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希昀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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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谢茹韵与人订过婚,丝毫不减京城官眷对她的热情,这段时日,谢府门槛都快被人踏破。
谢礼就这么一个宝贝娇娇女,自然恨不得打起灯笼给她挑。
“就可惜了,有李蔺昭珠玉在前,谢家还能看上谁?”
三三两两贺客跨过朱门,提的大多是谢茹韵与李蔺昭那段旧事。
“别说,那一年盘楼,满朝贵胄子弟挑战李蔺昭,我也在场,那一身功夫就是我家老娘瞧着都心潮澎……去便拎着我耳朵教训,恨我为何不是个女儿,否则便能送去李府为……
话未说完,后脑勺冷不丁被什么给击中,疼得他哎哟一声,捂住后脑勺往后张望,“谁弹我?”
“我……”长孙陵抱臂懒洋洋跨进门槛,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就你这寒碜样,哪怕生成个姑娘,也只配给李少将军倒洗脚水。”
哪知那少爷嬉皮笑脸地回,“倒洗脚水也不差,少将军帐下倒洗脚水的,不是个校尉,也得是个千户,我求之不来。话说,长孙公子当年混进过中军主帐伺候么?”
还真没有。
长孙陵竟无言以对。
明怡跟在他身后跨进大门,与谢府诸人打过招呼,便往后院去。
谢茹韵正在花厅待客,那些相好的少爷姑娘均携礼至此处与她道喜。
花厅四面出廊,前面是厅,后面连着曲折的游廊衔住一间邻水的抱厦,姑娘们送上贺礼便被迎去抱厦坐着。
明怡这厢与长孙陵越过垂花门,沿着石径往西边去,前方粉垣环绕,游廊相接之处便是花厅了,花厅内外熙熙攘攘,语笑喧阗,春日的姑娘少爷穿得花团锦簇,在园子里传来渡去,辨不出哪儿是花哪儿是人。
远远的,明怡便听见沈燕的大嗓门,拾上台阶,往内张望,瞧见大家伙凑在一处,正在比拼各自的贺礼。
“谢二姑娘,这是我父亲六年前前往边关犒军,少将军舍与他的一封手书,虽说只寥寥数笔,可你瞧这字里行间的气势,似长虹贯日,今日奉上此真迹,贺姑娘芳辰。”
长孙陵好奇凑上去,瞧了一眼,那封手书就四字:“粮草,速来。”
捂了捂眼,无声退开。
谢茹韵如获至宝,将那封手书捧在掌心爱不释手,“蔺昭真迹,存世可不多,你爹爹舍得呀?”
“当然舍不得。”那少爷苦笑,这不是要求谢礼办事么,只能忍痛割爱了。
沈燕在一旁觑了一眼,哼哼道,“这算什么,这样的手书我家里上百封,都是我爹爹与蔺昭哥哥文书来往时,被我抠下的。”
“……”
只要是与李蔺昭有关的礼物,沈燕总得蛐蛐几句,
这时,伴着沈燕一道过府庆贺的程鑫长子程就,也含笑上前,将自己那份贺礼摊开给谢茹韵瞧,
“谢二姑娘,我这宝贝可不一般,这是有一年我去边关过年,少将军亲自画的年画,李蔺昭的文书大家伙都见过,李蔺昭的画,你们见过吗?”
“没有!”
“不曾!”
一时花厅诸人纷纷好奇,凑上去瞧是何画。
青禾行至程就身后,探头越过他肩膀一瞧,
“啧啧,不就是一对娃娃嘛。”
青禾折回明怡身侧,嫌弃地嘀咕一句,“还是一对丑娃娃。”
明怡白了她一眼。
这幅画果然大合谢茹韵心意,又将年画接过来,看着上头憨态可掬的娃娃,忍不住热泪盈眶,“我果真是第一回 见着他的画。”这画的该是他与蔺仪吧。
沈燕抱着自己的锦盒,又挤兑道,“这年画我家也有,蔺昭哥哥人菜瘾大,明明画不好,却非要画,有时耽误地连饺子都没顾上吃。”
言辞间无不透露着她与李蔺昭情分非凡。
一旁谢三公子看不下去了,目光往她怀里的锦盒掠过,哼了她一声,
“沈姑娘,你今日到底是来贺寿的呢,还是专门寻我二姐不痛快的,满城皆知,我这辈子谁都不恨,就恨李蔺昭,谁与李蔺昭交情好,我便揍谁。”说着,三公子挽起袖子,看样子还真要教训沈燕。
沈燕完全不吃他这套,“谢三公子省省吧,你可打不过我。”说完这才将怀里的锦盒搁在谢茹韵跟前的长案,神色纠结,似乎十分舍不得,“谢二,我可告诉你,我这是思前想后,斟酌了不下三日,方忍痛挑出的贺礼,你可千万要珍重。”
大家伙实在好奇,连李蔺昭字画都不屑一顾的沈大小姐能送什么。
明怡也起了几分兴致,绕过人群,探头看向那个盒子。
只见沈燕小心翼翼将锦盒里那件白袍子给捧出。
明怡瞅了一眼,只觉领间纹路有些眼熟,下意识伸手去翻,不料沈燕慌忙躲开,嗔了她一眼,“你别碰!”
明怡被她唬了一跳,“怎么碰不得?一件衣裳而已,不至于碰了就碎了。”
沈燕不惜得说她,目光移至谢茹韵身上,解释道,“你记得我曾与你提过,除夕夜,蔺昭哥哥一人挑下肃州军十八悍将的事?”
谢茹韵神色郑重颔首,“我记得。”
沈燕往怀里的袍子努了努嘴,“当年他穿得便是这件白衫,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袍子被他扔在擂台一角,是我捡来的,衣裳还沾着西风烈的酒香呢,不瞒你说,我至今未曾下过水。”
就着这句话,剜了明怡一眼,“所以才不叫你碰。”
“………”
明怡看着那件衣裳,嫌弃地错开几步。

第68章 相认
那厢谢茹韵已喜笑颜开地将衣裳接过, 重新塞入锦盒里,忙不迭将之合上,随后交给身后的丫鬟, 生怕沈燕反悔似的,“多谢你了, 这份厚礼无以回报, 总归往后有我谢茹韵在的地儿,一定罩着你沈燕。”
沈燕眼巴巴望着那锦盒,不舍地将视线收回, “得了吧,就你那点本事,咱俩谁罩着谁还两说。”
好似为了安抚自己, 她又装出一副大度的架势, “其实蔺昭哥哥的衣裳我家里还有两件, 不然我也舍不得匀一件与你。”
谢茹韵一时不知说她什么好。
陆陆续续又有人赠了贺礼,谢茹韵都客气地收下,最后见明怡一直杵在那没动, 扬声道,“仪仪, 今日是我的好日子, 你送我些什么?”
不等明怡说话, 青禾先一步往前, 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谢茹韵,“呐,这是我和我家姑娘给二姑娘的寿礼。”
这是一个小小的礼盒,看个头并不大,谢茹韵接过, 好奇打开瞄了一眼,是一枚闪晶晶的金锭,看工艺明显出自内廷,所以这是将御赐的宝贝送了她?
“就这?”谢茹韵不满意,瞪了明怡一眼。
明怡无语凝噎,上前指着方才那堆锦盒道,“怎么,银子不比那些吃不着摸不着的玩意儿好?”
“你懂什么?”谢茹韵白了她一眼,隔着长条案抬手拽住她,将她拽至后方游廊一角落,低声斥她,“仪仪,你太不够意思了,旁人绞尽脑汁搜罗他的东西赠我,你倒是好,拿一锭金子打发我?你什么身份,你那儿的哪样不比他们给的贵重?”
言下之意明怡手里肯定不缺李蔺昭的遗物。
明怡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手头就我哥哥留下的双枪莲花,那玩意儿你要不?”
“我告诉你,你还别嫌弃,这是我最后一锭金元宝,换做旁人,我还不舍得送呢。”
谢茹韵嗫着嘴娇嗔她一眼,丢开她往回走,明怡追过来,绞尽脑汁劝她,“那衣裳你扔了,也不嫌味儿。”
谢茹韵没好气道,“我闻过了,没有。”
“你马上要成亲的人,拿着别的男人的遗物像什么话,你把它给我。”
“你这么喜欢衣裳,我脱一件给你,我身上这件是裴府掌针娘子的新品,工艺外头可没有,你也能穿。”
“你再废话,我把它转赠给裴萱?”
明怡倏忽闭了嘴。
不一会梁鹤与到了,大包小盒送了一堆,且件件拿出来价值不菲,大家伙笑他,莫不是将府上库房搬了来,梁鹤与笑而不语。
快开席前,门前宽道忽见一列侍卫骑马而来,很快将府前给围住,将闲杂人等给驱离,紧接着四名内侍高举仪仗至门前驻足,分列两边,面南侍立,十几宫人簇拥一辆宫车缓缓停下。
谢家诸人闻讯,纷纷迎了出来,立在阶前跪下,“臣等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不多时,车帘由人掀开,七公主携着一老态龙钟的老妪下了车来。
谢礼等人目光落在那老妪身上,皆是一震。
此老妪身着一件深湛色的缂丝褙子,拄着一方拐杖,额尖覆着一块素面抹额,那张脸早已瘦得只剩皮包骨,两颗发灰的眼珠嵌在那瘦骨嶙峋的脸上,恍若蒙了一层尘,即便如此,那一身却干干净净,立定时有如一颗遒劲的老梅,不失风骨。
正是李襄之母,李老夫人。
整整三年,这位君侯府的老安人该是一次门也没出,今日却驾临谢家,很令谢礼动容,连忙下阶来迎,躬身长揖,“老太太大驾光临,谢府铭感五内。”
李老太太眼神模模糊糊,已瞧不清对面人的面目,却通过声音能辨出方位来,朝谢礼笑道,
“当年圣上赐婚李家与谢府,结了这段善缘,可惜我们蔺昭没有福分,没能迎娶茹韵过门,我这心里头一直很遗憾,今日替我家蔺昭,特来做个了结。”
模样虽消瘦不堪,开腔却极有中气,一字一顿,无端叫人心生敬重。
谢礼感激往里一比,“老太太请。”
七公主搀着老人家跨过门槛,门庭内的贺客纷纷注目,神色里多少带着钦佩好奇惋惜,却又顾念着李家的罪名,不敢上前寒暄,只无声拱袖算是行过礼了。
老太太也不介意,随着谢礼往堂上走。
正厅廊庑下,谢茹韵及谢夫人等女眷已闻讯赶过来,先给七公主行了礼,定定看着颤巍巍的老人家,均红了眼。
“老太太,何德何能劳您大驾。”
李老太太常年深居简出,连皇后做寿都不露面,今日却为她而来,谢茹韵心里如下油锅似的,感激涕零。
这些年谢茹韵时常去李府探望,老太太与她感情其实很要好,冲着她露出几分怜爱,“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岂能不来,再说,你父亲前不久替肃州军平反,我今日过府,也是有相谢之意。”
身侧的谢礼惭愧道,“这是分内之职,不敢当老太太一个谢字。”
老太太没说话,只是行至台阶处时,拐杖没拄稳有些打滑,眼看人要往前栽,忽的一只极为有力的胳膊伸过来,稳稳扶住了她。
老太太心神一震。
眼前那道身影无比模糊,只能辨出个大致的轮廓,身形是陌生的,身量似乎更高了,扑鼻而来的气息也干干净净,没有半丝酒气,可人的直觉有时就是那么玄妙,老太太本能觉着是她,不由自主反手去握她,摸到一半意识到场合不对,又生生克制住,任由她与七公主掺着,蹒跚往前去。
“哪里,老身替肃州军三万男儿谢首座大人恩情。”
谢礼苦笑不已,腰弯得更低了,“害肃州军蒙冤多年,谢某失职。”
老太太不再多言,而是紧紧拽着那只手臂,来到主位落座。
面朝前方,铿锵道,“诸位,我今日来一是贺谢家小女芳诞,二呢,也是想当众说明白,茹韵与蔺昭的婚事早已解除,还望茹韵能放下心结,寻个如意郎君,早日过顺遂日子,也好叫我家蔺……心。”
她说到最后二字,重重握了握明怡的手腕,尾音近乎发颤。
谢家诸人忙哽咽道是。
老太太言尽于此,不再多留,便起身要去后院。
时值正午,谢家招呼客人开席就座。
谢夫人与谢茹韵迎着七公主与老太太去后院上房。
期间行至垂花门附近,明怡不得不松开老人家去花厅吃席,老太太与七公主则被迎进正院的上席坐着,可惜没坐多久,老太太便借口如厕邀谢茹韵将她领出,行至转角,她牢牢钳住谢茹韵,
“茹韵,方才扶我的是她吗?”
谢茹韵真没料到老太太这般敏锐,回想方才二人对面相逢而不敢相认,心酸地滑下一行泪珠,掩唇道,“……
“快,带我见她!”老太太声线都在颤抖。
“好!”
谢茹韵果断领着老太太去自己的闺房,又吩咐心腹丫鬟去请明怡,明怡交待青禾打掩护,迫不及待跟着那丫鬟往谢茹韵院子去。
行至穿堂,但见偌大的绣苑静谧无声,只谢茹韵一人期期艾艾立在廊下,早哭成了泪人儿。
“仪仪,你快进去,快进去……”
思及她们祖孙多年未见,谢茹韵心痛如绞,连连往里指。
明怡视线往正屋移去,心跳也隆隆,恨不得施展轻功飞进去,却还是兀自克制住情绪,朝她镇定点头,大步掀帘进了屋,明间空无一人,越过博古架,只见里面暖阁的罗汉床上枯坐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的是她确认那是她嫡亲的祖母。
陌生的是多年未见,老太太模样早已大变,哪有当年半分矍铄风采。
明怡方才在正厅就不敢认了,看着祖母瘦到这个份上,只觉心口突突一阵狠疼,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酸楚滚过喉间,她强自咽下,郑重地来到她跟前,掀开衣摆,跪了下去。
“祖母,孙儿来迟了!”
老太太听见这道熟悉的嗓音,强装许久的镇定终于在这一瞬间破了功,迫不及待张开双臂,哑着嗓唤道,“我的儿,快些上前来!”
明怡挺直腰板往前,用劲扑在她怀里,老太太扔开拐杖颤抖着搂抱住她,不敢置信地抚着她后脑勺,“真的是你吗,我的孩子,你还活着?”
明怡哽咽回道,“是我,没错。”
嗓音始终铿锵坚定。
没错,是她的娇娇儿。
老太太纵声大哭,这回将她搂得更紧,似要摁在心口,怕再度失去,“我的娇娇,祖母为你哭瞎了眼,老天爷终究是不负我,将你送了回来。”
祖孙俩狠狠抱住哭了一场。
半晌哭得力竭,老太太才舍地松开她,将她从怀里拉了出来,粗粝干瘦的指腹慢慢覆上她的面颊,先是摸了一手的泪,替她将泪拭干,“祖母养了你这么多年,还是头回见你哭,我有心将你养娇气,偏那混账要将你送去莲花门,叫你吃那等苦。”
老太太嘴里的“混账”,自然是李蔺仪之父李襄。
明怡失笑,忙替自己爹爹辩驳,“真的不怨爹爹,是莲花门的人相中了我根骨清奇,非要收我为徒,又以将双枪莲花撤出边关为要挟,迫得爹爹答应将我送进去。我呢,越学越上瘾,此生不悔入师门。”
莲花门收徒极为严苛,五位长老为了寻到合适的接班人,寻遍大江南北,层层选拔挑出最出色的弟子,倘若根骨不合格,心性不够坚韧,是宁缺毋滥。
她与莲花门大约是有天生的缘分,无意相逢,一眼被对方相中。
老太太知道说不过她,丢下这个话茬,指腹慢慢往上,好似攀住了一个发髻,神色倏地便亮了,失声道,“仪仪,这是梳了发髻?嘿哟,这是一支簪子吧……”
老太太稀罕极了,一点点在她发梢髻尾描摹,从簪子摸到别在发髻上的珠钿,再至耳珠处那颗珍珠耳钉,笑得见牙不见眼,又从发髻摸到她肩头,恍惚摸到了一点真章,高兴地问道,“莫不是穿了裙衫?”
明怡看了自己衣摆一眼,窘着一张脸解释道,“就是件月白的圆领窄袖袍子,胸前绣了一团花,镶着竹纹边儿,穿起来利落大方,并不繁复。”
老太太怜爱地抚着她的面颊,模模糊糊地望着她眉眼,喃喃开口,“一定很好看,带出去,定是上京城最俊俏的女……
“就是可惜,祖母瞧不见了。”

第69章 捎上双枪莲花,今晚劫人……
老太太又往她身上乱摸一气, 摸到那瘦韧的腰身忽然想起什么,忙松开她,往怀里藏着的香囊一掏, 翻出一个粉嫩的荷包,高高兴兴塞给她,
“宝儿, 这是祖母给你绣的荷包,里头有我在大相国寺求来的平安符,我们宝儿系在腰间带着, 可好?瞧,你平安归来,可见大相国寺的菩萨是灵验的。”
明怡从不信这些, 不过为了哄老太太开心, 慎重接在手里, 当场解开腰带,翻开衣摆系在里头,还特意拉着老太太的手抚了抚, 告诉她,自己戴上了。
老太太眉开眼笑, 复又拉住她的手在怀里摩挲, 待摸到那层厚厚的茧, 神色忽的怔住, 好似触到了久远的记忆,情绪肉眼可见地失控。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手可巧了,会摘花,会折蜻蜓……女师见了你,总夸你生了一双会弹琴的手……”
可谁知, 就是这么一双纤纤素手,手握刀刃,染上血债累累。
老太太心痛到无以复加,“孩子,我听谢家丫头说,你如今嫁给了裴家家主裴越,那是个霁月风光的人物,满京城也就他配得上你,祖母看得上这个孙女婿,你别管了,什么都别管了,好好跟他过日子吧……祖母还盼着,能抱上曾孙,看着你和和美美,过寻常人的日子。”
明怡见她哭得满脸是泪,也是心痛之至,却还是打消她的念头,
“祖母,裴家是什么根底,您比我更清楚,我此次回京,不过是受裴家老太爷之恩惠,伺机潜回京城,哪里真能给裴家做媳妇?”
“怎么不可以?”老太太极力劝说她,“你以为裴家老爷子无缘无故待你好,因他当年欠了你祖父一个大大的人情,便将自己孙儿卖给你罢了。”
明怡不欲在这桩事上纠缠,“裴越是无辜的,我已然对不住他,不能叫他背负骂……了,祖母,我们不说这些,您身子怎样,夜里睡得可好?”
老太太没回她这话,神色间淡下来,她太明白这个孙儿的性子,那些美好的祈盼也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仪仪从出生开始,注定不太平。
“所以你回来,是为你爹爹的事而来?”
“没错,祖母,我已查明北燕此次将爹爹携回京城,意在拿他与大晋做交易,现如今双方尚未谈妥,南靖王前个又遣了人南来,想必快有消息了,孙儿打算救出爹爹,查明当年的真相,洗脱李家的冤屈。”
老太太心倏的一紧,枯槁的双手抑制不住发颤,“你爹爹还活着?”
明怡闻言眼底也闪现几许犹疑,“我尚未见到他,不过明面上确实如此。”
老太太不信,深深闭上眼,极力摇头,“你爹爹不会叛国的,他宁可死也不会让李家沾上这样的污名,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往他身上泼脏水。”老太太越想越不安,颤颤巍巍地将她往外推,
“孩子,这里头水很深,你一人单枪匹马能斗得过谁?这么大的事他们都能做的天衣无缝,可见是蓄谋已久,你连那些人是谁都不知道,你在明,他们在暗,你斗不过他们的,你别查了,别把自己搭进……州军已然清白这就够了,咱不连累将士们便已知足,比起你的性命,你爹爹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明怡没动。
老太太那点力气哪能撼动她分毫,蚀骨的担忧涌上心头,连带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同迸发出腔,老太太嘶声力竭大哭,狠心甩开她的手,“你走,你若是不肯安安稳稳跟裴越过日子,你就回莲花门,你永远不要回来……”
明怡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委屈地哭,“祖母,我是您一手带大的亲孙,打娘胎里出来,就是您养的我,我往后哪儿都不去,就陪在您身边。”
老太太凄厉地漫出一腔酸楚,“陪着我等死?”
明怡深呼吸几息,将那抹泪痕拂去,坚定地摇头,“不会,您要相信我,我一定堂堂正正回到李家。”
老太太倏忽噤了声。
他们父女俩一个脾性,将清白,将大义,看得比什么都重。
太阳往西斜,从窗棂透进来一片明烈的光,将老太太满脸交错的纹路映照得清晰无比,那每一沟每一壑徜徉着的无不是过往的峥嵘岁月,无不是熬过苦难淌过大喜大悲后的波澜不惊,她呆住神,像是坐在旧时光里,重新将明怡搂入怀中,
“宝儿,若有来世,你一定要托生到寻常人家,不必大富大贵,不为将相王侯,得一双敦厚良善的父母,疼你如命,视你为掌间珠,祖母还回来给你做祖母,高兴了,给宝儿梳梳辫子,带着宝儿上街买零嘴,乏了,搂着宝儿在膝头诉说家长旧事……”
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大约便是她这辈子可梦而不可及的奢望了。
她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那座空宅子,等着那些未归人。
都说春雨贵如油,泰康七年的春,却是阴雨连绵。
从三月初五下到十五,连着文昭殿院墙的青石灰已斑落,不知不觉覆上一层苔藓。
裴越从清晨忙到午后,尚未停歇,门前属官已连着催了他三次,
“北燕使臣已抵达礼部正衙,达半日之久,王阁老传消息来说,就等着您过去。”
裴越签发完手中最后一封邸报,终于舍得抬眸,窗外细雨婆娑,鲜嫩的枝桠被风裹挟不断往窗棂下扑腾,他眼底眸色一如这春雨般苍茫。
这已然是北燕使臣与大晋第九回 谈判了。
这一回南靖王新遣的使者已抵达京城,上递一封最新的和谈国书,与最先的咄咄逼人不同,这一回稍显诚意,允诺再给大晋五千头牛羊,一万匹马,以换取大晋开关互市,与北燕互通有无。
当然,原先的条件不变,用李襄换取二十万担生丝。
这个条件皇帝一直没应,身为户部尚书的裴越,也没应。
谈判至最关键时刻,裴越硬生生拖了对方好几日,终于决定在今日露面。
喝上一口茶,裴越稍整衣冠,这才抬步迈出值房。
出午门,过承天门,来到对面的官署区,礼部衙门在正阳门内东面第一署。
门前甲士林立,气象森严。
有了北燕使臣两次作乱,锦衣卫以保护为由对着他们是寸步不离。
礼部一位郎中瞧见他来,露出喜色,连忙将人往里迎。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推开一扇雕窗大门,一排长案左右,分坐两国的官员,新来的北燕户部侍郎扭过头,便见一年轻得过分的绯袍男子,款步迈进堂屋。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冷白如玉的肌肤,轮廓分明的五官,清冷眉眼悠悠携着一股书卷气,望之如仰天上月雪间松,真真是一钟灵毓秀之人物。
这般年轻的户部尚书,肯定好糊弄。
两厢行过礼,北燕户部侍郎泰然坐定。
“这位想必便是户部尚书裴阁老?”北燕户部侍郎还很客气地拱了拱袖,
随后便单刀直入,
“裴大人屡屡缺席,迟迟不露面不知何意?”
裴越拱手回礼,也不含糊地回,
“这自然是对贵使开的条件不满意。”
北燕户部侍郎问,“那你想怎样?”
裴越毫不犹豫道,“每年五千头牛羊,一万匹骏马,换取大晋开边,每月开边五日。”
“大晋货物入北燕,收税不过十税一,而北燕货物通关,大晋收税十之三,”
“李襄无条件归还大晋。”
“至于南靖王之子阿尔纳,则需三万匹骏马来换!”
裴越话音落下,满堂寂静如死。
北燕官员瞠目结舌盯着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裴大人,您是没睡醒呢,还是出门未照铜镜,这话您也说得出口。”
“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可能!”
别说北燕,就是身侧的王显等大晋官员,也被裴越这狮子大开口给惊住。
这些条件,苛刻到连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但王显愣是一声不吭,他猜到裴越素来行事稳妥,这么做定有他的缘由。
于是大晋官员神情一致,笃定地看着北燕人。
北燕人也不糊涂,心知只是大晋唬人的把戏。
不屑一顾道,“裴大人,谁给你勇气开这样的条件?”
裴越淡声道,“李蔺昭以六千残兵绞杀你北燕三万皇家精锐,给我的底气。”
北燕官员噎了噎。
也不甘示弱道,“可李蔺昭已死。”
裴越回道,“李蔺昭虽死,我大晋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帅,而南靖王在肃州一役,精锐损失殆尽,若非如此……”裴越慢腾腾饮了一口茶,笑道,“你们千里迢迢跑大晋来谈什么呢?”
真有本事,兵锋南下,哪用得着和谈。
肃州一战,大晋是损失了三万儿郎,可南靖王损失更为惨重,不仅七万兵力没了,一战打垮了北燕国库,这是南靖王南下和谈的根本缘由。
裴越语气冷静,不容商量,“以上条件,你们答应,咱们接着谈,不然,我只能送客。”
北燕官员面色难看,场面一度陷入凝滞。
裴越不疾不徐地喝茶,并不急着开口,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北燕官员相互交换了几个眼色,几位核心官员交头接耳一番,斟酌过后,北燕户部侍郎开口道,
“裴大人,咱们谈了这么久,谁也不想再耗下去,你们大晋既然接受和谈,定也盼着两国止战,休养生息,那咱们就好好谈。”
“这么着吧,开边的前提条件,我答应你,但每月开边由五日改成十日。”
“两国货物通关的税率,我也依你。”
“至于阿尔纳郡王,”北燕户部侍郎叹了一声,“他是在大晋做了些糊涂事,只是毕竟无伤大雅,双枪莲花他也没抢到不是,孰知不是你们大晋故意设下圈套,目的便是增加谈判的筹码。”
“这样,我也不与你们啰嗦,我再追加五千匹马,换阿尔纳郡王。至于李襄,我们让步,只要十万担生丝。”
裴越深深看着他,没有应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先前开的价码很是苛刻,可谈判便是这般,若不先将调子起得高些,怎么留有余地给对方杀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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