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下开蒙课已习完,不日将受傅。但殿下年幼,目前仍随章皇后居于景和宫,暂未开设詹事府,一应事由皆由章皇后安排六尚代行。因思虑殿下前往外朝上课不便,圣上与皇后议定后,传旨在永遇门外明德殿设讲堂,目下正缺一名展书官,你便暂担此职。”
周缨难掩讶异,即便东宫暂未开府暂无属官,这样的差使应也是内侍之责,而非女官可任。但初来乍到,秉持多听少问的准则,便没有出声相询。
祝淮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继续将此差使的职责与她讲来:“需于课前备好笔墨书籍,并于课上随时听候殿下与讲官差遣。若明德殿书籍有缺,或侍讲学士与殿下有需,即时令人去外朝藏经楼取回,万不可延误。
“就这一件小差,难在除每旬及节庆休沐日外,每日风雨不误,殿下不歇,你不能懈怠,更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尤其是再有迟到误事的情况。”
祝淮盯她一眼,警告她:“上回不过女官内部教习,你虽迟了,汪尚服也只是轻罚,若耽误了殿下的课业,便不是可轻松翻过篇的了,我也保不住你。你且将时辰记到脑子里,便是忘了你自己姓甚名谁,也不能忘记每日巳时开课,你需至少提前两刻到场准备,可记清楚了?”
“谢尚仪提点,我记住了,万不敢忘。”
祝淮继续交代道:“另外,殿下年纪太小,章皇后会亲自监督功课,你需记录侍讲学士所授并殿下所对之内容,交与殿下的贴身女官带回景和宫。”
“尚仪,我的字恐目前还入不得眼。”
“无妨。章皇后宽厚,你的字虽论起书法来算不得优秀,但工整可辨,你且认真些,注意记载内容不得有错漏,更不得歪曲讲官们的意思即可。”
祝淮凛然正色,替她将先前之惑解开:“这差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务必好生把握。只一点,殿下虽暂未出阁,但按惯例侍读之责应由内侍省担任,是章皇后金口玉言力排众议,才替尚仪局博来这个机会,你不能出错,以免负皇后信任。”
周缨再辞不得,只得应下。
“圣上正在斟酌太子少师人选,等降完旨,待少师领侍讲学士议定好教本学程,便会立即开课,你预先准备起来,今日先整理居所,明日我让人带你去明德殿熟悉环境。”
祝淮想了一想,又叮嘱道:“圣上重视殿下,能给殿下授课的官员,在朝中身份地位皆不一般,你往后自行领悟。眼下只需记住,明德殿中切记礼遇,不可怠慢,更不可冲撞。”
十一月廿六,乃钦天监测定的吉日。
东宫齐延先祭孔庙,后入明德殿受傅,国子监祭酒领众翰林受师礼,讲经筵,五品以上官员尽皆出席。
第一日乃大讲,礼仪繁杂,东宫尚幼,未开府设詹事配属官,章皇后命六尚准备仪制,祝淮身为尚仪,少不得又得牵头此事,连带整个尚仪局都忙得天昏地暗,周缨同另外三名新人虽暂无正式的专门差使,在此关头却是极好的跑腿好手,被局内各个女官见缝插针地差遣得脚不沾地,连个囫囵觉也睡不得。
到此大礼关头,周缨捧束脩之礼侍立在侧,小腿沉重得撑不住身子,但见祝淮身形挺立,姿仪甚雅,又强迫自个儿挺直腰脊,等待繁冗的仪式结束。
诸礼毕,侍读学士讲《大学》首章,周缨展书完毕,于齐延侧后方的小几后跪坐下来,执笔记录。
授课毕,圣上赐宴,群臣于永遇门外修善殿入席,尚食局亦遣人在门内祥宁殿置便席,周缨随尚仪局诸人入座,草草咽了几口,便无甚胃口,待诸位女官都用食完毕,随同退席。
沿小径走出去半里路,小腿愈发沉重,周缨速度慢下来,被落下一段距离,忽听有人唤自个儿名字,转头往旁寻去,却见是沈思宁藏在一旁山石后,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此处?”周缨往四处看看,快步走上前去,“你们这会子不是正忙。”
“是忙,这几日忙得我晕头转向的,不过总没有你们忙,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沈思宁将一物塞进她手里,转身便走:“喏,你也爱吃的。方才瞧你没吃两口,垫垫肚子,以免下午饿狠了,没力气做事。我先走了啊,一会儿找不着我,又该训我了。”说罢两下消失在山石后。
周缨低头去瞧手中的物什,被油纸包得极紧,尚还带着几分温热,油纸上印出杏花瓣的模子来,不由一笑。
回到值房,众人都趴在桌上小憩,她边吃杏花糕,边才有心思回想起今日那一整套仪程。
五品以上官员齐聚听讲,她却未曾瞧见崔述,不知是她眼拙,还是他有事告假。
这几日间偶然听闻女官们讨论,前朝变动频仍,连同平章事并两位尚书这样的高官都一夕间被罢官,真个动荡不休。
这般想着,嘴里的杏花糕亦食之无味,周缨思来想去,脑中冒出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来——该不会,他又被降职了吧?
◎我自来将你与蕴真同视为妹妹。◎
正当周缨欲设法探听前朝消息时,十二月初,祝淮来找她时不经意间提起此事:“殿下虽受傅半月有余,少师人选却一直悬而未决,不但前朝推举文书盈几,后廷也被动得很,要准备的章程还多着呢。”
“不知前朝的官员们属意谁?”
“杜太傅德高望重,又曾为帝师,本是不二之选,可惜近年无心朝堂之事,纵有众人推举,圣上与娘娘兴许还有别的考虑,故而一直未下旨意。”
周缨默然不语。
“倒有一人,或能担此位。”见周缨目露疑惑,祝淮挑明道,“政事堂那位崔侍郎。”
“崔侍郎?”
“崔侍郎先帝时曾任刑部右侍郎,后获罪罢官,近来起复,改授户部左侍郎,并获准入政事堂议事。此人乃杜太傅高徒,虽出身士族,但未受恩荫,反以科举入仕,学识过人,素有才名,如今又简在帝心,除杜太傅外,或为上选。”
原来非但不曾降职,竟还一步登天入政事堂了。
周缨本心摇摇如悬旌,此番平定下来,这日上值之时,甚有闲心地折了一枝绿萼梅带往明德殿,取素陶粗釉瓶置于讲官案上,为略显枯燥的课堂添上一份寒香。
齐延素来稳重,除课业外与周缨交谈不多,今日一进殿却连看了几眼,奇道:“这是哪里来的?这时节竟已有绿萼梅了。”
周缨回说:“永遇门外东侧的夹道里有一株,听宫人说今年花开得比往年要早上大半月,现下已零星地冒了几枝,殿下若喜欢,课后我再折几枝送到景和宫去。”
“好,那就劳烦周女史了。”
齐延年幼,虽位尊,但仍客气相待,周缨自然不敢受,正说话间,一阵雅淡的雪松柏子清香从外间传至鼻尖,周缨猛然抬眼,果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进殿。
阔别一月多,他似乎比先前憔悴了些许,周身似有风尘之意,入得殿中,齐延起身相迎:“听闻崔少师昨日方从宁州返回,一路辛苦。”
“殿下久等,此趟差事办得久,拖累了殿下的功课,还望恕罪。”
两人寒暄一番,齐延受过君礼,再向崔述行师礼,而后崔述才将一本线装成册的书籍交给周缨,命其展书。
“按先前议定的规程,四书经义由诸侍讲学士为殿下讲授,臣只为殿下授实录一门课。实录所载,帝命、政事、赏罚、灾祥,巨细靡遗。
“殿下今习先朝诏令奏对,明辨刑赏之度,洞悉征伐之略,以鉴兴衰之由,察得失之故,正储贰之本,立治国之基。殿下治学,当以我朝《太祖实录》为始,以观前代之兴替,明当世之枢机。”
齐延年方九岁,本还不到读实录的年纪,周缨快速阅过手中书简,方知崔述提前下了不少功夫,摘取之段多选自浅显易懂的《训诫》《圣谕》篇,并不过分晦涩,况齐延早慧,若用心研读,亦能明理。
今日所讲乃太祖开国之初的旧事,年已久远,然齐延听得极认真,周缨此前虽也读史,却未系统习过本朝实录,遂将全副心思放在听讲记录上,比齐延还要全神贯注上几分,全然不曾多看故人一眼。
窗外风拂枝叶,明德殿内寒意日盛,周缨手微微发僵,写字不大灵活,偶然留意到一道落在书简上的目光,她低头觑了眼自个儿这依旧长进不大的字,讪讪抬眼去瞧大案后的崔述。
那人却已收回视线,温声命人将她近前的这扇窗关严实,而后慢条斯理地继续往下讲,声线醇和,仿若春日午后,溪流潺潺。
周缨一时有些神思恍惚,眼神虚虚落在瓶中那枝绿萼梅上。
那枝绿萼梅正轻柔地舒展着枝叶,直将清冷幽淡的香气送至鼻尖,令她思绪飘远。
再回神时,已见崔述轻阖书页,同齐延道:“日后此课,每三日进一讲,殿下若有想听的内容,也可派人知会臣,臣好提前准备。殿下聪慧,若勤思勉学,不日当有大成。”
二人告过别,齐延请崔述先行一步,自个儿仍端坐于书案后凝神细思。
周缨候在一侧,半晌过后,方听他问:“方才崔少师所授武清侯之案例,我有些不懂,劳周女史将笔记借我一阅。”
周缨将书页翻至该处,上载“帝忧其劳,著解武清侯提督京营禁军戎政,授金紫光禄大夫。”
她批注的是:“帝外示优容,实内惮其势,乃收其营务,改授散职,以杜专擅之渐。”
齐延阅过,叹道:“制权臣以安社稷,实历代之难事也。”
又将周缨今日所著一一细阅过,赞道:“周女史今日之批注较前些时日又更为精炼,然不失详实。”遂又与周缨探讨了几道诏令,不觉间日已西沉。
殿中光线晦暗,已在屏风后侍立良久的祝淮正要唤宫人上前掌灯,却被章容抬手止住。
二人移至偏殿,章容问道:“这展书官是何身份?”
章容入主景和宫后,命女官谒君与中宫皆称臣。
祝淮按制回道:“是尚仪局本次新擢入宫的女史,臣见她还算伶俐,又出身普通,好学勤勉,做事也格外仔细,适宜此职,故调其来此。”
“这些时日的记注我都看了,确实还算用心。”章容略想了一想,又说,“殿下善思讷言,今日却见殿下愿意多同她交谈几句,多留至此时辰,很是难得。我倒想着,如此敏学好思之人,又新入宫,想来还算干净,若尚仪局中暂无要事非她不可,可令她专事侍读一职,随侍殿下左右,日后殿下开府,亦可随迁至东宫六尚。”
旧人新人中挑选良久,方选出这么一个伶俐人,果然令皇后满意。
虽若日后随迁东宫,尚仪局便会失去一个可塑之材,有些可惜,但若周缨将来能在东中二宫跟前站稳脚跟,未必不会感念她今日知遇之恩。
况是皇后金口玉言,祝淮思虑须臾,恭敬回道:“能得娘娘青眼,自是她的造化。臣自当安排好一应事宜,好叫她全心全意为殿下侍读。”
章容满意颔首,起身沿着宫道往回走,无意间瞥见一道挺如修竹的身形正在石径旁踟蹰,眼神微凝。
祝淮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过,轻咳一声提醒。
崔述闻声转过身来,拱手道礼:“娘娘千秋。”
“日已暮,崔少师何故滞留此处?”章容温和发问。
“方才为殿下授课毕,行至此处,思及有一遗漏之处,正在思量。”
“祝尚仪,你先退下。”章容秉退尚仪局女官,只留贴身侍从在侧,自行返回偏殿落座。
景和宫掌事女官司檀恭请崔述:“请崔少师入殿。”
百官非奉诏不得谒中宫,但崔述迟疑片刻,仍是听令入内,得赐座,章容隔帘细看他半晌,长叹一口气,缓缓道:“以往在潜邸时,还时不时能与崔少师见上一面,如今却已许久不见了。若非今日来视察殿下功课,恐还无缘与崔少师碰面。”
崔述恭谨道:“封后大典之时,臣曾仰瞻娘娘懿范。”
“百官朝贺,算不得什么会面。”章容轻嗤,“说起来,上回与崔少师见面,应还是两年前。彼时少师尚任刑部右侍郎,夜访潜邸,与圣上彻夜长谈,那夜我曾与崔少师有过一面之缘。”
崔述称是。
章容声音陡厉:“敢问那夜,崔少师与圣上所谋何事?”
见他沉默,兀自接道:“提前窥破郑守谦欲设计陷害之阴私,遂将计就计以身入局,因税案获罪流放,圣上则暗中助力让你流往郢县,此地位居明州东端,距沧州不过数百里,途中借假死金蝉脱壳潜往沧州,秘密收集章王府罪证,回京之后设法呈交先皇,先帝大怒,褫夺我父封号,贬为庶人,永世监禁,子孙后世永夺恩荫,我猜错否?”
满室静谧,落针可闻,上首投来的目光如同芒刺,令人坐立难安。
片刻过后,崔述坦然承认:“确实如此。”
“国朝饱受外戚与权宦之祸,况圣上与娘娘本就是中表之亲,关系匪浅,又兼伉俪情深,圣上多年未曾纳妾,更无其余子嗣,若圣上登大宝,外戚势大恐无法避免。彼时圣上已威望日盛,渐有扭转局势之能,独章王府根基深厚,令先皇忌惮,此实乃无奈之举,万望娘娘恕罪。”崔述再拜。
章容沉默须臾,声音已恢复了素日的平和:“我知道了。”
崔述避至殿外,待章容先一步携齐延摆驾回景和宫,才于众宫人中锁定了那道倩影。
周缨心里惦记着去替齐延摘绿萼梅,未曾留意到小径旁还有一人,崔述只好出声唤住她:“周缨。”
周缨往石径偏僻处看去,见是他,忙退避至暗处,方讶异道:“怎么了?”
崔述迟疑,半晌没出声。
“有事找我?”周缨越发狐疑。
反复翕唇几次,却不是问宫中遭遇,而是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周缨双眼微微瞪大,疑惑道:“为何这般说?”
“你虽托束关给我留了句口信,但若非心中有怨,临行前赠礼于家中众人,缘何独独避我?”
周缨微张双唇,讶色更甚。
崔述仍旧犹疑,慢吞吞将思虑了近两月的疑惑说来:“是不是我母亲对你说了什么,惹得你心生不快了?”
原是这般,想是当日韦湘那番未曾明说的要她留下与他做侍妾的说辞,他亦曾有过耳闻,或者说本就知情。
见她不答,崔述越发笃定心中所想:“我母亲所言,绝非鄙薄于你,我亦并无半分看轻你之意,还望你不要介怀。”
“先前想着,你若进宫,数年之内应无再见之可能,不必多加解释,今既缘分未断,自当为己辨白一番。”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梅花簪:“你与蕴真年岁相仿,我自来将你与蕴真同视为妹妹。此簪制式与蕴真及笄时家中所备相仿,倘你不嫌弃,我既虚长你些年岁,便以兄长身份赠你此簪,以补昔年笄礼缺失无人赠簪之憾如何?”
周缨低头去看,确与蕴真笄礼上那支成色相似,其上纂刻小字则不同——凌霜傲雪,不惧岁寒。
她抬眸瞧他,见他神色认真极了,遂掌心朝上,双手接过这支贵重的梅花簪,冲他莞尔一笑:“好。既如此,谢崔少师赠簪。”
◎并非蕴真素爱的那款蔷薇香。◎
那株花期偏早的绿萼梅距明德殿不远,周缨别过崔述后,摘取开得正盛的两枝到景和宫复命。
方行至宫外,便见明黄轿辇稳稳当当停于阶前,威严天子自辇上起身,宫前肃穆跪了一片,周缨忙跟着伏拜下去,听得大监一声平平的“起”,尔后绣着海水江崖纹的明黄衣摆一闪而过,进了宫门。
气度威严的天子,远远望去,竟清癯得惊人。
齐应入殿,章容起身来迎,司檀奉上一杯桔梗甘草茶,恭谨道:“陛下请用,娘娘今日新命太医院制的药茶,有止咳之效。”
“阿姊有心。”齐应浅浅啜了一口,瞧见章容额间浸着一层薄汗,倾身来为她擦去,“阿姊方才出去了?”
章容抬眸觑他一眼,淡说:“临时起意去瞧瞧殿下的功课,回来时略走了几步,方到不久。”
齐应执帕的手一顿,缓缓收回手,坐回原位,试探道:“阿姊见过述安了?”
“今日确是崔少师授课。”章容颔首,“恰巧遇见,闲谈了几句。”
“沧州旧事,是我对不住阿姊,阿姊要怨我,我自当受着,只望阿姊莫气坏了身子,叫人心疼。”齐应低低咳了一声,似克制不住,复又猛咳起来,带得肩背震颤,面上飞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章容目光落在他用来捂嘴的那张锦帕上,素来爱洁的九五之尊,却不曾换新,用的仍是方才为她擦汗的那张。
她起身站至齐应身侧,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那身躯便趁机往她怀里挪了一寸,脑袋微微下垂,在她腹间轻轻蹭了蹭。
“我没有怨陛下。”章容轻轻将他搂进怀中,“我只是有些难过。”
齐应想抬头去瞧她的神情,却又舍不得离开她温柔的怀抱,便仍埋在她腹间,瓮声瓮气地说:“阿姊什么意思?”
“陛下可以信任崔少师,与他密谋行事,为何不能信任我这个枕边人?”
齐应迟疑半晌,方慢吞吞说:“我不是怕阿姊不肯,与我离心,只是那毕竟是阿姊的父族,我怕阿姊狠不下心,误了事。”
“母亲故去后,我虽还是章王府旧人,却也成沧州弃子。我的心,总归是偏向陛下这头的。”
章容将那杯桔梗茶喂至他唇边:“我知道,陛下与我相扶走至今日之位,不可谓不难,但身为帝王,又如何能对我完全没有猜忌防备之心?”
“阿姊……”
齐应被此话所惊,喉头哽住,复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细细凝视已回原位落座的章容,缓缓道:“我对阿姊,并无猜忌防备之心。”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册立储君大典前后脚举行,相距不出半月,未曾留有一丝让阿姊生出不安与猜疑的余地。
“阿姊要除前朝宦祸之弊,我便如阿姊所言,裁撤掉内侍省大半职务,任由阿姊扶持女官,领着六尚在后廷扩张势力打压内宦,即便东宫受傅这样的大典,也力驳前朝非议,任由六尚与礼部对接操办,为此朝中谏言不断。论我朝历任皇后,何曾有过如此大权?
“我这身子骨,阿姊也是知道的,延儿乃我独子,是我二人日后全部之指望。培养东宫之事悉由阿姊做主,贴身伺候的女官内宦皆由阿姊一人定夺不说,侍讲官名单前朝更做不得主,此令竟由中宫所出,若这消息走漏出去,恐在那帮老顽固眼里又是一桩牝鸡司晨的大罪,少不得又要上疏参上几本。章王府已尘归尘土归土,此疏一上,阿姊自问有几分招架之力?”
齐应单手撑在案上,抻着脖子看她,额上青筋若隐若现:“如此,还不够吗?”他顿了一顿,又哑着声轻问,“啊?阿姊。”
章容微微垂目:“自然是够的。延儿亦陛下心之所系,此令分量之重,我再明白不过。”
这时宫人捧着那两枝绿萼梅进来,向司檀回禀,司檀忙将此花呈至一侧的高足几上。
冷香幽绝,雅淡清冽,齐应看过去,奇道:“哪里来的?”
司檀趁机道:“是殿下今日在明德殿瞧见,说娘娘喜欢,特命尚仪局女官摘来进献给娘娘的。”
“延儿愈发懂事了。”章容接过话,趁机转了话题,“陛下今夜还有要事否?若无要紧事,便歇在景和宫吧。今日崔少师授实录,我瞧殿下兴趣更胜往日,下学后还在明德殿中多留了一刻,我叫他过来,让陛下提点一下功课。”
殿内剑拔弩张之势烟消云散,齐应笑着点头:“好,便依阿姊所说。”
殿外,周缨送完花,思索着崔述方才所言,慢吞吞地往值房走,才行至槛外,宫人迎上来传话,说祝淮请她过去。
她草草整理好仪容,行至值房内,祝淮便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二人行至僻静永巷中,祝淮道:“值房人多眼杂,不好说话,倒是这里适宜些。”
“可是我出了什么差错?还请尚仪提点。”
祝淮摇头:“倒是件好事。今日章皇后到明德殿,正好瞧见殿下在与你探讨功课。皇后想让你专心做殿下的侍读,往后不再受尚仪局差遣,你意下如何?”
周缨一时没有出声。
齐延年幼,尚且不觉威严压迫,但今日去了一趟景和宫,亲眼目睹赫赫天威,倒令她回想起昔日沈思宁那番劝诫的话来。
风过高墙,狭长的永巷中呼呼作响。
一声呼号顺风灌入耳中,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内监被人摁跪在地上,待宫正司女官发令,便立时有人执笞上前行刑。那内监方呼号了两声,便立即被堵了嘴,只余压抑喑哑的低嚎随风四逸。
周缨暗暗心惊,不忍地移开眼。
祝淮瞥她一眼,明知故问:“你可知他犯了何事?”
见周缨摇头,她便自行接道:“他自个儿也不知。”
周缨投来一个讶异的眼神。
祝淮缓缓道:“他错只错在,先前跟随一个颇有些权势的大监做事,而今大监出事,他亦免不了被问责牵连。”
周缨没有应声。
祝淮接道:“这世间事,都是这般,不是你安分守己就能事事顺遂的。谁人执笞,谁人便可鞭挞他人。
“不知你进宫是为了什么,或许所求不高,但你要清楚,世人皆是随波逐流的,善人少之又少,不在高处,便被高处践踏。内廷如此,前朝亦如此,普天之下皆如此。”
这些道理,周缨不是不懂,但还是头一遭,有人这般毫不避讳地同她讲来。
她明白祝淮的意思,东宫是她目下所能够到的最高处,或许以后更是,不管进宫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有此机缘,她都应该把握住。
她恭谨行了一礼:“谢尚仪提点,我自当好生做事。”态度极恭顺,眼神里却仍含了几分期冀与热切。
祝淮瞥她一眼:“想救他?”
“火中取栗,需勇,需智,需旁人见之生畏,险途方成坦路。如今你亦身为蜉蝣,如何妄图救下蝼蚁?”
周缨沉默下来,微微垂眸,遮掩了心绪。
“今日我不帮你遂愿,你要好生记住这场景,记住这有心无力的憾与痛。”
祝淮淡叹一声:“阿缨,你心性颇高,想必不是仅仅为了几个俸银进宫来的。你要记住,宫墙之内,偏安一隅兴许并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既要用心做事,也要更勇一些,方能站至更高处,才好得偿所愿。”
两人相伴返回寓所,周缨夜里反复咀嚼祝淮的话,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上值时,却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断不敢出任何差错。
至两日后,崔述午后又来授课,课毕后,崔述道:“今日所授之章节,有一籍册更为详实,可为辅册,殿下若需要,可派人随臣去偏殿取来。”
齐延自然答应,转头同周缨道:“周女史随崔少师去吧,我在这里等。”
周缨领命,随崔述行至右偏殿,此处是为侍讲官设置的休憩之所,崔述之案设在左首,干净无杂物,只有薄薄一册摘录誊写的史料。
崔述站至案前,取过那册史书,却并未递给她,只问:“近来诸课,可都还听得懂?”
周缨点头:“基本可以,偶有些难处,殿下若有疑,当堂问询侍讲官,也就顺便为我解惑了。”
“若你自己有未解之惑,可待我过来时,结束后来问我。治学要紧,不要避忌。”
周缨福身道谢:“是,谢崔少师。”
见她这般行止有度,一副恭敬模样,竟有些奇怪的生分,崔述想了想,又说:“近来倒见你书法上有所小成了。”
周缨讶异抬眸:“当真?祝尚仪倒说我功力差得远,叫我再努力些。”
“骗你于我有何益处?祝尚仪不过对你有更高期许,望你琢磨成器,故要求严厉了些,并不代表你有多差。依我近日观来,你的字已风骨初现,想来这两月,你亦下了不少苦功夫,若经年累月练下去,自有更大进益。”
周缨闻言,颊边的浅浅梨涡又浮现出来。
崔述移开眼,自袖袋中取出一只豆绿瓷盒递过来,周缨不解看去,见其上刻着京中名声最盛的脂粉店“绛仙居”的徽记。
“话虽如此,但冬日寒凉,还是要好生爱惜手。”崔述声线柔和,慢慢叮嘱,“殿下课业繁重,你亦难得松弛,又兼要私下用功,需得精心护持好自己,方不会误事。”
周缨木讷地接过那只瓷盒,其上还带着几分他的温度,令她微凉的手也温暖了些许。
来玉京后,过往种种,她旁的都不大在意,未曾放在心上,独独这双曾饱受磋磨的手,倒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养护。
起先只托奉和帮她随意买些普通的手膏,后来到了崔府,叫蕴真瞧见了,便拉她去绛仙居狠狠买过几回这“寒玉脂”,如今倒已养得滑如凝脂,姑且称得上是一双可堪入眼的手。
见她久不动作,以为她不愿接受,崔述补道:“蕴真托我带给你,说你从前在府中时,冬日易伤手,怕宫中用度难自主,故托我送于你,用完后她会再给你带时新的。”
“蕴真?”周缨垂下眼帘,讷讷问道,“我走那日,她还气得厉害,不知如今消气否?”
“蕴真是有些小性子不假,但她既视你为友,又如何会生你这般久的气,倒是更多几分记挂。你若不收,她恐要生气的。”
“如此,劳崔少师代我致谢。”
崔述“嗯”了一声,将那本籍册推至案缘:“先回去复命吧,殿下还等着呢。”
周缨与他辞别,送走齐延,殿中霎时空落落的,这时她才得了闲取出那盒手膏。
想是被他随身带了许久,盒壁仍温,打开来,膏体已被他的体温融化了些许,芳香霎时溢散开来,却并非蕴真素爱的那款蔷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