她永远记得在行宫时,她和张姐姐吴三娘睡一床时说的话。她说过,如果不是喜欢的人,她宁可不成亲!
“不熟悉不喜欢?”沈誉重复她的话。
“对,大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大人,勉强凑到一块去,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折磨。”她终于鼓起勇气,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今年春时,她从哥哥们口中得知,祖父想把她许给沈誉,被他拒绝。
那时她没有喜欢的人,对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想起来有些不舒服。当然,不过是高门的傲慢和小女娘的虚荣心作祟罢了。就像哥哥们说的,就算拒绝也该是他们陆家拒绝别人。
如今她不再是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孙女,没有傲慢和虚荣的资格。可骨子里依然是那个任性骄纵的小女娘。
“对大人来说,多一个妻子就像家里多一双筷子那么容易,家还是您的家。但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啊,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
她艰难的摇头,一边说一边冒出泪花,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极了。
他救了她啊,不该这么说的。
沈誉没有动弹,冷漠的瞅着面前这个小声啜泣的少女。
敢在北镇抚司最高的指挥使面前哭鼻子,还说出天真幼稚满是孩子气的话来,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她今年才不过十六岁吧,跟他比起来,她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孩童们说的话做的事有时候会有多残忍,他们自己是全然不晓得的。
随着跑堂的小二穿花蝴蝶似的托着食盘轻快的跑来,一碗鲜香热乎的羊肉面片汤端了上来。
“一会儿再说,趁热先吃。”沈誉说,中止了这场令他不悦的谈话。
陆蓁眨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对他说:“大人尝尝吗,我与您分食。”
她心里堵得慌,肚子里也塞得满满的,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了。
沈誉愣住,随即说了一声好。耳聪目明的小二马上殷勤的送来一套空碗箸。
陆蓁挽起袖子,拿汤勺往他碗里拨了一半羊肉面片和汤。
她的身量高挑纤长,一双如凝脂如暖玉的手却有些肉肉的,手背上四指和手掌连接的地方有四个小窝,比她脸上的酒窝还要圆润,极为可爱。
沈誉神色怔忡。
他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娘的手背上也有浅浅的小窝。娘跟他说,手上有小窝的女娘都是有福气的女子。
那时的他是个孩子,说着孩子气的话,对娘说等他以后做了大官,她就享福了。然而还不等他尽孝,娘就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去了。去世时,她的双手已变得和她的人一样,干瘪,枯槁。
他又深深的望了陆蓁一眼。她垂着眉眼,鸦睫轻颤,檀口微张,小口的吃着面。一举一动无不优雅,显出良好的出身和教养的,是她。
放下身段在街边大大方方的吃小食,与他说笑的,也是她。
她有很多不同的面,每一面都是依自己的心意而活的。不论是优雅的,还是任性的灵动的,甚至是挑食的,都是她。
“把葱都舀给我。”他把他的碗推到她面前。
陆蓁抬头望他,他眉宇间的神色很淡,只是说了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她有些赧然的抿唇笑了笑,然后一点也不客气的把那些被她拨弄到一旁的葱花都舀到他碗里。
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把自己碗里的那份吃完,她还在她自己碗里漫不经心的拨弄筷子。
他又说:“面片你是不是也吃不下了,都给我。”
“我吃过几口……不太好吧。”她犹犹豫豫的。
“无妨。”
说着,把她的碗直接拖过去,头也不抬的就着她的碗把她那份也吃掉。
陆蓁恍了一下神,终究什么也没说。
往回走,街面还和他们来时一样热闹。两人都没有心情说话,一路无言回到总兵府。
到了门口,里面传来的嘈杂声竟然不亚于街面上。
陆蓁诧异的望向他。沈誉想起来,老肖说过晚上要借他的地方烤羊羔子。
“是老肖他们在烤羊,你若嫌吵,我把他们撵走。”
“不必!”她答得飞快。她不敢一个人回后院,也不想就她跟他两个人鼻子对鼻子的呆在一个院子里。
“婚书你带来了吗?”跨入院中,他问。
她停下脚步,马上重重点头:“带来了!”
他慢条斯理的说:“找来给我,等我回京后把我俩的婚书和和离书带去顺天府给你销户,办妥了我告诉你。”
陆蓁猛地抬头看他,眼中闪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沈誉的眼瞳一缩,光芒太过刺眼,刺痛了他。
“沈大人!陆夫人!您们回来的正好!”
耳边突然传来汉子们粗犷的大嗓门。
院中篝火耀眼,熊熊燃烧的火焰中,一股馥郁的酥香直钻入鼻孔。老肖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围聚在篝火和盛放烤羊的铁箅旁,挥舞手臂大笑,热情招呼他们过去。
沈誉轻咳了一声,低促道:“在宣府众人面前,还请五娘务必给我留些颜面,有事跟我直接说,莫再如早间那般行事。”
她正目不转睛的盯着烤羊,沈誉的声音送到耳边,她抬头对上他平静淡漠的眼眸,立即明白他指的是早上斥候给他传信之事。
羞惭道:“我晓得了。”
她把婚书从厢房拿到书房递给沈誉。
沈誉却只是看了看就重新卷起来系好,放到屉格里。
“你什么时候回京?”她期待的问。
他抱臂看她:“等我把在宣府的事办完,不会太快。你很着急吗?”
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急!不急的!”
老肖在院中催促他们过去吃烤羊肉。
陆蓁走到书房门口,回头朝他笑:“大人,我又有些饿了。”
敢情她的胃口长在心里。心情不好的时候,再美味的佳肴也吃不下。直到他松口愿意跟她解除婚约,她心情变好,胃口也就好了。
沈誉目送她出门走到院中,彪悍豪爽的汉子们呼啦啦起身,跟她唱喏行礼,声音杂乱不齐。她忍着惊跳,像模像样的跟他们回礼,感谢他们对她和她家大人的礼遇。
老肖等人互相看了看,欣慰大笑,抬手请她入席。
说是座席,其实是一圈围绕篝火的草垫子。陆蓁回头看向书房,唇边扯起一缕腼腆的微笑,然后落落大方的坐到垫子上,在她旁边空出一个空位。
她很听话,记住了他说的,在人前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
他唇角扯起一抹苦笑,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骑虎难下的事。
拉开屉格,刚刚被他放进去的婚书旁边的纸卷是他那一份。两卷红纸亲密的挨在一起。
第105章 番外4
远远的,陆蓁俏丽的侧脸在篝火的照耀下璀璨如霞。小方在她身边,弓着腰捧了一碟子奶酥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她露出好奇之色,挑了一块放在嘴里品尝,跟小方微笑点头。
她说她不愿意跟不熟悉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她还说她不喜欢他。
她有喜欢的人。
在北镇抚司常年查案审问养成的心机和直觉告诉他,她有喜欢的人。她不辞辛苦从京中奔波过来跟他解除婚约,说什么怕耽误他,都是鬼话!她拒绝他,只因为她心里有喜欢的人。
这个危险的猜测让他的心一阵一阵的抽搐,待她恭敬有加的小方在他眼里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手指关节死死的按住腰间的乌鞘刀,若她喜欢的那个人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定会一刀劈了他。
可是她会哭的。
老肖大踏步过来催:“沈大人,兄弟们还等着您和陆夫人开羊呢!”
沈誉从迷惘中透出冰冷的神色,一眼不错的盯着老肖。他们还在叫她“陆夫人”。
直到此刻,她还是他的夫人,是他交换了婚书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沉浸在乱糟糟的思绪中,老肖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搓着脸嘿嘿干笑,口中絮叨:
“大人啊,不是我说您!您年纪没多大,总板着一张脸、就像比别人老好几岁似的!您看小方,他生辰比您还大几个月呢!陆夫人本来就瞅着面嫩比您小不少,您再做个老气横秋的样子,啧啧,她能看得上?”
沈誉把佩刀从腰间扬起来,吓得老肖直捂嘴。
他淡漠的瞅了一眼被吓坏的老肖,继续刚才的动作,把刀从腰间解下来放到书案上,合上屉格,走出书房的门。
老肖忙一溜烟跑到前头,请他到盛放烤羊的铁箅跟前。
陆蓁在小方和另一个从怀安卫赶过来的叫巴图的千户的催请下,也从垫子上起身,不明所以的走到他身边。
“沈大人,你们这边的人吃羊还这么多讲究呢?”陆蓁拿手掩口悄声问他。
沈誉凝视她被焰火烤得红润的脸庞:“我也不知,他们没请我吃过。”
“莫骗人!您不是说您家就是这边的么?”她觉得他在敷衍她,嗓音中不自觉发出娇嗔的腔调。
沈誉的眸色在火光中闪了闪,转而看向红色绸布盖住的烤羊。旁边放了一把切肉的蒙古刀,两只鎏银酒杯。
再望向她,坦诚无比:“我真不晓得,我也是头一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肖高昂的声音响起:“今晚我们的全羊宴,一来为陆夫人接风洗尘!二来按我们宣府的习俗,为沈大人和陆夫人举行婚礼!恭祝两位天长地久永结百岁之好!”
陆蓁身子一震,脱口而出:“什么婚礼?不是!我没有……”
她的声音被掩埋在如雷般的欢呼声中。她惊慌的望向沈誉,他可能也没反应过来,抬起两手拱握成拳悄然向她告罪,请她在众人面前给他点面子。
“请沈大人和陆夫人开羊!”汉子们的声音亮若洪钟。
火苗被他们的吼声震动的欢快跳跃。
沈誉把刀递到她手上,然后轻轻握住她执刀的手。一只骨节宽大的遒劲大手将圆润雪软的小手完全覆盖住。
陆蓁垂首,在心中对自己默默说,就当还他的情。
烤羊背上盖着的红绸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了,她的手在沈誉的牵引下,握刀在烤羊的背部横切一刀再竖切一刀成十字形。
沈誉松开她的手,取过刀,单独在羊的脖颈处取下一块细长的肉脊。
陆蓁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吐出去。原来就这么简单啊。
“陆蓁。”沈誉叫她的名字,把他从羊颈上切下来的肉片凑到她嘴边。
“嗯?”她抬头。
一张英武俊秀的面孔被火光染得通红,平静淡漠的眼眸中仿佛暗藏了两把炽热的篝火,热浪滚滚触目惊心,势要烫化眼前人。
他低喝一声:“张口。”
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席卷而来,烤羊肉香酥扑鼻,她糊里糊涂的张开嘴,含住这块他亲手喂到她嘴边的肉。
豪爽的笑声和击掌声再次在院中响起,陆蓁猛然回过神,红透了一张俏脸。
老肖高声道:“吃了羊颈肉,从此陆夫人就是沈大人的当家人!沈大人是头陆夫人就是颈,陆夫人叫沈大人往东,沈大人莫要往西!陆夫人的话,沈大人听也不听?”
“听。”沈誉答得很干脆,带了点无奈。闹得有些过了,他明明可以阻止的。
“听!”汉子们齐声附和,大笑。
人高马大的巴图哼唱起来:“郎君是草原上的猎犬,夫人就是牧鞭!郎君是天上的海东青,夫人来把鹰隼训!”
“沈誉!”陆蓁朝他摇头,杏眼里满是羞臊。
老肖往两只鎏银酒杯里斟满酒,捧到他俩跟前,笑道:“请两位新人喝交杯酒!”
陆蓁再次喊道:“沈誉!叫他们莫要再顽笑了!”
秀眉皱起杏眼圆睁,气恼的瞪着他,两只梨涡从脸上消失。
悄然爬到沈誉脸上的微笑僵住,他按住老肖的手,声音变得冷淡:“适可而止。”
“不能喝!这交杯酒的确还不能喝!”像铁塔一样高大威猛的巴图走上前来,哈哈笑着打圆场。
“老沈,咱俩是多年的老交情,但我不能向着你,得向着陆夫人!今日一见到陆夫人,就想起我那早夭的妹子,”他毛躁的擦了把眼角,对沈誉笑道,“当年你要走我就放过话,你若不走我就把我妹子嫁给你。但你还是走了,我妹子后来也没了。今天上天又给我巴图送了个妹妹回来,从此陆夫人就是我亲妹子!”
“陆夫人,您远道到宣府来陪老沈吃苦受累,委屈您了!”巴图朝陆蓁拱手深深的鞠了一礼,起身朝她豪迈大笑,“以后不管在宣府还是京城,老沈要敢欺负你,我头一个不饶他!今天这酒,也不能让他喝得太容易!”
陆蓁的耳朵被巴图的大嗓门震动的嗡嗡直响。在这么嘈杂的情形下,她再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听了。
“老沈,咱俩很久没有比试过了,今晚跟我比一场,赢了就把我妹子娶走!输了的话,”巴图嘿嘿笑了两声,面露狡黠,“别说喝不成交杯酒!你只能留在宣府,什么时候打赢了我,什么时候再回京城做你的指挥使!”
老肖和小方等人脸上都露出兴奋之色,从篝火旁散开,给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巴图开始解上衣,沈誉喝止:“比试就比试,脱什么衣裳!”
他说着,瞟了陆蓁一眼。她面向巴图,脸上还维持着客气的微笑。
巴图“呸”了一声,把她吓一跳,回过神来。
“老子又不是娘们儿!不脱衣裳,老子打得不痛快!”
巴图不容分说的解了上身衣袍系在腰上。在众人中,他的身量最高,骨架也最大最魁硕。这时脱了上衣,肌肉龙蟠虬结,油光发硬,光着的膀子都快有小方的身子那么粗,看得陆蓁心惊肉跳。
她看了看巴图又看了看沈誉,喃喃道:“要不还是别比了吧……”
沈誉瞥下眼皮,漠然睨她。她看巴图那眼神,跟那时看他时差不离,两眼直冒傻气,嘴巴合不拢来,就差流口水了。
他冷冷的想,别又流鼻血,丢人。
一口气堵在心里,反诘道:“我输了你不应该高兴?不用跟我喝交杯酒了!”
说罢,不再理睬她,冷着一张脸步入场中,也和巴图一样把袍摆掖起来,上衣脱了系腰间,露出精壮魁伟的上半身。
两人面容沉肃,齐齐弓起腰身,开始盘旋相持,豹行虎扑。他们比试的是在北漠和边关最为盛行的搏克,是一种腿膝互击的摔跤游戏。只要一次被对方击败着地就算输了,所以他们都格外谨慎小心。
老肖等人在军中看惯了这些,知道高手过招一时半会儿准结束不了,索性坐下一边饮酒吃烤羊一边喝彩叫好。
陆蓁的目光一直追随场上两个骁勇凶悍的身影。巴图的身高和体型优势太明显,沈誉每一次闪躲和猛扑,都让她的心跟着猛烈的跳个不停。
暗想,同样都是赤身的健硕男子,巴图的肉块像大铁疙瘩,还是沈誉看起来更顺眼一些……
吃完一份烤羊,老肖又给她盛来一盘,坐到她身边,指着场中的巴图谑道:“陆夫人,老巴的话您可别放在心上。就他那大饼子脸黄豆粒眼,他那妹子指定长得也不好看。没准大人当年就是被他吓跑的。”
老肖形容巴图的相貌一针见血,陆蓁越看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吃吃直笑,笑得肚子都痛了。
笑累了,问:“你们和沈誉很久以前就认得?”
老肖摇头,眯起眼睛陷入往日的回忆:“我不是,巴图和他是老交情,他们老家都是怀安卫那边的。沈大人十七岁就离开宣府去了锦衣卫。我从军时没见着他,只听过他的传说,听巴图说他十三岁从军时一人就杀了一窝狼……”
“什么?”陆蓁失声惊叫。
这时,场中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巴图被沈誉击倒在地,就像一座大山瞬间崩塌。
围观的大汉们发出胜利的欢呼。
陆蓁呆呆的看着场中,看他把巴图从地上拉起来。巴图锤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高兴的就像赢了的是他自己。
篝火映照中,沈誉回头,在围坐的众人中找寻她,朝她扬眉轻笑。闪亮的汗水在脸庞流淌,入鬓的飞眉和冰雪般的俊目中,点染了几缕橘色炽焰,温柔灿烂,恣意风流。
陆蓁头一回看他笑,心口一窒。他的笑容有些生疏,有些腼腆,还有些久违的少年气,还真的……很好看呐。
她也朝他挤出一缕讨好的微笑,沈誉收敛了笑意,把上袍从腰间打开,不紧不慢的穿了回去,转身就走。
陆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悻悻的摸了摸鼻子,心说算了不跟他计较。
她低头默默吃自己盘中的羊肉。老肖说冷了就不好吃了。
又吃了几口,羊肉的香味嚼不出来,只剩下膻味和油腻。不知是不是吃撑了,上腹隐隐钝痛。
意兴索然的抬头,只见他朝她一步步走来,手中端着那两只鎏银酒杯。
他赢了,来讨他的奖赏。
陆蓁两只手沾满了油,不知所措的垂在盘子里。
巴图和老肖等人聚在一处大声说笑,篝火被夜风卷起热浪。
肉香和酒香弥漫的夜色里,笑声,火焰,热浪,都渐渐褪去,飘向远方。
陆蓁只听见她自己的一颗心在慌张跳动,就像被洪水冲溃的蚍蜉,四散而逃,没有方向,也找不到出路。
急促的心跳压迫下,吃得过饱的上腹跟着痉挛起来,腹中钝痛越来越明显。
随着他走近停住脚步,她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他把酒杯递到她手中。
不等他说话,陆蓁抢先对着他手中的银杯轻轻一碰:“沈大人,这杯酒我敬您。”
说完,她仰头咽下,一股辛辣的冷流顺着喉咙灌下去,呛出眼泪。
酒杯落下,露出被烈酒激出泪花的明亮双眸和两只清浅梨涡。
她郑重的:“谢谢你,沈誉。”
沈誉握酒杯的手定住。呵,她这一声感谢可真够轻巧的。
和巴图角力时挨了一拳的左胸这时隐隐灼烧发痛,面上却冷漠依旧。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我晚间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自便罢”,随手扔掉杯子,就要离开。
袖子被拽住。
上腹疼痛陡然加剧,陆蓁实在忍受不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我肚子好痛好难受……想吐……”
话音刚落,腹内翻江倒海,一股抑制不住的恶心翻涌而出,“哇”的大口吐了出来。
沈誉脸色遽变,抱住她直往下坠的虚弱身躯,厉声高呼“小方”,笼罩在英挺眉目间的冷漠裂开成一个个碎片。
豆大的汗珠从陆蓁的鬓角渗出,她腿脚发软不支,完全倒在他怀里。
橘色火光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慌无措,还有他在慌乱中厉喝的声音,在她泪光闪烁的眼里不停晃动,形成杂乱无章的重影。
大家都被惊动,关切的围了上来。只见地上一片狼藉,酒水肉食甚至连她早些时候吃的板栗和番薯都还是成块的。
小方扫了一眼地面已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给陆蓁号脉后即印证了他的猜想:“陆夫人吃的东西没有克化,积了食,栗子和番薯本身就是不易克化之物,以后每回要少食一些。”
他诊脉的时候,沈誉已经把陆蓁抱到书房靠窗的榻上,让她伏卧到自己膝头。老肖手忙脚乱的把水囊递过来。
沈誉给她喂水。她连漱了好几口,直喘着气笑说已经好多了。
小方看了眼她的舌苔,又切了一回脉,宽慰道:“所幸都吐了出来,没积到肠胃里,应该没有大碍了,多喝点热水……”
“什么叫应该没有!她这么难受你没看出来吗?”沈誉声色俱厉。
小方被他吼傻了,结巴道:“要不、我开个化积养脾的方子?”
“还不快去!开了药方直接带人去铺子抓药!”
“老肖!去岑佥事府上找两个人过来!”他又跟老肖发号施令,老肖立马会意领命。
巴图凑上前:“无妨无妨,我看弟妹身子骨康健,她也不像那种沉闷的性子,应是活泼爱动的,叫她多活动筋骨把积食化开了就好……”
老肖跳起来捂他的嘴把他往外推,笑道:“老巴你随我去岑佥事府上借几个丫鬟婆子过来。”
“这会儿?大晚上的你去拍人家的门,是打劫还是拿人啊!老沈当初可是三令五申……”
巴图随着老肖往外走,嘴里还在嘀咕,老肖踹他的腿轻叱:“叫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陆夫人是你亲妹子,正用得着你时没个娘家人的样!”
各自分派了差事,小方带人去药铺抓药,老肖和巴图去讨借仆妇。剩下的人收拾院子里的残羹冷炙和篝火,沈誉去灶房煮热茶。
等他提着茶壶回书房,陆蓁已经在榻上睡着了,倦鸟一样蜷在他给她搭的被衾下面。
沈誉放轻了脚步,悄然坐到窗榻对面书案的椅中,抬手熄灭灯烛。
一室寂静,如屋外一样没入黑暗的夜色。
蜷曲在被中的陆蓁悄悄松开紧缩的肩膀,睫毛颤动,心下茫然。
她到宣府来的第一天,以他们谁也没想到的一种方式结束了……
等小方把药铺掌柜的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抓药,抓完药回来煎药,已到次日凌晨以后。
陆蓁抵挡不住困倦,迷迷瞪瞪的睡了一觉,再醒来是清晨,自觉已经完全无碍。
她从被褥里坐起,跪在榻上打开窗户,探身深吸了一口外间干燥冷冽的晨间气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烤羊的酥香。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喜欢宣府这个地方了。
沈誉端着一个碗从灶房檐下走过。
两人远远的互相瞅了一眼,都没开腔。沈誉垂下眼皮专心的端着手里的碗往书房这边来。
陆蓁乱蓬蓬的一颗脑袋从窗边缓慢的退了回来。她知道他昨夜在椅子里凑合了一夜,这会儿除了下眼底有些乌青,脸上不见丝毫倦色,眸色冰冷,剑眉竖挑,桀骜如故。
他就像塞外粗粝的风沙和打铁铺子里炽热的铁花混合出来的一个人,冷的地方像冰,热的地方如火,充满矛盾。
和她从前在京中认得但不熟悉的那个他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很不一样。
不一会儿,他进了书房,把小心端了一路的碗递给她。
碗里的药汁浓的像墨。
“我已经好了!”陆蓁从榻上跳下来。
她的脸蛋仿佛在一夜之间瘦了一圈,下巴好似一片浮在水面上尖尖的花瓣,弱不禁风,惹人怜惜。
“不行,趁热喝了。”他斩钉截铁的拒绝,把碗又往前递了一递,“我才放小方去睡,莫把他又折腾起来煎药。”
陆蓁怏怏的接过来,欠他们的人情越来越多,她也不想的。
“听肖大哥说你十三岁从军时杀过狼?”她从碗边抬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的问。
解除婚约前,她少不得还得麻烦他一些时日,人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想跟他套个近乎。
“你想知道?”
他看了一眼她双手捧着,却迟迟不往嘴里喂的药汤,抬眸淡淡的望她。
陆蓁的眼眉弯垂下来,笑眯眯的说:“我马上喝。”
说罢,皱着鼻头把药汁咕嘟几口喝下去。
“啪”的一声,沈誉从袖中甩出一个纸包扔到炕桌上,“小方新做的山楂消食丸,他说一日最多吃三至四粒,不要多食。”
“是甜的。”他往书案走去,又补了一句。
陆蓁赶忙剥开纸包拿出一颗塞到嘴里,他说的不对,是酸甜的。
这时,老肖昨夜从佥事府借来的两个仆妇抬着早膳食盒过来。
她们干活手脚麻利,说话也利落。一个往炕桌上摆饭,一个从怀里掏出篦梳给陆蓁轻快的梳理发髻,边跟她说,总兵府的灶房因很少开火,缺少的物料太多,正经做膳食有些困难,她们来不及准备,早膳做得简陋了些。
等饭食摆上炕桌一看,清粥小菜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一点也不像她们自谦说的那么简单。
陆蓁笑着夸赞了她们几句,说不打紧,中午和晚上的两顿按这么来就好。
两个仆妇正要应承下来,沈誉突然开口:“我跟老肖说了,叫他去寻个可靠的酒楼,每日按时送午膳和晚膳过来,你们只需做朝食,尽心伺候好夫人,别的勿需操心。”
两个仆妇齐声称是。
陆蓁在粥碗里搅动的匙子变慢,她抬头朝沈誉微笑:“沈大人,您也来吃点吧。”
沈誉把刚打开的书卷默默合上,起身走过来坐到她对面。
仆妇再摆上一副干净碗碟,给他盛粥。
陆蓁笑:“我借花献佛,大人莫要笑话我。”
沈誉没说话,安静喝粥,头回发觉跟今日早上的膳食一比,营房厨子做的跟猪食没什么两样。
仆妇恰好是按主人家夫妇两人的分量做的饭菜,陆蓁先吃完,也安静的不说话,坐在一旁等他。
等他把剩下的一点都不浪费的吃完,仆妇把碗碟炕桌收拾干净,她以肘撑在桌上,托腮笑着提醒:“沈大人,快给我讲讲您年轻的时候杀狼的故事。”
“年轻”两个字从她粉嫩的唇里轻飘飘的吐出来,沈誉的心尖就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有些涩,也有点不快。
斜着眼睛漠然瞅她:“我何时说过要给你讲的?”
“你刚才……”她止口。他确实没说。
不愧是锦衣卫,随便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诓住了。
陆蓁无奈的笑了笑,不跟他较真。
她不再追问,脸上的笑颜变浅,不过也没有生气。就隔了一张炕桌,明显能看到她唇边还残留着一道刚才喝药时留下的深褐色印子。
那道印子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他被黏住挪不开目光,心里有些不知所以的懊恼,口中却说:
“这是我不想说的事,五娘以后莫要再问。就像五娘你,心里也会有只属于自己的隐秘,有不想跟别人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