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可堪折by晓岚山
晓岚山  发于:2025年10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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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对张娘子也很投眼缘就是。也说不准六郎的姻缘就应在这里了。
不过不晓得张娘子对六郎是否有意,若唐突了,反倒不美。
礁石那边,杨敏之听秦韬说,程一娘已给卢梦麟施针诊治,虽然他还没醒转过来,身体已无大碍,应该在行至泉州的路上就会痊愈。江六郎留了可靠之人在船上,确保南下路上高枕无忧。
杨敏之颔首。
海港码头的事已了,准备返回。
转身回头,只见张姝和程一娘已回到马车旁。江六郎立在原处,痴迷的看着张姝的身影,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杨敏之略皱了下眉头,恢复常色,朝江六郎走去,朝他拱手道谢。
江六郎忙抬手回礼,觑他脸色,面若春山,如风拂面,想必对他们办事的才干极为满意。恭敬问他,金风号可否离开津口码头继续南下杭州。
杨敏之却说,金风号是歹徒行凶场所,一切当按律法行事,必须等刑部判定之后才可销案。在此之间,金风号不用再回通州码头,但是也不可离开津口。
江六郎大失所望。
秦韬有些发急。一早他也以为这一节可以揭过去。没想到杨敏之不依不饶,心中不由忿然。
杨敏之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对江六郎道:“江郎君不必忧心。那两个歹徒闯入贵号,意图行凶,说起来贵宝号也是苦主。莫不如不要坐等刑部过来盘查,直接状告行凶之人,协助刑部办案,或许刑部会从轻发落,将贵号早日销案。”
江六郎被他提醒,面露喜色。即刻就要去办。
杨敏之叫住他:“金风号无辜蒙受无妄之灾,这几日的损失恐怕是补不回来的。我另有一想法,可弥补一二。”
停顿了一下又道:“不知贵商号可愿意承接宣府卫所的边粮供应等一应庶务?”
边军以粮为饷。自去年年底狙击北漠大获全胜以来,宣府卫所的军粮便时断时续。他暗忖,若这两个歹徒真是从宣府逃逸出来的卫卒,宣府卫所的军粮供应只怕已出大问题。再拖下去,北境恐生变故。
江六郎先是不敢置信,待反应过来,大喜过望。
边粮利薄,隐于边粮之后的盐引矿引和边贸,才是令人垂涎的大头所在。且江南富庶,粮食在江南价贱,到了边地就是贵物。以江家在江南商贾中的势力,整合调运南方的粮食到北地,绝非难事。
秦韬心下也大为震动。
杨敏之这个提议,看似轻描淡写,只怕在金风号上与江管事和老范商议用江家海船送卢梦麟时,就已想到。
却半点也不跟他们透露,依然以金风号窝藏朝廷罪官为名,干净利落的在他们脖子上打了个结,或紧或缓,皆随他意。待他达成一点目的,便放松一点口子,牵引他人按照他的想法踉跄而行。
无论你是为名,为利,还是如他一般有不得已的缘由,只要有所图,就会被他驱使,为他所用。
其心机深沉到可怕的地步。
秦韬面无表情,垂目掩盖住内心的不安。
卢梦麟顺利出海,他所受卢温的恩惠已报。眼下,只欠了张侯爷的。
印信还在杨敏之手中。还有金风号私下给侯爷的一千两银票……这回可是把侯爷给坑惨了。
若拿不回印信,可如何是好!

秦韬暗怀心结,忐忑不安。
江六郎振奋不已。他随程山长入京,本就怀了念头走首辅府的路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杨大公子的助力。不由志得意满,恨不得马上就去操办。
杨敏之微笑:“江郎君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与家中商议妥当。毕竟边粮一事所费不在一日之功,所获也不在一日之利。”
他已从江管事处得知,江六郎是江家家主嫡子,上头还有几个庶出兄长。做不做得了主,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听杨敏之如是说,江六郎心念一转,这是大事,需得他亲自回去和父亲商议谋划。
于是,款待众人在海港旁用了午膳,和程毓秀程三郎商量,把还在江家别院等他们的江七娘托付给程家姐弟,他即刻动身返回杭州。
他们都不欲在津口多耽搁,程三郎回别院去接江七娘。剩下的人还是如来时一样,直接去津口河运码头。
除了金风号,江家在津口码头还有一艘画舫,只来往通州和津口两地,这日正好歇在津口。等一行人都到了河运码头,就一同返回通州。
张姝默默听他们安排。
待走时,还是秦韬为她赶马车。
从秦韬身边经过,正要上车,发现他腰间湿了一大片,呈深褐色。仔细一看,竟是从他腰腹处浸出的血,有的已干涸,又渗出新的血渍出来。
张姝大惊,提醒秦大人,他腰间的伤口在流血,又连声叫程娘子过来看。
众人都被吸引过来。
秦韬强笑,说不碍事。
当时被蒙面人砍伤,只是草草包扎。这一路奔波不停歇,伤口裂开在所难免。
张姝却担心,觉得他应该重新上药包扎。
程毓秀也说:“我不大会看外伤,不过简单的包扎还是会的。再说别院那边也还有些金疮药,还是去取了重新包扎上,总比你现在这样子强。”
秦韬盯着她紧锁的眉头,捂着渗血的地方慢吞吞的说:“那就依程娘子的吧。”
两个刑部官差不敢再让他赶车。
他还要坚持。
已翻身上马的程毓秀回头冷冷的说:“能忍得住你尽管忍,反正你快死的时候都忍得。这点伤算什么,又死不了,等起了脓,大不了拿刀子割下来就是了。”
张姝听着就觉得生疼。
杨敏之从他手里取下马鞭,拍了拍他后背,让他去官差的车上。
程毓秀如同来时一样,扬鞭策马疾行如风,赶去江家别院取药。
杨敏之叫官差带秦韬跟上程一娘,尽快取到伤药换下来,不得耽误。
秦韬见她自顾离去,也钻进官差的马车。一抹温柔的笑意在唇边绽开。扶住腰腹的手松开,手上糊了一摊鲜艳的血色。
她说得对。曾经他快死的时候都忍得住。
但是现在,在她面前,他不想再忍了。
杨敏之等他们都走了,从怀中掏出一小罐药膏,递给张姝,叫她抹到手腕的淤痕上。
这是早上他和江管事去江家别院寻江六郎时,请江管事从那边拿的。
本来想趁在海边沙滩上时给她,说着话却把她惹恼了,一急之下全抛到了脑后。
看到秦韬的伤口裂开渗血,才想起来。
“你、没事吧?”张姝接过药膏,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
杨敏之愣神,马上明白过来,她以为他和秦韬一样身上带了伤。
他微笑摇头,瞅她一眼,说:“带你去看福船。”
说罢,放下马车门帘,转身坐到车前赶马,从海港码头拐了个弯,驰往津口船坞的方向。
张姝打开玉瓷瓶,从里面挖出药膏,交替抹到两只手腕上,一片清甜凉爽的气息钻入鼻孔,令人心悦。
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停到津口船坞后山上的一块平地处。
眼前,亦是一处悬崖,比之早上随程一娘追日出时停靠的海崖要矮一些。不过丈许。
几个黑褐色的粗大木桩从悬崖边冷森森的探出头,如巨大的黑色兽骨残骸。
走到光秃秃的悬崖跟前,震撼与磅礴的气势直冲眼帘。
从远处所见的巨兽残骸一样的粗大木根,竟是巨船的龙骨和桅杆的残垣。半截插到土里,半截如残损的利刃,从崖底探出来,探向明亮的天空。
“这就是福船吗?”她喃喃。
“对,百年前出过海的几艘在太仓,津口的这一艘从未出海。”杨敏之回答,环顾四周。
悬崖下很远一处,是津口船坞的作坊和帐篷。渔网随意搭挂,零星几个作匠穿梭其中。
再远处是苍青色无尽头的海。
和他几年前来时,几乎没有变化。除了福船的残骸更加损毁,周围更加荒芜。
海禁已久,除海外邦国朝贡,朝廷已有百年没有派官船探海。民间海船只能沿海岸港口沿途行驶。如江家这样的大商贾,亦只看重河运,海运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零头。
但凡事愈堵,则境况愈坏。这些年海盗猖狂也未尝不是因海禁而始。
当然,也正是因为海港码头凋零且管辖松弛,他们才得以将卢梦麟以海运暗中送出。
“五年前,我和阿源阿清来过这里。我们从京城一路跑到津口。那时,福船的龙骨比现在看上去还完整一点。我们从这边下的崖,本来可以走到福船里头。赶上涨潮,起初没放在心上,却不知此处原本是当初用于福船下海的海湾,地势本就比别处低。涨潮时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桅杆被拍断,疏松的木头被击成粉碎。我们慌不择路的往上爬,还好当时崖边还有不少藤蔓。”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当年爬悬崖时薅得太狠,现在崖边只剩稀疏几根藤。
他边说,指给她看。语气轻松,还带了些自嘲和诙谐。
张姝听得惊心动魄。
杨敏之朝她笑:“当时还异想天开,想出海去看看,当然是走不成的。后来也没走水路,一路往南,去了保定府和江陵两个姐姐家,一直走到湘江,去屈子投江处凭吊了一回。第二年回的京城。”
“你不用去官学的吗?”
五年前的杨敏之,与现在的她差不多大,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按说还在国子监念书。
杨敏之弯腰在山坡的树丛中找着什么,随口答道:“我那年中举,本应该是解元,却被除了头名,一时心情不虞,就出了京随意走走。”
他没与张姝说的是,实际上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与父亲置气。
当年他应举的文章连卢温都说好,应是头名,父亲担心他因此骄矜自傲,请学政除了他的解元之名。
回过头来,迎上她既惊愕又钦佩的表情,笑:“那时年少气盛。现在想来,不足为道。”
张姝避过他发亮的眼眸,缓缓回望眼前犹如巨兽骸骨般的福船残骸。与瑰丽的海上日出相比,别有一番凋零壮美。
此时,她方理解了程一娘策马追赶日出的急与迫。
等待百年的福船还未出海就已腐朽,而人生在世也不过百年,不如福船,更不如每天都会升起的朝日。岁月如梭,他们又赶得上什么,留的下什么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日才晓得,原来是真的。你们,还有程娘子,心中有沟壑,想做什么就有能耐去做。虽万千人亦可往,真好。”
怅然的神情,由衷的羡慕与钦服,让人心间柔软处如细针相扎,有点疼,却又欢喜暗生。
“姝娘在家中都做些什么呢?”柔声问道。
朝她面前递过去一捧红艳艳的刺泡子,盛在宽阔碧绿的野菜叶中。
“我见你午膳时很少动箸,想必海边的膳食不合你口味。”
他刚才便是在草木枝叶间摘取浆果。
张姝接过,绯色霞晕从面颊蔓延到耳根。不接话也不看他,转身走到山间一处清浅的泉眼旁,默默的清洗浆果。
杨敏之的目光被牵引,看她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玉色手腕,在水中涤荡果实。
她将洗干净的刺泡子重新放到阔叶中,开口:“不过是跟母亲理理家事,做一做女红,和义母学丹青罢了。跟你们比,乏味无趣的很。”
尽管乏善可陈,她还是柔声细语的跟他说,她是如何拜了县令夫人为义母。义母家的阿姐还未出嫁时,义母教阿姐闺训也一并教她。也跟阿兄一起读书习字。义母家的阿姐阿兄也都是安静的谨小慎微的性子,如她一般。只有一对比他们小很多的双生子格外活泼,爱捉弄人。
“是三年前认的义母?”杨敏之问。
那年在他和司礼监李荃的暗中推动下,她的姑姑被封淑妃。虽品位不高,但对于河间那种小地方,张姝家算得上门第高贵的人家了。
她摇头,说还早几年。
他不动声色,心中一缓。
看来她那位身为县令夫人的义母对她倒是真心喜爱的。
张姝口中说着义母,心里格外想爹娘,想回家。昨日夜里,她以为他们坐船回陆家马场旁的沙洲,没想到竟然来了津口,离京城越来越远。
又生出不安来。
看完福船残骸,洗完浆果,该启程回通州了。
她不过略捡了几个吃,剩下的果实作一把捧着坐回车里,杨敏之不放心的打量一眼:“不吃完么,我怕你半路上又睡过去,一松手该全洒了。”
他这么一说,她便想起从马市返回那日,她从马车上醒来,一睁眼望进他深邃的眼中。就像眼前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海。
“不会!”她噌的一下把车帘落下来。挡住水盈盈暗含羞恼的眼和嫣红的脸。
怎么又着恼了。
饶是足智多谋的杨大公子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羞恼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禁又软又怜,又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想要逗弄。
但还是发怵。

张姝一路捧着刺泡子坐得矜持端正,眼睛一眨也不眨。
离了冷清的海港,越往津口河港码头走,眼见的越发繁华喧嚣起来。
秦韬和程毓秀等人先到一步。
悠扬的琴声从船上洒落下来,伴随着女娘的欢声笑语。是已经上了画舫的程三郎和江七娘。
张姝见秦韬伤口处的外衣干净了很多,精神也格外焕发,想必已经处理好伤势。
把刺泡子呈给程一娘,请她品尝。
程毓秀眼前一亮,说野浆果泡酒,别有一番风味。
说着拉起张姝径直去画舫底舱找酒去。
秦韬的目光紧紧跟随两位女娘,唤了一声“张娘子”,准备跟上前找机会把侯爷印信的事跟她提一下。这件事始终让他牵肠挂肚悬着心。
今日张娘子发现他伤口渗血,坚持叫他重新上药包扎,无心把他往秀娘身边推了一把。让他对这个小女娘无由来生出亲切之感。她看上去柔弱不堪,实比毫无心机的侯爷要靠谱的多。
还不等他跟上去,杨敏之叫住他随自己去津口码头的总管衙门,看看范大人情形如何。
秦韬一愣,惭愧不已。他都把老范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张姝回头:“秦大人唤我何事?”
杨敏之淡淡的打发了她:“两位娘子请自便,我和秦大人到总管衙门去去便回,不会耽误行程。”
张姝乖乖的“哦”了一声,跟着程毓秀上了船。
画舫上,程家三郎正在花厅外的廊间抚琴。
奏的是古曲凤求凰,婉转热烈,缠绵悱恻。
旁边回廊上坐着一个以手托腮倾听琴音的清丽少女,笑意盈盈,遍身锦绣绫罗,珠光宝气。
张姝对上她的面容,吃了一惊。
江六郎何时换了女装,面孔还是那张俊秀的面孔,却是一副俏生生的女儿之态。
“张娘子?”
这个酷似江六郎的女娘看见她,露出惊艳之色,随即走上前来,行礼后就要托她手臂打量,神态亲热。
张姝一僵,正要避开她伸过来的手,目光划过她环珰垂绕的耳孔,心下释然,款款与她福身见礼:“江娘子岁安。”
程三郎按住琴弦,道:“七娘,你好歹容阿姐介绍过再蹿上去,莫得惊扰了贵客。”
口中淡淡责备,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宠溺的微笑。
江七娘与他对视而笑,拉着张姝的手请她到栏杆边坐,一边絮絮的与她说话。果然,她与江六郎,如义母家的一对双生弟妹一样,也是孪生。
张姝不知江七娘为何对自己青睐有加,摸不着头脑,只安静坐着,微笑听她叽喳不停。
程毓秀要去底舱找酒,被程三郎叫住:“阿姐只管安坐片刻,杨兄长跟我们一路去京城,让他看见阿姐如此随性肆意,总归不大妥当。”阿姐好酒,且酒量不弱。但这几日不是畅饮的时候,好歹得端着点。
张姝听他说的杨兄长应该就是杨敏之。这话听着却有些怪怪的。
江七娘挑眉:“阿姐哪里不妥当了,不过是相看罢了!那杨大公子若因一点小事就轻看了阿姐,不是我阿姐不好,是他没眼光!”
张姝心中一震,震惊之色差点就表露到脸上。随手从桌上拾起一柄团扇,遮住眼睛下的半边面容。
“七娘,你莫要添乱好不好?你也晓得我们是来议亲,不是来游山玩水逍遥纵情的。自从早间见了杨兄长,我心里总觉不大踏实。我阿姐当然是顶好的,不论学识才华还是家世人品,与杨兄长可堪良配。但是世间的男子大抵还是喜爱温良恭顺、性情柔和的女子多一些,我想即便只是给对方以尊重,这几日也应该稍稍收敛……”
程三郎还未说完,就被江七娘一声冷笑打断:“哦?我倒不晓得三郎什么时候喜欢温良娴淑的女娘了?与我这般既不温顺又不柔和的女子定亲,委屈你了是吧!”
“七娘!你不要胡搅蛮缠,这是两码事好不好!”
程三郎和江七娘刚才抚琴赏乐时还情意绵绵你侬我侬,转眼间杠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让着谁。
张姝呆愣住,团扇后的面容渐渐凝滞,垂目失神。后面两人在争吵什么,一点都没往耳朵里去。
程毓秀把阔叶包着的刺泡子往桌上一搁,笑起来:“我还没怎么着呢!倒是你们俩,都定了亲的人,还跟孩童一般吵吵闹闹,好不惹人笑话!不怕在张娘子面前丢脸么?”
吵嘴的两人面面相觑,霎时闭了嘴。
程毓秀看看三郎,又看看七娘,叹道:“我的好弟弟好弟妹,若因为我让你们起了嫌隙,阿姐给你们赔不是了!”
江七娘被她一声“好弟妹”羞红了脸。
“只是我以为,为了婚事,刻意逢迎,取悦他人,才真的是对彼此不尊重。三郎,七娘愿意与你定亲,不就是被你的真诚和一颗赤子之心打动的么?”
两人又一起被羞了个大红脸。
”况且,取悦自己与取悦他人,若二者只能择其一,我更愿意取悦我自己。说我自私也好,凉薄也好,这是我程一娘自己的选择。既选择了,不论好坏,我自己承受就是。刚才七娘说的,也对也不对,杨郎君与我成与不成,只是合适与不合适罢了。不是他没有眼光,也不是我程一娘不好!”
她淡然含笑,异常坚决。
程三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伯父总说阿姐性情过于刚硬执拗,和她早逝的生母一样不讨喜,在姻缘上恐怕也多坎坷。
以前他少不经事,觉得阿姐刚强洒脱的性子也没什么不好。自从他自己定了亲,突然从男子的角度有所感悟,女娘的一生,总得依附一个人,总得寄托于一段好姻缘。不是么?
他与阿姐为祖父守孝满三年后,阿姐不知何故一直拒绝议亲,硬生生拖过了花期,今年就整二十了!
幼年丧母,现又大龄未嫁。阿姐不急,他焉能不急。对阿姐的怜悯和同情之心也愈盛。
今日方知,原来阿姐并不需要他们的怜悯和同情!
一时之间,他也茫然。阿姐这番话过于离经叛道,但好像又无错处。
张姝轻执团扇,一双静美无波的眼眸飘向栏杆外的河道。眸光盈盈颤动。心中既震撼又微微泛起失落。
这样坦荡洒脱的女娘,任谁都会被吸引吧。
几人因为程毓秀的话,各有所思。
杨敏之和秦韬返回。
江七娘惊的跳起来,两手把桌上的浆果一拢:“哎,我去叫人泡个清淡相宜的果酒罢!你们好好招待杨郎君!”
说着就匆匆往底舱去。
程毓秀无奈一笑。七娘嘴上说得洒脱,实则也和三郎一样,希望她在杨敏之面前有个好印象。
踏板上,人影绰绰即将过来。
张姝起身:“我同七娘一道。”
船工落帆,正式启航返回通州码头。
杨敏之和秦韬去总管衙门寻老范,扑了个空。衙役说范大人让郎中重新包扎后,由那两个官差搀扶着坐船回通州去了。给他二人留了信,信上说他惦记着赶去花船停泊的港湾把牛疙瘩的尸身从水里打捞出来,再耽搁下去,尸体该泡得不成样子了。
后来一路上和张姝船头隔着船尾,再没碰到一处。
几个女娘坐在船尾,轻摇团扇,饮着刺泡子泡制的果酒,凭栏远望,窃窃私语。
张姝背对夕阳。远远的只能瞅见一段单薄的婀娜背影。
杨敏之心神不定,与程三郎弈棋,不出意料胜了几局,更觉索然无味。
程三郎与他对弈时,便察觉他棋力远超自己,落子却甚是漫不经心,心思似不在棋局上。灵机一动,请阿姐过来与杨兄长对弈。
江七娘正偏头和张姝讲话,听到程三郎招呼她们,眨了眨眼,极力催促阿姐快去。
程毓秀被江七娘推搡了几下,放下杯中薄饮,朝他二人走去,随口道:“若我赢了,是要有彩头的。”
这是要赌棋的意思。
程三郎脸都快绿了。
双手抱臂倚站在窗棂旁的秦韬,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朝船尾还孑然坐在原处的张姝大踏步走去。
江七娘走到程毓秀身边,笑眯眯道:“阿姐,你别托大!若杨兄长赢了,也要朝你讨彩头的!”
杨敏之皱眉,他不觉得自己与这几个女娘有多熟稔。尤其是这个面容肖似江六郎的七娘,挽着张姝的手从底舱上来时,一眼教他认错,差点失色。
眼角余光瞅见秦韬走到她跟前,躬身说了几句话,她站起来随秦韬走到船舷边,被花厅外的柱子挡住两人的身影。
隔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心中越发不快,面上也越发不显,放下手中棋子,抬手请程毓秀坐。
程毓秀冲他微微屈膝行礼落座:“刚才三郎落败,这局还是请杨郎君执白。”
船尾花厅外头,张姝听秦韬说完,强忍心中不安,说:“家父和那两个贼人并无瓜葛,刑部一查便知。还有千两银票,待我回去跟父亲把您的话转告给他,让他速退还给江管事,此事不就了结了么?”
秦韬满脸歉意:“话是如此。我会去刑部把错处认下来,与侯爷实无干系。只是当下,侯爷的印信在杨大人手上,杨大人此人……”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道:“大人谋略深厚,他想要借此做何文章,不是我等能揣度到的,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侯爷需早做应对。”
其实他也不指望侯爷能做出什么应对来,只能让张姝传话给他提个醒。
执团扇的手渗出津津汗意。偏头望过去。
船头,江七娘和程三郎已不见踪影,程一娘和杨敏之相对而坐,皆面容沉静,无声厮杀于黑白盘格上。
唯她是局外人。

第31章 嫌疑
杨敏之似感应到,抬头,隔着远远的长廊和花凳上翠绿的文竹枝叶,看到一柄团扇后怯生生的眼眸。竹叶清冽,衬的人也疏离起来。
那边离得太远,没有回应。
你来我往,几粒子交相落入棋局。
“我赢了。”
一枚黑子啪嗒落下,干净利落。
程毓秀淡定出声。
虽然尚未最终定胜负,他二人都看出白子已呈败局。
杨敏之毫不在意,冲程毓秀略颔首后起身离开。
张姝已不在船尾。
秦韬和程三郎围着琴盒正在放琴,以及一柄以布包裹的长剑。因为入京要盘查,程毓秀的剑不能带入京中,秦韬便在琴盒里做了个暗格,将剑置入暗格中。
杨敏之淡然扫了一眼胆大包天的两个人,不置可否。程三郎心虚的抹了一把汗。
花船即将抵达通州码头。纤夫们搭着纤绳从水滩到岸边一字排开。
等三位女娘在客舱整理好衣饰仪容,头带帷帽走到甲板上,江七娘先是被身上只着片缕的纤夫们唬了一跳,接着涨红了脸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程三郎恨不得拿手把她的眼和口全捂起来,连声跟她说“非礼勿视”。
程毓秀久习针灸,不论男体还是女体,此刻就是全脱光光站到她眼前,也照样可以做到只看穴位,心无旁骛。
张姝也是面红耳赤转身回避,既羞于取笑,也不忍看纤夫们血痕累累的后背。
幸好天色已近傍晚,酷热的水汽也有了几分凉爽。
等拉纤的号子声由强变弱,最终消散,纤夫们如卸下千斤重负一般取下纤绳,她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被歹徒打晕劫持后,唤醒她的天籁之音,来自纤夫们齐声唱和的号子声。
她跟在众人身后下船。
“姑娘!”
“大公子!”
随着两道惊喜若狂的声音,喜鹊和杨源疾奔上来。
张姝两只手臂被冲过来的喜鹊紧紧的一扑,接着被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姑娘,我等了你一天一夜......”喜鹊的泣声嘶哑。如果她的姑娘有个好歹,她也不用活了。
张姝鼻子一酸,泪意涌现。被恐惧折磨了漫长的一天一夜的,不止她一人。
“我们回家。”她揽住喜鹊的肩膀。
“蓁蓁呢?”突然想起陆蓁,她惶然四处张望。
喜鹊摇了摇头:“陆娘子无事。多亏了杨小郎,还有沈大人,是他们,他们......”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嗓子干哑发紧,发不出声。
“好,好,我们去找她们。”
劫后余生,原本性子安稳的喜鹊变得比她还爱哭,惊恐慌张的样子像被深深刻到脸上。
如同昨日被歹徒打晕掳走的她,惊惧惶恐,不可终日。后来,遇到杨敏之。再后来,和程一娘一起追过海上日出,和杨敏之去看过福船的残骸。
心远方知天地宽大。她的惊惧、胆怯、不安,不知何时被冲淡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她不由回头寻找那个身影。
不远处,杨敏之转向程三郎等人,和程三郎说话。
隔着人群,她和程毓秀江七娘屈膝福身,就此别过。江七娘登车前,掀开帷帽前的纱帘,笑着冲她做口型,无声说了一句:“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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