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希昀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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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了,他的步伐迈得还是那般快,好似前方有无限险峰等着他攀援,有无限风光,等着他领略,那一身勃勃的朝气,历经岁月风霜,未曾褪去。
七公主心头交织着欣慰和心疼,忍不住涌出一眶泪。
隔得远,眉目瞧不真切,慢慢地,随着那昂扬又不失雍容的步伐走近,终于整道身影从昏暗的门廊下迈出,曝入这片霞光里。
只见他头戴乌纱翼梁冠,身着绛红衮龙王袍,脚踩织金皂靴,身形是清瘦的,个子却显见比三年前要高出一大截,绯丽的斜阳越过远处层叠的翘檐,落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何其明朗蔚然的脸,眉骨高阔,鼻梁秀挺,贵气天成,漆黑的眼珠绽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亮芒,那抹亮芒未被屈辱折色,一如三年前,雨侵不灭,火欺不焦。
七公主等这一日等了三年,忍不住失声扑过去,抱住他大哭,“七弟!”
朱成毓牢牢接住自己二姐,眼眶泛着红,抱着她略带哽咽,“二……
“这些年苦了你了……”七公主得知王显救出七弟时,一点准备都没有,还跟做梦似的,一面为老首辅的牺牲而痛心,一面为七弟沉冤昭雪而欢喜,两种情绪久久交织在她心口,令她好不难受。
朱成毓温声安抚她,“我在王府吃住随心,能有什么苦,比不得姐姐周旋朝廷与后宫,备受煎熬。”
七公主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已褪去稚嫩的弟弟,抚了抚他面颊,“七弟,你长大了。”
朱成毓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看向对面那位英武男子,认出是长孙陵,问道,“王阁老何在?”
他显见已从小内使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长孙陵和谢茹韵二人先朝他施了一礼,旋即回道,
“一刻钟前,老首辅狱中赐死。”
朱成毓眼底闪过一丝锐芒,眉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失神不语。
即便明知是王显救的他,他甚至还不能露出一丝谢意,甚至明面上还要对着这样一位忠骨贞臣发出不满,默默地将他的好镌刻在心里,被圈禁在王府时,尚只是身上背负骂名,心里是干净敞亮的,从今日起,迈出这道门槛,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要学会忍辱负重,将心里的天真幼稚给摘干净,如此,前辈们的血泪方没有白流。
朱成毓压下喉头翻滚的酸涩,复又抬起眸,望向宫墙方向,眼神清澈而昂然,
“来人。”
“在。”
“带本王面圣!”
朱成毓话落登上华丽的宫车,与七公主一道朝午门方向驶去。
宁王府就在东华门外两个街口,不消一刻钟,马车停在午门前,
正三门常年关闭,非天子不入,朱成毓下车,从东掖门入宫,七公主陪着他行至奉天门外,与他道,“七弟,我随你一道面见父皇。”
七弟性子随了母后,眼里揉不得沙子,眼下被冤枉了三年,定是满腹冤屈,保不准进了御书房,要与父皇吵起来,七公主不愿看到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的父子俩又闹出隔阂,决心同往。
不料,那刚出囹圄的少年,缓缓推开她手臂,目光从头顶那片久违的蓝空,移至远处巍峨的奉天殿,摇头道,
“今日,这路,我一人来走。”
他不再是那个被舅舅表兄,母后和二姐护在羽翼下的孩子。
含冤负屈三年,他该长大了。
他该要担起这副担子,背负所有人的属望,一往直前。
七公主见他神情坚毅,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坚持,
“好。”她往后退了一步。
朱成毓顺着一百零八石阶往上。
时辰不早,官署区的人已陆续下衙,奉天殿前的丹墀也无人烟,斜阳落去了殿后,天地一片清明。
浩瀚无边的晚风在他身后交织,将他衣袂掀得飞扬,广阔的丹墀独独剩了他一人,衬得他好似天地间一缥缈的孤鸿,他提着蔽膝,一步一步往上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步子迈得如此小心翼翼,好似踩着的不是冷冰冰的石阶,而是无数将士奔腾的热血,无数截枯骨给他搭成的天梯。
再也不能由着过去的性子来。
再也不能意气用事。
从此时此刻始,他断不能再叫任何忠臣良将为他牺牲。
天家无父子。
朱成毓抱着这份笃定的信念,大步踏上奉天殿。
刘珍早候了他多时,看到他那一刻,险些没认出来,望着那张堪称华丽的俊脸,含着喜悦朝他行礼,“殿下,您可回来了。”
朱成毓来到廊庑下立定,还是那副灼灼如玉的姿态,朝他回了一礼,“阿翁。”
刘珍哽咽不已,连连摇头,避开不受他的礼,领着他往里去。
而御书房内的皇帝,已听到朱成毓的嗓音,扶着御案,看了一眼家常闲坐的炕床,以及端正威严的蟠龙宝座,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宝座上,等着儿子进门。
少顷,前方的珠帘被人掀开,垮进一道高瘦的身影。
皇帝一手搭在御案,定定看了他一眼,乍然望去,无比陌生,只见那张脸明显褪去了三年前那份稚嫩,五官轮廓分明,身量更是高出不少,站在珠帘处,比当年的蔺昭还要高出一些,好在细看来,眉眼依旧熟悉,遒美依旧,那一身锐利也昭彰如昨。
心情复杂之余,多少带着些许欣慰。
皇帝默默坐着没动。
朱成毓瞧见皇帝那一瞬,步子也不由顿住,视线久久凝着他,随着步伐逼近,眼眶一点点变得深红,最后绕过御案,来到皇帝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皇帝膝头大哭,
“父皇!”
这一声哭,久违而热烈,生生要将皇帝那素来冷硬的心口给掰开,惹得他老人家眼眶也泛了红,下意识抬起手要去抚他,至半路又略生几分迟疑,最终见他哭得颤抖,还是咬牙抚上去,“毓……
“父皇让你蒙冤三年,你恨父皇吗?”他嗓音带着几分克制的平稳。
朱成毓红着眼抬起眸,脸上交织着泪痕,无不委屈地望着他,
“怨过……”
那模样极像出笼的小兽窜来父母跟前求宠,惹得皇帝心生怜惜,抬手覆上他眉眼,揉了揉他额角,哑声问,“然后呢?”
朱成毓吸了吸鼻子,“怨也没用,父皇还是狠心扔下我不管。”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又软了几分,半是爱怜半是斥责,“整整三年,你明知自己是冤枉的,为何不上书申辩?”
朱成毓抬起眼,视线与他相交,少年那张脸依然锐利分明,斩钉截铁道,
“您是我的爹爹,我咬着牙梗着脖子想,我就不信爹爹能冤枉我一辈子!”
这话狠狠往皇帝心口一擂,将那点迟疑顾虑和担忧给擂没了。
“你这脾气呀!”皇帝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抚着他后脑勺,叹道,“你像谁不好,非得像你娘。”
“你娘三年不搭理朕,你也是如此。”
朱成毓在他怀里小声辩驳,“是爹爹错怪了儿子,怎么反而倒打一耙来。”
皇帝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不一会将他从怀里拉开,垂眸告诉他,“是王阁老替恒王顶了罪,方帮着你沉冤昭雪,朕已吩咐王家人将他尸身领回去,好好安葬,你要不要去谢他?”
朱成毓知道皇帝这是在试探他。
“儿子不去。”他垂下眸,将所有情绪隐在眼底,“一出戏唱得再好,该如何落幕,终究是父皇说了算,”他复又抬起眼,目不转睛盯着皇帝,“王阁老固然可敬,可儿子真正在意的是父皇您的心,只要您信任儿子,儿子心里就痛快。”
皇帝抚了抚他面颊,没再说什么,而是温声问他是不是饿了,着人传膳。
朱成毓在皇帝这里用了膳,随后辞别他,赶回坤宁宫,人在宫外尚还维持住稳重的步伐,一跨进坤宁宫大门,便跟投林的归鸟,风也似的往里奔,甫一瞧见一位消瘦不堪的妇人,端坐在炕床上候着他,眼泪簇簇跌出,往她膝下扑去。
“娘……”
三年未见,俨然是成熟男儿的体魄,皇后猛一下还抱不住,靠在他头顶呜咽不止,立在一旁的七公主见状,也扑过来偎住他们,母子三人狠狠哭了一场,又诉了一番衷肠。
皇后问起他在王府起居,七公主关心他方才如何应对皇帝,母女二人拉着他,你一句我一句问不消停,至半夜该寝歇了,方被嬷嬷劝住。
七皇子已成年,依制是不能留在宫中夜宿的,大抵是怜惜他久未归家,皇帝那边传旨,让他宿去奉天殿偏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待遇。
七公主伺候皇后入了睡,这才退出内殿,伴着候在殿外的朱成毓,送他往奉天殿去。
从坤宁宫西门出来,前往奉天殿,要走一条长长的甬道,深宫夜凉,朱成毓亲自提着风灯,听着七公主诉说近来朝局的动向,更多的是将帮助过他们的臣子名讳一个个告诉朱成毓,盼着弟弟记得这些人的好。
行至内右门附近,七公主停下步子,往门内奉天殿一指,“好了,时辰不早,你快些回去歇着,莫让父皇久等。”
朱成毓驻足,看着不辞劳苦的姐姐,十分心疼,“姐,从今往后,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前朝的事,都交给我,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们失望的,”
“对了,姐姐至今未嫁,可有相中的人?对那裴越,可还念念不忘?”
“没有!”七公主矢口否认,“你不提起他,我险些忘了他这个人,倒是他媳妇,十分有趣……”
朱成毓明显不信她,面带狐疑觑着她,“二姐,你该不会求而不得,欺负人家媳妇吧?”
“你错了,你是不知他媳妇多么厉……七公主絮絮叨叨将李明怡在上林苑如何打败北燕和北齐使臣的事,绘声绘色描述给他听。
朱成毓听完,缓缓眯起眼,只觉得有点怪,“你说她爱饮酒?擅马球?”
“是啊,那是她看家本事,世无其二。”
“她对你很好?”
“嗯。”
“她与谢茹韵亲近?”
“没错。”
朱成毓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
招来小内使,将风灯递过去,嘱咐远远辍着那行宫人,小心送姐姐回宫,自个儿回到奉天殿,先去皇帝寝殿请了安,伺候皇帝入了睡,方回侧殿。
翌日一早,皇帝传旨,着满朝文武入奉天殿参见,为七皇子贺。
彼时皇帝尚未起榻,朱成毓早起便在殿内外溜达,朝臣陆陆续续进殿,每一个进来的,无不被殿内那道身影所吸引,只见那英姿勃发的少年立在初透的晨阳里,身形如抽枝的新竹般挺拔,逢人便打招呼,脸上那股朝气,将素来沉闷的奉天殿都给映亮堂了。
裴越这厢进殿,自然也看到了那位表弟。
裴越对着七皇子,其实也不熟悉,他高中状元时,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待他下江南回朝,又遭遇父丧丁忧,来来去去好些年,与七皇子没见过几面,印象里是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年。
而如今,模样褪去了稚嫩,可骨子里那股傲气和鲜活未改。
这才多少功夫,他已与朝臣打了一轮招呼,回到最前,立在诸皇子之首。
大约是察觉有人在打量他,朱成毓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
裴越缓缓抬起衣袖,朝他一揖,“臣裴越,见过七皇子殿下。”
朱成毓一手负后,慢慢踱步至他跟前,看着这位风清气正,实则老谋深算的年轻阁老,眯起眼笑了笑,
“裴大人好。”
殿内视线一时均注目过来。
无他,正如谢三看不惯李蔺昭一般,七皇子过去也不喜裴越。
对于裴越拒婚耿耿于怀。
他姐姐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就配不上他裴家家主。
莫名的,大家伙从七皇子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嗅出了一丝硝烟。
裴越拢着袖,低垂眼帘,任凭对方打量。
七皇子其实看不惯裴越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轻轻靠近他,在他身侧低声道,
“其实,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姐夫。”
裴越眼风不曾掀动半分,装作没听到的。
不让做,这会儿也已是他表姐夫多时。
正当大家伙以为七皇子要为难裴越时,却见少年收了一脸锋芒,庄重朝裴越作了一揖,
“裴大人,我舅舅的案子,还请大人尽心尽力。”
裴越四平八稳回了一礼,“职责所在,不敢辱命。”
朱成毓深看了他一眼,折回自己站班的位置。
没多久,怀王踏入殿。
诸多大臣纷纷行礼,“见过怀王。”
朱成毓也跟着将视线投过去,熠熠站在首席,候着怀王上前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大哥,三年未见,大哥风采依旧。”
“哪里,比不得七弟英姿勃勃。”
怀王来到朱成毓身侧立定,目光不着痕迹看了底下站位一眼。
过去朱成毓不在朝,诸位皇子序齿排班,怀王为首,如今朱成毓回了朝,嫡皇子当居首位,怀王看着明显成熟不少的弟弟,含笑退了一步,将站了三年的位置让给他,
“恭贺七弟沉冤昭雪。”
朱成毓炯炯有神望向他,脸色炽热不改,笑着与他回礼,“大哥,听说府上的小嫂嫂前不久生了麟儿,我这做叔叔的,回头补一份礼给他。”
“七弟客气了,若七弟赏脸,晚上来哥哥府上吃席,哥哥给你备酒,为你接风洗尘。”
朱成毓朗朗一笑,大手一摆,“不成,今夜我没得空,改日吧。”
皇帝就赶着这兄友弟恭的融洽气氛中,迈入大殿,淡声问他,“你今夜为何没空?”
众人见状,连忙跪下请安,朱成毓随朝臣参拜过后,起身回他,
“父皇,儿臣今日有一事所请。”
“何事?”皇帝坐定问他。
朱成毓迈开一步,行至殿中,掀开蔽膝跪下道,“儿臣恳请父皇将肃州军抚恤一事交给儿臣。”
他刚回朝,底下一个人也没有,拿什么跟怀王斗?
借着肃州军抚恤一事,一为安抚旧将,二为招揽人手。
他与肃州军的渊源,满朝皆知,无需避讳,一味隐忍蛰伏,只会引起父皇怀疑乃至忌惮,且不如锐意进取,想什么做什么明明白白摆在父皇眼前,一个没了母族支撑的皇子,能掀起多大风浪。
何况他方十八岁。
比起他,父皇眼下更忌惮的该是根基已稳的皇长子。
皇帝果然也没有迟疑,“也好,裴卿手里朝务纷杂,你替他分担分担。”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朱成毓行事也风风火火,下了朝便催着裴越领他去户部,将抚恤一干文书账目全交给他,朱成毓便在户部开了一衙,召集相关人手,开始督促抚恤进程。
这一日一点都没闲着,下午申时散了班,他又拜访了几位肃州旧将府邸,包括程家,邬家还有公孙家,最后来到巢正群府上。
彼时巢正群伤势已好了大半,只是筋骨处略有隐痛,得知七皇子前来拜访,踉踉跄跄跪在门前迎候,朱成毓大步进了厅堂,一把搀起他,二人移至正厅说话,问起巢正群肃州一案始末,
到最后少年满腹狐疑,
“巢叔,我实在好奇,这半年来跟翻天覆地似的,案子有了进展,恒王也落了马,我也被救了出来,顺利得让我不安,莫不是有人在背后翻云覆雨?”
巢正群心想,这少年也过于敏锐了。
显然是怀疑有人在暗中布局,帮李家翻案。
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眼下七皇子的对手是怀王,不必叫他浪费精力揣度这些小事,于是他如实道,
“殿下,案子进展如此顺利,与一人有关。”
朱成毓直觉没错,漆黑的眸子顿绽亮芒,“快说,是何人。”
巢正群道,“她现名李明怡,潜伏在裴家,实为李蔺仪,李侯之女,少将军嫡亲妹妹,也就是您的表姐。”
朱成毓闻言大吃一惊,心里忽上忽下,重重拽住他手腕,“你说什么,我的表姐李蔺仪?她真是李蔺仪?”
“不然你以为她是谁?”巢正群反问。
朱成毓被他驳得,一时哽住。
对啊,不然他以为她是谁,她能是谁。
朱成毓凄楚地笑了笑,沉默少许,牵了牵巢正群衣角,略带几分撒娇的语气,“巢叔,你想个法子,我要见表姐一面。”

巢正群对着他的无理要求, 断然拒绝,“不可!”
他气得站起身,不顾君臣之别反握住他, 神色痛心,语气恳切, “殿下, 她如今可是裴家少奶奶,裴家不涉党争,万一被人瞧见你们二人有往来, 置裴越于何地?眼下她本就步履维艰,咱不给她添麻烦了行吗?”
“不说旁的,就拿侯爷这案子来说, 当年海捕文书上虽无她的名, 可她的档案还记在锦衣卫呢, 一旦她身份暴露,你说高旭能不抓她?”
朱成毓闻言顿时恼羞不已,收敛那些揣度, 无比惭愧道,“是, 巢叔教训的是, 是我糊涂了, 我不该见她, 也不能见她!”
巢正群见他肯听劝,松了一口气,“夜深,您快些回宫,安心侍奉圣上, 至于蔺仪小姐,待案子查实,李家无罪,她便可名正言顺回到李家,届时您想怎么见就怎么见,住在李家都成。”
朱成毓被他说得失笑,他确实在李家住过的。
临走前,少年一步三回头,还是不轻言放弃,“巢叔,她真是蔺仪?”
“怎么不是?我在肃州二十几年,我能弄错?”巢正群急得跳脚,就差没推着他往外走,“您不信,送一盒绢花去,她保管下回还能戴着给你瞧,别说,姑娘生得可好看哩,身上有一股英气,你见了她会喜欢的。”
朱成毓现下是彻底死心了,“那你问了没,蔺仪表姐过去为何不回京?”
巢正群闻言神色一转,变得有些凄凉,“您应该清楚,当初侯夫人不喜她,将她扔在乡下不管,”
他很替明怡鸣不平,“被亲娘抛弃,试问哪个孩儿接受得了,故而蔺仪小姐发誓不回京城,若非为了给肃州军正名,她也不会现身,对了,忘了告诉殿下,蔺仪小姐也出身莲花门,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之一,您不知道吧?双枪莲花若由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同时使用,可发挥其最大功效,那一年的肃州之战,蔺仪小姐也在场的,否则也没有那么强悍的战果,可怜兄妹俩,一死一伤,落个凄楚的下场……”
夜深了,朱成毓被两名小内使搀着,趔趄地上了马车,晚春的风砸他面门,明明该是温暖和煦的,他却觉出几分寒意来,那股自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恨和痛,如岩浆似的往外涌,逼得他眉目泛紫泛红,他独自坐在马车里,难过地捂着脸大哭。
马车并未驶回宫,而是去了李府。
这一夜,朱成毓守着外祖母,靠在老人家身旁,酣睡至天明。
十八岁的少年,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每日天还未亮便晨起入宫侍奉帝后,皇帝交待的一桩差事办完,又马不停蹄地讨另外一桩差事,夜里忙完,总还要跑一趟李府,陪着老人家说会儿闲话,方回王府。
有时皇帝都替他累得慌,怜爱地问他,
“你就不累?”
“不累!”少年抬手拭去一脑门汗,望着皇帝挠首笑道,“在王府三年,闷坏了。”
皇帝哑然失笑,至此方真正对当年的狠心生了几分懊悔。
几场雷雨将暮春送走,日子不知不觉来到初夏,大半月过去了。
最近朝中风平浪静,两位皇子相处极为融洽,朝堂也因七皇子归朝,而换了一副新气象。自那日皇帝下旨,准裴越和谢礼接手李襄一案起,谢礼便亲自去北镇抚司,将三年前的卷宗及证人证词证物,悉数带回了都察院。
这半月功夫,两位主审仔仔细细将案情梳理,试图找到李襄被冤枉的破绽,可惜没有。
这一日夜里回府,裴越将明怡请来书房,事无巨细告诉她,
“整整三百份供词,我们全部核对完毕,甚至寻到当年的目击证人,重新核实,结果并无明显出入,可见当初你父侯着实进了北燕人的军帐。”
“人证之外,物证也有,当年你父亲叛国消息传出后,我礼部两位官员前往北燕交涉,要求他们放人,可惜北燕条件提得过于苛刻,没能达成协议,但终究还是送了一副铠甲给大晋,这副铠甲为陛下亲赐,整个军中仅此一副,做不得假。”
“高旭便是从这些人证和物证,给你爹爹定的罪。”
“我也借着互市开关的档口,探过北燕大使乌週善的口风,问他李襄在北燕的经历,他说一应诸务均是南靖王底下负责情报的一位女将军所接手,他们不得而知。”
“我推断,若是你爹爹没被冤枉,狱中那位是他本人无疑,那么很可能,北燕以他无法推拒的理由,引诱他入帐,造成他叛国的假象。”
“若你爹爹是被冤枉的,他压根没去北燕军帐,那么就存在有人假冒他的可能。”
“你爹爹叛国,获利最大的可是朝中那几位,故而无论是何等情形,我猜咱们朝中定有人与北燕勾结,只需顺着吹哨人这条线索,没准能抓到对方的狐狸尾巴。”
明怡听完他这席话,若有所思,“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排除。”
“对了,我让家主查刘家,查得如何了?”青禾功夫是高,可打探消息终究比不上裴家的暗探,最后这件事最终还是交给了裴越。
裴越闻言将案下一个小抽屉拉出,将一封邸报递给她,
“查过,刘家祖籍原州,并非经商富庶之地,是三年前,也就是肃州大战结束不久后,家里突然发迹,在江南得了几个绸缎铺子,我已安排人手,赶赴江南,查那些绸缎铺子的原始东家。”
明怡从炕床上起身,探身接过邸报,一目十行掠过,咬牙冷笑,“看得出来,这个刘家有蹊跷。”
裴越起身,绕至她对面落座,支摘窗被撑开大半,暖风徐徐送进,蝉虫蛰伏在檐下肆意乱鸣,给初夏的夜添了几分燥气。
“如若我没猜错,刘家很可能被人收买了。”
“有没有可能是怀王?”明怡抬眸问他,“怀王此人阴险狡诈,又惯会伪饰,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就是他了。”
裴越也觉得大差不差,“我着人盯着怀王府,看他与刘家有无来往。”
“不必。”明怡抬手拒绝,目带愧色看他,“家主,查案你来,可暗地里的事,我来做,我不能让你沾些污垢之事,否则哪日动静闹大,我怕你没有退路。”
“你能帮我救出老七,我已感激涕零,余下的事,你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裴越细想了想,倒也没坚持,“那好,你手底下有人吗?”
明怡笑了笑,“整个京城包括皇城内苑,青禾来去自由,还有谁比她更适合盯人。”
“没准她嫌裴家厨子吃腻了,去怀王府换换口味呢?”
裴越闻言哭笑不得,被主仆二人这举重若轻的气度给折服,“看来我裴家得换一批厨子了。”否则还怎么留人?
“不必。”话说着,明怡往墙角高几侧的铜漏瞥了一眼,已近亥时,便起身来,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家主不必放在心上,裴家厨子已有十八人,五湖四海的风味皆有,满意得很,再换,我怕寻不到合适的。”
裴越吹了灯,二人相携往外来。
又是一个月圆日。
月盘当空,银沙如泻。
清风徐徐拂动他们衣角,二人衣袂撞在一处,拂过彼此的手背,有些发痒,顺着那抹痒,明怡小指下意识往他掌心一勾,捞住一根手指不放,见他没有反抗,她便得寸进尺,一根两根,三根,悉数给捞了去,最后掌心一转,十指插过他指尖,与他相扣。
她的调皮,裴越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
偏眸看她一眼,月华下的年轻姑娘,神态恣意从容,抬眸望向浩渺的苍穹,眼底明光灼灼,好似蓄着锦绣山河,哪有半点你侬我侬的春色。
指尖嬉戏犹在继续,裴越紧紧握住她。
花园那头些许笑声穿林度水而来,二人砰砰的心跳被那些杂乱的动静给掩盖。
明怡一面用掌腹摩挲他,一面思索案情,“将吹哨人放出来,暗中着人盯着,顺藤摸瓜。”
裴越颔首,“恰好,当初借口关押的期限已到,是该放人了。”
跨过小门,进入长春堂前的庭院,明怡问他,“我爹爹的情形如何了?”
“这二十多日,太医已施针三回,舌头毒症已有明显缓解,暂时还不能说话,只会呜呜几声。”
“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进去见他一面?”
唯有她亲自查验,方知那是不是她父亲。
裴越微叹了一声,目光望着脚下,牵着她步子迈得极慢,“人关在锦衣卫,进出并不容易,我去过两趟,发觉锦衣卫的门皆设有机关,从外面打不开,且每一道门皆是石门,刀枪不入,炮火不侵,一旦高旭发现有异,随时便能将你拦在里头,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想法子。”
明怡一听这般麻烦,不敢轻易劳动裴越,恐让他深陷危局。
“算了,回头再说。”
心里却想,比起裴越,有一人出入锦衣卫更为便捷,那便是七公主。
以七公主刁蛮的性子,她要去见自己亲舅舅,也情有可原,届时她假扮七公主的女官,跟进去,岂不正好,也不连累裴越。
夜渐深了,草叶上的露水悄悄凝结成珠,被月色映着泛出微光。
二人相携回房,衣摆挨在一处,眼梢流转,愣是无波无澜,却也动人,落在付嬷嬷眼里,便是一对神仙眷侣。
人前矜持克制,是一对举止温雅的夫妻,人后却不然,每每灯火欺灭后,他们在黑暗的笼罩下卸下伪装,迫不及待撞到一处,角逐纠缠,尽力穿凿,好像唯有这般方能确认对方属于自己。谁也不服谁,好似要将对方的力气耗尽,谁也不提往后,好似每一回皆当做最后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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