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再怎么聪明,也很难精准地描绘出一种不存在于自己认知体系里的东西。正如古人可以写出疑似银河落九天,却无法画出火箭的外形和原理。殷霄竹是这个世界的人,任他想破头,也绝不可能猜出她以前绑定了一个系统。
但,即便有了这么多的局限,他竟然还是找到了最关键的时间线和逻辑。
这必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线索梳理,细致入微地对比他和她两个马甲相处的经历,寻找共同点,进行反复比对、推敲,才能得出来的结论。
刚穿成文殊公主时,她不知道笼子里的小怪物是未来与她朝夕相处的殷霄竹,满心以为这段离奇的经历,就是彼此此生唯一的交集。所以,她从未避讳在小怪物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性格。
换了在平时,殷霄竹自然不会将十几年前的这段不太愉快的经历放在心上。但一旦他起了疑心,这些由她亲手奉上的细节,就会成为佐证他的猜测的证据之一。
殷霄竹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坐直身来,因这个动作,他颈前的血珠沿着断刃,渗进了她的掌中,他却不管,牢牢地盯着她:“你问我是什么人。可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陆鸢鸢咬牙:“我谁也不是。我不是越奉珠,我也不是燕国公主。我只是我自己。”
就在这时,陆鸢鸢的怀里突然焕发出耀眼的白光,她一惊,迅速低头看去,发现竟是被她草草夹在腰带上的窥天镜在发光——是因为殷霄竹脖子上的血珠沿着剑刃滑落,滴在了镜子背面。繁复的青铜花纹吸纳了这滴血,犹如有红光顺着花纹的脉络在滚动,镜面华彩熠熠,还有了水泽一样的波纹。
陆鸢鸢连忙空出一手,捏住镜子,却无法制止它的异象。她怒道:“你对它做了什么?”
殷霄竹望着她腰上的镜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你知道窥天镜为什么会叫窥天镜吗?法宝的命名一定有它的原因。如果它只能用于破瘴辟邪、让妖怪显形,为什么不叫辟邪镜,为什么不叫照妖镜?”
陆鸢鸢隐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鉴于他过往的劣迹,她绝无可能再相信他,便驳斥道:“你想说什么?宗主从来没说过窥天镜还有别的用途!”
殷霄竹轻轻嗤笑了一下:“他不告诉你们有其他用途,是因为他用不了,也不敢让你们知道这面镜子是从妖界来的。”
蜀山宗主什么时候和妖界扯上过关系?
对了,她想起来了,蜀山宗主那位早逝的夫人,当年身怀有孕时,曾被掳到妖界。当他寻回妻女时,宗主夫人已经过世,只有一个女婴跟着他回宗。难道这面镜子跟这件事有关?
话语之间,镜子光芒大盛,笼罩住了他们的身影。陆鸢鸢的眼睛酸胀得受不住,在余光中,她看到周围的景物一片扭曲,岩石、杂草……都烟雾般消散,渐渐幻化成一个陌生的地方。
陆鸢鸢愕然地往四周一看,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殷霄竹不知所踪。她独自站在一座很高很大的华丽宫殿里。纱幔一束束地从天花板上垂落,地上铺着厚厚的兽毯,俨然一座玉砌金屋。
但是,这里似乎不久前才被暴力地破坏过,墙面满是裂痕和喷溅的鲜血,地板还裂开了一条很大的缝隙,似是被剑劈开的,满地翻飞的纸页和书卷。
宫殿深处传来了一些不明显的动静。陆鸢鸢惊疑不定,走了一步,发现自己的身影略显透明,可以直接穿过挡路的瓦砾和书卷。
她在这个地方,只是一抹幻影?
虽是幻影,却无法穿墙而出,看看这间屋子的外景。更推不动门锁。陆鸢鸢着急离开,却无计可施,只能选择往有声音的地方走去,她绕过房间中间倒塌的白玉石塔摆设,看到远方的地毯上,倒着一只已经死去的妖怪,虽面目全非,但从那蜿蜒的尾巴可以知道,这应当是一只蛇妖。
在房间唯一的床铺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看不到她的模样,因为她的头脸被雪白的绸布盖住了,渗透出一股死亡气息。她身旁,一个男人痛苦地弯下腰,臂弯中抱住一个襁褓,一手紧紧抓住了床上那女子的手。
但怎么抓紧,也是徒劳。
她已经走到了这么近的地方,这名男子都没有反应。看来,幻象中的人物是看不见她的。于是,陆鸢鸢不再顾虑,快步走到床边。
果然,床上的女子已经没有气息了,黑发在枕上铺开,没有被男子抓住的那一只手,抓住了一个红色的小绸布包,里面露出了一对精致的金色长命锁。
就在此时,床边的男子抬起头来,那张面容,憔悴又痛苦,但分外熟悉,正是明显年轻了许多的蜀山宗主。
难道,这个幻境,就是在重演蜀山宗主当年冲到妖界去救回自己的妻子的那一幕?
从目前来看,掳走宗主夫人的是一只蛇妖,根据其居住地的来推断,其法力、势力应当颇大。就如传言所说的那样,在蜀山宗主找到妻女,并斩灭妖怪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死去,只留下了他们的女儿。
陆鸢鸢低头,看向男子怀里的襁褓,惊诧地瞪大眼。
他怀里抱着的,确实是个女婴,似乎因为妻子离世的打击,襁褓没有包得很好,能看见婴儿的身上沾着粘液,看起来竟是刚刚出生的,五官倒是可爱,不像一般孩子刚生出来就皱皱巴巴的。只是,她的体型就跟一只小猫儿似的,哭声也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个孩子,难道就是真正的大师姐?
虚谷真人藏起的本册中,说过原装大师姐从小就身体很差。这点倒是和这孩子的模样对上了。如果没有人为干涉,这个孩子一定活不过出生的第一晚。
奇怪,为什么只有一个襁褓?
既然原装大师姐是殷霄竹的姐姐或妹妹,那么,他应该也是在今天出生的吧?
难道他和原装大师姐是同父异母?
这不可能。很明显,宗主夫人给自己的孩子准备了两只长命锁,她一定知道自己怀的是双胞胎。纵然处在最疼痛的生产中,她也紧紧地抓住这两只长命锁,说明这一定是她自己的东西。
陆鸢鸢的目光在四处转过,蓦然看见了什么,浑身微僵。
翻动的被褥间,竟也有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婴,看样子,也是刚出生不久,但是,其体型要比女婴大得多,显然发育得更好,也更健康皮实,只是,面颊、脖子和四肢等地方,都覆盖着一些蛇鳞一样的东西,跟怪物似的。
相比被亲生父亲搂住的女婴,这小怪物显然遭到了冷落,没有襁褓包住,还被推到了一边去。但它倒是不哭不闹的。
就在这时,陆鸢鸢注意到,在床边哭泣的男人慢慢地放开了怀中的襁褓,一双眼盯向了床尾的小怪物,仿佛恨毒了它。
他的面庞涨得通红,一步步地走向那小怪物,猛地捏住它的手足,愤怒地高高举起,似乎想摔死它。可在这时,一声猫叫似的孩子啼哭让他动作一顿。
男人仿佛如梦初醒,掐住小怪物的脖子,一动不动,神色僵硬而诡异,慢慢地,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丢下这小怪物,疯了一样冲进了一片狼藉的内殿,被发跣足,在满地纸页里翻寻着什么。
陆鸢鸢看着这一幕,屏住呼吸,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在落日西沉之时,她看到男子面上露出了狂喜之色,他跌跌撞撞地冲回到床边,抓住妻子已然僵硬的手,嘴里念叨着什么,随即,他将两个孩子放到了一起,以剑刃在小怪物的额上划开一道伤口。
他的左手攥住一张纸,一直在抖,右手飞快地沾血画着什么,很快,奇异的场景出现了——小怪物原本安宁的面庞渐渐扭曲,有一缕淡金色的光芒从它唇中飘出,飘向了旁边的女婴。这抹光芒入体后,那奄奄一息、面色灰败的女婴渐渐好转,啼哭也变得有力了起来。而与此同时,小怪物的体型则在渐渐缩小,人类的特征逐渐消失,肤色变成粗糙的鳞片……最终,幻化成一只彻头彻尾的丑陋怪物。
陆鸢鸢浑身僵硬。
她明白了。
当年,宗主夫人怀着双胞胎,被蛇妖掳走。不知她在妖穴里遭遇了什么,腹中的两个孩子,一个天生羸弱,另一个更糟糕,身上带着还蛇鳞。
尽管知道这也是自己妻子为自己诞下的骨血,但有了旁边玉雪可爱的女婴做对比,谁能接受这个怪物也是自己的孩子?况且,看到它这个模样,不免会让他联想到掳走自己妻子的蛇妖。
于是,蜀山宗主在满地散落的书卷中寻找邪术。双胞胎本就是同源的生命,共生也互相竞争。他所做的,不过是人为去干涉注定的生死,蚕食其中一个孩子的生命力,转移给另外一个孩子。
虚谷亲笔写下的那句“以人力干涉婴孩生死之天道,有损阴德”,历历在目。如今,陆鸢鸢在这里找到了答案。
还有,藏在蜀山密室里的那些被修仙界所不容、记着各种邪术的书,应该就是蜀山宗主从这个地方顺走的东西吧?跟打副本爆金币一个道理。
秘术一成,女婴哭声嘹亮,蜀山宗主浑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中。
陆鸢鸢的视线,则落在那只小怪物上。
因为生得丑,所以即便是受害者,也被生父迁怒,还被夺走了生机,它如今的模样,已经与后来她看到的小怪物相差无几。似乎是因为无可言述的痛苦,它黑瘦的手在空气里抓了抓,瞬间从床上滚了下去,肩背猛地硌到了什么东西,疼得抽搐。
陆鸢鸢定睛一看,发现它压在身下的东西,非常眼熟——竟是窥天镜!
看来,窥天镜也是蜀山宗主从这里带走的东西之一。怪不得殷霄竹说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窥天镜的。
陆鸢鸢紧紧皱着眉。根据现有的信息,无从得知,掳走宗主夫人的妖怪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将其中一个孩子变成妖怪的。恐怕这将会是一个永远的谜,但总归跟那满地阴损的书脱不了干系。
如今想来,也许,殷霄竹不是仅仅通过模仿就能变蛇,而是他本来就可以幻化为蛇形。可是,出生以后,从来没有人教他、管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所以,只能像四不像一样生活着。
直到十二三岁时,被捉到文殊公主的笼子里,并第一次亲眼看到普通的蛇蜕皮,他的天性终于得以激活,逐渐掌握了蛇的本能。
在饮了文殊公主的血后,他才能变成人形,很有可能跟他一出生就不公平地被夺走了生机有关。
等他终于一步步地从地狱爬回人间,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要去找自己的同胞手足,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妖怪的世界里,适者生存。
就在这时,陆鸢鸢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推力,身体一震,便发现镜子的光芒已经收拢,而她依然以断刃牢牢地压住殷霄竹的脖子。
幻境中漫长的时间,在现实却只是弹指时光。
陆鸢鸢紧了紧剑柄,问:“这面镜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殷霄竹瞥了眼已经熄灭的镜子,道:“窥天镜,妖族藏宝,可以融贯过去与未来的时间,窥见天机。但无法强求,但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偶然看见。”
陆鸢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平复下来:“你后来,是找真正的大师姐,要回了属于你的东西吗?”
殷霄竹眉头一蹙:“你看到了灵宝秘境里的事?”
“我没有亲眼看见,这只是我猜测的……”陆鸢鸢的心头骤然雪亮:“你是在灵宝秘境里对大师姐动手的?”
原来如此!
真正的大师姐,确实先天不足。但在经过亲生父亲与虚谷真人多年的调治后,平时已与常人无异。虚谷真人亲笔所写的诊治记录,也可以证实这一点。
身体好起来后,原装的大师姐总算可以出远门,参加蜀山的许多宗门活动了。譬如——需要进入灵宝秘境的天材地宝大会。
殷霄竹,就是在灵宝秘境里对落单的她动手的。
以后,虚谷真人开始怀疑“大师姐”被人掉包。她抽丝剥茧,顺着时间线往前捋,大概是发现了根源就出在那一次的天材地宝大会里,将此事汇报给自己的师兄后,她秘密前往灵宝秘境,寻找线索,不知因何故,和外界断了音讯。
在这之后,蜀山一行人前来找人,触发了主线副本【蚀骨】。
由于没有明确的方向线索,大家只能像分成数个方向,一点点地摸排寻人。
但殷霄竹,却能预测到虚谷真人的动向——他一定不会忘记,自己当年是在哪里动手的。如果虚谷要查当年的事儿,大概率也会去同一片地带。
所以,只要他找到机会,撇开同行的人,就能迅速奔赴目的地,长驱直入,比其他人更早找到虚谷,并将她灭口。
没错,灭口。
就算虚谷这一行什么证据都没找到,他也不可能再允许这个处处针对自己的人回到蜀山。让虚谷留在灵宝秘境,永远闭嘴,有些风险,却是收益最大的结局。
这个人,果真够狠心。
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陆鸢鸢理清逻辑,忍不住道:“既然你已经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不是已经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在任何地方活下去了吗?为什么还要冒充大师姐,十几年一直潜伏在蜀山?你是想找蜀山宗主报仇?是为了躲避追杀?还是有别的目的?”
殷霄竹静静看着她,等她说完了,才仿佛好似有些无奈,挑了挑眉:“你的问题,三天三夜都问不完。”
陆鸢鸢冷冷道:“不要岔开话题,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劝你——”
话正说着,她的目光却骤然凝固。
眼前之人,正望着她笑,但有血从他唇中淌出。
怎么会这样?
难道殷霄竹真的被石头砸到哪儿了,受了很严重的伤,不是在骗她?
不,不可能!
他是小怪物的时候,被大蟒吞下、被烧、被打,也能无限次复活。况且,现在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就像是告诉她一个人只是摔了一跤就会死去一样荒谬。这根本没道理,一定是他一贯的把戏,想要骗取她的同情,让她放松警惕,再伺机逃走!
可是……好多血。
血不止从他那张薄艳的唇里流出,染红他的下巴,连他的眼角也都流出了血泪,砸在他的衣襟上化开,仿佛一朵朵在靡艳中迅速走向颓败的花。
明知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骇人的变化,殷霄竹的神情由始至终却很平静,也没有去擦拭,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陆鸢鸢架着刀刃的手抖了抖,咬牙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一动,窥天镜就咣当一声,从腰上滚落在地。陆鸢鸢意识到什么,道:“是因为这面镜子?!”
“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你不可能会死在……”这实在太蹊跷了,陆鸢鸢想到了唯一的解释,她恶狠狠地瞪着他,厉声道:“你不要在我面前演戏撒谎了,也别玩什么装可怜的把戏,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
用尽力气吼出的声音,随着她的胸腔震鸣在发抖。
殷霄竹倒是没有反驳这番斥责,微微垂下眼,自嘲地重复了一遍:“撒谎……”
突然间,他身体暴起,大手一捞,抓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拖到了自己面前,正是看出了她心神正乱,而抓住了可乘之隙。这力气也大得不像一个垂死的人。
陆鸢鸢本来还是蹲着的,猝不及防,整个人便失了衡,就被迫趴到了他怀中。
果然!他是想偷袭她!
陆鸢鸢恨极也怒极,一反手,就将断刃往他身上用力扎去。然而,距离太近,掌心都是血,打滑了一下,没有扎到要害,只能听见利刃插入他肩膀的声音。
一时轻敌,错失了机会,代价就是要承受他的杀招。
然而,在下一秒,她却没有感受到筋脉寸断、金丹被摧的剧痛,只有唇瓣一疼,被他低头,用力地吻住了。
陆鸢鸢倏然瞪大眼睛,思绪因震惊而停滞。待反应过来后,她双手抵住剑柄,拼命地推。断刃由此入肉更深,但殷霄竹似乎已经不在意了,没有哼一声痛,手还转到她的后脑勺,压住她的脑袋,吻得更深入。
这不是一个柔情蜜意的吻。与其说是吻,还不如说是啃噬,是用最后的力气,希望她能记住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压住她后脑勺的那只手终于没力气了,陆鸢鸢猛地挣开,跌坐在地,才看见短短一刹的功夫,他的面庞不止是苍白,而是蒙上了一层将死的、灰败的青。
但在长睫掩盖下的那双眼,仍是那双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美的眼,是火焰中淬炼出的剔透冶艳的宝石。
曾经的她,隔着笼子,远远地与之对望,只看见兽性。现在,她却清楚地望见了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殷霄竹没有再强求她靠近自己,疲惫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目光有些涣散,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我撒过很多谎,骗过你很多次,但这一次是真的。”
“如果早知道……我不会欺负你。”
事到如今,他已经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出现变化的。
一切都要追溯到在浮屠谷的山洞里的那一夜,她明明自身难保,疼得翻来滚去,还一心要提醒身为始作俑者的他快逃,那时他的心里已了波澜。
而沦陷的开端,或许便是那一年冬至,她亲手给他捧来了一盏小橘子灯。
当她第一次搂住正在蜕皮的他,吻过他眼皮时,他开始万劫不复。
陆鸢鸢跪在地上,脑海一片空白,口里很腥,全是他的血。
她感觉到,他的手抚过她的面颊,仿佛眷恋又执着,指腹在皮肤上擦出了几道血指印,最终,垂了下去。
“别……那么恨我,圈圈。”
这是殷霄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尾音微弱得好像随时会被风撕碎,但她却听得清楚,那两个久违了的音节落在耳膜上,有如轰雷。
这个滑稽又可笑的名字,几乎已在陆鸢鸢的记忆里褪色。
那是她重生以后,第一次和段阑生一起出任务,被困在他的识海里的事儿了。
在那片真实与虚幻倒错的光景中,她不是陆鸢鸢,而是段阑生的“妻子”圈圈。
这个名字,应该只有段阑生和她知道的才对。
为什么殷霄竹会这样喊她?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有过一个叫“圈圈”的名字?
难道是因为,殷霄竹上回闯进她的识海时,不止看到了属于文殊公主那片雪地,还看到了她更久之前的记忆?!
陆鸢鸢的唇瓣沾着血,攥紧手心。
不……他根本不可能从她的识海里找到“圈圈”这部分的记忆。
一个人的识海,只能储存发生在本人身上的经历。
当初,欲色鬼想要吃掉段阑生,也是先读取了段阑生的童年回忆,找出他的心结,以此为基础,搭建出一个幻境。而不是只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来构筑一个幻境。
她不过是机缘巧合,才会被卷入段阑生的识海里。圈圈这个虚构的人物,就是因为她的误入而诞生的,并且,自始至终,都只存活在段阑生的识海里,存活在那个由欲色鬼搭建的幻境里。
所以,哪怕她真的以圈圈的身份生活过一段时间,这段经历也不会写在她的识海里。殷霄竹哪怕将她的识海翻来覆去地看,也绝不可能搜寻到一丝一毫和圈圈有关的片段。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冥冥中,仿佛有些重要的线索从指缝中溜走,从此再也无迹可寻。陆鸢鸢发着抖,膝行向前,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殷霄竹,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
然而,被她这么一扯,眼前的人再无抵抗的力气。他的头颈就无力地一歪,露出那张染了血的、带着灰败气息的面容。
殷霄竹死了。
他再也不会像上次一样,接住她的拳头,回答她的问题了。
陆鸢鸢的目光骤然凝固,蓦地张了张口,双手却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
慢慢地,她松开了掌中皱巴巴的衣襟,站起来,退后一步,怔忪一会儿,望向天空。
漩涡撕裂天穹,奇瑰壮丽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天象,犹如画布上打翻了用星河与宝石揉碎做成的颜料,诡异地静止着。
天地之间,静得只能听见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今天,杀她的人,害她的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她终于可以从怨恨和嗔怒中得到解脱与新生,实在值得举杯庆贺。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面颊是湿的。
眼前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努力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与此同时,腹部深处的金丹好似着了火一样烫。陆鸢鸢晃了晃脑袋,拾起窥天镜,没有拔出自己的断刃,就往山下走去。
她其实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解释这个场景,就说段阑生死于殷霄竹之手,而她为段阑生报仇了即可。
或者,什么也不管,直接离开蜀山,重新开始生活,去哪里都好……
对了,她还得去把越鸿的傀儡挖出来……挖出来。
沉浸在思绪中,陆鸢鸢有些浑浑噩噩的,没留意到足下,蓦地被一根树枝绊了一跤,摔在地上。
面庞埋在湿润的泥土中,她一动不动,恍惚间,好像听见了两道不同的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交织着。有时带有浅浅的玩味和笑意,有时又分外认真和郑重。
“不是要喂我吃饭么?过来吧。”
“你不想一直和我一起?”
“我抱着你,你害怕什么?”
“你不是我的累赘。”
“怎么,嫌我丑?”
“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我吗?”
“我相信你。”
“我让老板重新扎的,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像不像?”
“你说我杀了你两次,是哪两次?”
“我喜欢你,所以,我不能再当你是朋友。”
“别那么恨我,圈圈。”
陆鸢鸢眼眶灼热,有什么东西滑进了泥土里。
腹部深处的金丹,在段阑生的天劫来临前就很滚烫,如今更是烫得有如熔浆在滚动。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隐隐伴随着叹息声。
明明感觉自己已经抬起了头,可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一片漆黑的视野里,有大片如火如荼的凄艳红花在快速生长,烧成一片火焰……
她分不清时间,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这时,她耳旁响起一道弹指音,有人略带调侃地在她头上道:
“灵衡仙君,你的梦还没结束么?”
瞬间,黑暗如潮水褪去。
“喂喂喂,饶了小仙吧,你那好侄子过两天可要回来了,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小仙可怎么交代哟……”
陆鸢鸢的眉头微微拧起,心脏也在抽搐闷痛着,仿佛沉进了一片很深的水域中。而那道扰人的声音,就是一束强光。在它的照射下,残阳、枯草、离合山……一点点地变得苍白,一切都在离她远去,白光越来越亮。
不仅这样,她还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轻轻搔她的面颊。
慢慢睁开双眼,她看到一片曦光灿灿的天空。
陆鸢鸢呼吸一滞。
心脏在急速坠落中失重。脑海里有无数纷杂的画面在涌动,旁边还一直有人在喋喋不休地和她说话,但对方的声音,被过滤在外,半点入不了她的脑海。
陆鸢鸢坐起来,一条腿曲起,而手肘搭在膝上,抬手捂住胀痛的脑袋。
淡青色的广阔长袖垂落在地,飘逸如云,光华隐隐。低头,她看到自己的手背肌肤上,有咒络一样的淡金色光芒在流动着。
过去与当下,虚幻与真实,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
陆鸢鸢怔愣着,久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段阑生早已死去,已经死去了七年。
殷霄竹也在那一天死去。
是她陷入了过去,分不清时间流逝。
陆鸢鸢收回手,看向自己所处的这座明亮的宫殿,回忆起了离合山崩塌那一天,最后发生的事。
那一天,她错了,错得离谱。
那会儿,因为好几个与段阑生的天劫息息相关的事件都提前了,她就先入为主地相信了那场气势万钧的雷劫,就是段阑生恰好提早到来的天劫。
但她想错了,那不是段阑生的天劫。
那一天,真正渡劫的人是她。
仿佛在命运的交叉点,和段阑生交换了。她以红尘证道,飞升了。
在《魅仙缘》里,飞升为剑仙的男主只有段阑生一个。但从那以后,故事的主体,却没有跟着挪位,依然在修仙界里进行。因此,关于飞升的设定,以及飞升后的世界,在原文中描述极少。
大概率是因为用不上,原著作者也没有设定出一套完整可参考的设定。
再加上,陆鸢鸢上辈子连门槛也没摸到,她是半点也没往自己也可以飞升的方向考虑。
不过,尽管没有原著情节参考,但当她跨过那条门槛,就发现这个世界早已自动补全了飞升有关的设定,还补得非常详细。
原来,这个世界的修士飞升,个人修为、资历、天赋都不是最关键的,讲究的是“悟道”的那一个瞬间。
妖怪天性淫靡,就算修炼成人,也根除不了天性。唯有在天劫到来时,以无情证道,才能昭示悟性与决心。人类则有多种得道飞升的方式,多情道、无情道、红尘道等。
前世今生,大起大落,悲欢离合如烈酒穿肠,飞升的那个决定性的瞬间,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在她身上。
飞升后的世界,并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什么的。最高率领者,被称为神君。
只是,当年封印鬼帝的那场大战后,无数大能陨落,神君虽然没有陨落,但也陷入了数百年的沉睡中,未曾苏醒。如今唯一可以连通沉睡的神君的识海、与他交流的,是他座下的神兽玄
飞升后的世界,同样存在细致的规则、等级与职业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