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夫摇头:“只能看少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可以的,”霍青山抓紧了他的手,“婉娘心性坚韧。就算是为了再看一眼孩子,也会挺过来的。”
“说得是!”冯氏附和,俯到温婉耳边,“婉娘啊,打盈盈出事你还未见过她呢,你就放心把她丢我们?孩子跟谁都不如跟亲娘好啊。”
周大夫便也宽慰道:“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先前说赤阳散绝迹了,这不也找到了吗。她若今晚能退烧,这生死关便算熬过了。”
冯氏把心放了一半下去,亲送周大夫出去,回来后见儿子才开始擦脸,满屋子的血腥味,叫人很难不心焦。
她颤着一颗心,细细地看了看儿子。
青山瞧着镇定,脸上却无血色,被喷溅的血一衬,脸色更显得纸白。这么多年来,她没见过儿子如此神态。
冯氏让人端了茶饭进来,小声劝道:“吃点儿吧。婉娘若醒了,还要你照顾呢,你可别自己先垮了。”
霍青山低头拧帕子,迟迟开腔:“母亲。”
“啊?”
水声轻微,他将冰冷的帕子放上温婉的额头,方才又开口:“您说我这些年,麻木无情,可算个混账?”
冯氏怔住:“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自己。”
霍青山:“母亲受了不少我的气。”
冯氏:“我看得开,气什么气。”眼中又浮起泪,轻抚儿子肩头,“谁都有难处,凡事别钻牛角尖,一别总苛责别人,二别总苛责自己。”
当然,这两日的事,她还是很责怪自己的。
也不知青山听进去没有,他眉眼低垂,好似精气神都空了。
他突然又问:“婉娘方才紧拽我的衣领,咬牙喊我的名字,可是有话想要骂我?”
冯氏想了一想,由己及人,信誓旦旦道:“定是怨怪你,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竟不见人影。”
嗯,一定是这样的。
温婉一直昏睡着,高烧不退。
冯氏已守了整整一个日夜,终究熬不住,当夜就在天棐院暂歇下来。
屋里霍青山守着。
温婉一会儿浑身火烫,需用冰来降温;一会儿又手脚冰冷,要汤婆子来捂。折腾了半宿,到后半夜才不再忽冷忽热。
她还依然烧着,只是不如最初滚烫。
温婉昏睡着,噩梦不住。
她总是梦到黑白二鬼在背后敲门,这一次门被破开,二鬼终于将她抓下了地狱。
阎王判她罪孽滔天,转眼将她投下业火,熊熊烈火以她罪孽为柴,焚烧她千疮百孔的魂魄。
她在火焰中苦不堪言,却又拒不认罪。后来也不知怎的,许是罪孽结清,火焰便小了下去。
她在炙热的余温中挣扎,想要爬出去,可这焚坑好深,她用尽了力气也上不去。
正无可奈何,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子骥……”
一室安静中,响起了一声轻唤。霍青山拧帕子的手一顿,忙扭过头瞧,见女人难受地晃动起了脑袋。
“子骥……”她嘴唇微动,发出的声音嘶哑难闻,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
霍青山将耳朵贴近,可她却再未有呓语。她喊的,似乎是一个人名,新婚次日便喊过的那个名字。
噩梦之中。
温婉终于爬出了焚坑。是那双靴子的主人伸手将她拽出,又扶她站稳。她万分感激,抬头想说感谢的话——
一张叫人刻骨铭心的脸,便撞入眼帘。
顾子骥?
霍青山还正想着那名字,温婉已悄然睁开了眼,半掀开眼皮看向了他。
“婉娘?”他心脏猛的一跳,忙喊了一声。
婉娘却并未应他,只将手缓缓举起,掌心捧住了他的脸,拇指温柔地摩挲起来。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却又好似并未看他,只是透过他的脸,去看他身后的东西。
霍青山忽然有一股回头的冲动。
“子骥,你来接我了吗?”她说,声音带着一抹颤,每个字都咬得不清,因又沙哑得可怕,霍青山便依然未听太清楚。
“婉娘?”他伸手摇动女人的肩。
噩梦中。
进一步顾子骥,退一步焚坑,温婉想躲来着。她无颜面对这个男人,他那样深爱着她,她却毫不犹豫地把刀捅进他的心脏。
奇怪的是,顾子骥没有怨恨她,也没有质问她,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
于是她也定定地看着他。
终于,她忍不住伸出手,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抚摸起这张让她相思若狂的脸。死亡已久的心脏,又为之复跳了起来。
可当手指慢慢摩挲,拂过男人的眼皮、鼻梁、鼻尖……一颗小小的浅浅的痣,于瞬息之间击碎了她的欢喜。
不是顾子骥,是霍青山。
怪不得不说话呢,这人向来闷得很。
屋里烛火噼啪了声,女人的手猝然滑落下去,霍青山一惊,将那手一把抓住。
手掌依然滚烫。他粗粗摸了摸脉,还好,脉搏并没有更加虚弱,因是不放心,他又请府中大夫来瞧了一回。
这大夫自是不如周老大夫,模棱两可说着“还行”“好些了”之类的话,就是不敢断言能否醒来。
汀兰自顾自安慰道:“没说‘不行’就是好事,好事!”
一|夜的焦心等待。
天没亮,冯氏便醒了,冷水拍了拍脸便过来看看情况。她来得也是巧,在床边坐下没多久,温婉竟便发了汗,汗得头发能拧出水来。
霍青山用手一探——
“退烧了!”
他说罢了,再次摸了遍温婉的额头,“退烧了……”喃喃似是说给自己听,那青白了一整夜的脸终于泛起血色。
冯氏喜得哭了起来:“快准备点儿汤水,一会儿她醒了要喝。出这么多汗定是渴得不得了。”
温婉又睡了个把时辰,方才幽幽转醒。彼时周老大夫已来号过脉,说是已经无碍,开了些慢慢调理的药,笑着告辞。
冯氏喜得半点疲惫都不剩了,奔出天棐院,到处报喜讯去。
温婉脑子沉沉,虚得坐不起来,心头倒还有力气暗骂——将来死到临头,千万要死得干脆,才不要再遭一回这样的罪。
宋妈妈在门口烧起了艾草,驱邪避凶,赶赶病气。院儿里的下人们又说笑起来,有说应该再烧点朱砂的,有说应该再烧点儿柚子叶的,还有说干脆点串鞭炮炸它一炸的。
霍青山扶她起身,在背后垫了褥子,边喂她喝药边问:“一会儿想吃点什么?”
温婉听着院儿里的声音,人又清醒几分。她喉咙干痛得很,只沙哑吐出来两个字:“螃蟹。”
勺子在碗边磕出一声脆响,霍青山狠狠地把眉皱起:“等你大好了再说。”
温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她刚刚死里逃生,心里头还憋着一股气呢。
她清楚,这回定是有人拿孩子做局,不然仅凭“醉酒”,解释不了褂子为何在水里。
她只恨现在起不来身,不能把那混账揪出来收拾一顿。她正心情不好呢,霍青山应她这般虚伪的话,活该挨白眼。
“等我好了,都没螃蟹吃了。”她抱怨道。
霍青山把勺子又送过来,冲她勾起一笑,竟是格外好脾气:“那你把我吃了。你不是骂我是只臭螃蟹么。”
温婉:“那是母亲说的,不是我说的。”
“好,母亲说的,你只是捡了句话来用——快张嘴,把药喝完了,咱们再说螃蟹的事。”
他分外有耐心,亲自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药,明明屋里有丫鬟伺候。
温婉见他喂药喂得认真,像在答卷儿,笑了下:“不让我吃螃蟹,你是怕我吃死了不成?”
男人没有答,只将勺子又往她嘴边贴过来。她悻悻张嘴吞了,方才听他道:“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他语气发沉,沉得温婉一时没有对上话。
霍青山:“那日我若在,断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终究还是怪我,未尽到父职,也未尽到夫职。”
温婉打量着他,惊见他竟是诚挚满眼,不禁怀疑他这是转了性。她便笑了一笑:“可夫君说过的,你公中事务繁多,不希望后宅之事令你烦忧。”
霍青山将勺子放下,一脸严肃地对她道:“无知之言,不再作数。日后再有什么事,你千万要与我说。我若有哪里做得不对,你也要与我说。”
温婉:“……”
到底是谁发烧了,他吧?
温婉在床上养了两日,方才能扶着下来走动。
醒来第三日,盈盈吵着要娘亲,冯氏只好把她带来。
温婉特地给脸上了一层胭脂,瞧着气色稍好一些。可盈盈眼尖,还是一眼瞧出娘病了,趴在她身上哭了老久。
当然,不止哭娘瘦了病了,还哭自己挨了训。
据这丫头交代,她爹把她狠狠训了一顿,说再敢偷溜不见,就关起门来打断腿。
爹爹果然讨厌,再也不要喜欢了。
温婉能说什么,她只能说——“你爹骂得好”。
这日天气尚好,出了太阳,金色的光斜照进卧房里,可惜没能照到床上。
霍青山便抱了她出去,将她放在院子里的贵妃榻上,因怕有冷风,又在四面加了屏风。
温婉在屋里一闷好些日,被暖日晒得愈发舒服,本来不困的,却也缓缓睡去。
院中下人轻手轻脚,并不敢吵她入眠。因是无比舒服,她这一睡便睡了许久,睁开眼时已近日中。
扭头一瞄,霍青山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捧着一本书,慢慢翻阅着。他面前的小桌上叠放着两本书,约莫是他这一早上翻完的。
他似乎没有走开过,一直守在她旁边。
“你近日都无事么?怎的还守我睡觉。”温婉坐起来。
许是晒过了太阳的缘故,说话时胸口能提起气了,筋骨的淤滞也感觉好些。
男人放下书本,帮她提起滑落的薄毯:“嗯,没什么事。”
汀兰听到说话声,赶紧进来送汤药,笑道:“有什么事能比少夫人要紧呢。这些日,咱们大公子可是一个错眼都不敢有。”
温婉一口闷了药,笑:“再乱说话可要撕嘴了。大丈夫岂能只顾儿女情长,他说没什么事,那便的确没什么事。”
汀兰抿嘴笑着,又给霍青山满上茶水,识趣地退下了。
霍青山端起茶碗,慢饮了一口:“她说的倒也没错——没有什么事,能比夫人要紧。”
温婉望着他,错愕了。霍青山的嘴,也能说出这么温情的话?
他很快拾起书来看,只给了她一个侧脸,大约是……
温婉抿唇笑。
害羞了吧。
这个男人在床边上守了她好多天,没说过几句贴心的话,只会硬邦邦地告诫她这个做不得那个吃不得。
有的时候,实在叫人烦不胜烦。
但他消瘦了、憔悴了,长了胡茬也忘了刮,她都是看在眼里。
温婉笑起来,正要打趣他两句,屏风外一道人影闪过,书剑闪身进了来。
“公子!”
“何事?”
书剑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霍青山立时便将书本丢下,起了身。
“夫人稍候,我有事先去处置。”
温婉收笑:“哦,去吧。”
瞧瞧,这就是刚才说“没有什么事,能比夫人要紧”的人。
男人的嘴啊,骗人的鬼。
霍青山这一去就是一下午。回来的时候,温婉已经又睡了个午觉。
她这一整天都呆在院子里晒太阳,天上的云团很是赏脸,不曾遮她的太阳。
男人在她旁边坐下,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一丝紧绷。
“查清楚了。”
“什么查清楚了?”温婉坐起来,捏起袖子替他擦擦额角的汗。
他大约回来得很急。
霍青山:“盈盈的褂子为何在水里,查清楚了。”
温婉:“?”她本想自己查的,眼前这人倒先她一步。原来方才急匆匆离去,是为了这件事么。
她收回那句叨叨他的话。
先前冯月馨母女三人害她,霍青山的反击虽已很重,可还是没有令她满意。她后来便借柳浪山庄的手,将冯月馨夫家那些丑事捅出来,让那帮子混账玩意儿遭了报复,心头才痛快。
今儿这桩,她倒要听听是谁干的,又领了什么样的罚。
霍青山从中秋那晚说起——
那一晚的桂花酒分外香甜,盈盈闻着味儿馋得咽口水。她向娘亲要酒喝,未得允,又向奶奶要,奶奶也未惯着。
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这事儿被霍成光看进了眼里,便以偷喝桂花酒为由,将盈盈骗出去。他只是想着,把丫头骗醉了藏起来,吓他大哥大嫂到处找孩子。
霍成光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想得他娘齐氏一句夸,多吃两块甜饼。
小孩心性罢了。
当初霍青山成亲,没有等齐氏,齐氏因此心存不满,在气头上收了邹老婆子,想要伺机报复。
不过后来家主派人劝过她一回,她已想通,便只专心折磨三房那堆妾室,再没想过搅和家里。
她对霍成光动手一事,事前是全然不知情的。
可事情闹大以后,她怕受人指摘,便听了邹婆子的鬼话,将盈盈的外衫丢进湖中,借此转移众人视线,以便她把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别的地方去。
谁知温婉泡不得冷水,最终竟生出了更大的祸事。
从一开始霍文新就查了他们三房,后来霍青山的人也来查。齐氏用一箱子甜饼的奖励吊着霍成光,那小馋鬼为了甜饼硬是扛过了两轮盘问,只交代了拿酒给盈盈吃,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让砚清指点佳恩与佳宁,带上惠芳斋最香的糕点去找三房那帮孩子玩。成光嘴馋,到底没禁住诱|惑,不经意间将事情抖落了出来。”
温婉听明白了——她差点儿被弄死,但对方不是故意的。
她点点头,只问:“那就打几个手板心,完了?”
霍青山:“始作俑者是邹婆子,没有她,三房母子不会做下错事。邹婆子是要重罚的,只是,她与她娘家闹掰之后已无了退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撵她出府去,恐她又生出事端。父亲便做了主,将她挪到庄子上去打杂,月银降至最低,让她便在那边了此残生。”
温婉听罢了,只觉得是隔靴搔痒,根本不算惩罚。
许是这寻常人家,到底不同于江湖吧。若按她的意思,当除恶务尽,弄死了了事,自也就不必怕那老东西再生事端。
江湖之中,人命何曾算过人命。温婉对这样的惩罚有些不甘心,可转念一想,又因此生出一丝宽慰——不会动不动就要人性命,这才是正常的人世间啊。日后盈盈在这里长大,至少不必提着脖子讨生活。
她便立时想通了。
行吧,就按家主说的办。待她身体好了,便让手下盯着邹婆子,若这婆子胆敢有一丝不服,她必不能容她。
霍青山:“至于三房那边,明儿三叔三婶会带着成光过来,亲自给你赔礼道歉。父亲不欲闹大,你……”
“我知道,”温婉点头,挤出一丝笑,“他们都不是存心要害我的,只怪我身子自个儿不争气。”
男人捏住她的手:“你这是在说气话。”
温婉是说的气话,不过是气自己,并非气家主的判决。
曾几何时,海碗粗的脖子,她能一只手拧断。如今不过泡了会儿冷水,就到阎王殿里逛了一遭,真是日薄西山,不中用了啊。
她的功法便是这般竭泽而渔的,只能撑得起一时风光。不过这辈子好歹风光过,也算值,如今盈盈已找到人照顾,她死的时候大可瞑目。
霍青山以为她不满,便又劝道:“三婶保证了,只要你消气,哪怕是要她把成光推进水里淹个半死也使得。”
温婉噗嗤笑出声:“我要真是以牙还牙,便成我的不懂事了。”
说着,扶住把手站起来,“不说了,天儿都阴了,该回屋里窝着去。”
不及迈出一步,霍青山已一把扶住她,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还在生气,话都不想与我说了?”他紧皱着眉头。
温婉:“……”不是,她只是想到自个儿不中用了,一时没了心情言语。
“把我放下来,我能自己走!”
他不放,温婉便一把抓住了屏风,拉扯得霍青山往前走不了。
想来,他这难得示好的人终于示好了一会,竟然被拒绝,应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的表情有些懵。
温婉“噗嗤”一笑,原本不好的心情,被他脸上的迷茫逗乐了。
当下,脱口逗他道:“你说‘爱我’,我就让你抱。”
“……”
“不说么?你都不爱我,还要抱我做什么。”
这世上的男人,最疼爱的孩子,往往是他最爱的那个女人所出。有时候,甚至与亲生与否无关。
明明活不长,她还偏要霍青山爱她,温婉知道自己卑鄙。
但她没得选。
霍青山被她盯着要答案,迟迟不答,终究只是啧了声:“书剑,把屏风挪开。”
温婉:“欸——”
书剑憋着笑,蛮劲儿一使,硬把屏风挪开半丈远。
温婉手里没了抓握。
霍青山抱着她,一路回了屋去。走到床边,欲将人放下,温婉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却不松手。他佝偻着身子,半晌直不起身。
“我的夫君,原来不爱我么?”她撇着嘴,一脸委屈样。
霍青山早已见识过她的玩笑,无奈失笑:“你又拿我取乐。”
“你说‘爱我’,我就放开。”温婉眨巴着眼盯着他,十指交叉扣在一起,死死压着他的脖子。
四目相对,离得那么近,能看见彼此的睫毛在上下扑动。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个音。
“说啊!”
温婉等着,眼看着他的嘴似乎就要说出那几个字,外头突然响起书剑的声音:“公子!柳浪山庄来人了!”
她*手一松,放霍青山直起了腰。
啧,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霍青山理理衣襟,与她道:“咳咳,约莫是旭阳丹有了消息,我先过去看看。”
温婉往里一滚,背过了身:“夫君去吧,让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好了。”
霍青山又动了动嘴,脸上很有一些无奈,终究也没说什么,拨开珠帘去了前头。
他出去不多时便回了天棐院,却没来温婉这里,而是径直进了书房。
金灿灿如黄金夺目的丹丸摆在面前,他凝望着它们,许久,胸腔里缓缓吐出一抹气息。
压在心头好些年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书剑兴奋地搓着手:“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公子,咱们药齐了!”
方才柳浪山庄来人,登门相赠旭阳丹。霍府欲感谢,对方却既不要钱,也不留下吃饭,只说是按庄主吩咐来结善缘的,事既已成,还要赶回去交差。
匆匆忙忙地,便又走了。
江湖人大约都是如此吧,直来直往的,倒也洒脱。
这个人情,他霍家记下了。
霍青山看着两味药,难得喜得眼角眉梢都弯了:“小姑姑年已三十,当初大夫断言,她若不生养也顶多至此寿。时间不等人,我要尽快上京一趟,亲自把药交给她。”
书剑感慨:“服了药好了病,这么多年的怨念想来也该散了吧。”
说到此处叹了声气,满脸的惋惜:“当年我大师兄也是得的这个病。起初竟不知晓,突然有天跳着梅花桩,从上头栽下来,就再也没醒过。”
霍青山:“心疾乃是娘胎里带来的,断无长寿的。有自小发病的,也有生龙活虎却突然就没了的。”
书剑:“年纪轻轻就死了,二十出头,他媳妇儿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不知怎的,许是话题太过沉重,霍青山蓦然沉了心情,刚得到旭阳丹的喜悦,在这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
书剑还自顾自感慨着:“大师兄若没有死,咱们小门派也不会散,我也不会来霍府,一跟公子就是十年。”
霍青山抬手打住:“你先出去,我还有些事。”
书剑:“哦。”
“把门带上。”
“哦。”
房中安静下去,霍青山用手捏着眉心,眉心褶皱久不能化。
他大约是知道,为何自己突然沉了心情——“年纪轻轻就没了”,这样的话,他不想再听到。
直到月初升,书房的门才又打开。
正房里传来笑声,霍青山诧异着走进去,见霍砚清居然在这里……下棋?
温婉本无聊得跟自己对弈,后来二房那边的兄弟姊妹来探病,她便将霍砚清捉住,与他下起棋。
按说这小子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她近来精神不济,懒得动脑子,便让他捡了便宜,只与他下了个旗鼓相当。
此时,霍砚清见大哥终于出来,便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大哥!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要饿死了。别过别过,我要回去吃饭了!”
说完脚下生风便溜走了。
温婉捂嘴哈哈笑。
霍青山走上前,扫了眼棋局,问她:“你可用饭了?”
温婉瞧了瞧他,见他脸色冷淡,竟不见得了旭阳丹的欢喜。
“你这么晚才回来,我当你是真的要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呢——吃了,吃了一碗养脾胃的山药红枣粥。”
霍青山便没了话,走过来抱她回里头去躺。
温婉顺势搂住他的脖子,笑:“你不怕我拿你脖子要挟,又问你那个问题么?”
他用手肘挤开珠帘,珠帘晃动着,碰撞出一串悦耳轻音。
“那你问啊。”男人轻声回答,声音几乎与珠帘的声音一般大小,就贴在她的耳边说。
温婉被他放到床上,双手自还搂着他的脖子:“那好,我再问一遍——敢问我的夫君,你可‘爱我’?”
她看着霍青山,霍青山也同样看着她。等了片刻,他却没有启开嘴,只是将双臂收紧,慢慢将她按进怀里。
很紧、很紧,要……要勒死她了!
次日,三房一大早就来向温婉赔罪了。
霍三叔一个眼神,霍小胖子便扑通跪下磕头,磕得咚咚作响,很是实在。
温婉自是不好跟个孩子计较,当下便道“算了”。
霍三叔却哪丢得起脸,非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侄媳妇儿不必顾我脸面,是我管教不严。”
“让他磕!他活该!”齐氏也狠狠道,却是全然不提自己的过错。
直到磕了十来个头,温婉连说三个“算了”,才真的算了。
霍成光额头上顶着青紫一片,冲她嘿嘿傻笑。要不是早知他本就是这蠢笨样,温婉都要担心他磕傻了。
齐氏今儿不敢护犊子。她知道闯了大祸,唯恐霍青山不顾亲戚面子与她算账,便把她库里最好的几样东西都拿来当谢罪礼了。
什么宫里赏下的东珠手串、什么补血圣品、什么传世名画……各类稀罕物件不胜枚举。
温婉不欲与她结仇,只挑了补血圣药收下,又留她一道用了饭,席间骂了邹婆子好几嘴,齐氏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与她一起骂外人。
温婉近来其实也收了好些戾气与匪气。
后宅的生活到底不似江湖,她活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将心静一静,遂发现——在这后宅,若还像江湖那样弄个你死我活,这日子就没办法过下去。
小人难防,有时候真得忍一忍。
譬如,她当初怂恿霍青山把满院子的下人都赶走,便是种下了一个恶因。
邹婆子之所以挑唆齐氏,皆是因没了后路,恨绝了她。她若能杀了邹婆子,或是将邹婆子赶到天边,那倒还好,否则便是给自己树了敌。
一面树了敌,一面她对后宅争斗又水土不服,免不得就要栽跟斗。
是日,天棐院其乐融融,一笑泯了恩仇。
下午出了太阳,照着暖洋洋的,温婉扶着小丫鬟在院子里散步。晒一晒可升阳,越晒太阳她越精神,只恨这深秋里头不是每天都有太阳。
她散步之时,霍青山离了天棐院,去与霍文新商量上京一事。无人给她取乐,光晒太阳倒也无聊。
好在懒散走动了没一会儿,霍停云就带了盈盈来看她。两个不靠谱的,竟一起打了套拳给她看,耍猴似的。
“怎么样,我们云字辈功夫如何!”盈盈挺着小胸|脯,骄傲地问。
温婉:“那自然是顶呱呱的。”虽然心里把“什么玩意儿”念了三遍,她还是昧着良心夸出了口。
盈盈更骄傲了:“三叔教我的!”
霍停云不好意思地抠着后脑勺:“嘿,女儿家也不一定非要学女红嘛,学点拳脚我看挺好。”
温婉认同,摸摸盈盈的头:“你三叔说得对。咱们女儿家最先要学的,就是保护自己,遇到有人欺负就打回去。”
“嗯!”
“以后多跟你三叔混。”
这话中听,霍停云眼神都明亮起来:“还是大嫂格局大!”
其实温婉先前有心教盈盈拳脚,奈何一来事忙,二来盈盈四岁上下总生病,便始终未能落实。
于是,她便只能用心将盈盈的身体调得壮壮的,学拳脚的事便寄托在洛明霜身上了。
洛明霜怕是永远也不会晓得,她是温婉最开始选的托孤人,若没有霍青山那张画像送过来,她已经一步一步掉进温婉下好的套里了。
也不知这会儿洛财迷人在何处,还怪想她的。
今儿的太阳太过吝啬,照了她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躲了回去,四下嗖嗖起了风,温婉只得又回房里窝着。
“小心台阶,夫人……小心门槛……夫人当心帘子。”扶她回去的小丫鬟,一路都悬着一颗心,温婉没走出汗,她倒满头汗。
温婉自病了,身边就没有空过人,连出个恭都有人看着,生怕她一个不慎摔了。
她感觉自己在坐牢。
更感觉自己已然七老八十,马上就要入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