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光聚焦到姜皙身上。
可不是,她衣服款式简单,质量和设计却是上乘。且那脸蛋、那脖子、那胳膊,细白如瓷,连手背都白腻腻的,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的。哪儿会是江上跑的?
许城喝了口饮料,一本正经扯谎:“她是大小姐,我是她家干活的。”
姜皙:“……”
“哦,难怪。”
许城知道姜皙不爱待在陌生人堆前,跟他们打招呼:“我们再去那边看看,难得碰上这么大的船。”
“去吧。”
两人一走,女人吐着瓜子皮,说:“我赌五十,绝对是有钱小姐跟穷小子私奔了。长得是帅呢,要我我也跑,钱没意思的。”
姜皙跟着许城走,也不知他说的“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到栏杆边,姜皙就深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她站在高高的巨轮上,淡青色的江面像无限的、巨大的地毯在脚下铺开,蔓延至无尽天边,与青蓝色的天空相连。
天地间,只剩下江水。远处点映着沙洲,来往的点点船只像小小的积木;江面上,阳光浮动跳跃,埋着发光的宝藏。
姜皙趴在栏杆边,凝望着天地,内心静悄。
天地开阔,人间自由。
许城站在她身旁,也无声地欣赏着辽阔江景。
“江上还有加油站啊?”姜皙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讲话,好奇,“那是不是有人可以一直住在江上,永远不靠岸,永远不下船?”
许城想了想:“理论上是的。只要愿意,可以一直不下船,不靠岸。”
姜皙憧憬起了那个场景。
他们很久没说话,就站在那儿,趴在栏杆上吹风。太阳西斜,西方天空染了粉色的、紫色的云霞。
某一刻,许城感觉手臂、脖子痒痒的,以为有小飞虫在爬。
回头,却是江风掀起了姜皙的长发,像飞舞的羽翼。
女孩发丝柔软,反反复复,温柔地撩拨着他肩膀、后颈处的肌肤。
少年的思绪一瞬被抽空,出神之际,一缕柔软乌发乘风而起,从他脸颊上轻抚而过,掠上他微启的唇。发丝散着淡淡的清香,是他的洗发水的香气。
恰在这时,姜皙扭头看他,蓝天碧水,纤发纷飞,她冲他粲然一笑。
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缤纷霞光都降落在她身上。
第13章
那天姜皙醒来得比往常早。睁眼的一瞬,感受到电风扇的风持续在朝她吹,便知许城又比她起得更早。
她穿好衣服出来,超市区没有人影,船廊和甲板上静悄悄,只有厚厚的白雾在流动。
今天雾气极重,模糊了货船与江水。
他们的船只如同漂浮在雾上,附近停靠的其他船舶都隐匿了去,被白幕遮住。只剩最近的几艘透出隐约的轮廓,像骇人的寂静岭。
六月下旬了,浓雾却让清晨染了凉意,乳白的水汽直往姜皙胳膊上扑,沁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卫生间门是开的,没人。
今天不是进货的日子。她找了一圈无果,很快缩回船舱,关紧门,给许城发了条短消息。
许城正在姑姑家收拾东西,这个时间听到短信提示音,还有点纳闷,掏出来一看,是姜皙。
“许城,你怎么不见了?今天江上的雾好大好大,我一个人有点怕。T^T”
这人发短信也是直接得很,完全不考虑用词或表情是否合乎社交距离。他都能脑补出她那细细软软的嗓音,在他耳朵边嘤嘤。
他哪儿知道她今天醒这么早,回:“在外面,还有会儿。”
想想,多发了一条:“别怕,待屋里,把门锁好。”
手机要塞裤兜里,又响了,自然还是她:“锁好了的。^—^”
许城无语。
上次他和同学聊短信,让她看见字母表情,好奇地问了一堆。
结果学会了立马乱用一气。
又一条蹦出来:“但我想你快点回来。你在我就不怕了。QAQ。”
他不回了。
至今仍应对不了她的直来直往。转念一想,呵,拿捏人的手段也是高超。
表姐今年北方大专毕业,因结交当地男友,在那儿找了工作打算安家;姑姑生了很大气,和她吵了几遭。
前些天,许城找她要了些高中时的衣服,她那会儿瘦,身形跟姜皙差不多。
他过来给姑姑分钱,挑选了几套最好看的衣物打包,顺便把家中打扫一遍。
姑父刘茂新在家务上粗心,姑姑骨折后做事不便,家中邋遢了不少。空间本就狭小,不收拾快变成垃圾场。
许敏敏躺在床上,叫他别忙,脏不死人。可他执意打扫,许敏敏最爱干净,只是心疼他,怕他累着。
可人与人之间这心疼,不都是相互的么。
从家中出来,已是一个多小时后。许城骑着摩托穿梭在旧城区的长巷中,雾浓得反常,这时候了还没散。
他绕去杂货街买东西。有几样得去专门的店里,找了几家都没开门。他跑了四五条街,终于寻到一家刚开市,买齐了,折返回码头。
早上九点了,江雾仍厚重,太阳挂在天上,散着微弱的光,像裹在亚克板后头的小灯泡。
许城上了船,开锁时,里头传来一声警惕的问询:“许城?”
“嗯。”
她立刻窜下床,咚咚咚的跛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一推开门,她已站在他面前,黑眼珠乌溜溜的,带着期盼和安心。
他避开目光,说:“雾有什么好怕的?稀奇了。”
“像有鬼和人躲在里面一样。”
“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怕鬼。”
“没有就不能怕吗?那我还怕虫子老鼠呢。”
“……”许城一时失语,又说,“以前没发现你嘴皮子厉害。”
她疑惑:“厉害吗?”
他不答了,将一个小袋子扔茶几上,是柑橘香气的沐浴液和洗发露。
什么鬼日本的柚子香味,跑遍整条街的超市都没找到,柑橘倒是有。
姜皙眼睛一亮:“买给我的吗?谢谢。”
“家里的要用完了,随便买的。”又将一个大包放藤椅上,“我表姐高中的衣服,都是洗干净的。你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她家没地方放了,准备捐出去。”
姜皙欣喜极了,毕竟是女孩子,哪里愿意十几天就两件衣服换来换去。何况这堆衣服又简洁又漂亮:“你姐姐的衣服好新呀。”
“她跟我姑姑一样,爱干净,也爱惜东西。”
“看得出来,你们的船也超级干净。”
确实,以前跑船,方圆十几里许敏敏的船最清爽。
他说:“不干净,你也不会一眼挑上这艘吧?”
姜皙被他说中,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整理衣服。好多呀,她可欢喜了。
许城看她半晌,又走到门口,将放在舱门边的一个大袋子拎了进来,说:“这个你也拿去。”
说完,人去了超市区。
姜皙打开袋子,愣住。里头装着水彩颜料、油画颜料、粗细大小不同的几套画笔、炭笔、橡皮、一叠水彩本、几卷油画纸,一块调色板,甚至还有个蓝色的小水桶,用来洗水彩的。
姜皙眼眶发热,努力眨巴了好几下,抬头看,许城拿着记事本和圆珠笔在货架间清点货物。
远处甲板上,白雾在融化,金色的阳光穿透进来,一束丁达尔光。
远景的甲板上,晨光金雾;近景是整齐斑斓的货架,身着白t黑长裤的他,嵌在船舱门框里,像一幅画。
那天,姜皙坐上了甲板。
许城开船时,雾气散了大半,像薄薄一层棉絮漂浮在江面上。
姜皙拿了张麻将块凉垫,盘腿坐在船头,一手捧着水彩本,一手蘸颜料画画。
赭色甲板上,她一身鹅黄色长裙,身边一只宝蓝色小水桶,船外是开阔的浅绿色江水。
姜皙画着画着,江上的雾气彻底散去。
她画完一副水彩,满意又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抬头见天空中一群鸽子在盘旋。
好自由,好开阔啊。
她仰望着,心也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她不禁抬起手里的画笔,追寻鸽子的羽翼。
白鸽在蓝天下展翅,飞旋;她手持画笔,追随着它们,一路缓缓转身:鸽子飞走了,她看到站在二楼栏杆边的许城。
皓白色的船壁映在蓝天下,钴蓝色栏杆下绑着几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许城身子面向甲板,微俯身趴在栏杆边,扭头望着不远处经过的一条煤矿船。
姜皙仰着头,画笔停住,毛刷笔尖缓缓下落,落到他乌黑的头发上。江风好温柔,掀着他的额发,额头饱满,眉峰如山。
她手执画笔,笔尖柔情地沿着他侧脸蜿蜒的鼻峰描摹,挺翘的笔尖、薄薄的唇。蓦地,她想起一年前给他画过的画。
甲板上初初聚集起来的热气,透过麻将块的缝隙,穿透她的身体往上奔涌。
她浑身燥热,耳烧面红之际,他像是被她的笔刷触到了,回过头来。黑湛湛的眼睛准确直视向她,她的画笔刚好在他眉心点了颗美人痣。
姜皙一愣,立刻收了笔,低头看水彩本,假装要画画,可已完成的画无需再多添一笔。
许城起初没明白她一贯的莫名其妙,直到次日上午,他在驾驶室里掌着方向舵,看见她抬笔画空中飞鸟时,才后知后觉地,心里泛起一丝细小的波澜。
他看她坐在地上不方便,想起她的画室里是有画架的。
刚好船上有木条。许城晚上收工后,拿了锤子钉子锯子,在甲板上一阵敲敲打打、锯锯锤锤。
一小时后,拎了个画架进屋。
姜皙惊呆了,眼睛里满溢的崇拜,星星一样闪耀。
许城避开了她目光。
画具和画笔是买对了。姜皙的活动空间再度扩大,开始出来玩了;还会躲在起居室窗户后偷偷画来买东西的轮船和船员。
户外写生则通常在上午,下午太热,甲板上不能久坐。
为了散热降温,也为干净,许城每天下午五点左右,会扯出长长的胶皮管,一头接水龙头,一头冲洗甲板。让自来水冲刷去甲板上积攒了一天的热气。
姜皙也想玩,许城松开手指,水流软了下去。
他递给她,交代:“捏一下就行——”
话音未落,“滋”一声,喷了许城一头一身的水。
许城吃惊地看她,黑发上、脸上挂着如瀑的水珠,白T恤也湿哒哒贴紧身躯。
姜皙原想道歉,可看他满头满脸的水,没忍住哈哈大笑。
许城无语到想敲她脑壳,可她笑得弯下腰去;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大笑。
于是懒得追究了。
正打算回屋换件干衣服,前头一艘小货船行驶过来,船头的女人叫嚷:“诶,买东西!船上有没有水泵啊?”
许城懒懒扬了声:“有——”
甲板冲洗得差不多了,姜皙去卫生间关水龙头。
那头,女人的船很快靠近。两船吃水差不多,船侧轮胎相撞,许城随着船体轻微摇晃一下,将船头的缆绳扔过去。
女人接了绳子往缆桩上缠。
对方船尾也有人扔了绳子过来,许城刚要去处理,船尾的姜皙捞起绳子,麻利地往柱子上绕。
他嘴角浅弯了下。
女人一步跨到船上,发话:“多少钱一个啊?”
“六十八。”
“这么贵,坑人的吧?”
许城打量她一眼,女人烫着大波浪,浓妆艳抹,汗水和粉底混在一起,油腻得紧。
他淡淡说:“成本就五十。”
“那你卖我五十。”女人说着,往超市区里走,“在哪儿呢?”
“零售不砍价。”许城说。
这时,船尾的男人走了过来:“什么破水泵要六十八……”
两人对视,声音止住。
许城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许兵兵是在这种场景。
怪他今天往下游多开了七八公里,到了江城市水段。可他哪能想到,消失了数年的大伯兼后爸,居然就在相邻的江城。
很多事,许城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才渐渐明了。
当初父亲听信大伯的话,被姜家做局坑骗,多年心血运营的航运公司毁于一旦。心如死灰之时,又受大伯蛊惑:人死债消,起码留给妻儿一些傍身的财产。
结果,拿命换的一切全被许兵兵霸占挥霍。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父亲这件事上,许兵兵更可恨。
许兵兵见了许城,一脸闪躲。
船舱里跑出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叫嚷:“爸爸,我要买Q.Q糖和吸吸果冻!”
许兵兵正要跨船而来,才迈出一只脚,许城说:“你敢上我船试试。”
船尾,姜皙回头。
许城的脸冰冷得可怕,他额发上还有水,沿着脸颊滴落,打湿了的胸脯隐忍起伏着。
她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许兵兵考量着,脚收了回去。
小男孩不满,大叫:“过去呀,我要买Q.Q糖和吸吸果冻!”
“喊什么喊,过来买呀。”女人拎着水泵出来,递一张纸币给许城,说,“就五十了,拿着。”
许城眼神冷淡落回她脸上:“不卖了。”
“诶,你这小孩什么脾气——”
“你管老子什么脾气。”许城淡淡说。
“你他妈——”女人叫着,瞧上他的脸,忽然明白过来。许城长得像妈妈成湘,女人知道她丈夫的前妻生了副好皮囊。
“许兵兵,这是你大哥家的宝贝儿子吧,教得好哟。”
许兵兵开口:“许城你这是闹什么?来做你生意你还——”
“你再给我讲一句。”许城指了指他的脸。
后者挨过他揍,闭了嘴。
女人没料到丈夫这么怂,怒得一推许城肩膀:“怎么跟你大爹说话的,小兔崽子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许城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肩膀,又看看她,眼神阴沉得叫女人心里一紧。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
“卧槽——”一声嚎叫。
船尾,姜皙捏着胶皮管,管里冲射出来的水柱如机关枪,将对面船上的许兵兵射成落汤鸡。
许兵兵:“你他妈——”
水柱精准喷射到他脸上,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姜皙从没干过这种事,吓得脸色发白,腿打抖,却一边冲水,一边飞快松解船尾的缆绳。
女人见状,气得扔下水泵,就要前去对付姜皙。
许城哪能让她得逞,一把抓住她肩膀,将她推扔回对面船上。
女人摔倒在地。
姜皙将胶皮管捏得更平,水枪扫射范围瞬间扩大,力道猛增,将女人也冲得浑身湿透。
许城跳去对方船上,飞速解开缆绳——两艘船首尾瞬间分离。
姜皙尖叫:“许城!”
许城蓄了力,腾空而起,从对面船上飞跃过来。
江水横隔,两船呈V形,船头分得大开。但船尾的轮胎仍在碰撞相擦。
水枪滋射中,许兵兵终于缓过劲儿,迎着水枪要上前来打姜皙。
可许城不给他机会,他早已飞奔上楼,冲进驾驶室,猛踩油门,转动船舵。
扑到船尾的许兵兵差点要抓到姜皙,无奈轮船已拉开距离,船尾水波鼓动,浪花飞溅。他失去重心,几乎没掉进江里。
姜皙松了水枪,跌坐船上,后怕得心跳砰砰。
驾驶室里,许城开足了马力朝上游的江州行驶而去。
这时,太阳已向西,照得前方江面浮光跃金,照得他脸上一片红润。
脸上的水早已晒干,打湿的黏贴的T恤也稍稍松脱。
他始终微蹙着眉,似有一丝郁结;可渐渐的,不知想到什么,眉心的褶平复下去,极浅地弯了下唇角。
前方水路,霞光万丈。
恰在那时,姜皙出现在甲板上。许城垂眸,多看了她几眼。
她走向船头的缆绳。刚才许城从对面船上扔得急,缆绳拖在江中,这会儿,渐渐掉下去大半。
姜皙想把缆绳收上来。可绳子泡了水会格外沉重,且船头没有栏杆。
许城看出她心思,一愣,立刻固定好方向舵,跑出驾驶舱:“你别管,离远点!”
姜皙正费力搬着一大截缆绳往船上拖,冷不丁听到他的喊声,吓一大跳,手松了劲,缆绳跟蛇一样刷拉往水里钻。
她左脚感应不灵,踩着一截绳索却浑然不知。飞窜的缆绳卷住她的假肢,瞬间掉进江里。
姜皙只觉左脚末端一松,人一下跌坐到船沿边:“我的脚!”
假肢栽进江中,瞬间没了踪影。
许城怔了怔,一秒冲进驾驶室,大掌猛拍紧急摁钮,停了发动机,落了锚;疾速返身竟直接飞踩着二楼高高的栏杆,腾跃而起,一头扎进了滚动的江水里。
第14章
姜皙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许城在江面砸出大片水花,消失在水中,鱼一样不见了。
可人哪里会是鱼?这是长江!
“许城!”
她惊骇大喊,手脚并用往他跳下去的方向爬:“许城!我不要了!你快回来!我不要了!许城!”
她用尽全力呼喊。江水奔涌,哪儿还有他的身影?
天地寂静得可怕,陡然间,只剩了他们这艘船孤零零飘荡在黄昏的江面上。
姜皙恐惧得发抖,时间一分一秒拉得无限漫长,长到不断膨胀的恐惧将她兜头湮灭,她快不能呼吸要厥过去时,船尾十几米开外的水域,许城噗地破开水面冒出头。他一手抓着她的假肢,奋力朝船游来。
“许城!”
憋气捞物已耗费大量体力,回程又是逆流。长江力量浩荡,不可小觑,许城游速很慢,只能堪堪与水速对抗,越来越吃力。
姜皙急慌了,不管不顾抓住船尾的缆绳往腰上一缠,也跳进江里。
江水迅速将她冲向他。
姜皙朝他飞扑过去,在江中结结实实和他撞了个满怀,把他紧紧抱住。
许城抓着假肢的手匆忙接搂住她,另一手将两人都缠上缆绳。
姜皙飞快将假肢从他手中抽出;他双手用力,拉着绳子,一点一点逆着涌动奔流的江水,抵达船边。
许城先将她托举上去,自己随后爬上来,人彻底力竭,带着一身的江水哗啦啦一头栽倒在船上,胸膛剧烈起伏,直喘大气。
许城瘫成大字,一条腿尚悬在船外,随船身晃荡。
他望着天空,眼珠子里倒映着蓝天,亮湛湛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胡乱一抹额头的江水,自嘲地笑骂了句:“卧槽!”
姜皙坐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脑袋晃了晃,扭过来瞧她。
女孩眼圈都红了:“你干嘛呀?要是淹死了怎么办?”
他没听见一样,却问:“你会游泳吗就往下跳?”
“你先跳的!”
“我水性很好,傻子。”
“这是江呀!又不是游泳池。”
“那你还跳?”
“你先跳的!”
“我跳你就跳?”
“我怕你死掉呀!”
“好吵。我缓会儿。”许城原地闭了眼。
逆流的江水力量恐怖,他累到脱力,半天缓不过来。
说实话,姜皙跳进江里,被江水冲向他的一幕,有些震撼。正如他从二楼跳进江里那一刻给她的震撼一般。
姜皙含着泪,不吭声了。
许城眼都没睁,懒道:“又哭了?”
姜皙抽泣:“没有。”
许城不语,躺了一会儿,眯眼望着清风白日,问:“这假肢很贵吧?”
姜皙呜咽:“啊?”
“我看它挺好用,比拐杖好。你用着,自由自在的。”
姜皙愣住。
自由自在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她,看似困在船上,心和身却都是自由的。
过去多年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可如果遗失了那只假肢,根本没钱再买一个。
“那也不值得跳进江里去捞,”她哭道,“淹死了怎么办?”
对啊,不值得。
“脑子进水了。”他又闭眼了会儿,终于缓过劲儿,问,“刚才为什么往对面船上滋水?”
她哽咽:“我讨厌他们欺负你。”
“……也不怕挨揍。”
“你在,他怎么揍得到我?他挨揍还差不多。”
“别杵这儿了,快去洗澡。这季节江水脏得很。”他挣扎爬起身,上楼去了。
许城浑身也脏得难受,还呛了点儿水。早早返回码头,下了锚,定了缆绳。走上船廊,见姜皙捧着个水盆从卫生间出来。
“干嘛去?”
“晒衣服。”
她穿着那清凉的白色小吊带和短裤,头发湿漉漉的,发尾在胸前濡湿出点点水渍。
今天回来得早,码头上随时可能出现来钓鱼或开船的男人们。
许城说:“我去晒。”
姜皙一下脸红,说:“不用。”
许城伸手捞盆,她别过身去躲,急道:“真不用。”
“你不怕撞见人?”许城不由分说劈手抓过盆,另一手揪住她手腕,将她塞进船屋,关上门。
许城走到船尾,放下盆,拧开水龙头冲干净双手了,将她裙子捞起来展开,挂到绳上,拿夹子固定,以免被风吹落江里。
他将衣服抻了抻,一低头,霎时明白了刚才她脸上可疑的绯红——塑胶水盆里躺着她的白色文胸和内裤。
她以往都是深夜晾衣物,内衣皆是同样款式。他早起收自己衣服时瞧见,都挪开眼神去。
许城弯腰,捞起内衣挂到绳上,触感柔软而丰润。
内裤因沉在最底,浸满了水,他拧一下,挤干水分,没想到居然那么小!他一只手就捏成了团。
展开是小巧的白色三角形,软绵绵、湿漉漉的。前腰中间一个小小的丝缎蝴蝶结……很可爱……
他晒完了,脉搏莫名跳得很快,擦了下脸,也是烫;于是侧头眯眼,不悦地看看夕阳,怀疑是它是罪魁祸首。
待许城洗完澡回到船屋,姜皙坐在藤椅上,对着电风扇吹头发。
扇叶呼呼转,温柔鼓动着她的发丝,满屋子柑橘味洗发水的清香。
她一张小脸扭过来,冲他一笑,单脚跳去一旁,说:“你来吹回儿。”
刚洗完浑身潮热,许城坐去风扇前扇衣领。
姜皙挪到沙发上,拿纸巾擦拭刚洗干净的假肢。
许城用毛巾搓头发,搓着搓着,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一旁看她戴假肢。
他眼神静穆,有点严肃,问:“穿这个会疼吗?”
“一开始疼,很磨人。但习惯就好了。你看,这里有茧子了,就不疼了。”
许城低头凑近,神色探究,他从没近距离看过他人残缺的部分。她的小腿在近脚端缺失了大概三分之一,末端是个圆圆的、小小的肉球。
他好奇,跃跃欲试。
姜皙轻声:“你想碰一下么?”
“嗯。”许城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翼翼地轻戳了一下,怕弄疼她。
出乎意料,触上去并不特殊,很柔软,像触碰正常人的腿肚。
她被他过于谨慎的动作惹得抿唇笑:“不用那么小心,又不会疼。”
“是吗?”他抬眸瞧她,“戳你你是什么感觉?”
姜皙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颊。
许城没讲话,静静看着她。
姜皙大胆与他对视,睫毛扑眨,亮亮的眼睛在讲:就是我戳你的这种感觉。
风扇持续在两人之间吹,淡淡的沐浴液香。
“我的脚是不是有点吓人?”
许城摇头:“没有。”
“没有吗?我爸爸说很吓人,他怕别人笑话我。所以不怎么让我出门。”
许城不认同,撇了下眉:“哪有这么养孩子的?”
“你别这么说我爸爸。”姜皙鼓着勇气反驳,“他就是对我保护过头了。”
许城今天意外地顺着她,不谈她家人了,问:“你会怕人笑话吗?”
“不知道,因为没人笑话过我。”
他嗤一声:“你就没见过几个人吧?”
“那倒也是哦。”姜皙憨憨一笑,戳戳残脚,自己玩起自己来。
“每个人都有缺少的东西。没什么的。”
姜皙纳闷:“你没有缺呀。”
他缺的东西多了,都在心里。
许城不继续这话题,下巴指指桌上的画:“跟谁学的?”
“妈妈在的时候,找的家庭老师。后来,我哥哥给我请了奚市美院的教授。”
许城不懂艺术,却很直观朴素地觉得姜皙的画非常好看,功底很深;冲击力强,但并非张牙舞爪的力量,而是一种把人整个儿吸入画中,沉浸进去的魔力。
“你很喜欢画画?”
“很喜欢诶。你不觉得构图、色彩、光影,都很奇妙吗?”姜皙眼睛亮了起来,声音也清脆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就去世界各地最好的美术馆,把我喜欢的画都看一遍。不对,看很多遍。”
许城坦承:“我对画家不了解,只知道梵高。”
“印象派的画色彩和感情冲击力很强,大部分人都能欣赏接受。我也很喜欢印象派。”姜皙说起画来,和平时判若两人,自信又坚定。
“你最喜欢谁?”
“太多了,好难选。不过,我最近超级喜欢维米尔。”
“没听过。”
“就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许城恍然:“……哦。那幅画是挺好看的。”
“但我最喜欢他的不是这个,是《小街》,我超级超级喜欢。如果以后能出国,第一件事就是去荷兰看《小街》。”
姜皙脸在放光,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全是喜爱和憧憬,是源源的热情。
许城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才问:“你从没出过国?”
姜家那么有钱,不至于女儿的心愿满足不了。
姜皙笑容小了点儿,但也不难过,说:“家里没人喜欢画,只有我。我哥哥总是夸我画得好,说我是天才;但其实他不懂,也不喜欢。”
她好笑,笑完想起很久没见哥哥了,又低下头去。
她穿好假肢了,起身到桌边收拾画作。
许城问:“你一点都不打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