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雪平复呼吸,小声问道:“到底去哪?”
“不知道。”贺岩靠回驾驶座,挂挡,注视着倒车镜,淡声回。
“什么?”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重要。”
贺岩扫她一眼,“上了高速再说。”
出发是临时起意,又何必非要定下目的地。
闻雪在震惊茫然过后,内心深处竟然升起了一股期待,就好像踏上了一段冒险之旅。她忧虑了两天的眸子总算彻底亮了起来。
车辆在黑夜中疾驰而过。
倒车镜的风景也在一点点地后退,他们正在逃离西城这座城市。
车载收音机放着深夜栏目,平安挂件轻轻地摇摇晃晃,闻雪不禁屏气凝神,这是她这二十一年来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事,她想深深记住每一个细节。
忽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索:“还有几百米到分岔路,你指方向。”
“啊?”
闻雪不知所措地坐直,紧张不已,“我指?可是我不知道啊??”
“快,马上了。”
“啊啊啊——”
闻雪急死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去哪,也没想好,就直接开车带她上了高速。最要命的是,她也完全没有准备。
而现在,准确地说,可能十秒内她就要做决定了。
他怎么这样??
“快。”他慢声催促,“左还是右。”
闻雪心慌慌,急得脱口而出:“右!”
“这不就得了。”贺岩完全听她的,她说朝右就往右。
闻雪感觉额头都冒出了冷汗,她真没见过这种人,这辈子第一次见,想到接下来说不定他还要继续让她选择,她赶忙低头从包里拿出手机,气息不稳地想找这条高速的地图。
“干什么?”他问。
“我做做功课。”她还是有点生气。
贺岩对她心服口服,“天天做功课,吃饭也做功课,哪来那么多事,你省省,开到哪算哪,行不行?”
闻雪很想说,不行。
但她也很憧憬有一段特别的旅程,只好将手机熄屏,“……行吧。”
接下来的每一次分岔,都由闻雪决定往哪走,她渐渐地也找到了乐趣,连儿时也不常玩的‘点兵点将点到谁我就选谁’都用上了,逗得贺岩哑然失笑。
“好玩吗?”
听到贺岩这样问,闻雪眉眼俱笑,诚实地点点头,“一点点。”
这一段路开了三个多小时后,贺岩找了个服务区停下稍作休息。
闻雪很想去洗手间,但这个服务区看起来有些旧,洗手间的白炽灯也一闪一闪的,往里看一眼,恐怖片效果拉满,忍得膀胱炸了都不敢进去。
“怎么了?”贺岩见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出声问道。
闻雪也不好意思说害怕,顶着他狐疑的目光,她一咬牙,鼓起勇气,目不斜视往里走,她进了离门口最近的隔间,太静了,静到水龙头滴水的声音都被放大,她没忍住,扬声问:“贺岩,你在外面吗?”
“……”贺岩按按眉心,“我在。”
她飞快洗了手后,往外冲。
速度太快,贺岩一把接住她,等她站稳后,他垂眸看着她,短促地笑了下。
胆子真小。
但是,胆子这么小的一个人,当初他这个她都没见过几面的人去找她,要她跟他走,她没有一丝迟疑就答应了。
今天也是,大晚上的,他要她收拾行李,她也毫不犹豫。
他很清楚她对他的信赖以及依赖,全是建立在一个很重要的基础之上。
这个基础叫做,他是贺恒的哥哥。
正因为他是贺恒的哥哥,她才会跟他走。
也因为他是贺恒的哥哥,她不会跟他走。
“别笑我。”她闷闷地说。
“谁笑了?我没笑,走吧。”
两人再次准备踏上行程。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两点,闻雪走到车旁,刚要拉开副驾门,身后高大的男人伸出手臂轻松抵住,声音由上而下传至她的耳膜:“很晚了,在车上坐久了腰会疼,你去后座躺着睡一会儿。”
“那你呢?”她问。
贺岩不置可否,“我习惯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令她的心好似被针刺了般。
她屏住呼吸,低低地应了声,发顶擦过他抬起的手臂,打开车门坐上后座,这辆车空间宽敞,足够她蜷缩躺着睡觉,但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贺岩上车后重新调整暖风温度,以及后视镜角度。
车内温暖干燥。
他抬眼,透过镜子看向乖乖躺在后座的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趁着还没系上安全带,他直接脱了自己的大衣,他个子高,衣服也宽大,完全可以将她盖住。
当贺岩将他的大衣扔过来时,闻雪懵了,赶忙坐了起来,“我不冷!”
“盖着。”他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
“那你怎么办?”
“我不睡,不冷。”
贺岩的确不冷,车内暖气足,他穿着毛衣很舒适。
闻雪想把他的衣服还回去,谁知他一踩油门,汇入高速路段,她立刻歇了念头,不敢跟他推来拉去,就怕影响他开车,只好轻轻拥住他的衣服重新躺下。
“你冷的话,要跟我说。”她认真强调道。
“我不冷,快睡。”
她很无奈,心却踏实了许多。
前两天的贺岩太过陌生,现在的他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她唇角翘起,尽管睡不着,还是闭上眼睛休憩,车辆平稳地
行驶着,渐渐地,在收音机舒缓的音调中,她还真有了点睡意,睡得很浅,还是隐约感觉到大衣下摆滑落在车垫上,心里惦记着,猛然惊醒。
专心开车的贺岩都没发现。
她将大衣捞起来放好,一来二去,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愣怔几秒,拿起,借着车内微弱的光线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张没有撕下副券的电影票。
上面清楚地印着座位,7排8座。
“醒了?”
驾驶座的贺岩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压低声音问道。
闻雪慌忙将这张电影票藏起来,嗓子有些发紧,“嗯,有点渴。”
“行。”他看向外面的指示牌,“前面两公里有个服务区。”
“好。”
到达下一个服务区后,贺岩从后备厢给她拿了瓶水,将瓶盖拧开给她,她接过,心事重重地喝了两口。
“我去洗手间洗把脸。”他叮嘱,“不远,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喊我。”
她轻轻点头。
在他转身走向洗手间时,她将藏起来的电影票拿出来,喝过水的喉咙无比艰涩,猜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她深深呼吸几下,趁他还没回来,把这张电影票小心翼翼地夹在她的钱包里。
贺岩洗完冷水脸回来时,错愕地看着坐在驾驶座的闻雪。
她眼眸含笑,语气轻柔却坚定:“下段路程我来开,你休息。”
过去一年她开车次数不算少,以西城的交通状况来说,她的技术还算不错,这是第一次上高速。
“那我没法睡。”他实话实说。
“疲劳驾驶不好。”她委婉提醒。
贺岩失笑,点了下头算是答应了,但他没有去后座,直接坐上副驾驶座,稍稍调整座椅,能够让他不那么局促,舒适惬意地往后一靠,扬扬下巴,“你第一次开车上路是我盯着,这次也一样。”
他揶揄道:“跟城区不同,在高速上开慢车很危险,而且违法。”
“……我知道。”
她目视前方,踩上油门。有些事情她没有告诉他,那个深夜,他带她开车上路,她一开始的确害怕又慌张,但每次心慌时,只要余光看到他,她就觉得很安心。
现在也一样。
她一点都不害怕。
车速提到一百码以上,将所有的烦恼,痛苦,折磨和犹豫全都甩在车后。
贺岩没有打搅她,只偶尔提醒她记得及时变道,剩下的时间他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侧脸,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她开车时习惯挺直的腰背。
他知道她会开得很好。
现在的她有能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闻雪自然感觉得到他的注视,很奇怪,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的目光从来都不会让她不舒服。
两人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
清晨五六点,他们临时决定在离西城有几百公里远的陌生城市下高速,天还是黑的,沿路开过去,在雾气蒙蒙中,依稀看见环卫工人在清扫道路。
“这儿还挺冷,先找个好点的酒店休息。”
贺岩降下车窗,冷空气趁虚而入,连带着开车的闻雪肩膀都瑟缩了下。
人也彻底清醒过来。
开到了市中心,车辆绕过酒店门口的喷泉池,闻雪停车,贺岩拿行李,穿过旋转门,来到前台开房办理入住,“两间大床房。”
将卡还有身份证件给前台后,他微微俯身,低声:“等会儿你要是困,就先睡。”
“我不困。”闻雪摇摇头,精神到现在还是兴奋的,好几个小时过去,这一路奔波,丝毫不觉得累。
“行。”贺岩又问前台,“早餐几点开始?”
前台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敲着,抬起头,脸上挂着职业微笑:“早餐自助是七点到十点,您直接到一楼餐厅报房号就行。”
贺岩颔首。
“不困就在房间休息。”他抬起手看向腕表,“快七点了,吃完早餐再睡。”
这一路开过来,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闻雪笑着点头:“好。”
办理完入住,两人乘坐电梯来到高层,安静的廊道铺着厚厚的地毯,闻雪很担心打扰到别的住客,脚步轻了又轻,在房间门口停下,贺岩侧身将两张卡都给她,声音带着笑:“老规矩,你先挑。”
她忍俊不禁,接过房卡,对准房间号刷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房间有一整面落地窗,远远地还能看到江面,风景很好。
她站在窗前遥望,回过头来,面露惊喜喊他:“贺岩,你快来看!”
门口的贺岩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这样兴奋,抬腿迈进,直到来到她的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也愣了下,黎明破晓,天边渐明,他们居然赶上了一场日出。
闻雪出神地望着天际。
她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在他的带领下,到楼顶看的日出,跟今天,跟此时此刻何其相似。
考虑到夜间开车安全问题,接下来的两天里,闻雪和贺岩基本都是白天开车,晚上休息。
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初四这天他们起得很早,要去离市区有好几十公里的一座山,闻雪早餐吃得很饱,一上车就开始犯困,脖子上挂着买的U型枕,脑袋一歪,眯了过去。
贺岩偏头看了眼,浮现淡淡笑意。
他开得很稳,尽量少点颠簸,过年期间出来旅游的人也不少,将车停在离售票处最近的地方时,闻雪还没醒来,他定定地、放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放轻动作下车,车门虚掩着,没有关紧。
闻雪半梦半醒,身体一阵失重感,她惊醒过来,思绪还未彻底清明,迷迷糊糊的,见车上只有她,下意识地去拿扶手箱上的手机,习惯解锁屏幕时后知后觉发现,这不是她的手机。
然而,已经形成肌肉记忆,随着输入1220这四个数字,成功解锁,轻微的声响却在她耳边炸开。
她怔怔地看着,墙纸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年轻的女生在夜空下回头。
这是贺岩的手机。
他是什么时候改的密码?
又是什么时候换的墙纸?
这两个问题令她呼吸困难,手机好似在发烫,灼伤她的掌心,她手忙脚乱想锁屏,想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放回去,却没拿稳,一不小心他的手机掉进了座椅跟扶手箱之间的夹缝中。
贺岩买好票回来,透过挡风玻璃看她姿势怪异地俯身,大步来到车旁,开了副驾门,她白净的脸庞微微泛红,眼神更是慌乱,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几句。
就这么点小事也急成这样?
他哭笑不得,将门票揣口袋,上身探进车里,她紧张地往后靠,呼吸急促,眼睛不知该往哪放,他牢牢地占据了所有的视线范围。
贺岩很快就在夹缝里摸到了手机,笑了下,侧目看向她。
两人对视,靠得很近,目光胶着。
闻雪沉默地移开视线,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始终找不到着陆点。
贺岩垂眸,攥紧手机,直起身,语气寻常道:“票买了,走吧。”
“嗯。”
排队坐缆车之前,闻雪去了趟洗手间,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只有她感觉被关在透明玻璃罩里,氧气稀薄,她听不到别人的声音,打开水龙头洗了把冷水脸,感觉不到冷,只有钝痛。
这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在折磨他,他也在折磨她。
他们以后会是什么关系呢?
站在进退两难的中间地带,既不是亲人,也当不成恋人,牵牵绊绊,拉拉扯扯,回不到过去,也没有明朗的未来。
闻雪从洗手间出来时重新整理好了心情,面色无异地走向在门口等着的贺岩。
两人跟着队伍排在后面乘坐缆车上山,雾气缭绕,山势险峻,贺岩平静地看向缆车外,半天没声,转了转目光,瞥见坐在对面的她紧紧闭着眼睛,仿佛很害怕。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两眼,“坐飞机都不怕,怎么怕坐缆车?”
“我没怕。”她为自己辩解。
“看看。”他意味不明地说,“掉下去也不错。”
闻雪睁开了眼睛,轻声道:“嗯。”
也许掉下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离开。
她也不必心存不舍与愧疚。
这没头没尾还很不吉利的话,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其中的意思,静默了几秒,他们相视一笑。
缆车在目的地停下,有些抖,贺岩先下来,习惯性地伸出手臂,闻雪只迟疑了一瞬,便不再犹豫,扶着他下来,他们还要再走一段长而曲折的楼梯才到山顶。
山顶又是另一种风景。
有人趁机推销拍照留念,拍了后立刻拿到塑封照片,收费不算便宜,其他游客打听后,纷纷摇头走了。
“拍一张吧。”贺岩以商量的口吻问道。
闻雪想说几十块一张不便宜,但转念一想,他们好像确实一张合照都没有,便点头应道:“好。”
老板很高兴,拿起相机对准焦距,还教他们摆姿势。
可惜贺岩不听指挥,笑也没好好笑。
老板无奈极了,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开他们玩笑:“小伙子,你女朋友这么漂亮,看着她还不开心啊?”
贺岩身躯一僵。
闻雪神色如常,依然眉眼俱笑,好似没有听懂这句话。
两人拍了张标准的游客照,高大挺拔的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也朝他靠近,眉眼弯弯,脸上没有半点阴霾忧虑之色,他虽然没笑,眼神却很平和。
贺岩对这张照片爱不释手,下山回到车上,又看了几遍。
闻雪语带遗憾:“之前去过的景点也有人拍照,我们应该都拍的。”
“多大点事,以后还有大把机会。”他嗓音低沉,停顿半秒,“对吧?”
说这话时,他眼睛都没从照片上挪开,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她却愣了愣,好半天后低低地说:“对。”
得到肯定的回答,贺岩眉宇之间一派轻松,倍加珍惜将照片放进了方向盘下的手套箱里。
初六傍晚时分,他们像前两天一样,行驶在高速路段返程,即便是距离城市很远的边缘,气温也比西城要低很多,寒风如刀刃。贺岩过去常年以车为家,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在最近的服务区停下后,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前面几十公里有一段路塌陷。
想想也知道,即便他们不路过,肯定会被堵住。
当机立断,贺岩和闻雪决定下高速,开了一段路,来到的是完全陌生的小镇,沙沙沙地砸在挡风玻璃上的不知是雪籽还是雪花,沿路开过去,只要竖起旅馆的牌子,贺岩都会停车问还有没有房间。
以他多年的经验,得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
闻雪坐在车上,看他一次又一次下车,一次又一次绷着脸回来。
她惊讶不已:“房间都满了吗?”
贺岩神色缓和,安抚道:“没事,再找找。”
她拿出纸巾擦擦模糊的车窗,聚精会神地找旅馆。小镇就这么大,旅馆也没多少,车辆行驶到稍偏的路段,找了许久,总算在这不起眼的小旅馆里等到了一头卷发的老板的点头,“有,还有一间房,要不要?”
闻雪愣怔,仓促地看向贺岩。
他们出来好几天,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况,她难免拿不定主意。
贺岩皱着眉,抬手看看时间,低声同她商量,“我们去市区。”
老板呸呸呸几声,吐出瓜子壳,“市区六七十公里,早没房了,你们也是被那个塌陷困住的游客吧?”
正在闻雪犹豫,贺岩沉思时,身后汽车的轰轰声撕破夜空,紧接着司机降下车窗高声喊:“老板,还有没有房!”
老板瞄了站在前台的一男一女,正要说“有”时,闻雪抢先,迫不及待道:“要,我们要,我们先到的。”
“确定要?”
“要。”
老板扬声对外面的司机说:“现在没了!”
司机低声咒骂一句。
老板努努嘴,“过年一律都涨价,一百八十八,押金两百,身份证给我。”
闻雪从包的夹层找到身份证递过去,呼出一口气。
她一向相信直觉,总觉得,过了这个村,可能真没这个店了。
贺岩的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舒展过,他脸色郁郁,拿出钱包,抽出四张给老板。
“你老公的身份证也要给。”老板在键盘上不太熟练地操作,头都没抬,对闻雪说。
事实上,老板并不是第一个误解他们关系的人,闻雪已经习以为常,但张口就是“老公”的她还是头一回碰到,不免懵了几秒。
啪地一下,贺岩的身份证搁在前台桌上。
她余光扫到证件上他严肃的面庞,匆忙别开眼。
贺岩缓声解释道:“她还是个学生,我是她哥。”
登记入住信息的老板讶然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闻雪,看起来般配又恩爱,敢情不是小两口,她看走眼了?
这家旅馆装修很旧,没有电梯,他们拿了房卡后只能走楼梯,廊道铺着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地毯,空气中一股若有似无的发霉味道,和前两天住的酒店有着天壤之别。
贺岩无奈回头:“去市区碰碰运气吧,这里你住不了。”
“怎么碰运气。”闻雪没有看他,“开六七十公里去找,找不到再回来吗?没必要。”
他们今天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
她不累,但她担心他累。
这话一出,贺岩也就不再提去市区这件事,几天下来,大多数时候都是他拿主意,但一旦她有了决定,他都会听她的。
闻雪来到房间门口,用房卡刷开,插进卡槽,屋里的灯也亮了起来,很窄很小,一目了然,一张床,一张桌椅,什么都没有了,她心生退意。
不是嫌弃这房间小,而是不知道该怎么睡。
贺岩拧眉,率先跨步进去,扫视一圈,随手将另一张房卡扔桌上,再大步回到门口,在她面前站定,神色复杂地看她,“不早了,你睡房间,我去车上,人生地不熟,记得锁好门窗,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就在楼下。”
第72章
闻雪还没反应过来,贺岩便走出房间,宽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他下楼踩在地板上沉稳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她视线低垂,盯着门口地毯上被烟头烫出的洞。
半晌,听到别的房间传出的说笑声,她惊醒,赶忙进了房间锁好门,魂不守舍地刷牙洗脸,小旅馆的水压很小,淅淅沥沥,好半天她被热气蒸得脸颊绯红,洗了热水澡,身体也跟着活泛起来。
窄窄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开始后悔,至少应该听他的去市区碰碰运气。
思及此,她从羽绒服口袋找到手机,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发送消息:【要不我们去市区吧?】
虽然这样显得她反复无常,但她也不想让他的车上将就一个晚上。
他回:【不用,雪估计会越下越大,晚上开车也不安全】
她在房间里感受不到寒冷,暖气开得很足,穿着单薄的睡衣也不会冷。看到这条消息,她快步来到窗前,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股尘味扑鼻而来。
夜色已深,她艰难地推开窗户一条缝,雪粒的沙沙声传来。
低下头,就可以看到那辆熟悉的车,他大约是为了让她安心,连停车的地方都挪了,挪到了只要她对着窗外喊一声,他就能听到的地方。
闻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穿好衣服,拿上手机还有他放在桌子的房卡,悄悄地开门走出房间,下楼来到前台,老板一边烤火一边嗑瓜子追剧,见她过来,在屏幕上按了暂停键,笑眯眯问道:“有事嘛?”
“现在有人退房吗?”闻雪眼含期待。
老板被她这话逗乐,“要是搁平常,还真有人大晚上退房,今天这个天气,没有。”
闻雪失望不已。
她那间如果是双床房,她也不会扭捏,一定会让贺岩上来睡。
可偏偏是大床房,就好像老天也在开这个玩笑。
“那能不能多给我一床被子?”担心老板拒绝,她忙说
,“可以加钱。”
老板摆摆手:“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我得去看看有没有多的被子,有,我就给你,没有,那我也没办法。”
“麻烦了。”
老板喝了口水,起身去了别处,闻雪便耐心地站在前台那儿,好奇地四处打量。等了几分钟,老板抱着床被子过来,气喘吁吁,“喏,快给你哥送去吧。”
闻雪听了“你哥”这两个字,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与其说是尴尬,不如说这就是他们目前关系的真实写照。
她心里很清楚,贺岩不是在向老板解释,他是说给她听的,为了维持现有的关系,他不会上前一步,也不会索取什么,她只需要像国庆那时候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配合他就好。
如果这是一出戏,演员是他们,观众也是他们。
其实没有意义。
但人生就是这样,人总是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谢谢。”闻雪回过神来,抱住被子,止不住地道谢。
老板轻笑:“你哥身板子一看就很好,在车上将就一晚上没事。”
闻雪笑着点头,看着天空飘下的雪粒,怕会打湿被子,干脆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试图将被子护住,她又兜上帽子走出旅馆,走了十几米,在车前定住,雪飘落在她的睫毛上迅速融化。
她弯下腰,透过蒙上一层水汽的窗户,凝视着车内的人。
贺岩调整座椅角度,放下椅背,仰头随性地躺着。
他不知是睡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她用眼神描绘着他硬朗的五官,目光逐渐柔软,轻轻地敲了敲车窗,他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睛,却对上了她的眼眸,她示意他开车锁。
贺岩以为她出什么事了,马上降下车窗,冷峻的神色看到她抱着的被子时,如冰雪消融,“车上开了暖风,我不冷。”
她不听,拉开车门一股脑将被子塞给他。
他措手不及,只好接过堆在后座。
她想跟他聊聊,敞开地聊,送了被子后没急着走,坐上副驾,下雪的夜晚,空旷寂静,静到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向他,莞尔一笑。
“是不是很吵,睡不着?”他问。
小旅馆的隔音效果有多差,她不知道,他还不清楚么?
“不是。”她摇摇头,“其实这几天我都没睡好,你也是,对不对?”
贺岩一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默地望着她,仿佛克制着某种情绪。
接着,他平静地点了下头。
准确地说,在很多天前,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即便睡着,也总会梦到弟弟,梦到她,现实虚幻交织,最荒诞的一次是他梦到他成了弟弟。
他是高一开学后没多久便情窦初开的贺恒。
他和她坐在同一间教室,和她一起做实验,接她上学,放学送她回家。
抄起一根木棍就能将她护在身后,不让别人欺负她。
他几乎沉醉在梦中,根本不想从虚幻中清醒过来,直到她温柔地喊他:“贺恒,贺恒。”
他皱着眉头纠正她:“我是贺岩,贺岩。”
她轻轻地笑了:“傻瓜,你是贺恒,贺恒。”
一瞬间,他如坠冰窟,迅速清醒。
他不是贺恒,他是贺岩,连她最开始亲近他,也是因为贺恒,她抱他亲他,也是以为他是贺恒。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现在想要坦白。”她转了转目光,看向车窗外,声音在这个夜里有些缥缈,“你还记得他送给我的那只手表,我说坏了再也修不好吗?手表没坏,只是被我收起来了。”
好笑的是,她收起贺恒送的手表,贺岩却送了她另一只。
原来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是那时的她太迟钝没有看清楚。
贺岩猛地看向她,眉头紧蹙,“没坏?”
他立刻想起那天晚上她的反常,原来她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一觉醒来想起发生过的一切,无法接受,也无法承受。
她没有回答问题,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那时候在想什么,也不太懂,但我早就做好了你会离开我的准备,那段时间你忽冷忽热——”她顿了顿,“我以为你很为难,你犹豫不决,所以,我才会说不想再麻烦你。”
醉酒后的那个吻,成了一根刺。
拔出来会流血,任由它扎在肉里,时不时还会疼一下。
当她从那个领班身上闻到香水味时,脑袋都空了,但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终于可以下定决心接受人生中再一次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