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前这个呢,眼前这个就不招她喜欢了吗?他陪着她买芽糖,给她熬补药,受她吸引,为她沦陷,他的心意她难道就看不到?
红妆一言不发,静默了一刹,才无措地开口,小声说:“不知道。”
季寒初皱起眉头,将她从屋顶上拉起来:“不找了行不行?”
红妆垂着头,胸口微微起伏,咬牙要挣开他的手。季寒初脑子里想的是昨晚的梦,不知心头的酸意越来越浓,浓得他无法忍受。
他攥着红妆的手臂,说道:“你担心你师姐,我可以陪你回去找她!我保证过我不会逃跑的,我就绝对不会走!你大可以对我放心,你想怎样就怎样,只是、只是……”
他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手下更加用力,把红妆捏得都有些发疼。
季寒初从未这样盼望过:“红妆,别找他了,行不行?”
红妆慢吞吞地抬起头,她误会了他的意思,眼神压抑极了:“你不愿想起来?”
季寒初诚实地点点头。
他说:“我不愿你想让我想起来。”
这话说得太绕了,红妆听了但没明白,她把疑惑的眼神投向季寒初,他只是说:“就现在这样,不好吗?”
红妆愣了愣,她听完他的话,有点不确定,最后才说:“你什么意思?”
季寒初见她没能明白,神色一敛。
“你既担心红袖姑姑,我们动身去找她便是了。不要总是闷在屋顶喝酒,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要记得酒最伤人,以后不要喝了。”他说。
红妆静静地看着他,酒意让她的脑袋有些昏沉,她摸了摸头顶,问:“你要和我一起回季家?”
季寒初“嗯”了一声。
红妆笑着摇摇头,撇开他的手,说:“这可得认真的,作不得玩笑。”
季寒初说:“我说同你一道回去,不是虚情假意。”
红妆看过去,迎着风,发丝凌乱飞扬:“季三,你的慈悲心肠呢?可先说好了,师姐如果真要找殷家人报仇,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到时你就算拦着我也没用,我必定会帮着她一起杀人的。”
季寒初点点头,他看着她,认真地说:“无妨,若是真的罪有应得的话,慈悲向来不度鬼。”
红妆怔住:“你说什么?”
季寒初一语不发,拎着酒瓶默默地往楼下走去。红妆赶紧跟上去,扯住他一边衣袖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季寒初把袖子拽出来,低声说:“没有。”
红妆“哦”了一声,失望地放开了他。
季寒初从台阶上下去,下到一半,抬起头还能看见她站在屋顶上。他一直知道红妆看着杀伐无情,骨子里其实还是个小孩子,但他却从没像此刻一样直观地感觉到。
她小小的,脸蛋小小,影子小小,身体更是小小。
在他所有零散的记忆里,他也见过她这么小小的模样,那时她好像很爱胡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朝他丢了什么东西,笑着取笑他,然后一溜烟跑没了人影。
季寒初见着她失魂落魄的神色,蓦地心跳了一下。
她好小。
小到仿佛马上就要消失。
季寒初定了定神,从木梯上又走了上来,任红妆惊讶的眼神打量,将她牢牢抱紧,拢在自己怀里,没有一点缝隙。
“我会去退婚。”他说,“你要等我。”
既然你想让我全部想起来,那便努力一试。
红妆,你要等我。
(一)求不得
这一晚,星河浪漫,红妆记挂着千里而来的师姐,掂量着季家发生的腌臜事,季寒初陪伴在她的身边,生生死死经历了一番,他仍旧选择了她,选择了那些他遗忘的。
然而在姑苏季氏,一切却不平静。
早在季寒初失踪的时候,季之远和戚烬就发现了不对劲,他们派人将季家里里外外寻了一遍,依旧不见踪影。
这世上能做到在季家来去无踪,了无痕迹的只有一人,季承暄本去了南疆,他若是一回来,季家的局面恐怕就无法再保持表面的和平。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严阵以待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季承暄再回来。
戚烬仍心有疑虑,宁可杀一儆百,要将地牢里那些关押的季氏旧人统统斩杀。他从不是善茬,当初他们血洗季家时,对付谢离忧的门生还好说,季靖晟的一帮手下却难缠得很,最后他花了大笔钱财收买暗桩,又由季之远借“认错”之名设下鸿门宴,哄季靖晟喝下迷药,加以囚禁,这才勉强稳住局面。
戚烬要彻底清洗门派,好再无后顾之忧。
然而季之远却拦下了他,季之远对谢离忧能狠下心肠,对季靖晟到底还存了几分仁慈,一扇门的暗探与杀手死的死,残的残,唯独余了季靖晟,只是囚禁,不做其他。
戚烬对季之远的这份情谊嗤之以鼻,他原想再加以劝诫,要季之远斩草除根,连季靖晟一同抹杀,只是还没等他将话说出口,另一件事情却将他的节奏彻底打乱。
殷青湮失踪了。
她不知姑苏季氏暗流涌动,只知自己心爱的表哥不知去向,问季之远,季之远闭口不答,问戚烬,戚烬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她留下书信,要自己去找季寒初。
戚烬又急又无奈,只得将计划搁置,自己只身去找殷青湮。
找这位大小姐很简单,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可带她回来才是难事,戚烬拗不过她,最后在她的泪眼蒙眬里,答应带她去找季寒初。
晚上的时候,他们找了艘小舟,戚烬摇着船桨,二人静静泛舟湖上。
是他答应第二天带她去找人,她才答应同他过来的。
两岸青山绕湖而立,万重山间轻舟掠过,眼前天高地广,月明星稀,当称得“良辰美景”,可戚烬坐在船中,心中却并不逍遥。
殷青湮坐在船尾支着脑袋,意兴阑珊,她偷跑出来那刻其实就等着戚烬找到她,她自己没本事去寻季寒初,到头来还得依仗他。
她的眼皮有些重,脑子昏昏沉沉,可能是累了。她懒懒地靠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说,表哥去了哪里?”
戚烬硬邦邦地回答:“我不知道。”
从暗桩给出的信息来看,可能是一路往南去了,若要找季寒初,一直向南边走就是。
只是按他们的推测,如果真的是季承暄带走了季寒初,却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是为什么?他若真回来了,第一个应该是来找季之远才对,怎么会去找季寒初?
况且,季寒初向南走,是要去哪里?
戚烬想着暗桩传来的讯息,出现在季寒初身边的年轻女子……
是她吗?
不可能。
她明明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活过来。
戚烬压下自己心头的揣测,安慰殷青湮:“小姐,你好好休息,等明天我带你去找三公子。”
殷青湮:“我记挂着表哥,怎么睡得着。”
戚烬握着船桨的手指紧了紧,没一会儿,自嘲一笑,笑声错落在绵长的夜色里,寻觅不见踪迹。
“小姐……”戚烬把手搭在船桨上,神情掩在月影里,看不真切,他喃喃道,“有很多事强求不得,你又何必呢,既然求不得,便不求了,不好吗……”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到最后已不知道是说给殷青湮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明白,哪怕他双手染尽血腥,口中说着道貌岸然只要她如愿以偿,实际都是欲盖弥彰。
当他做下那一桩桩令人不齿的罪行,当他独坐在灯下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年少时节,总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他也并不是生来就如此良心泯灭,他与谢离忧、季寒初也不是没有过真心相待的好时光,可这些都被他亲手毁灭了,被他心中求之不得的欲望鬼魇给毁掉了。
湖水流动,树林被风吹起沙沙响声,殷青湮面色无波,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所言。
戚烬望着她的侧影,唤道:“小姐……”
她没有动,半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戚烬放下船桨,往前探了探,更轻地喊了一声:“青湮……”
天高水长,无人应答。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心意从来都只是说给自己听。
戚烬摇头苦笑,回过身,握起船桨,慢慢将小舟划向岸边。
而在他的身后,本应沉于美梦的少女不知为何,眼睫忽而轻轻一颤,似做了噩梦被惊醒,又似清醒着装作熟睡,只为躲避着一些令自己难以应对的情愫。
根据暗桩的消息,戚烬和殷青湮一路向南,约莫过了小半个月,终于在一处寻得了季寒初的踪迹。
他们坐在一间热闹的客栈大堂里,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人,几个身上受伤,面色一看便透着流气的痞子聚在一头,不顾他人看法,尽情高声宣泄着心中的憋屈。
“就是那穿白衣的小白脸,和那小美人是一对,亏得他长得一副风清气正的模样,呸,道貌岸然!”
“得了,少说两句。”同伴道。
“少说?凭什么少说,你看我身上这伤,给我等着,我总有一日得弄死他!”
“弄死?你怎么弄死?你知道人家是谁吗?”
“他是谁啊?天皇老子不成?”
“姑苏季氏你知道吗?”同伴挤眉弄眼,“我找人打听过了,这小白脸姓季,我看他打你那两下子,手法同季氏如出一辙,十有八九是季氏的门生。”
再后来的话无人在意,殷青湮听到那句“季氏门生”心中便惊喜不已,三两步跑到那几个痞子跟前,问道:“你们说的是我表哥吗,他在哪里?”
几人见状,惊诧抬头,见眼前是一个娇花般的小姑娘,娇娇弱弱,眉目可人,霎时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只是总归是吃过亏的,怕这姑娘身后也跟了什么高人,正思忖着,眼角一瞥,果真见另一男子朝他们走了过来,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牢牢挡住。
戚烬懂江湖规矩,虽然见他们的眼神垂涎,十足恶心,却仍是客客气气地请了酒。那几人闷亏吃多了,见好就收,尤其见戚烬提起白衣公子时面色不善,当下更有看热闹的想法,便把自己所见所闻,掐头去尾地说了。
殷青湮得了他们的行踪,哪里还坐得住,当下就拉着戚烬往他们住的客栈过去。
那间客栈离他们不远,及至晌午,殷青湮和戚烬便到了客栈门口。
刚下了马车,那抹熟悉的白衣便晃过她的眼前,顺势望去,见大开的客栈小厨房门边,一青年背手而立,眉目俊秀,儒雅自成。
殷青湮再也按捺不住,笑得开怀,声音跟蜜糖一样:“三表哥!”
(二)当年人
“三表哥!”
红妆回头。
殷青湮。
说起来这个名字对红妆来讲并不陌生,毕竟她们之间也隔了血海深仇,她动手杀了殷青湮的母亲和外公,又拐跑了殷青湮喜欢的男人,如果换作是她,应该对自己恨之入骨。
事实证明也的确是这样。
不过比起仇恨,他们的态度还是惊悚更多点。
红妆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后头是客栈大门,季寒初在里面借了小厨房熬药。
她抱着手臂看着不远处的男女,一年的时间不长,谁都没留下什么岁月的痕迹,小白兔依旧楚楚可怜,戚烬也依旧不苟言笑。
殷青湮终于看见挡在门边的红妆,脚步顿停,跟见鬼似的看着她,心中的喜悦和甜蜜戛然而止,化作大片愕然以及陡然而生的愤怒。
红妆笑了笑,用戏谑的语气说:“好久不见啊。”
戚烬眯起眼睛,神色写满了不可思议。
红妆走上前,踩在了青草地上,话里带刺:“是不是想问我怎么没死?”
说完,她踢了踢脚下的草地,青草飞扬,戚烬警惕地拉着殷青湮后退。
戚烬眯眼:“你真没死?”
红妆见状,讽刺地笑:“你们都还没死,我怎么舍得做鬼。”
“啊——”
殷青湮猛然清醒,凄厉一喊,挣开了戚烬的怀抱。戚烬只来得及喊声“小姐”,却抓不住她。
她简直像疯了一样,红着眼睛一把抓住红妆的领口,将红妆扑倒在草地上,死死掐住脖子。
青草地湿漉漉的,石头硌着背部,压得红妆很难受。
“你,放开——”
红妆完全低估了殷青湮的力气,明明两人身量差不多,但殷青湮下手太用力,而她自己受了伤,失了力气,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红妆被殷青湮掐着,指甲狠狠陷进了皮肉,越来越深,越来越眩晕,仿佛下一刻手指就能戳破她的血脉。
“你放开!”她咬着牙,手指慢慢动了动,往腰间的暗袋摸去。
殷青湮不仁,休怪她不义。
殷青湮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昔日明眸皓齿的少女眼里全是冰冷阴暗,她歇斯底里道:“你去死,你去死!去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红妆,不管红妆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她现在就要红妆重新死一次。
死一次不够!死一万次都不够!
就在红妆头晕目眩,越来越难以呼吸的时候,身上的束缚骤然消失,听到有人说——
“青湮,放手。”
红妆气都喘不上来,又是咳又是呛,脸都涨得通红。季寒初弯腰将她扶起来,在她背后轻拍顺气,等好不容易喘匀了,才发现她脖子上已经泛了两道紫红的掐痕。
红妆头脑还是昏昏的,手心也出了汗,看着满目惊讶,像失了魂似的殷青湮,她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脖颈。
明明痛得要死,她却还在张扬地笑,肆意飞扬半分不改,一如当初。
“你看,不是我不让你杀,是你表哥舍不得我。”
这话说得多嚣张,殷青湮的委屈简直无法形容,她眼圈通红,一抽一抽地哭着,又使劲擦眼泪,把眼睛擦得更红。
戚烬皱着眉,拉过她挡在身后。
见状,季寒初也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侧身挡在了红妆身前。
这下顿时成了双方对峙的局面。
红妆探出头,殷青湮正哭得可怜,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全身不断抽动,从抽泣变成放声大哭。最后,殷青湮终于提高了嗓子,声嘶力竭道:“表哥你,你怎么!你怎么——”一只手狠狠指向红妆,“她杀了我娘和外公!她是杀人凶手,你怎么还帮着她!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红妆冷眼看着她哭,转头对上季寒初审视的目光,无辜地举手:“她外公真不是我杀的。”
天地良心,开阳干的事情怎么就全扣到她脑袋上来了。
季寒初默默收回眼神。
这么说,殷芳川是了。
可关于这件事,他没有印象。
红妆漫不经心地看着对面的两人,察觉到戚烬若有似无的目光,她挑眉笑了笑,用眼神发出威胁。当初杀殷芳川,戚烬可也掺和了一脚,虽说还是巧合,但要说完全没干系也真不见得。殷青湮能心无芥蒂地相信季寒初与之无关,因为她爱他,自愿被蒙蔽,但对戚烬就不会如此大方了。
要是殷青湮知道自己娘亲的死和戚烬也有点关系,那就好玩了。
想到这里,红妆走出来,含笑看着他。
戚烬略有僵硬,他看季寒初这样就知道他不能拿红妆如何,这妖女本事厉害,失了忆还能把三公子勾住魂。他搀着殷青湮,低声说:“小姐,我们先走。”
可殷青湮怎么肯,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向她袭来,此时她脑中只剩一个想法——她要红妆死。
可她就是轻轻那么一动,心口却像有刀子捅来似的,扎在血肉上,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殷青湮嘴角溢出鲜血,抽搐着倒下去,她瞪着眼睛看着红妆,甚至都没想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中了毒,明明一直都是她将红妆制在身下,若不是表哥到了,红妆已经死了……
红妆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在殷青湮吐血的那一刻,戚烬就抽出了长刀,指着红妆,目眦尽裂。
红妆抢先说:“不给。”
“红妆。”季寒初攥住她的手腕,责怪地看向她,仿佛她不应该这么做。
“你要试着解一下吗?”红妆勾唇,邪气地笑,“我新做的。”
戚烬眼眶微红,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一旁的殷青湮捂着心口已经痛到抽搐打滚。
红妆:“她早该在扑过来想杀我时就想到的,敢靠近我身边,就得做好没命的打算。”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指甲,指尖锋利,抵在自己的喉上,白皙皮肉上两道青红掐痕触目惊心。
“怎么,就允许她杀我,不许我杀她?”
(三)皆是孽
红妆的声音总是这么有特色,娇娇软软,尾音缠绵,她撒娇的时候特别喜欢嗲,其实那种刻意的扮嗲还不如她原本的声音,酥酥软软,听着会让人心口发麻。
但她很少会这样带着凉意和他说话,等她这句话讲完,殷青湮已经痛得快要晕厥过去。
季寒初迅速走到殷青湮身边蹲下身,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殷青湮真的痛极了,针刺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到全身,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表哥,我好疼!好疼啊!阿烬哥哥,救我……”她呻吟着,脚蹬在草地上,把那一块都磨得露出了泥泞地面。
这是红妆闲来无事研制的新毒,目的不要人死,就要她痛,一天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地叫人活在地狱里。
季寒初思索着,眉头紧皱,面上的严肃有点刺目。
红妆看着看着,深觉无趣,眼神渐渐阴鸷,和煦的春风吹来,却冷到骨头里。
季寒初抬眼,与她对视,不出一会儿,又移开目光。
只是几个眨眼,但那里面若有似无的指责却像一把烈火,铺天盖地袭来把红妆烧成了灰烬。
或许他只是觉得她下手过重,或许他觉得殷青湮已经受到惩戒,或许他是觉得她下的毒是为了要殷青湮性命。
但那种飘忽的怪罪,和他抓着殷青湮的手指,已经足够让红妆厌恶。
是,他在指责她。因为她现在的表现就像一个坏人。
那她还装什么装,什么时候她真成了一个善茬了?
红妆想都没想,上去就给了殷青湮一脚,狠狠地踢在殷青湮的心口上。
她速度太快,浑身气得发抖,另外两个人拦都拦不住。
她为什么要给殷青湮解毒?
她凭什么要善心大发?
愤怒像沸腾的热浆,她的不甘、遗憾、难过全都装在里面,一起喷发了出来。
“去死吧!”
她给殷青湮下了毒,她就得是个坏人?可殷青湮也抢了她的男人,殷青湮甚至也想杀她。
可天下人心都爱偏帮弱者,世道如此,向来如此。
红妆自嘲,这烂到根里的世道连她最喜欢的都要夺走,竟然还敢不要脸地来谴责她?
这个世道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这世道。
那么一起发臭腐烂好了。
她冷笑,轻蔑地看着殷青湮:“你去死吧。”
回神之际,戚烬已经堵在了红妆面前,抬手给了她一掌,重重打在她的侧脸。
清脆的一声。
红妆偏过头,绑缚齐整的头发散乱下来,盖住了她的侧脸。
她伸手,抚摸到嘴角,指尖上染了点点鲜红。
不是死人,所以她还会流血,也还会有感觉。
昨晚下了小雨,草地上泥泞不堪,一点鲜红掉进土里,很快就渗到下面,消失不见。
身旁的男人身形晃了下,想也不想地迅速起身,袖中刀连着刀鞘,裹挟着大开大合的力道,狠狠拍在了戚烬的手背处。
再是重重一拳,裹挟着强劲力道,狠狠打在戚烬的肋骨上。
接下来的几招,招式简单,却衔接得行云流水,尽是游刃有余,大有气吞山河之势。戚烬武功本就不及季寒初,现在被他逼得节节败退,季寒初下的力很重,挑着叫人难受的穴位来打,让他苦痛不已。
季寒初挡在红妆面前,将她拦在身后,冷声道:“你敢!”
戚烬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季寒初,那人面容上的狠厉令人心惊。
一片死寂里,戚烬突然笑了一声,喉咙微动,嗓子里挤出阴狠的声音,一字一顿嘲讽道:“你竟然又疯了。”
季寒初:“离她远点,你敢再动她一下,我不会留情。”
红妆摸了摸脸颊,忍无可忍,态度也从冷漠变成毫不掩饰的厌恶,整个人像块冰,凉飕飕的。
她皱眉:“吵完没,都滚远点。”
这回她不想再折腾了,她看都不去看身后的三人一眼,转身进了客栈。
季寒初伸手要去拉她,被她灵活地一闪避了开去。
那只手就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之中,虚虚地抓了一把。
红妆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季寒初的脸,毫不客气道:“别碰我。”说完她转身就走了,连他是什么神色都不多看一眼。
昨晚季寒初和她说的话她还记得,他讲他不愿意去想起来。
今天他又为了殷青湮责怪她。
脖子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小白兔刚才是真下了狠手。
这个蠢货,他瞎了吗?
还说要退婚。
红妆冷嗤了一下。
狗屁,全是狗屁。
红妆上到客栈二楼,手才搭到门面上,还没推开房门,耳朵微微一动,没有回头,开口问:“你还敢来?”
来的是戚烬。
戚烬对她也是一样的厌恶,脸色很不好看,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他还有把柄在她手里,哪能有好脸色。
红妆转过身,靠在门上,满脸嫌恶:“怎么,想来杀人灭口?”
她的嘴角尚挂着血渍,嘴唇染了红,瞧着极艳。她看起来很娇小,但容貌又在艳丽的极端,斜眼看人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有股原始的野性。
这才是真正的红妆,剥除掉那些儿女情长,原本的她就是这样,戏弄着人命和人心,是地底下无情狠毒的女罗刹。
“我要解药。”他说。
红妆克制着发笑的冲动,揪着一缕头发把玩,反嘲道:“你觉得我会给你?”
她伸出手,点在嘴角红肿处:“这个,就够你死无全尸了。”
戚烬紧紧盯着红妆,半晌,屈膝跪下。
红妆放肆地笑出来,笑着笑着,她又重重地开始咳嗽,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匀了气。
她抬腿,往戚烬的肩头用力一踹,发出一声闷响。
戚烬默不作声任由她打,直到身上白净的衣衫全都印满了脚印,他才抬头说:“我要解药。”
其实若是给季寒初时间,他也不见得不会解,只是这毒一天发作一次,殷青湮生得柔弱,根本受不得这种苦。戚烬担心季寒初还没做出解药,殷青湮就会因为吃不住疼痛自尽。
否则,凭他一身臭脾气,断然不可能给红妆下跪。
红妆弯下腰,目光与戚烬齐平,她的眸子都是寒冰,如一把尖刀刺在戚烬的身上。
“失忆的药,谁给他下的?”
戚烬很快回答:“我。”
红妆:“谁的主意?”
戚烬抿了抿唇,道:“二公子。”
红妆直起身,下颚绷紧,浑身冷厉。她低下头,冷淡地说:“季之远这个残废本事还挺大的。”
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尝过血味,美艳皮囊下包着颗蛇蝎心肠,她从不怕众口铄金,也不怕积毁销骨,有仇必报才是她的本性。
这仇,她算是记下了。
“解药。”戚烬低低地说。
“这还不够。”红妆笑得极凉,轻声说,“你把之前季家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我。”
师姐既然要回季家,她也得跟去,这便不能坐以待毙,明明所有该死的人都死干净了,她实在想不出师姐要做什么。
可师姐去了,她无论如何都是必须去的。
而且这一次,红妆有预感,这会是一场了结,所有事情都会在此做个了断,恩怨情仇该清算的清算,该走到尽头的走到尽头。
该死的人,自然也不能活。
沉默一点点蔓延。
没有人说话,可红妆不急,她很有耐心,她知道戚烬肯定会说。
季之远是伪君子,那戚烬就是真小人,他为了殷青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付出,其他所有东西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肯定会说的,除非他不要殷青湮的命了,但这完全不可能,在他的心里,殷青湮的命比自己重要了千百倍有余。
半晌,戚烬终于开口,他声音很低,说出第一句话有点困难,但后面就变得自然而然。他和季之远本就是利用的关系,一切都建立在殷青湮之上,正如当初他初见红妆时说的那句话,他从来不要自己痛快,他要的始终都是她能够如愿。
刚开始他拣着和季寒初有关的说,红妆打断他,要他将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他就又重新开始说。
客栈开了高窗,天光从外头洒进来,掠过红妆的脸庞,投下深深浅浅的影。
太阳盘踞在天空,天幕蔚蓝,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角,阳光笼罩在她瘦极的身体上,她站的方寸之地熠熠生辉。
戚烬跪在阴暗的转角,明明红日倾倒,他那里却怎么也沾不到光。
无妨。红妆想,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地方都是见不得光的,那里藏着黑暗,藏着腌臜,人心化成脓水四溢,脚底下埋着白骨累累,风一吹,全都是流脓的恶臭。
红妆望着天幕,它像要压下来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眼底隐隐透出如无尽天幕一样的悲凉。
季之远比她想的要狠。他被命运掠夺了许多,又反过来去掠夺别人,他把自己活成了个扭曲的怪物,只能从这种垂死般的挣扎里感受到一丝丝上天恩赐给他的快乐,可恨又可悲。
红妆问:“谢离忧死了吗?”
戚烬摇了摇头,垂下眼睛,盯着地面的某一点,低声道:“还没有。”
她冷笑,喃喃道:“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