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by林叙然
林叙然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关灯
护眼

周缨轻倚在桥上,注视着他越走越快的背影,心中无端漫上一股怅惘,在胸腔中左冲右突不得出,令她心口微微胀痛起来,仿若缺失了一块。
她捂着胸口,微眯着眼去追寻那个萧索的身影。
但隔着长长的清波桥,漫漫秋水阻滞了她的心念,那身影也终是越行越远,湮没于茫茫夜色。
于是那丝惘然也终于随桥下秋水潺湲而去,消散在粼粼波光之中。

◎今日授你最后一课。◎
大考在即,周缨无暇分心去思量,自个儿昨夜为何会生出那般莫名的情绪。
夫子每日授完课会回城西,她并无太多与之交流的机会,恰好崔述在此时回府,周缨自然不想错过这等大好机会,果真每日待他下值回来,不管多晚,都披星戴月地拿着自己梳理出来的问题去向他请教。
崔述知她心意已定,多说无益,亦不再出言劝阻,只尽心为她答疑。
这日崔述难得回来得早,与大家一道用晚饭。周缨饭后早早捧书过来,崔述为她指点迷津后,见她仍愁容满面,揶揄道:“女子能通读四书者少之又少,你如此夙兴夜寐,虽未必悉知其义,但应付初试已易如反掌,何需这般紧张?”
“人外有人,万一遇着高手怎么办?”
崔述失笑:“又不是只选一个。”
“好像有点道理。”周缨以手托腮,先是赞同,后又摇头,“不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掌心湿漉漉的,周缨低头去瞧,原是不经意染上了墨汁,忙将笔搁下,想拿帕子擦,又停住手,正欲起身去收拾,崔述已先一步将一旁的铜盆端了过来。
周缨埋首去洗,使劲儿搓了几下,手心都已搓红,也只是让墨迹稍淡了些,她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这墨真好,印书想必能存世百年不在话下。”
崔述一哂,将盆搁至案上,捉过她的手,取过一方锦帕替她擦拭起来。
微凉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周缨胸腔一震,想要抽回手,又觉反是此地无银横生枝蔓,只好僵在原处。
崔述浑然不觉,只道这墨果然顽固,反手取来胰子,将帕子润湿,打上胰子搓出沫,才又去擦她的手。
帕上的水滴坠入铜盆之中,惊起一圈涟漪,这涟漪逐渐放大,一圈一圈地漾进周缨心里,令她恍然惊醒。
她垂眸看去,虎口并食指被搓洗得微红,轻微起皱,墨痕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她收回手,低声道谢:“多谢。”又取过他手中的巾帕清洗起来,耳垂并脖颈泛起一层轻微的潮红。
她屈身背对着他,手轻微发颤,水溅出几滴落在书卷之上。
崔述侧身去瞧她,察觉出她的不自在,后知后觉方才僭越,想出言解释,但到底没说什么,只轻轻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注视着她端着铜盆出去清洗换水。
周缨再进来时,已然面色无异,平静说道:“帕子晾在外面了,已同仆妇交代过,干了会收进来。”
崔述淡淡“嗯”了一声。
案上的书卷已被整理好,周缨将其拿起抱在怀中,便要回怡园。
竹影见她出来,迎上来替她添衣,周缨抱书站在窗边任由摆弄,轻微的夜风将崔述的声音送至:“明日我休沐,同夫子告个假,早些过来,授你最后一课。”
翌日朝中休沐,一大家子难得聚齐,早膳过后,于饭桌上闲话了几句方散,周缨先一步回院中准备,预备晚些去找崔述。
崔述随即告退,却被韦湘叫住:“三郎,你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众人离开后,崔述问道:“母亲有何事赐教?”
“明知故问。”韦湘起身,“陪我去转转。”
大丫头捧着一只长条螺钿匣跟上,身后众侍女随行,行至半途,韦湘开门见山:“朝中同你这般年纪,尚未成家的还有谁?你倒与我说来。再这般下去,崔家都要成朝堂笑柄了。”
崔述垂首致歉:“连累母亲几度忧心,实是孩儿不孝。”
“早年在外做官,耽误数年,那时说年纪尚小,不着急。好不容易回京,终于说动你同意议亲,紧要关头上却又出了那档子事,稀里糊涂罢官离京,如今又耽误了快两年。”韦湘叹道,“徐公之女今已是双九之年,再耽搁不得,倘若再不议定,自然会另择良婿,再要找家世品性才貌都这般出众的女儿家就难了。”
“母亲,我暂且还没有这个心思。”
韦湘怒从心起:“你当真要孤家寡人一辈子?”
倘若要走的路势必众叛亲离,孤身一人自然是最佳选择。
若是以前,一句“有何不可”或许能轻易出口,但今日,他竟有些犹疑,于是默了须臾,只随口道:“母亲恕罪。”
“徐公是你在刑部的引路人,于你既有知遇之恩,又有照拂之义,两家若能成秦晋之好,当属天赐良缘。你且瞧瞧徐公幼女的样貌再说,顶顶水灵的人儿,你若见了,很难不心动。”
大丫头捧匣上前,韦湘亲自取出其中的卷轴,沉鱼落雁之貌呼之欲出,崔述目不斜视,淡道:“母亲暂且收了这条心吧,当初本也未同徐家议定,徐公心中有数,这两年也未必是在等咱们,无需咱们回话。”
胸中哽着一口气,差点令韦湘喘不过气来,侍女忙在身后替她抚背。
等平复下来,韦湘将卷轴交于侍女,转而试探道:“你是不是对那周姑娘动了心思?”
“母亲胡说些什么,没有的事。”
“你急什么?”
韦湘若有所悟地瞥他一眼,叹道:“那姑娘在家里住了大半年,人品性情我倒看得清清楚楚,是个不错的,只可惜出身低了些,你若当真对她有意,待正妻入了门,纳了她也无不可,我没意见。”
崔述想也不想便驳斥道:“母亲莫要胡说,儿子倒无碍,莫损姑娘家清誉。”
“你当真无此意?”韦湘神色颇为怀疑,“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住,父母跟前不见尽孝,蕴真那边也不见你关切,那丫头日日往你那里跑,你反倒不嫌,难不招闲话。”
“求学心切罢了,她既有恩于我,我自当报之。”崔述肃容道,“府里下人若有乱嚼舌根的,母亲还是当提点二嫂多加管教,以免失了体统。”
韦湘轻嗤出声:“这姑娘着实招人喜欢,于我崔家也有大恩。等开年过后,她孝期也将满了,你若当真无心,我便将她收作义女,以崔家女名义说亲,”说着去瞧他的神情,试图找出些端倪,“自能帮她寻个还不错的仕宦之家做归宿,也算是崔家的心意。”
“母亲勿再提此话了,她性子要强,能在府里安心住上这么久,无非是为保全我,已很是不易。母亲虽是好心,但有些话不当提。”崔述望向湖面,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世间事,不是非要强推一把才行,还望母亲三思。”
见他神色淡漠,语气平平,韦湘沉默下来,拧眉深思。
“母亲不必为此事忧虑,她应当很快便会辞行了。”
韦湘抬头,语带不解:“什么意思?”
“稍待些时日,母亲便知晓了。”
崔述说罢便告了退,韦湘在原地思忖半晌,同身侧的婆子怪道:“他这说的哪门子暗语?怎生猜起哑谜来了?像什么话。”
待两人都走远了,周缨才提步前往怡园。方才她虽先从澄思堂离开,半途却被蒋萱叫住去选了两匹料子,左右推辞不得,耽误了些时辰,行至此处,便见着了韦湘打开的那幅画像。
虽隔得远,听不清母子二人的对话,但隐隐可以判断出是幅女子的画像。
不用深想,也能知晓他二人在谈些什么,只是不好惊动二人,不得不在此处盘桓逗留了一阵。
她步子迈得快,自没有留意到身后还有一双注视的眼。
崔蕴真绕至可园,仍将仆妇都留在外院,独自进院,瞧见束关懒洋洋地倚在廊柱上,问道:“三哥在哪儿呢?”
束关指了指里屋,她便不好再进去,只能候在廊下等。
秋日将尽,今日的日头却还不饶人,晃得人心里发慌,蕴真待了半刻,总算瞧见崔述从屋里出来,却不是惯常的家居便服,而是束身劲装,不由一愣:“三哥这身装扮作什么去?”
“你怎么来了?”崔述边系袖间暗扣,边往花厅走。
丫鬟奉上两杯温茶,蕴真立即呷了口,自顾自说:“一路走过来,倒是真走热了。”
“有事?”
蕴真清了清嗓,神神秘秘地盯着他,直把崔述盯得心生怪异,纳闷儿道:“神神叨叨地做什么?有话便说。”
蕴真不说话,崔述会意将侍从遣退,她才凑上前,压低声音问:“三哥,你是不是瞧上周缨姐姐了?”
崔述“笃”地将刚端起的茶杯重重放回案上,摆出兄长的架子斥道:“你如今是一天到晚不知正事,只知胡吣是不是?”
蕴真委屈巴巴地同他装可怜,话却仍旧欠打:“你这是被戳破心事,恼羞成怒了罢?我是你妹妹,对你可再熟悉不过了,你这些时日真的不对劲,我要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不必做你妹子了,明日便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好叫二嫂让人把我抬出去。”
崔述屈指在她脑门儿上一敲:“你再胡诹,我必叫母亲好生管教。”
蕴真揉揉被敲痛的地方,噘嘴道:“你就只会这招,从小到大吓唬我多少回了,能不能换个招数?”
“女大不中留,我晚上同二嫂知会一声,早些替你相看起来。”
蕴真立马服输讨饶:“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可我刚在湖边看见周缨姐姐了呢,想是刚从二嫂那里过来,走累了歇歇脚吧,站了不少时候呢。”
崔述抬眸看过来,眼神微凝。
“还说不是,你敢发誓么?”蕴真取笑他,“阿兄早年教我,人无信不立,怎么如今阿兄自个儿也会说谎了?”
崔述盯她一眼,单手并指举至耳际,见他几无犹豫,蕴真连忙将他手打落:“得了得了,我信你,别瞎发毒誓,听着怪瘆人的。”
“我先走了,还要去听课呢。”蕴真嘴里嘟囔着,退了出去。
崔述再度抬起方才举起的右手,视线落在掌中纹路上,莫名有些失神,好半晌,才举步迈出花厅,一眼撞见缓步进来的周缨。
周缨亦往这边看来,见他的装束,愣了一下,说:“这是要去骑马?那我回去换身衣服。”
“不是,就这样足够。”
昨日他特地交代过穿轻便点,周缨今日换的窄袖小衫,虽不是专门的骑装,但也勉强可以应对大部分场合,听他如此说,歇了回去再换的心思,以免耽误他更多时间。
崔述领她去往马房,指着其间一匹棕色的良驹叫人牵出来,马儿似通人性,急不可耐地上前在他手背上蹭了蹭,崔述摸了摸它的脖子,笑着同她说起:“它叫房星。”
见四蹄毛色突变,洁白如雪,颇为罕见,周缨凝神细看了一阵,不由问道:“这是你以前的坐骑?”
崔述颔首:“年纪大了些,但先前陪我离玉京去临溪,又一道返京,可以老友视之。”
“你自己挑一匹有眼缘的。”崔述同她道。
周缨不懂挑选马驹的技巧,沿着马房走过一圈,不见有特别喜爱的,发觉上回那匹青骢马也在其中,便指着它道:“你把它也带回来了。”
“马通人性,平日间善待,危难之际,生死相托亦可。”
周缨似懂非懂地点头,自马夫手里接过缰绳,跟在他身后走。
走出巷道,两人打马往南,取人迹较少的路直奔城外。
年夜过后,周缨便不曾再骑过马,一开始心里还有些怯,谨小慎微地控着缰,身子僵得厉害,崔述放慢速度跟在她身侧,令她逐渐安下心来,僵直的脊背缓缓松驰下来。
见她已经适应,待出城门,崔述陡然加速,将她甩在身后。
周缨被他这一言不发的行径激出胜负欲,一夹马腹往前冲去,丝毫不像方才还在胆怯的人。
马上女子英姿飒爽,一马当先冲入茂密的榆木林,不忘回头笑着冲他示威。
崔述恍然失神,忆起年夜里的场景,那时他曾站在河岸边,看着她恣意纵马林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理智虽还在,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直至她驰骋进一片平整的空地,看见场中竖着的红靶,惊呼出声,他才回过神来,将马引至场边草地上进食,而后大步走上前去。
周缨盯着那只精巧的弓左看右看,想探手去摸又觉得不合适,便以眼神询问他意见。
“左手拿弓,你先试试。”
得了允准,周缨伸手去拿弓,不料这弓用料十足,周缨一时不防,那弓便直直砸向脚尖。
崔述探手帮她控住弓,待沉弓止住去势,方道:“你非弱不禁风之辈,这弓难不倒你,我放开,你再试试。”
他缓缓松开手,周缨凝神聚力,果真将那弓慢慢举起。
崔述绕至她身后,替她掌住弓。
微凉的风伴着醇和的嗓音送进耳中:
“今日授你最后一课,射术。”

◎往后,道阻且长,我就不再送你了。◎
崔述转至周缨左侧立定,扶弓的手未收回,两只手上下相距不过寸余,周缨垂眸去看,仍旧一眼被他这双竹节般修长的手所吸引。
目光再往下,移至自己的手,将养了一年有余,如今也算肤色白腻,滑如凝脂,但毕竟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手,实难与之相比。
“左手扣弓把,弓弦上有细槽,箭尾便卡于此处。”崔述屈着身子同她细讲。
周缨点头,头扬起时不经意撞上他的下颌,一声轻微的吸气声传至,令她陡觉牙酸。
她将弓重新放回弓架上,讪讪转头去看崔述,他正弯腰拾起麂鹿皮做的护具,面上丝毫不显痛色,见周缨看过来,示意她伸手,将护具在她左小臂上仔细缠好,再将指套递给她:“戴于右手中间三指上,可以避免拉弓时伤手。初学时较难把握力道,此事虽小,但万不能忘,否则极易受伤。”
周缨将那指套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找着门道,不甚灵活地扣在指间。
弓以沉木制成,古朴厚重,并非女子初学时常用的轻弓,崔述执弓,自箭筒中取出一只羽箭搭弦,声平如井:“左手推弓,右手食指扣于箭身之上,另两指于其下。”
崔述调整站姿,侧身瞄靶,蓄力拉弓,耐心教她要领:“身要稳,握拳靠颚,右手平拉至肩,手肘不可屈。”
羽箭刺破虚空,正中红心。
崔述将弓递给周缨:“让束关替你特制的,你使着应当正合适。射术之道,唯手熟尔。原本想着日后机会还多,练习的机会不少,前些时日才让束关制了此弓。”顿了顿,又道,“你既已选好了路,往后应当没什么机会再碰了。不过君子六艺,皮毛至少应习得,这两日记得勤加练习。”
喉间堵得慌,周缨没应声,默然接过沉弓,学着他的模样侧身站直,挽箭拉弓。
久不做活兼手生,这第一支箭实是有些惨不忍睹,控住弓把便忘记拉弦,拉满弓又忘记松手,箭尾被卡住,箭身斜栽入泥地,距靶桩足有五尺有余。
周缨懊恼地一跺脚,取过一支新箭,誓要一雪前耻,再搭箭时,悄悄往崔述那头睨了一下,意图探知他的神情,却被崔述抓了个正着,沉声训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箭不会自己中靶,专心些。”
周缨定神,反复回忆他所传授的要领,长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虽仍未中靶,但羽箭至少能斜擦着箭靶飞出去了,不至像方才一般滑稽,一时信心大振,自顾自地练习起来。
金乌跃至中天,树影渐趋短小,日头虽不烈,但空旷之地仍晒得厉害,崔述走远,在树荫下站定,远远看着,一缕惆怅缓缓爬上心间,经久不散。
周缨热情高涨,不觉日晒,不知疲倦地连着练了二十来发,待箭筒已空,才将沉弓放回弓架,小跑着去捡四散的箭矢,独有一支羽箭斜插在箭靶上,因角度刁钻,个子又够不着,上蹿下跳了好几回也未能拔出,只好求助似地看向这边。
崔述低低一笑,举步往日头下走去,及至近前,将一方素帕和水囊递给她,握住箭羽,用了十成力才将箭身拔出,身子受力向后仰倒,亏得反应迅速,疾步后退,才卸了力道,不至于摔倒。
周缨一个箭步上前,在他身后站定,试图以身子阻挡他的去势,却被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痛得闷哼出声。
崔述回过身,两人面面相觑,周缨执帕擦汗,借势遮住双眸,抢先道:“没事。”实则疼得走路都歪歪扭扭,只得站在原地,擦完汗又喝水,找由头不肯挪步。
崔述抱起她方才拾在一处的羽箭,走回另一边,逐一插入箭筒,往这边看来。
痛感消减,周缨捡起一支方才遗漏的箭,缓步走回原处,将水囊递还给他,再次拿起沉弓。
“初学不可贪多,否则明日会手臂酸痛,行动受限。”崔述叮嘱完这句,又提点她方才练习时所犯的错误,重新退回荫凉处,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脚上隐隐的痛令周缨站得不如之前稳当,退步自然明显,她越练越恼,反倒激发出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来,一轮又一轮地练习,不肯停下。
崔述看了半晌,扬声唤她过来。
周缨恋恋不舍地看靶心一眼,慢吞吞地走过来,嘴还噘着,显然不服气。
“各人天赋所在不同,不能强求事事都能一学就会。勤可补拙,明日你可自行再来,我叫束关过来指点你。”崔述将水囊递给她,“喝口水,先回去。你若不怕考场上提不起笔,我也不拦你。”
这招果然奏效,周缨喝完水,乖乖去将两匹已饱食完毕正悠闲踱步的坐骑牵过来,踅返回府。
其后几日,崔述忙于朝堂之事,没空亲自过来,便指派束关日日跟着。
束关话不多,于教学上不算擅长,但好在精通箭术,周缨凡有所惑,他便亲自上阵示范一番,叫她自行领悟。所幸周缨悟性还差强人意,人又勤奋好学,短短几日下来,竟能像模像样地比划些假把式,射出的箭也偶有几支能勉强中靶了。
束关对此不甚满意,觉得周缨天赋不高,进步缓慢。
周缨自己倒还算满足,信心满满,觉得再苦练上三年五载,应当也能射中红心。
只是初八日近,周缨虽对箭术兴趣浓厚,但考校一事更为重要,最后两日下学后也不肯再出门,只说有事要留在家中,束关乐得清静,学射一事到此告一段落。
初八之日,周缨早早辞过韦湘出府。
考场设在景运门旁的一排庑房中,束关送周缨赶至时,时间尚还充裕,周缨交完身验备查,经搜身入内,坐在座位上,方觉得微微有些紧张,遂长吸一口气,在座位上放空心绪,宛若老僧入定。
虽是广选女官,只以学识取人,但女子求学者本就不多,且能供女子读书之家也甚少会让女儿入宫做女官,故虽临近三州皆于此处初试,人数仍不算多。
考场执事者为尚仪祝淮,待其发令,考生启卷,周缨草草阅过一遍,大部分内容出自四书,少量涉及宫中典章,她这三日临时抱佛脚的《女孝经》等书目则全然无迹,心下微微讶异。题目数量并不算多,唯最后一题要求撰文,周缨思虑间,听闻身侧翻草纸的声响动静比先前频繁许多,想来即便是平日间教女儿读些书的人家,教习做文章者也少。
周缨起步晚,向来以读为要,写则甚少,自然也并未学过如何做文章,冥思苦想一阵,将自己所思所想在草纸上分条列出,略一思忖,按由浅入深顺序一一写来,能忆起且确保不会记岔的典能用则都用了上去,至宫人要求停笔,方恋恋不舍地出了庑房,随众人列队而出。
其时日已薄暮,各家车驾将景运门外堵得水泄不通,周缨站在门下举目四望,锁定束关所在的位置,提裙小跑过去,同他道谢:“久等了。”
束关搬出杌凳,周缨踩着上了马车,一掀帘幄,半幅潇湘竹纹饰的衣袂落入眼底,她躬身进车在一侧坐定,问道:“今日下值这么早?”
“诸案已结,今日轻松些。”崔述语气淡淡,不动声色地用袍角将脚下一只金贵的黑漆嵌螺钿盒再藏仔细了些。
周缨未曾觉察,仔细地打量车中陈设,一碟芙蓉糕动了一块,沏好的茶也已冷透,他显然候了已有一阵了。
“如何?”
“考了著文,先前以为不会考这么正式的题,准备不太够。”
崔述“嗯”了一声:“此次擢选女官实是出自中宫旨意,皇后想选些得力的新人以备己用,点明务必要学识好的,题难些也不足为奇。”
“君子不器作何解?”周缨若有所思。
“你如何解的?”崔述不答反问,语气平和,倒令周缨觉得心上仿佛有只蚂蚁慢腾腾爬过。
“我……”周缨迟疑了下,小声说,“以君子之思、君子之行、君子之量不器破的题。”
崔述“唔”了一声:“也算切题,入围应当没问题。”
周缨拿起一块芙蓉糕咬了两口,食之无味,想扔回碟中又觉不妥,强令自己勉强吃完,边清理手指边闷闷地说:“我倒不是怕这个,我看大家下笔都迟疑,估摸着都发挥得不大好,我应当也不算太差。”
她越说神色越发苦恼,崔述疑惑地看向她:“那你在担心什么?”
“我觉得我读书的方法不对。”周缨心下苦恼,“这句我先前听夫子细讲过,当时夫子说此句有数解,只是我答的这种被多数人认可。我方才构思时,思来想去,竟如何也想不起来其他几种解法了,仿佛从没听过一样,果真是没读进心里去。”
崔述将手中的卷册叠好放回案上,借机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目中有苦闷之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温和劝道:“你起步得晚些,心里着急,为求涉猎广博,自然不求甚解,但也不代表这样是错的。读书之道,先广后深,你再往后读上两年,当知此话不错。”
“当真?”
“当真。”崔述颔首,“何况世间几人能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必苛责自己。”
马车于角门停下,周缨坐于外间,先一步下车,崔述起身,目视那只名贵的漆盒一眼,长舒出一口气,缓步下了马车。
周缨跟在他身后往内走去,心里仍在思考他方才的话,不经意间听到他问:“你打算何日同夫人提起此事?”
“待结果出来吧,若中了自然不提,若没中,我也收拾收拾自谋生路去。总之,这崔府我是待不下去了。”
这话带几分揶揄之意,崔述一笑:“入选自不在话下。”
“怎么说?”
“我看过题。”崔述大步往前,“你的水准,我还算略知一二。”
周缨一愣:“那你岂非帮我作弊?”
“我同你泄过题?”崔述鼻间逸出一声轻笑,“方才等你无聊,让束关进去拿了一份出来看看而已,那时已近尾声。”
周缨“哦”了一声,闷闷地跟在他身后走。
他却忽然住脚,沉声叮嘱道:“宫中不便,早些收拾。你今日就算出师了,往后,道阻且长,我就不再送你了。”
【作者有话说】
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荀子》

◎她平和、清醒地睇望前路。◎
第一场冬雨疏疏落落地洒下来,景运门外张贴布告,周缨成功入选,当于三日后入宫。
离别之日,檐雨成线,周缨携精心准备的礼物上门辞别崔家众人。
韦湘听闻时诧异不已,平复下来后,吩咐蒋萱赶紧让绣娘准备些贴身衣物让她带着,又单独留下她叙了一轮话,话里颇有些嗔怪的意味:“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悄无声息地就办了,也不与我们通个气,便是当真有这心思,多个人帮衬也是好的。”
周缨心领她的好意,赔笑道:“原也只是偶然看到布告,想着去凑个热闹,觉得多半不能入选,便没有提前说明,还望夫人见谅。”
韦湘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道:“宫闱之中,诸事不由己身,你要不再考虑考虑?三郎如今帮你除个名倒不算难事。”
见她不应声,以为她心生悔意,韦湘又说:“圣上登极,开恩赦宫人出宫,但终究只是这一朝的规矩,焉知往后又是何光景?困守宫墙,终此一生,便是你想要的?再者……你觉得三郎这人如何?”
对于前一问,周缨避而不答。
对于后一问,她起先讶异于韦夫人竟存有这样的心思,后来却只是想起那盏九转莲花灯,以及那垂梁的白幔与雅淡的茶香,于是说:“自然是极好的。崔三郎于我,有再造之恩,此生定不敢负。日后宫闱之中,若我能有几分造化,如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韦夫人不要客气。”
韦湘何等聪慧,知周缨听出了自个儿的言下之意,也明白她当真不愿,虽说有憾,但到底不能勉强,只好嘱咐她往后好生照顾自己,又说待崔公回来,会代她转达此事,不必为此介怀。
周缨同她拜别,从澄思堂出来,撑伞行至漱音苑,蕴真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看雨,瞧见她进来,喜得趿着鞋便迎出来:“周缨姐姐怎么冒雨过来了,我倒想过去找你玩,但又犯了懒,正说等雨停了再过去。”
周缨收好伞,将一只云纹螺钿漆木嵌宝匣递给她:“给你带的礼物。”
蕴真乐道:“这般精致,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打开见是一枚桃花碧玺佩,入手温润,细看是极为通透的质地,贵而不奢,颇有雅趣,斜着眼睨她,“这太贵重了些,近日有喜事缠身?”
“喜事倒算不上。”周缨同她笑笑,正色道,“蕴真,我是来同你辞别的。”
“什么意思?”蕴真将碧玺佩放回匣中,不解道,“姐姐要去哪里?这里住着不好么?”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