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儿买的?”
西风烈产自西北甘州,除甘州之外,其余酒庄卖的不过是仿品,口味少了几分醇烈,但裴越这一盅风味正宗。
裴越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你口味何其刁钻,我岂能糊弄你,不过着人打听了一嘴,得知西便门有一家胡商,每日均有镖车赶往西北,平日会帮人捎正宗的西风烈至京城,故而吩咐侍卫去买了一盅。”
当初信誓旦旦给她下禁酒令的人,如今为了她饮一口地道的西风烈,费尽周折。
明怡抿紧唇关,目色定在那张俊脸,没有做声。
二人挨得极近,烛光朦胧,将他们身影投递在窗纱,因角度缘故,好似交叠在一处。
每每明怡进屋,侍卫便全部撤出去,院子里该是无人的,饶是如此,多少有些难为情,明怡抬了抬衣袖,不知捏住什么,凭空弹了出去,那抹灯盏悄然而灭。
屋子霎时陷入黑暗,两人保持着相对而坐的姿势,看不见彼此,却能听到对方均匀的呼吸,明明在自家书房,莫名滋生几分偷的尴尬。
裴越无语道,“你熄灯作甚?”
欲盖弥彰。
明怡无力轻咳,“手快。”
“……”
见他不置一词,明怡干脆探身过来,明目张胆地偎进他怀里,借着外头廊庑的灯色看清那张脸,模样清致疏落,眉眼鼻唇的棱角却分明,一双眸漆黑如墨,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
“家主,可要尝一尝西风烈之风味?”
屋内昏暗不堪,可明怡那双眸子似盛满烈烈春光。
裴越神色不变,“你方才怎么不剩一些予我。”
明怡理所当然甚至略带埋怨,“太少了,你让我如何剩?我总不能委屈自个儿吧。”自古以来无人有本事从她嘴下抢走一口酒,裴越也不例外。
“家主想喝,下回再捎一些来,我陪你喝。”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裴越不接她的茬,静静打量面前的人儿,别看她素日风风火火,洒脱果决,不见女儿家的似水柔情,可此刻那张脸被水润的夜色浸染,眸眼格外清亮,眼睑如被笔锋画就,单薄而明烈,眼尾微微上挑,好似展翅的蝶翼,稍稍一动,便摄人心魂。
这样的姑娘,无论在哪,该也是抢手的。
明怡还惦记着喂他酒,径直渡过去,将唇尖最后一点酒液送至他唇腔,裴越整一个被这热辣的吻给烫住继而呛住,远处的灯火洒落绰绰约约的芒,明怡推着他往下,悄悄将那瓷盅也送走,炕床上空无一物,只剩他俩,熟练地追逐纠缠。
腰间系带被抽离,衣裳一件叠落一件,裴越看清有一道光在她身后交织,握住她细韧的腰天旋地转,将人拖至床角阴影处,明怡就这般被他抵在角落,他克制着探出手掌,一点点抚摸住她双足,再缓缓往上攀延,褪去最后一丝掣肘。
肌肤相擦挨蹭,很快滋生别样热浪,电流一阵又一阵窜过四肢百骸,明怡深吸一口气抵住他眉心,短短一瞬,二人沁了一身的汗,却克制着不发出声响,四目相接,过去二人眼底更多的是欲色,经此一事,眼底缱绻的情愫盖过那一层欲,变得浓烈而昭彰。
他握住她脖颈,忽然欺进去,嗓音压在她耳畔,低声问道,
“这样跟着我,委屈吗?”
她本不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端看哪条途径上京最不容人怀疑罢了,倘若这会儿谢家和王家也有一份婚约,她大抵也不在他这儿。
这辈子任何一人错失她李蔺仪,大概是毕生的损失。
明怡只当他问跟他做委屈吗,立即摇头,双臂牢牢将人抱住,“怎么会委屈,分明快活得很。”不然也不至于这么馋。
裴越被她的直白给逗笑,高低往她唇瓣咬上一口,疼得明怡嗤了一声,委屈不满,“我哪句说错了?我实话实说罢了,倒是家主,”她也直勾勾睨向他,“遇见我,后悔吗?”
若不是她,他本可按部就班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过着平稳顺遂的日子,没准这会儿子嗣都有了,而不是因她被迫卷入朝争。
裴越也被她这句问得一怔。
不娶明怡,他兴许早在父亲过世前,便娶了一房媳妇,以他之能,宅内定是夫唱妇随,妻贤子孝,而明怡的出现,彻底拨乱了他晷表一般的人生,试想以失去她为代价,换取一个安稳的后宅,一个听话的孩儿,一个按部就班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他心便揪得慌。
“你大概是我的劫数罢,”他幽然一叹,“我认。”
翌日三月十九, 北齐公主与蜀王大婚。
今年的春雨水实在充沛,昨日夜里便下过一场急雨,今日苍穹如洗净, 分外明湛。
明怡清早便换了一身杏色的袍子,带着青禾前去吃酒, 因着上回在上林苑不打不相识, 北齐公主念着在京无人作伴,上书皇帝,出嫁这一日请明怡和沈燕作陪, 昨日便遣了人来,嘱咐明怡今日早些去北齐公主下榻的九王府。
九王府离着裴府一点也不远,只消往西过两个街口便是, 抵达王府朱漆大门外, 早有女官侯在此处, 迎着她来到王府正院。
远远地,听见沈燕笑得极大嗓门,可见比她到得更早。
春光正好, 年前裴越给她画的那幅扇面早做成了扇子,明怡执扇轻轻撩开珠帘, 往内探望, 婚房并不大, 挂满了喜绸, 各色朱漆嫁妆箱笼派了一地,唯留出当中一块小空地供人来往,只见北齐公主坐在东墙下的梳妆台前,由着侍女和沈燕伺候上妆,大抵是沈燕调皮, 给她上了几抹腮红,致公主面颊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惹得屋内诸人皆笑了。
明怡慢腾腾迈入,握着竹扇与公主一揖,“殿下早安。”
北齐公主尚在盘发,不宜转身,目光隔着铜镜与明怡接上,含笑道,“你可来了,对了,方才听沈燕提起,昨日是你生辰,本宫没能上府上吃席,待会给你补一份寿礼。”
明怡本想说不必,念着北齐公主热情的性子,恐推拒不了,便干脆道了谢,旋即目光移至沈燕身上,疑惑道,“沈姑娘与柔雅公主也相识?”
沈燕丢开手中的胭脂盒,退到她身侧,与她一道在炕床上坐定,“早年殿下曾乔装去过肃州,我与殿下也有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
这时,外头来了一位嬷嬷,说是附近有百姓争先恐后给公主送农家贺礼,不知要如何打发,沈燕自告奋勇去张罗,屋子里除了北齐公主捎来的下人,便只剩明怡。
明怡与北齐公主交情不深,也一贯不爱奉承人,不怎么找话,干脆坐着饮茶,只是倏忽间,视线不经意扫过铜镜,见柔雅面露怔惘,心下一动,“殿下,可是有心事?”
柔雅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凄楚,神情略有低落,“能有什么心事,无非便是念家而已,也不知我母后病情如何了。”
她这般一说,明怡面露了然。
柔雅的事,她不是一点内情也不知。
柔雅公主乃北齐皇帝第一个公主,母亲是当朝皇后,只因母族不显,处处为宠妃压制,在宫中是步履维艰,早年诞下太子伤了身,落下病根,常年缠绵病榻,柔雅公主之所以来和亲,对外是以嫡长公主之尊与大晋通好,对内实则是为皇后和太子博得人望。
说白了,也是身不由己。
“我听闻北齐太子殿下今年也有十五,有他在,皇后当无忧。”
北齐抚去眼角的泪痕,感慨道,“是啊,涵弟也长大了,该担起太子之责,我如今远在大晋,也帮不了他什么,吉人自有天相,我操心再多,不过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罢了。”
明怡不敢苟同,劝她道,“殿下南下和亲,便是太子殿下和皇后最大的奥援,有您在大晋,北齐朝臣该是拥戴太子和娘娘的。”
北齐公主和亲另一层目的在于与大晋通商,她南下有个条件,便是将户部尚书换成了自己人,她在大晋一日,相当于太子捏住了北齐钱袋子。
“我也这么想,不然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接受和亲。”想起今日背井离乡孑身出嫁,身旁一个相送的亲人也无,柔雅心里不是不难过,她冲镜子里的明怡发出一声感慨,
“明怡,在旁人眼里,公主是无限风光,可我在眼里,公主是责任。”
明怡一怔,捏着竹篾的指尖微微一紧,指甲现出一抹红,郑重道,
“在我眼里,亦是如此。”
柔雅好似找到了知心人,扭身面朝她,绽开一笑,“我就知道你眼界与旁人不同,我来大晋前,常听人提起大晋唯一的嫡公主七公主如何跋扈嚣张,我只当她是这世间最快活之人,直到后来我与她相处,方知她也极为不易,小小年纪夹在帝后之间周全,表面受尽宠爱,暗地里也有不为人知的心酸。”
“明怡啊,若有来世,我不愿生在富贵乡,亦想如你一般,做林间自由鸟,明怡,你少时在潭州过得很快活吧,我常听人说乡下的孩子养得极野,去私塾里读书,趁着夫子转身时便能从窗口溜出去玩,想一想,便觉有趣。”
明怡被她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略想片刻道,
“其实真正束缚于一人的并非宫墙,也并非私塾的藩篱,而在人心,心若自由,无论在何处,你皆是自由的,心若受困,即便此刻你在林间,亦是寻不到出路。”
“我若是殿下,此刻想着的,大约是那新婚郎君该是何等俊俏,桌上备着的酒酿是否合心意,往后在这世间,多了一人与你打马球,与你立黄昏,半夜霜降时,没准有一人替你掖一掖被角。”
“至于旁人说你没心没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世上不是所有人均能理解你,咱们也无需给每一人交待。”
就这么一席话,令北齐公主醍醐灌顶,眼底顿生几抹豪情来。
“李明怡,我果然没结错你这个朋友,你这般说,我便豁然开朗,前个我上街去采买,便发觉大晋物资丰裕,酒肆遍地,是北齐远远所不及,我来大晋哪,是享福来了。”
“来人,去取一壶酒来,我要与明怡对……
“别……明怡慌忙起身,推拒道,“我今个不能喝。”
“为何?”
明怡扇子搭在掌心,露出几分难为情,“家里那位管得严。”
柔雅见她挠挠首满脸的无奈,放声一笑,“这世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我以为无人能治得了你呢。”
明怡一笑置之。
不多时,吉时已到,以礼部右侍郎为首的官员带着羽林卫浩浩荡荡来迎亲,北齐公主全副仪仗,循着北齐规矩,吹上号角,端坐在一丈高的婚车,吹锣打鼓往蜀王府进发。
明怡这厢送了她上婚车,又和沈燕马不停蹄往蜀王府去吃席。
整座蜀王府红彩遍地,被装饰得金碧辉煌,王府外街这一带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险些将横竖两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朝廷只得出动羽林卫开道,硬生生将人群往巷子里赶,隔开一条宽道供北齐公主婚车通行,就连街道两侧的酒栈也是人满为患。
北齐婚宴以午时为吉,皇帝念着公主远嫁,便依着北齐习俗定在午时开宴。
午时正,婚车抵达蜀王府,行拜堂之礼,大家伙均涌去前院观看婚仪,明怡不去凑这个热闹,与谢茹韵出花厅西面廊庑,寻了个僻静地儿说话。
“我跟你说,我已打算嫁给梁鹤与了。”
“定下来了?”明怡见她终于要敲定终身大事,也是略松一口气。
谢茹韵牵着她往竹林里去,最后在一方石桌坐定,摇着团扇道,“可不是?梁侯亲自入宫拜见陛下,恳求陛下赐婚,陛下应下了,我爹娘也无异议,大约过几日便要交换庚帖。”
不过谢茹韵谈起婚事,脸上却无喜色。
明怡望着她笑,“既是喜事,怎不见你开怀,反倒是一脸愁肠。”
谢茹韵低眉道,“我心里尚有些割舍不下蔺昭。”
明怡轻轻一啧,不知说她什么好。
只听见她继续道,“前几日他还托梦给我,望我得遇良人,我想他大抵也是愿意看着我嫁人,那便嫁了吧。”
明怡哭笑不得,“你若想嫁便嫁,不想嫁也不必勉强自个。”
谢茹韵偏转过眸笑道,“总归要嫁人的,你都能嫁裴东亭,我为什么不能嫁梁鹤与?”
明怡心想,她和裴越还指不定如何呢。
“那便嫁,总之若梁鹤与待你不好,我第一个给你撑腰。”
“你如何撑腰。”
“揍一顿。”明怡一身长袍落落大方立在春阳里,身姿高挑如竹,扇子敲在掌心,很有几分不可一世,“若再不听话,将靖西侯府上下均给揍一顿,揍到他们服帖为止。”
谢茹韵为她逗乐,被这样一个人偏爱,何其有幸。
正当此时,竹林外的石径处,隐约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谢茹韵辨出来人,忽然朝明怡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悄拉着她静候一旁,撩开一片细竹,只见湖边的长廊处,相携走来两位妇人。
明怡抬目望去,一个都不识得,只觉左边那位太太珠光宝翠,满面荣光,看起来养尊处优,保养极好,而右边那位搀着她的手肘,神色间明显带着几分谄媚。
谢茹韵指着左边那位,悄悄告诉明怡,
“她便是我未来的婆婆,梁鹤与的母亲梁侯夫人。”
明怡微微颔首,“右边那位呢?”
“她呀,”谢茹韵似乎也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方道,“好像是程就的母亲程夫人。”
“程夫人?”明怡眉尖一皱,有些意外,“她与梁侯夫人很熟?”
谢茹韵大致端详一番二人神色,摇头道,“相熟不见得,不过梁侯夫人在京城极有体面,四坊邻里有事爱寻她出头,程夫人看模样是有求于她。”
二人静耳细听,果然听见那程夫人与梁夫人道,
“我家就儿今年十八,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我正愁着给他议婚呢,先前去了裴家,哎哟,这裴家眼高于顶,瞧不上我们就儿,将请帖退了回来,我如今呀,弄得满脸是臊,不知该如何是好,媒人说我调儿起得太高,都不敢给我家就儿说媒了,只能托侯夫人赏个脸,替我家就儿瞅瞅,可有好姑娘给说项说项。”
虽说程夫人是李府旧党,谢茹韵对着她实在是欢喜不来,听到这里,朝明怡吐了吐舌,言下之意这位程夫人一副四处钻营的作派,定不讨梁侯夫人喜欢,可孰知,这位梁夫人不仅没露出半点不耐,反而替她寻思上了。
“程就公子我也见过几回,标标致致的人物,口才极好,像极了他爹,可惜呀,怕是被他爹爹拖累,难以议亲。”
“可不是嘛?”程夫人说到此处,捏着帕子掖了掖发红的眼,委屈道,“若不是那李襄叛国,我们程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连个媳妇也讨不到的境地。”
这话一出,谢茹韵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双拳捏得紧紧,大有冲出去理论的架势。
明怡见状,握住她的拳,低声道,“不要怨怪,至少明面上,李家是拖累了那些旧将,夫人们心有埋怨也在所难免。”
谢茹韵十分不恁,牵着明怡折回石桌,轻哼一声,“若不是未来婆婆在场,我定要出去修理她一顿。”
“你这脾气呀,得收敛,你这个婆婆,我观面相,内有锦绣,非一般人物,你性子太冲,与她怕难处。”
“那我就不嫁了。”
明怡见她说风是雨,十分头疼,“这婚姻,哪能十全十美,你斟酌清楚再做决定。”
这一日回去,程夫人那番话总在她耳边萦绕,冥冥之中觉得有些不对劲,进门之前,唤来青禾,
“你去打听打听程夫人娘家的情形,瞧瞧家底如何?”
程鑫当年有一位小舅子,也在军中任职,她记得当时父亲看着程鑫的面子,给了他小舅子不少优待,没让其上前线,给了个运粮都尉之职,不过那位刘都尉,实在不是当武将的料,来了军中几年,武艺没学多少,倒是如程夫人一般会钻营,大大小小的军官认了个遍,时常借着职务游走在肃州与京城当中,替人捎带家书,或采买物资,挣些外快。
她不记得有人提过,刘家很有家底。
青禾领命而去。
这厢踱步往后院去,路过书房,正见沈奇抱着一摞折子往里走,明怡叫住他,
“家主回来了?”
沈奇一听是明怡,连忙将手中匣子交给另一位随侍,忙折过来弯腰行了个礼,
“回少夫人话,家主有事在忙,今夜恐要很晚方归。”
明怡捏着竹扇略略在下颌抵了抵,没多问,径直往后院去了。
裴越许诺七日之内帮她把七表弟救出来,如今过去了三日,不知他准备得如何了。
裴越之所以忙, 只因今日下朝时,被都察院首座谢礼给叫住了。
谢礼满脸犯难地将他请去都察院值房内,递给他一沓折子, “东亭,你瞧瞧, 该如何是好?”
裴越接过折子, 一份份翻开来瞧,全是弹劾首辅王显及两个儿子的。
谢礼在案后落座,不无苦闷道, “平心而论,王公是何为人,你我十分清楚, 这里头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 该是与王公无关。”
裴越摘出其中一份, 朝他示意,“与王公无关,不一定与王府无关。王家二老爷乃恒王亲舅舅, 多少有些抹不开颜面,帮着恒王做过些手脚。”
“是, 工部一些账目便可见端倪, 只是东亭, 你我同朝为官, 当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历朝历代的工部,哪个账目经得住查?更何况恒王那些土木均是为大内所建,里头夹着陛下的面子, 你看我这是,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真查下去,查到宫里头上,指不定还扯上司礼监,我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谢礼说起来满脸苦涩。
工部的账目大多与营建殿宇行宫槽渠有关,与司礼监打交道的地儿多,说白了,过去恒王之所以得宠,也有暗地里替皇帝开销的缘故在,皇帝也是人,也想手里捏些银子,享几分快活。
而恒王很识趣,将这些脏活累活往自个身上揽。
相较之下,十几岁的七皇子显见稚嫩许多,少年一身正气,开口闭口天下苍生,根正苗红地令人不敢直视,皇帝欣慰儿子出色的同时,也不愿被他盯错处,这也是皇帝渐渐亲近恒王的缘由之一。
所以谢礼是左右为难。
裴越心如明镜,将折子重新搁在桌案,撂下不管的架势,“王家的事,你处置不了,我也料理不了,得王公自个儿想法子。”
“何意?”谢礼蹙眉不解。
裴越没解释,抚了抚疲惫的眉心,缓缓起身,“谢大人,在下族中有事,不能久留,先回了。”
谢礼见他讳莫如深,也不好多问,起身送他,“你一大家子事要料理,也确实忙。”
裴越绕出官署区,登车赶回裴家园,打西角门进了府,彼时暮色四合,天色刚暗,府内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裴家各个档口的仆人均在值房用膳,裴越并未回书房,更未回后院,而是在数名暗卫的护送下,悄无声息打一后角门出了府,这里停了一辆车,这辆马车不仅外饰极为低调,内里甚至称得上简陋,不过裴越坐进去,面上纹丝不动,只抬了抬手,示意乔装打扮的暗卫驱车离府。
所谓乱世求生,治世藏锋,当行狡兔三窟之道,裴家亦然。
裴府占地极广,府内九曲环廊,曲径通幽,最初堪造之时便设有密道,这条秘密的巷道,直通裴家东面一个宅子,这个宅子明面为一商户所住,实则也是裴家的幌子,两座府邸背身而靠,面向不同的街口,裴越马车打这道府门驶出,神不知鬼不觉望南面而去。
暗卫稳而快载着他蜿蜒好几处街道,最终来到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
裴越早已褪去官服,换了一身玄黑窄袖的长袍,罩着件披风,快步登楼,至廊庑尽头一间屋子,推门而入,只见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赫然在座。
裴越连忙将门掩好,上前朝老者长揖而下,
“让王公久候,还请海涵。”
王显今日穿得极是素净,身上不见半点贵重之物,只披了一件洗旧的灰袍便来赴约,光看装扮神情,极像是一位清癯的老书生。
他起身朝裴越回了一礼,“东亭这个时候约见我,定是为王家送救命符来了,老朽感激不尽,何来海涵一说,茶我已煮好,东亭快些就座。”
只见屋中燃了一盏小小的银釭,银釭旁摆放一张四四方方的茶台,茶台正中勾勒以曲觞流水,九曲之间水烟缭绕,再饰以些许竹枝假山,意境幽远,裴越在他对面落座,打量一番茶台,笑道,“王公深陷危局,却泰然而坐,此等气魄,我辈不及。”
王公敛起衣袖,替他斟了一盏茶,搁在他跟前,叹声而回,“东亭过誉了,老朽是苦中作乐,聊以自慰罢了。”
说完也不急着谈正事,而是执其茶盏小抿了一口,问裴越,“东亭,茶如何?”
裴越掀开茶盖,一团氤氲席卷而来,稍稍定睛,只瞧见小小的鸡缸杯中,晕开一盏琥珀色的茶水,裴越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由衷赞道,“入口清甜,渐而有一股酸涩盘旋,至最后便是柳暗花明的回甘,王公好手艺。”
“哈哈哈。”王显捋须一笑,望着他目色深深,“东亭,你这话里有话呀。”
裴越将茶盏搁下,朝他欠身,“不敢。”
“实在是近来王家被推至风口浪尖,裴家与王家同为世族之后,裴某对于王公的处境感同身受,有感而发罢了。”
王显眸色不变,慢慢颔首,不经意问他,“我听说都察院今个又收到不少弹劾我的折子?”
“每日层出不穷。”
王显抿唇不言。
旋即长长一叹,矍铄的身形略往后靠在凭几,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东亭,眼下这朝堂可是容不下我了,你给我出出主意,该如何是好?”
裴越不再含糊,而是直言了当,“王公可愿为王家谋个前程?”
王显愕然抬起眸,立即往前倾道,“东亭此话何意,不妨直说。”
裴越道,“从恒王算计肃州军可窥出,七皇子‘自诩李世民’一事恐也是无稽之谈,怀王何许人也,想必王公心中已有数,王公既不愿赴怀王之毂,那就必须为王家谋个未来,否则一旦怀王登位,便是王家覆灭之时。”
“我何尝不这么想。”王显神色十分激动,那满脸的皱纹被银釭昏暗的光芒映着,越显深邃,“这不是苦于无投门之处?”
“这难也不难,只消王公将七皇子救出,这份大恩,七殿下定铭记一世,殿下登基之日,王公当居首功,何愁王家不重振旗鼓,重回巅峰呢?眼下头顶这把剑迟迟不落,王公也是寝食难安,且不如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博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王显深为所动,越听越来了兴致,“东亭细细说来,我该如何做?”
“越有上中下三策,供王公抉择。”
王显见他明显有备而来,半是意外半是欣喜,正色道,“说来听听。”
裴越道,“其一,早在除夕那夜江城入狱时,我便查到一些蛛丝马迹,怀疑恒王与七皇子被圈禁有关,可惜江城被杀,线索切断,事情不了了之,但如今刑部大牢还关着一人,便是恒王帐下一六十的老幕僚,姓邱。”
“此人我知晓,我与他曾是同窗,那一年我高中状元,他却差进士及第一步之遥,可他心性极为坚韧,愣是一步步从九品县教谕往上爬,可惜实在是时运不济,始终没能爬上来,最终于四十五岁那年被恒王招揽,去府上做了文书。”
“没错,此人心思缜密且眼界不俗,恒王对他极为信赖,七皇子一事,他定是心知肚明,柳如明审过他好几回,他以恒王对他有知遇之恩为由,宁死不屈,好几回绝食求死,我们拿他没法子,只能将人关着,我的意思是,王公以首告之身,将恒王算计七皇子的阴谋当殿抖出,指认此人,只消王公开口,世人皆知七皇子是被冤枉的,陛下没有理由再圏禁他。”
说白了,这个案子关键在于造势,王显是恒王的嫡亲外祖父,有他出面,七皇子的罪名便可不攻自破。
“是个好法子,那中策呢。”
“中策……裴越凤眸微抬,并不急着开口,此时窗外的月色从纱窗透进,与晕黄的灯芒交织,将他笼在这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里,衬得他整个人高深莫测。
“上策自然最为稳妥,对王家危害最小。”相对而言,在七皇子那儿分量也没那么足。
“中策不然,若王公肯舍车保帅,干脆将证据做实,舍弃恒王舅舅也就是府内二老爷,那么王家为了换七皇子出囹圄,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七皇子定是铭感五内,不愁他不记王家这份恩情,此外,这位二老爷乃恒王嫡亲舅舅,手里头不可能干干净净,只消他在一日,于王家终是隐患,不如借此机会,断臂求生。”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不过,我知王公霁月风光,善厚仁达,当做不出舍弃儿子的事,此策不提也罢……”
裴越说完再度拾起茶盏小啜几口,暗道首辅大人这烹茶的技艺实在不俗。在他看来,这中策实则是上上之策,只可惜他熟知王显品性,当不会用儿子换取王家荣耀。
王显果然面露苦涩,含着茶水,不断地摇头,似是十分不忍。
“至于下策……”裴越看着他悲苦的面容,已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了,
王显听到这里,岂能不知裴越之计,抬手道,“东亭不必说了,我已知下策是什么。”
他神色缓过来,目色犹自凝然,“多谢东亭替我出谋划策,我心中已有定数,只是陛下那头,拿得准吗?”
裴越失笑,“王公三朝元老,见过的风浪比吾吃过的盐还多,岂能不知眼下是救出七皇子的最佳时机,怀王位居长子,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在朝中毫无掣肘,且陛下又已年过半百,精力不似年轻可比,您是陛下,您放心吗?依我对咱们这位陛下的了解,他定也在琢磨怎么制衡怀王,王公此举,无非是给陛下递个台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