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未曾乔装,她和青禾还是裴家少夫人与陪嫁丫鬟,大开杀戒,害的是裴越。
况且如今她还是罪臣之后,对方只要咬定这一处,便可倒打一耙。
不是节外生枝之时。
“杀他几人,无关痛痒,必得将他连根拔起。”
“你即刻去刑部衙门,叫齐大人不要放人。”
幕后主使已确认,没必要再将吹哨人放走。
青禾颔首,“那你呢?”
明怡看向正阳门方向,“我去前朝市,堵七公主的马车,让她带我进北镇抚司。”
幕后人身份已定,如今只需走一趟牢狱,一切真相大白。
事不宜迟,二人分头行动。
青禾这边赶到刑部,正巧撞上裴越的密卫,得知吹哨人已确认。
原来此前明怡与裴越商议放人,其一,欲确定八人中哪位才是真正的吹哨人。
其二,着人暗中跟着八人,意图追踪出幕后主使。
但裴越在决意放人时,觉出了不对,他已足足将吹哨人关押了数月之久,那幕后人却一直没露面,也不曾杀人灭口,这是何故?他怀疑那只是一颗棋子,故而临放之时,动了点心思。
八人刚出刑部牢狱门口,他着人故意放了几支暗箭,有七人毫不犹豫往外头大街上躲,唯有一人猛地往牢狱回窜。
为何,定是这人担心幕后主子杀他灭口,猜到牢狱比外头安全,故而往牢狱躲。
如此,吹哨人终于落网。
“齐大人正在突审,不日该出结果。”
未时正,正是一日最热之时,明怡走了这一段,脊背近乎湿透,她浑然不顾赶到红鹤楼外,瞧见长孙陵一名小厮在楼下马车旁坐着纳凉,她托他悄悄将长孙陵唤出来。
长孙陵正招呼掌柜的上菜,冷不丁听说明怡在楼下等他,只能跟着小厮打红鹤楼侧门处出楼,抬眸便瞧见明怡长身玉立于对面巷垛下,她那张脸极白,眉下好似罩着一层阴翳,神情前所未有严肃。
长孙陵打了个激灵,快步迈过去,
“师父,来了,怎么不上去?”
明怡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朝他招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长孙陵凑近一些,将耳廓送至她身侧。
明怡言简意赅交待他一行话。
就这么一行话,将长孙陵五脏六腑给搅了个天翻地覆,他听完脸上血色寸寸褪尽,神情慢慢变得僵硬,一口气悬在胸口不上不下,尚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师父,没弄错吗?”
“没弄错。”明怡没工夫与他解释太多,“我命你,此时此刻起,与他寸步不离,且将他控制在你手中,明白吗?”
长孙陵置身烈阳下,浑身却冷得如刚从冰窖里拎出来似的,出于对她命令的本能服从,身体先于脑袋作出决定,颤着唇道,“我知道……
话落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抚了一把脸,出神地盯着掌心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坚定语气道,“遵命,师父。”
明怡看着他神情在短刻之内,发出剧烈变化,也生了几分心疼,却还是如同送一名战士出征般,冷酷无情地说,
“今日起,你出师了。”
出师便是有朝一日,无一人再替你遮风挡雨,得独自背上行囊,猝不及防被裹入那片刀枪剑雨。
再也不能回头。
整个肃州军均知道,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分量有多重。
足以让人骄傲一辈子。
这一句话,他盼了不知多少年。
可从未想过,会在今日今时盼到。
原来,所有成长均要经历剧痛。
他也不能免俗。
长孙陵艰难地挺直腰身,朝她立了一个军礼,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克制着不落,肃然道,
“是,师父。”
“知道自己身上担子有多重吗?”
“知道。”
明怡不再多言,一如既往,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前方巷子口,七公主的宫车已款款驶来。
还有最后一场硬仗要打。
第88章 要不要跟我干一场?……
七公主今日出行极为低调, 仅有三五侍卫随行,另有两名宫监打扮的小厮坐在马车辕前,日头极烈, 透过道旁葱郁的树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眼看七公主的马车即将停驻在那棵大槐树下, 明怡二话不说,朝侍卫略一颔首,便轻跃上车辕, 掀帘踏入宫车。
七公主朱成庆正学着宫婢打络子,甫一瞧见她,不由得一怔,
“明怡?”
明怡扫了一眼车内两名宫婢, 示意她们退下, 宫婢被她冷冽的眼神所慑,皆露怯缩之色,双双望向七公主, 七公主察觉明怡神色有异,挥手命人退出, 而后看向明怡, 问道:“怎么回事?”
明怡径直坐于她身侧, 开门见山道:“即刻前往奉天殿请旨, 就说你请了一位专擅解毒的大夫,恳请陛下准允带入诊治你舅舅。”
这话没头没尾,令七公主心头一震,一时回不过神来,好在姑娘也极为聪慧, 很快从她这只言片语里嗅出不同寻常,“你要帮我?”
明怡不再遮掩,望向对方那双熟悉的,剔透而矜傲的眸子,言简意赅道:“我是李蔺仪,带我进去见他。”
“李蔺仪”三字如惊雷贯耳,砸得七公主神思晃动,她难以相信,那个令她牵挂已久的亲人,竟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往日种种偏爱在脑海闪过,她几乎毫不犹豫便信了明怡之言,深知眼下不是认亲之时,更不是究根问底之时,七公主当即掀开车帘,对驾车的侍卫高声道:“去正阳门!”
宫车行至正阳门外,七公主携宫婢疾步赶往奉天殿,明怡则悄然潜入附近一家药铺,顺走了一只医箱,返回自家店铺乔装一番,再折回正阳门外等候。
一刻钟后,七公主软磨硬泡,拿到皇帝一封手书,待她步出宫门,便见车旁恭敬立着一位老郎中,只见她罩着一件宽大的灰袍,身形微往前躬,略带佝偻,那张脸平平无奇,是一张明显覆满岁月风霜的面容,不仅额下那两道白眉,连着下颌上黏着的胡子也真真的,让七公主恍觉先前所见之明怡不过是一场幻象。
她惊愕之余,并未多言,示意明怡随行,一同赶往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虽毗邻官署区,正门却未面向官衙,而是西向辟于一道巷口,宫车迅即转进西巷,驶至北镇抚司门前。
侍卫早早上前开道,七公主一身雪色宫装,于众人簇拥下,目不斜视跨入北镇抚司。
今日当值的是锦衣卫同知姚赫,闻讯快步赶来前厅相迎,他拱手一礼,面对这位气势凌人的公主,恭声道:“臣拜见公主殿下。”
可惜七公主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一路直往后院,只不咸不淡扔下一句,“本宫要见舅舅,速去开门。”
皇帝手书在此,姚赫不敢有半分迟疑,立即追到前方领路,片刻之后,众人来到牢狱门口,依例需搜身方得进入,姚赫遂迟疑地望向明怡:“殿下,请容臣为这位郎中搜身。”
七公主闻言这才将眼风扫向他,那双剔透如琥珀般的眼睛凛冽逼人,“本宫带来的人,自有本宫担着,无需搜身,出了事,本宫负责,快些开门。”
姚赫抬眸看她一眼,彼时斜阳正打在她面颊,她肌肤白到近乎透明,眸子淡漠地带着不耐之色,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左右被圣旨压着的是高旭,又不是姚赫,姚赫可不敢得罪这位咄咄逼人的嫡公主,于是立即抬步来到石门前,拉了拉门环,内中值守侍卫应声启动机关,只见沉重石门缓缓向两侧退开。
尽管迎面扑来的气味浑浊难闻,七公主也只是皱了下眉,一言未发,快步带着明怡沿级而下。
明怡手提医箱,默然随于七公主身后,一路默记路线与沿途布防。
少顷,七公主在姚赫引路下,来到关押李襄的牢狱之外,因着李襄伤重,上回裴越将人送到,高旭就把他安置在那间审讯房,不曾挪动,七公主侍卫将皇帝手书给值守的黑龙卫过目,黑龙卫验过无误,立即退身屋内,候着七公主进去。
七公主自来到门前,眼神就定在屋内那道身影,缓缓踱步进去,只见那李襄静静卧在那张木榻,身子蜷缩如故,龟裂不堪的面容覆在那蓬乱的发丝下,消瘦,凌乱,枯槁,不一而足,养了这段时日,脸色实则比进来时好上许多,可在七公主眼里,何以与当年那冠盖满京华的舅舅相比。
她心口被巨大的落差给激得疼痛难忍,猛地后退几步,晶莹的泪花簇簇跌出,不可置信地质问身侧黑龙卫,“自接回此处,我舅舅便是这般摸样?”
那黑龙卫不敢抬眸直视公主,拱袖俯首,“回殿下的话,这已然是养得好了许多。”
“天哪……”七公主深深闭了闭眼,不敢想象李襄经历了何等折磨,心痛如绞,颤动着唇角,再度追问,“他病情如何了?”
黑龙卫道,“太医针灸过数回,每日也延用医药,眼下毒素减轻了许多,不过照旧口不能言,神志也不甚清楚,臣等试过诸多法子,依然无法审讯。”
七公主问完,眉心蹙紧,不再迟疑,而是朝明怡看去,“乔郎中,你擅长解毒,你给本宫舅舅瞧一瞧,症状如何?若治好了他,本宫重重有赏。”
话落,仔细观察明怡的神情,生怕她因过于心痛而泄露痕迹,可明怡比她想象中镇定太多,就仿佛是一位见惯生死的大夫,神色几无波澜,只略略颔首,便拎着医箱上前。
七公主以莫要打搅郎中把脉为由,叫众人退去门口,黑龙卫也不敢有异议,依言守在门口,眼神却注意郎中的一举一动,甚至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以防郎中对李襄不测。
明怡候着众人退开了些,这才将医箱搁在塌角,视线如七公主一般始终凝着那个人不动,那张脸她当然无比熟悉,乍一入眼唯有痛心,她却是强压下内心翻滚的情绪,从容弯腰坐在榻前的小杌子,抬手掰弄榻上之人的手腕。
他好似睡着了,又好似将她当作太医,不慎在意,连眼皮都未抬,若非辨出那微弱的呼吸声,只当是个死人,明怡一面坐在锦杌静静给他把脉,一面伸手慢慢掀开他的衣袖,缓缓往上探去。
指腹覆上那截枯瘦的手臂时,脑海闪过千头万绪,她知道他左臂有多少条伤疤,她知道他这一生趟过多少艰难险阻,那可是她最亲的人哪,他们浴血共战,日夜相随,她知道他藏在兜里的小窝窝头均是留给她的,他暖在怀里的小烧鹅也是给她买的,当着将士们的面骂她不许酗酒,夜里恐她委屈又偷偷塞一小盏搁在她嘴边给她过瘾。
他总觉得她委屈,可她从不委屈。
有他宠她如掌中珠,允她恣意随心。
有他炼她如长空鹰,伴她叱咤风云。
他身上每一道伤口均是她亲手所缝,每一处刀疤的纹路她了熟于心。
这世上无一人能骗得过她,无一。
摸到第三处时,明怡已停下,缓缓撤出,神色更如湍流过渊渐渐归于平静。
无人知晓,这短短的几息间,她内心的情绪如何天翻地覆,时而攀上高峰,时而跌入谷底,有那么一瞬,她不在乎什么叛国的罪名,只欲将他救出,寻一处安虞之地,养好他的身子,伴他秋与冬。
可真相摆在她面前时,她竟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丝庆幸,庆幸他始终还是那样一名光明磊落的战士,不曾堕了他清辉皓月般风采,庆幸他未曾受过生不如死的屈辱和折磨。
所有情绪默默消化于内心,明怡面上不露半丝痕迹,缓缓起身,朝身后的七公主一揖,“殿下,老朽已大致摸出他的毒症,待回去配个方子,可一试深浅。”
七公主应声问道,“能治好吗?”
明怡斟酌着答道,“先服用三日,若见成效,老朽方有把握。”
这话与太医所言无甚区别,黑龙卫丝毫没将她的话当回事,只当这是七公主病急乱投医,悄声与七公主道,“殿下,方子可一定要过太医的眼。”
七公主一道眼风扫过去,“还用得着你说?他是本宫嫡亲的舅舅,本宫比你更加审慎,我告诉你,你片刻不离守在此处,若我舅舅出了点差池,我要你的命。”
黑龙卫连忙伏低身子道是。
明怡跟着七公主离开牢狱,每过一道门,她刻意留意机关的位置及侍卫一举一动,牢记于心。
最后姚赫将他们一行送至门外,七公主上车前,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缓声问,“今夜何人当值?”
“是微臣。”
“务必寸步不离。”
“遵……
宫车渐行渐远,七公主等着拐出这条巷子,迫不及待招呼明怡上车,问道,“何如?你发现什么了?”
明怡迅速将脸上和身上的伪装退去,未曾看她,“此事,你不必过问。”
“我怎能不过问?”七公主回想李襄那等模样,急得眼泪渗出来,拽住她手腕驳道,“他是我亲舅舅,我怎可不过问,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明怡不愿意说的话,任何人都撬不开她的嘴,她抬眸,视线近乎锐利地看着七公主,七公主睁大眼,泪水犹然在眼眶打转,迟迟未落,不肯退让,明怡见状,神色转缓,温声劝道,“你别插手,不要给我添麻烦。”
七公主听出这话里有玄机,恐她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更是心头一紧,“你要做什么?”
明怡可没工夫与她纠缠,闭口不答,扔下那些医箱衣物,掀开车帘,抚着窗沿,一跃而出,待七公主掀开车帘追望过去,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姐……”七公主望着那片虚空喃喃唤着,又急又愁,方才事出紧急,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她这些年身在何处,吃过多少苦,怎么就不声不响进了京,撬动整个朝局。
可惜回应她的唯有蝉鸣燥燥,及摇落的一地斑驳。
一刻钟后,明怡回到前朝市那间店铺,青禾已在此处等着她了,候着她进屋,便问结果,明怡直言不讳告诉她,青禾扶着腰间的短刀,杀气外露,
“那咱们还犹豫什么!”
“是不用犹豫了,再迟一刻,我恐高旭会对他下手,且我坚信,怀王及那幕后黑手不会给他机会进入都察院的审讯室。”
裴越要提审李襄,得过一道道程序,这里头太多可动手脚之处。
等着按裴越及三法司那套流程来,功亏一篑。
事不宜迟,眼下就得行动。
青禾问她,“要回去告诉姑爷么?”
明怡神色一怔,视线慢慢垂下,带着几分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低落,“青禾,我很可能已经暴露了,若不与他切割,恐累及裴氏满族。”
一个窝藏逆犯的罪名,就足以让裴家万劫不复。
“怎么切割?”青禾茫然问。
明怡没回这茬,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眼波一抬,朝她撩出一笑,语气洒脱不羁,“怎样,要不要陪我干一场?”
“早就按捺不住了。”青禾也是急性子,迫不及待坐下,满脸斗志昂扬,“师父快说,咱们该如何行动?”
明怡在青禾对面落座,示意青禾取来笔墨,“就咱俩,不牵连任何人。”
方才为何不动手,一来青禾不在身旁,靠她一人没有把握,二来对锦衣卫内部布防不甚清楚,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处,自然不能牵连七公主。
眼下人犯身份确认清楚,明怡有的放矢。
青禾去一旁长条案取来笔墨纸砚,帮着明怡研墨。
明怡摊开一张宣纸,执起一只狼毫,蘸着墨,粗粗画下锦衣卫地牢的地图,并将机关和布防给标识明白,
“锦衣卫地牢的每一道门,只能从内打开,且每一道石门厚达六寸,从外面强攻,攻不进去。”
“那咱们怎么将人救出来?”
明怡捏着一只小狼毫,缓缓在指尖转动,幽幽一笑,“所以,我要让高旭,正大光明地将咱们送进去。”
青禾吃了一惊。
黑衫人此番失手后,迅速打密道进入怀王府,来到阁楼寻怀王,甫一进去,却发现另一人赫然在座。
竟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高旭。
四目相对之瞬,高旭看清黑衫人面容,顿时神色大变,心底骇然。
难怪怀王如此气定神闲,原来手中握着这样一张强劲的底牌,高旭神色几经变幻,最后归于欣喜,连忙起身朝来人施了一礼。
“在下给梁侯请安。”
原来,眼前这位暗中助阵怀王的黑衫人,不是旁人,正是梁鹤与之父,靖西侯梁缙中。
梁侯略略颔首,算打过招呼,坐下便直言不讳,“王爷,我失手了,未能杀了对方。”
怀王先是一愣,遗憾之余,也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指着高旭,“方才高大人带来一个重要消息。”
高旭应声解释,“我今日前来,是想告诉王爷,我已抓到裴越的弱点,揪着这一处,咱们便可反败为胜。”
“接着说。”
高旭徐徐道,“二位可能不知,锦衣卫散布各处的眼线,每日均有邸报送达衙门,里面包含京城达官贵族每日动静,我无意中发现,裴越之妻李明怡与李蔺昭竟在同一日生辰。”
梁侯闻言猛地抬起眸,目光灼灼望向他,“所以呢?”
自今日出门,儿子声称要给李明怡送一坛西风烈,他便对李明怡的身份起了怀疑。
他方才用一箭试探她,可惜对方始终未曾出手。
高旭道,“我立即折回衙门,查了李家档案,得知李襄尚有一女,名为李蔺仪,自小养在乡下,不曾回京,故而我断定,李明怡便是李蔺仪。”
梁侯眯起双眼,心中犹存几分疑虑,却并未多言,无论她究竟是谁,杀了她才最紧要,只道,“瞧高大人这神情,似乎胜券在握?”
高旭刻意卖了一会儿关子,慢条斯理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这才含笑接话,“王爷,梁侯,陛下当年看着皇后面子,并未追捕李蔺仪,却也未曾颁布赦免文书,这意味着我随时随地便可逮捕她。”
“锦衣卫闻风办案,你们说本指挥使若去捉拿她,再以一个窝藏逆犯的罪名,顺带将裴越也下狱,李襄这案子还查得了吗?”
梁侯眉间忧色未褪,“高大人,本侯已试探过她们的身手,她身旁那婢女功夫深不可测,你要小心。”
“无妨,我心中有数,我甚至怀疑双枪莲花已落入她们手中。”高旭不以为意,“梁侯,倘若她们顾念裴越,束手就擒,无话可说,一旦进了锦衣卫诏狱,我有一百种法子弄死她们。”
“倘若二女反抗,我正好以李襄为挟,将人往锦衣卫牢狱方向围堵,只要她是李蔺仪,她一定在意李襄性命,再借口她们劫狱,用炮火将他们父子三人一并轰杀,替陛下铲除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双枪莲花,陛下还会介意李襄那条狗命吗?”
自双枪莲花失窃以来,皇帝寝食难安,一面担心宝物落于敌国之手,更担心双枪莲花的传人对他不利,双枪莲花就是一把双刃剑,帮着帝王抵御外辱的同时,也遭至帝王忌惮。
高旭常年侍奉君侧,早已将圣心摸得透彻。
如此,他全身而退,甚至还能立下一功。
“高!”怀王听完高旭整个计划,素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实在是高,高大人,本王和梁侯,就静候汝之佳音了。”
高旭慨然一笑,起身朝二人施礼,
“二位且喝茶,高某去去就来。”
怀王看了一眼手中滚烫的茶水,讶声笑道,“怎么,高指挥使这是要‘温酒斩华雄’?”
高旭笑而不语,径自扬长离去。
日影西斜, 日晖不再凌厉刺目,转而变得绵长温存。
自皇帝下旨由三法司接管李襄一案,都察院便为裴越特僻了一间衙署, 供其专理此案,每日裴越在内阁和户部忙完朝务, 便来此间, 过目案情进展。
都察院每日均有官员前往太医院和锦衣卫,将李襄情形通报过来,裴越通过这封邸报得知七公主今日去过一趟锦衣卫, 回想数日前明怡欲入狱探望,疑心那所谓郎中便是明怡。
思忖间,门扉轻响, 沈奇抱了一摞折子步入。
裴越尚在看邸报, 并未抬眸, 沈奇晓得他这会儿没工夫看折子,帮着他装进一个匣子里,预备着带回府, 做完这些,他看了裴越一眼, 往前来, 贴近桌案低声与他禀道,
“家主, 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高旭好似盯上了少夫人。”
裴家早于官署区暗布眼线,素来非必要不启用,眼下多事之秋,非常之时, 裴越只得动之以探锦衣卫动向,也仅仅是探查而已,他并未打算截断消息,非不能为,而是不可为也。
但求心中有数,非为抗衡皇权,浸润官场多年,他深知何为帝王不可逾越之底线,而这条底线,他决不能碰。
听完沈奇的话,裴越神情明显一滞,不过很快恢复平静,“可有禀报圣上?”
沈奇道,“到今日今时为止,未见他进宫。”
裴越略松了一口气,目带几分轻蔑,“他必已被怀王收买。”
否则就该禀明圣上,倘若高旭径直禀去奉天殿,他反而十分被动,可人一旦目的多了,可钻的空子也就多了。
“游七回来没?”裴越吩咐游七前去盯着高旭与怀王的动静,一旦抓到高旭与怀王勾结的证据,可立即逮捕。他的情报网毕竟不是明怡可比,面上答应明怡不插手,暗地里却还是留了一手。
沈奇神情凝重,“不曾。”
裴越不说话了。
形势已刻不容缓。
端看他和高旭谁先一步抓到对方的把柄。
裴越先吩咐他,“此事我已有预料,陛下那厢如何应对,我自有分寸,你谨记,万不能让夫人知晓此事。”
沈奇见他神色纹丝不动,心里也跟着定了几分,“属下明白,绝不会在少夫人跟前露出半分端倪。”只是少夫人的身份终究纸包不住火,届时也不知家主要如何应付。
裴越颔首,不再多言。
眼看快到裴越用膳之时,沈奇行了一礼,“属下去给您取食盒。”
“嗯。”裴越头也没抬应了一声,等沈奇离开,他视线这才慢慢从邸报移至窗棂,火红的斜阳给窗棂镶了一道金边,刺得他眼眸半眯。
都察院提审李襄的折子已递去了奉天殿,高旭显然是想利用明怡遏住他查案的步伐,也不知高旭会如何动作,他得未雨绸缪,这样一桩事不曾禀报皇帝,私下行动,是为官大忌,这便是他可钻的空子。
裴越思绪一定,立即寻来一张空白的文折,提笔给皇帝写请罪折,抢先一步与皇帝认错,如此便可将高旭给架得下不来台。
这门婚事缘起,据实以告,明怡身份也不必再隐瞒,明怡关怀李襄一案理所当然,唯独棘手之处便是双枪莲花……这个罪名无论如何不能认,罢了,此事先搁置,待将李襄一案审理明白,再寻机会帮明怡脱罪……
退一万步,皇帝即便真要问罪于他,还有谢礼,还有千千万万为民主张的御史,可帮李家翻案。
至于裴氏损失的声誉……慢慢来。
裴越状元出身,文章自是锦绣天成,非那些武夫悍将可比,起笔寥寥数语,言甚恳切,令人动容,只是写到明怡身份之处时,笔锋蓦然一顿,坦诚她欺瞒在先,置妻子于不义之地,教他如何落笔?若归咎自身,便等同默认裴氏涉入党争,将摧毁帝王对他和裴氏之信任,纵眼下无大碍,却损家族长远根基。
不成,得想个折中的措辞。
正踟蹰之际,门自外而内,被人推开。
霞光里,一道清致的身影跨入门槛。
只见她身着深湛素色长袍,腰束同色绸带,以他所赠那只羊脂玉簪绾发,手中拎着一食盒,清清朗朗立在门口,皎如玉树,风骨铮铮,细看来,双眸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眉形不像寻常女子般柔婉,而是斜飞入鬓,又自带一股疏朗的英气。
适才脑中思量的是她,睁开眼便瞧见了她,简直是心有灵犀。
裴越立即起身将她迎进来,目色温柔道,
“你怎么来了?”
明怡将食盒拎至西墙下的桌案,裴越这厢打算掩门,不料明怡忽然阻止道,“不必,值房里闷,还是敞开些好。”
裴越本不欲叫人窥探二人用膳,不过明怡这般说,他也未曾坚持,随她来到桌案落座。
明怡摆膳,裴越给她斟茶,备妥,二人相对而坐。
不大不小的四方桌上,摆着林林总总七八样菜式,诸如麻腐鸡皮,咸酸蜜煎,煿金煮玉,野菌菇山药汤等,皆是素日裴越所喜。
两人心里均搁着事,对着一桌子菜,一时竟谁也没动筷子。
晚风徐入,拂在二人面颊竟微有些凉意。
两人相视一笑。
为了掩饰异样,裴越先开口问她,“怎么不叫做些你爱吃的菜?”
他吃的素,这里八样菜,素菜居多。
明怡哂笑一声,“我忽然觉着,家主所言极是,平日还该多食素,索性今日随家主吃。”
裴越闻言心里莫名有些不好受,这话他劝了她整整半年,她全当了耳旁风,今时今日竟因迁就他而撒谎。
他晓得她素爱荤食,平生也就那几档子喜好,他何故用条条框框去规劝她,人生几个春秋,何不由她性子活。
一时为过去苛束了她而自责。
裴越不动声色替她夹了些菜,“今日不是去谢家吃席么,怎么得空陪我?”
明怡握住筷箸,唇齿颔动,轻笑道,“想夫君……
裴越心弦剧颤,修长的指尖也微不可见的抖了少许,怔然看着她。
莫名便觉着,这话,像一根弦,一端牵着他,另一端系着她。
她第一回 ,说想念他。
往日除非做错了事,与他求饶,才肯唤一声夫君。
尽管对面那张脸无比平静悠然,却令他生出一种她在诉说缠绵情话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