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之停下脚步,面向她含笑道:“为夫就曾经在那里捡到过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兔……”
元宵节的夜晚,明月当空,皎洁的光辉洒满人间,亦落满有情人的肩头。
(全文完)
……尾声……
雕花窗前,月如素锦,铺满一地清辉。
床帐中,已经打起哈欠眯起眼睛的小女童忽然睁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执着问道:“后来呢?找到青草了吗?”
杨敏之以为乖乖女儿已经被他念经似的故事声哄得睡着了,谁知突然又醒了过来。轻抚额角,头疼不已。
侧卧在一旁给小女儿打扇的张姝,终于忍不住吃吃笑出了声。这都是杨敏之自己找的事!
白天,囡囡突然好奇的问她,爹爹为何会入赘做他们张家的赘婿。她哄女儿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赶巧被提前从衙署回来的杨敏之听到,定说她诓骗孩子。
晚上哄囡囡睡觉的时候也不要她哄,说要给女儿讲讲他们当年的故事……
“没找到!大冬天的有什么青草!后来我和你娘就回家做羞羞的事情去了。”杨敏之口中敷衍,长臂越过睡在他们中间的女儿,悄然抚上爱妻的臂膀,眨眼瞅她,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姝拿眼神凶他,怎么在孩子面前乱讲话?
对女儿立马换了一幅温柔的表情,哄她入睡。
“再后来呢?那两只小羊呢?”囡囡对爹娘的打情骂俏熟视无睹,念念不忘只想着两只小羊羔。
张姝轻拍囡囡后背:“后来,那两只小羊羔长大了,成了亲,又生了几只小羊羔,再后来他们一家很多口羊回宣府老家去了,在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青草,再也不用爹爹和娘去帮他们找了。”
囡囡对娘亲的故事很满意,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张姝拍拍杨敏之的胳膊,示意他把孩子抱到耳房的小床上去。
杨敏之回来,口中依然不服:“夫人怎么又诓骗孩子,那只母羊明明做了大郎的奶嬷嬷,后来……”
又要吵醒孩子!张姝支起身子恨恨的堵住了他的嘴。
杨敏之顺势把她扑倒在床上,含笑道:“夫人,你早就应该把下官的嘴堵上了。”
月光被挡在床帐之外,羞意落满眸间。
陆蓁到宣府军镇是在一个夏日午后。比流放戍边的父兄迟了整整十日。
从马车上下来,踩到黄土地上,双脚站立之处似乎仍在颠簸。
明亮的日头刺痛双眼。
整齐划一的马蹄踢踏声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她转身,领头的骏马飞驰而来,昂首坐于马背的人在她面前停下。
黄土尘埃中,高大魁梧的人影如一尊缄默的铜像,挡住了日光,将她的身躯全部笼罩到阴影当中。
她抬头,双瞳缩起。
马背上的人面无表情。
鸾带大红蟒衣,魁伟的肩臂上缀补四爪龙纹飞鱼,腰佩玄色排穗绣春刀。这样的官袍和佩刀,她的祖父——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陆骞,穿了几十年。她还往祖父的刀鞘上系过穗子。
而今同样的袍服穿到他身上。一身冰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漠然俯望她,仿佛在审视一个逃犯。
被他看得胆怯。“沈誉……”她把包袱往肩膀上推了推,呐呐道。
“你来与我退婚?”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硬,没有丝毫温度。
虽然在发问,口气威严平静,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仅仅一句话就让她怯了阵。她垂下眼皮。
她在几十里外的驿站小憩时,令护送她来的士卒将她此行的目的透露给斥候,想来他早间已接到斥候的消息。
“老肖!”沈誉朝身后跟随的骑队里喝了一声,“送她回!”
“喏!”随着粗犷的应答声,一个面目和善堆满笑容的粗壮汉子驱马上前。
他叫人送她回京城?“我不回去!”她后退,一脸抗拒。
“你要认得总兵府的路就自己走!我还有公务,晚些时候跟你说!”沈誉面露不耐,说完一甩马鞭,率领骑兵队伍扬长离去。
铁骑卷起漫天土尘。
原来他不是赶她回京城。陆蓁把包袱从肩膀落下来抱到胸前,仰头朝老肖露出这些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肖大哥?小的初来乍到不认得路,劳烦您带我去总兵府罢,谢谢您呐!”一口脆生生的京师口音。
明丽的脸蛋上绽出两个梨涡,浅浅的陷进柔软雪莹的两腮。
“夫人、夫人您言重了!”老肖一时口拙,慌忙下马,抬手请她坐上去。
他和其他人早就交头接耳私语过,晓得大人刚交换过婚书还未圆房的夫人是受武安侯谋逆牵连的罪臣之女。
原以为对方是个云愁雨怯的娇女娘,一见到大人的面还不得扑上来嘤嘤呜呜的哭两声?
没想到,是个笑容可爱美丽大方的小娘子。
“您甭跟我客气!叫我陆五娘罢!”
小娘子叫他不要客气,她自己也一点不见外,利索的翻身爬上他的马,朝他一抬下巴,笑眯眯的请他带路。
老肖从骑兵队伍里喊住一个叫“小方”的高个子瘦削年轻人,把他从马上赶下来自己骑了上去,驭马走到陆蓁前头,带她去总兵府。
他频频回头看小娘子跟上来没有,心里着实好奇如百爪挠心一般,恨不得立刻化身爱嚼舌根的婆子,仔细跟她打听一番,她为何要跟指挥使大人退婚呢。
早上他和另外几个骑兵头目在总兵府的书房跟沈大人议事,城外的斥候突然来报,说指挥使夫人从京中过来。
当时就瞅见大人的耳朵尖尖红了。等斥候说完士卒让他传的话,大人惯以冷厉示人的一张俊脸冰冻如霜。
沈大人来宣府调查军粮贪墨一案,暂代总兵之职,刚刚收到圣旨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有这么个前程远大的夫婿,还生得俊秀英气,陆夫人居然要跟他解除婚约?
这会儿见到俏丽可爱的陆夫人本人,老肖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郎才女貌的一段好姻缘可不能散。既叫他碰上了,少不得在沈大人和陆夫人中间说合,叫他俩和好!
老肖放慢脚力,策马靠到陆蓁身边,跟她热情的介绍沈誉每日的公务行程。
陆蓁初到生地的忐忑之情,因为老肖的热忱和健谈,平复下来。
不过这位肖老哥讲话实在啰嗦,来来回回跟她讲沈誉多么奉公克己洁身自爱,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也不逢场作戏。
听得她一头雾水,啰里吧嗦说这些作甚,她又不是都察院!
迫于跟肖老哥还不太熟悉,只得微笑倾听,眼睛和耳朵早就随着两边的街景和喧闹声不知遛到哪去了。
边地苦寒气象恶劣,刮风时飞沙走石,下雨时泥雨如柱。她来的路上沙尘和暴雨都赶上过。原以为宣府军镇所在之处,会和这边的土地一样贫瘠,和这边的天气一样糟糕,不想别有一番盎然生机,不输她来时路上见过的兵驿。
从街面两边飘来的辛辣油荤气和呛人的尘土味混合到一起,造就了边城剽悍豪迈的独特气息。
这边好吃的好玩的应该与京中也大为不同。等安顿好联络上父兄,她定要好好领略一番。思及此处,心中不由暗自雀跃。
两人到总兵府。老肖请她进内院歇息片刻,他去营房取膳食过来。
“府里没有灶房厨娘?”陆蓁不可思议,她朝深深庭院睃了一眼,又问,“丫鬟婆子也无?”
他们路过前院时碰到几个士卒穿梭忙碌,但到了内院就她一人。冷风一吹,风声穿过树木和空旷的庭院发出呜呜的空响,让她不寒而栗,身上的汗毛尽数倒立起来。
老肖谄媚笑道:“陆夫人您不来,沈大人都不回内院歇息,要那些丫鬟婢女作甚!大人一忙就是大半夜,只在书房凑合,哪得空回内院来住?不过夫人您来了就不同了,大人一定会回来安歇的!我叫我们那几个不长眼的弟兄少过来打搅大人和您!”
陆蓁环抱两臂摩挲鸡皮疙瘩,急道:“打住!这里连个活人气儿都没有!我如何也不要住在这!”
这人啊,总是失去了才晓得珍惜。
她在家时,总嫌围绕在身边的丫鬟婢子聒噪,恨不得把她们全甩脱了,自己无拘无束的才好。现在真个没人管了,她又害怕,看着寂静深寥的院子只觉瘆得慌。
陆蓁从后院一脚踏出来连连后退,说她可不住这里。
这么一看,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娘。老肖乐了,灵机一动,把她引去前院书房隔壁的厢房暂住。
陆蓁透过窗户看到几个士卒在书房前走动忙活,面上神色缓过来。
还未等老肖去营房取膳食,被他征用了坐骑的小方送膳食盒过来。
老肖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喜滋滋的捧到陆蓁跟前,说:“陆夫人,今日的伙食极好!我们营房的厨子晓得您要来,做了不少好菜!”
陆蓁打开一看,满满的一碗红烧肉泛着油腻腻的光,夹杂了一堆看起来就难以下咽的菜叶子、番薯和白萝卜。
“我,我还不饿,今日就不吃了吧。”她强忍内心的不适,朝老肖和小方嘿嘿干笑,请他们把食盒拿回去。
小方腼腆微笑,朝她恭敬道:“要不我和肖哥带您到外头酒楼去看看有没有您爱吃的?”
“好啊!”
“不可!”老肖出言制止,瞪了小方一眼,这个没眼力的郎子。要献殷勤也该沈大人来。
转头冲陆蓁赔笑:“我们跟沈大人禀报一声,请他定夺。”
陆蓁敷衍的“嗯嗯”两声,心说肖老哥真是个墨迹人。
小方提着食盒,和老肖向她告退,她面上堆笑朝他们拱手致谢。回到房中,一头倒到床上,怅然叹了口气,不一会儿眼皮发涩,睡了过去。
老肖和小方回到营房。沈誉已经结束了巡防,在营帐内写折子。
膳食盒子原模原样的送了回来。
小方问:“陆夫人约莫吃不惯,是不是该到外头酒楼整治一桌合京中口味的送去?”
沈誉提笔悬在半空,眼睛盯着桌案上的素纸,淡淡的说:
“我不惯这毛病,吃不惯就饿着。你们若觉得巴结住了她,就讨好了我,你们尽管试试。不过记住了,用你们自己的饷银。胆敢借机滋扰欺凌商户,军法伺候绝不姑息。”
大人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小方心头一凛,面色肃然抱拳称喏,不敢再多话。
老肖瞅了一眼沈誉身上的官袍,慢吞吞收回目光。他们早上去总兵府议事时,大人穿的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并不是这身崭新的飞鱼蟒衣。
他心下有了新的计较,拉着小方的胳膊退下,临走时笑嘻嘻的说:“大人,前日开平卫的兄弟给您送来的几只羊您尽数赏了我们,我们哥儿几个索性得寸进尺,今天晚上再借一回大人的地方烤个羊羔子,请您也赏个脸!”
沈誉听他说“开平卫”,面色和缓,思绪已经转到那边去,对他的恳请之语不以为意。
摆了摆手道:“你们随意,末了记得把院子收拾干净。”
手下都畏惧他的严苛,其实在细枝末节上他并不计较。
这些郎子是边军,随时要去战场跟鞑子拼命,既要施恩立威拢住军心,也要适当纵容他们的野性,上了战场才能凶悍如狼而不当挨宰的绵羊。
老肖未必了解他的想法,只是和他接触久了,也晓得他并不在乎小节,立时打起哈哈笑着道谢,跟小方回去找其余几个兄弟准备烤羊羔子。
他们离开没多久,沈誉笔走龙蛇写好奏章,差亲信交到锦衣卫专用的快驿手上送去京城。
外间天色渐晚,帐内一灯如豆,他立于帐中,盯着跳跃的火苗看了一会儿,眉眼漠然,和午后见到陆蓁时没有两样。
随后抄起桌案上的绣春刀佩戴到腰间,长腿几跨大步出了营帐。
宣府傍晚的风比白日猛烈的多,吹起他一身袍服在风中飒飒作响,上下翻飞如辕门处旗杆上飞舞的绯色旗帜。
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催马疾行,朝总兵府飞奔而去。
风从沉寂孤寒的塞上旷野吹到营房,从营房吹到连接牙帐和宣府军镇的纵横阡陌。
吹过在暮色中纵马穿行阡陌的飞鱼蟒纹衣袍,吹到城中的总兵府,最后呼啸着灌入陆蓁忘记关闭的窗中。
她有些冷,在梦中缩成一团。
送入耳朵里的塞外烈风,把通州马场那日河岸边的芦苇吹得成片成片的折弯了腰,搅得水面哗啦作响。
她陷入可怕的黑暗。惊慌、恐惧、害怕的呜咽声闷在胸腔。双眼流下刺痛的泪,耳朵越发灵敏。
“陆娘子?陆五娘!”少年温厚的声音在耳边惊诧响起。
是你吗?杨小郎?
是我,莫怕,我扶你起来,带你离开这里。
少年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他的马上。
陆娘子你坐好,害怕就跟我说,怕掉下去就抓紧我的衣裳,我们去通州码头找张娘子。
他的嗓音温和敦厚,让她的心出奇的安定下来。他身上有好闻的青草气息,她起初抓着他的衣裳,后来牢牢的抱紧了他的腰……
穿过塞北的风,他和她来回驰骋在马场边的河岸和通州码头之间,可是一直找不见被贼人掳去的张姐姐。
后来,风越刮越猛,连他也不见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被烈风推得踉跄,被朦胧的白雾包围,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芦苇丛扫过水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一桶水倾泄而下。
“陆蓁。”迷雾中,又一个人在唤她。是一道不包含任何情绪的声音。
她睁开眼,坐在马前被她紧抱住的人缓缓回头。
是沈誉桀骜冷漠的一张脸。两道剑眉凝结冰凌,一双漆目中似乎浸润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陆蓁猛地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里不是京中的家,也不是她被祖父使人诓骗过去的沈宅。是边城的总兵府。
她悄无声息的闭上微热的双眼。
风从窗外刮进来,吹到床上,汗意冰凉。
哗啦啦,哗啦啦,芦苇丛的声音依旧,一声接一声,从窗外的院中传来。
她恍惚起身,轻飘飘走到窗前。
夜幕降临,月色笼罩庭院。
院中靠墙的水缸旁,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裸身背对着她,提桶从水缸里舀出满满的一桶水,两只修长紧实的手臂高高举起木桶,把水哗啦啦从头顶浇下来。
他只在腰腹处和臀裹了一块连裆,素银的水花从裸身四溅开来,裹在他腰间的裆布也湿透了,如同肌肤一样贴在身上,把流畅的后背曲线和矫健颀长的双腿自然的连接起来。
强健结实的男子肌体一览无余。
是沈誉。她直觉是他。
陆蓁措不及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腿脚发虚,不由伸手扶住窗户。
被她按压的窗棂发出微弱的吱呀声。
院中拿桶舀水的手臂一滞,再次俯身弯腰之际,突然抄起水缸旁残破的半块砖头,头也不回朝身后狠厉掷来!
陆蓁没反应过来,被像箭簇一样飞来的砖头钉在原地,浑身僵硬来不及躲避,只顾闭眼“啊呀”尖叫。
沈誉转身的同时从尖叫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也变了脸色,飞起两步捞起准备换洗的衣裳,再次猛地抛过去。衣裳扑住差点砸到陆蓁脸上的砖头,一起掉到窗外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你怎么在这?”随着衣裳和砖头同时落地,他几步跨过来站到窗边,出言咄咄,又惊又怒。
扑面而来的砖头没有如预料的那样拍上她的面门。陆蓁惊悸的睁开眼睛,惊叫声戛然而止。窗外堵着一面精赤的胸膛。
“后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害怕!我不晓得你……”
她急着分辩,欲哭出来。眼睛却依然不听使唤,怔怔的望过去。
水迹从他披散的头发和刀削斧凿般的面孔滚落下来,淌过英武俊气的眉眼和挺拔的鼻梁,经过块垒分明的胸膛和上腹,湮入腹间的裆布。
她呆滞的目光游走到湿裆布和腹部的界线处慌忙跳开,对面胸膛上两颗短小的红萸突然刺入眼帘。沈誉俯身去捡衣裳。
两股热流从她鼻子里倏地涌出来。她伸手一擦,手指上都是血。
沈誉把外裳从地上捡起来束到身上,刚要开口,看到血从她鼻孔直往外冒,也呆了一瞬。
默默抬起眼皮,意味不明的扫了她一眼。
“宣府风大干燥,多喝点水。”
他的语气显然没有刚才那么生硬了,转身去拿刀,从自己的衣裳上割下一块布递给她。
陆蓁接过布片手忙脚乱的擦鼻血。
“把头伸出来!”他叫她往窗前倾斜身子。
她呆呆的照做,把头探出窗户,他上手一把按住她的鼻翼两侧给她止血。
手指触碰到的面颊柔软冰凉。
两人隔着一道窗户,挨得有些近,他的呼吸声也放缓放轻。
她被他捏住鼻翼,被迫仰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睁得大大的,两只鼻孔被堵住,俏唇不得不张开大口呼吸,颇有些憨态可掬。
沈誉的唇角微微翘起,望向她身后黑漆漆的屋子。
过了一会儿,她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叫起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楚。
陆蓁面皮发热。
刚才把他浑身看了个遍都没觉得窘迫,这会儿被他听到她饿肚子的咕咕叫声,让她很是狼狈。
细嫩柔软的脸像充了血一样慢慢变红。
沈誉的唇角翘起的弧度加深。
稍微松开她的鼻头端详片刻,血已经彻底止住不再流出来。
他收回手,思索了片刻低声说:“要不要去外头吃点吃食?这会儿还早还未到宵禁。”
怕她不去似的,又补上一句:“我们正好把……把解除婚约的事谈一谈。”
他突然主动提及解除婚姻,陆蓁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赶忙答应下来。
又迟迟未动,觑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我能不能洗浴了再去?后院没有丫鬟婆子,我不敢过去!我不会烧柴火也不晓得怎么做水……”
她沮丧闭口,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惭。
沈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对她说:“跟我来。”
他把她带到前院的灶房,离他们住的书房不远。
从院中水缸舀了几桶水,生柴火烧水。一边等大锅里的水煮热,一边从灶房找出一个木盆,拿到水缸旁边反复洗刷。
陆蓁坐在灶膛跟前,眼巴巴的看他来回忙活,帮不上忙。
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的问他:“沈大人,你何时学会这些?”
他操持这些活计的动作娴熟自然。她敢说,就是让她的几个哥哥来,他们都不一定能马上学会。
况且以他们从前的身份,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做这些杂事。锦衣卫乃皇帝亲卫,非粗鄙的军中汉子可比。
“我出身寒家,母亲去得早,父亲不事生产做不来这些事,我再不做我们父子二人就得挨饿受冻。后来去了军营,起初年纪小,给伙头兵打下手,垒灶劈柴、洗马喂草,做惯了其实都大同小异。”他难得跟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散发出黄色偏橘的温暖光芒,跳跃的火苗给她镀了一层金橘色的柔光,在墙上拉长了他的影子。
他盯着她被火光照亮的明丽脸庞,又道:“我并非一开始就在锦衣卫。”
她眼里的光辉随灶里的火苗明明暗暗,口中“哦”了一声,既不好奇,也不再追问。思绪不知道又飞到哪里去了。
沈誉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最后,忙完这一切,他曲起手指关节在门栓上叩了叩,示意她从里面扣上门闩。然后阔步出了门,把灶房和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留给她。
灶膛里的柴火还没有燃尽,边城夜晚的寒冷被隔绝在灶房外。陆蓁洗完澡浑身暖烘烘的,又恢复了旺盛的活力,盘算晚上定要痛快的饱餐一顿!
沈誉已经换好衣裳,背对灶房站在院中等她。
他穿了一身低调内敛的玄色直裰。腰间的佩刀也换了一柄宽大厚重的乌鞘刀。
陆蓁出身世代锦衣卫之家,晓得绣春刀在大多数场合只是用作礼器。他现在佩的这柄看起来乌漆麻黑不起眼的战刀才应该是他常用的。
从后背看,这是一个身材匀称意态从容的年轻郎子。任谁都想不到简薄的衣衫下面,藏着一副筋肉野蛮生长、充满雄性力量的身躯。
陆蓁朝他走去,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他高举水桶从头顶往下浇水的情形。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瞎想吓了一跳,重重吐了口气,极力摆脱掉乱七八糟的想法。
听到身后的动静,沈誉转身。陆蓁迎上来,红扑扑的脸蛋上展露笑容:“沈大人,我们走吧。”
如果她发自真心的笑,两边面颊上就会凹显出两个小巧的酒窝,就跟现在一样。
沈誉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沿着庭院穿过长廊昂首阔步往外走。
陆蓁小跑撵了几步跟上他的步伐,走到他跟前和他并排。
沈誉淡淡的侧目俯看她。在女子中她个头不算矮,不过还是及不到他的肩膀。
也穿了一身简单的男子直裰,和她今日下马车时差不多。
总之都是朴实无华的粗布衣裳。不过不妨碍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乔扮男装的美丽少女。
看样子,无论从物用方面还是情绪上,她对陆家被查抄后迅速衰败的生活适应的很快。
她好像无论何时都会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他记得今年二月的那一天,他被居家养病的陆骞陆老大人请到陆府一叙。
那日下着小雨。
陆骞没有马上见他,他被延请到水榭旁的花厅吃茶等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听陆府的下人悄声私语,陆如柏不知为何事和陆骞发生了争执。
他无意窃听陆骞父子的龃龉,只安然坐在花厅垂目养神。
湖对面突然传来银铃般的开怀笑声,打破了园中寂静。他抬眼淡漠的扫了一眼。
细若游丝的小雨中,一个身披鹅黄大氅的少女从湖对岸的假山上溜下来,把身子嵌入假山的石头缝里,捂着嘴忍笑不已。
婢女们找不到人,慌张的叫唤“五姑娘”,声音渐渐远去。她把手放下来捂住胸口,大笑不止,圆润的脸颊上一对梨涡深陷。
那时刚刚下过几场雪,尚且春寒料峭。她既没打伞也不戴箬笠,婢女走后,爬上假山逃之夭夭。留下一串沾了泥的脚印子,和渐行渐远的笑声。
后来下人请他去见陆骞。陆如柏正好从陆骞房中出来,无视他的拱手行礼,冷眼和他擦肩而过。
拜见过陆骞后,陆老大人说有意将唯一的孙女五娘许配给他,问他意下如何。
他谢绝了陆老大人的抬爱。
“沈大人,您吃么?”
陆蓁打断了他的回忆。
笑意盈盈问他,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包在大棉褥子里热乎乎的烤板栗。
“不吃。”他拒绝的很干脆。从怀中掏出铜板递给卖栗子的挑夫。
第104章 番外3
最后,还没走到正经做吃食的面馆,陆蓁就已经杂七杂八吃了不少,手里还捧着一包没吃完的烤番薯。
沈誉很怀疑她根本再吃不下别的,但下午营房送过去的饭菜她一口未动,这会儿兴许真的饿极了。
两人踏入面馆,陆蓁朝他嫣然一笑:“听说他家的羊肉面片做的最好,大人竟然没吃过?”
她在来宣府的路上和护送她的士卒打听过,宣府的羊肉天下一绝。虽然以后有的是机会吃,她还是按捺不住先尝为快。
沈誉没有回答,默认了她的话。
她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似乎还在等他回应。他忍不住解释:“我奉皇命来此执行公务,不是来游山玩水品尝美食的。”
陆蓁心想,肖老哥说他奉公克己真是一点没错。不过也太无趣了。
迎上她颇有些遗憾的表情,他又说:“我祖居就在这边,吃的用的都是从小司空见惯的,故而不觉新奇。”
陆蓁喟叹:“也是,等我以后在这里呆得时日长了,也就不觉得新鲜了。”
她想得很远,思绪已经跑到解除婚约之后。目光越过沈誉身后的一排排桌案、食客和跑堂的小二,茫然的落到斑驳墙面上。
沈誉把乌鞘刀搁到桌案上,双手抱臂,无甚情绪的道:“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陆蓁挪回目光看向他,和他四目相对。他问的是解除婚姻一事。
来面馆之前他就说过,要和她谈一谈。
面馆中氤氲的热气、膻味和人来人往的喧嚣掩盖了陆蓁心中的忐忑不安。
她不再看沈誉,盯着桌面上已擦拭不掉的油渍痕迹,轻声说:
“沈大人,您愿意牺牲婚姻救我,我和祖父都很感激。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大人如今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应该有更好的嫁娶对象,不该是一个罪臣之女。我不想因为一己之私,耽误了大人的婚事和前途。”
“你说的很有道理。”他的声音冷硬如常。
让陆蓁有一瞬的恍惚,好像今天晚上给她止鼻血、帮她烧水、带她一路寻吃食的不是他,而另有其人。
“不过,道理之外还有人情。陆老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既然已应承了老大人要护你周全,就要践诺,否则,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二来,我本来也没有成亲的打算,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娶妻,所以你不算耽误我。”
他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合情合理,让她的理由变得苍白无力,让她无言以对。
陆蓁抬头看他,缓慢说道:“如果对大人有恩的不是我祖父,而是别人,大人也会舍弃自己的婚事救她,对吧?”
沈誉动了动唇,不答。
她本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说道:“对大人来说,妻子是可有可无的。有,成全了您的信义,没有,也不影响。可是我不行,只要一想到要跟一个不熟悉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日子,还要相处一辈子,我会害怕,非常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