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撩起眼帘看他,“你说萧镇当年为何要隐瞒情报,坐视肃州军全军覆没?”
“他与李襄多大仇?”
柳如明一点就透,神色激荡道,“当年李侯与少将军声望隆重,为七皇子之奥援,恒王定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所以萧镇实则是为恒王算计肃州军。”
“没错。”
裴越点名道,“王尧也不愿意看到恒王翻身。”
柳如明吃了个定心丸,神情放松,“不过,恒王急着杀人灭口,难保不留下蛛丝马迹,我顺着这条线索查,总能踩到他的尾巴。”
裴越给他出主意,“恒王咱们动不得,可以动他身边人,江城既是他幕僚,必定与恒王府其余幕僚走得近,你一个个传讯,恒王迟早能被你逼出马脚来。”
“妙计!”
接下来从一月中旬至二月中下旬,整一月余,三法司均为恒王和萧镇的案子奔波,这一查,多少拔出萝卜带出泥,时不时有官员被带进都察院盘问,弄得满朝人人自危,惊恐万状。
到二月底,终于尘埃落定。
三法司查实三年前萧镇安插心腹至探军司,截获了北燕一封密报,密报显示南靖王很可能行声东击西之策,真正目的不是宣府而是肃州,意在弄死李蔺昭,除去这块心腹大患。
彼时萧镇身为三千营的总兵,正奉旨带兵前往宣府御敌,至半路得到这个消息,萧镇很快将之拦截,不曾上报探军司,而是安排心腹拿着密报来寻恒王。
恒王收到消息,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一旦摁死李襄和李蔺昭,七皇子便如折翅的鸟,没了与他抗衡的资本,于是果断指示萧镇瞒下消息,照旧将错误情报送去肃州,干扰肃州军的判断。
与此同时,皇帝这边听闻北齐和北燕联军来犯,进逼宣府,立即下诏勤王,于是李襄奉旨调度三万肃州军援助宣府,以至本部兵力空虚。
李蔺昭亦有探子在北燕,其中数度来信,质询探军司情报,可探军司及兵部给达的指示是驰援宣府,抗旨不遵可是大罪,李家父子没法子,只能依令行事。
到了十二月初,南靖王的大军忽然调转兵锋,连夜行军,直往肃州扑来,肃州军哨骑打探消息,立即回营禀报,李蔺昭火速发书去京城,请求援军,而当时离肃州最近的有两支军。
一支是机动部队,游离在各军镇之外,准备随时增援的三千营,主帅为萧镇。
一支是肃州与宣府之间的榆林军,当时榆林军的主帅是王尧。
榆林也是边关重镇,兵力不可轻出,王尧让萧镇去,萧镇本意便是要拖死李蔺昭,以京军不可远离京都为由,迟迟不发兵。
而那时,李襄调去宣府的三万肃州军,已与北齐的先遣部队交上手,脱不开身,且还不知肃州出了事。
直到后来,南靖王动向越发明显,探军司军报一封接着一封发去奉天殿,皇帝当机立断,命快马持兵符,送达萧镇军营,命萧镇和王尧各出一万五兵力,组成三万骑兵驰往肃州。
半路萧镇以大雪阻路为由,进军缓慢,直到李蔺昭死了五日后,即李襄叛逃当日,大军方抵达肃州战场。
期间萧镇与恒王之间,全靠书信往来,为确信消息属实,许多密信需盖恒王私印,大多信件已被萧镇焚毁,但这位老狐狸,也善谋自保之道,心知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愣是给自己留了两封保命,最后被在书房地窖里查出来。
再有涉事将士的口供与一些其他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确认恒王主使萧镇瞒报军情,救援不力,致使肃州军全军覆没。
二月二十这一日,王尧将所有卷宗物证口供送达三司会审的大堂,彼时裴越,谢礼和刑部尚书姜池端坐案后,王尧将卷宗交上去后,长吁一口气,
“幸不辱使命,将此案查了个底朝天,为肃州军讨了个公道。”
“是吗?”裴越看着案前厚如山峦的卷宗,眼底露出一丝轻蔑,“那真是辛苦了王侯。”
王尧立在背光处,望着对面那张清秀明锐的面孔,只觉无端透着几分渗人的寒意,却还是自顾自道,“裴大人,此案可了结了吧。”
早日结案,他早日脱身。
裴越温文尔雅道,“我看还差一点。”
王尧错愕,“差什么?我瞧着都审明白了,一应嫌犯也捉拿归案了。”
裴越笑容不变,牢牢注视着他那张脸,“还差将一个助纣为虏的恶徒绳之以法。”
王尧顿时心惊肉跳,心虚地问,“裴大人何意,本侯不解。”
裴越撩唇一笑,
“怎么,王侯不会以为做了伤天害理之事,便能全身而退了?”
王尧对上三人端正严肃的面孔,猛地后撤一步,身子撞在窗下那堵墙,冷汗涔涔渗出来,指着裴越和谢礼,大喝一声,“你们算计我?你们这是过河拆桥!你们利用我?”
“是又怎样。”裴越承认得很痛快,“对付你与萧镇这等恶徒,就得用非常之法。”
“所有谋害边关将士之暴徒,残害忠良之恶贼都得死!”
“来人。”裴越面色发寒,将手中令箭扔出,“将王尧拖下去,严刑拷问!”
后来经过审问,查清楚王尧收了恒王一些金银珠宝,坐视萧镇和恒王算计肃州军而不管。
整个案子轰轰烈烈,至二月底终于收官。
这一日大朝,三法司官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所有案件陈述明白,呈上一切罪证。
被传召入殿的恒王,哭得没鼻子没眼,跪在皇帝跟着,抱着他膝头忏悔,
“父皇,儿子一时听信萧镇谗言,做了糊涂事,父皇饶儿子这一回,儿子往后一定洗心革面,本本分分伺候父皇。”
皇帝听完所有经过,恼得一脚踹开他,“混账东西,那是朕的探军司,你却公器私用?你敢在朕眼皮底下截瞒军报,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做?”
恒王被他一脚掀翻在地,顾不得狼狈,重新挪过来,这回不敢去抱膝盖,而是委委屈屈伏在他脚跟前,痛哭道,
“爹爹,儿子真的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儿子全是被那个李襄给逼得,您忘了吗,七弟与他那个舅舅多要好啊,每得了好东西总要捎一份去肃州,对他的舅舅比对父皇您还要孝顺,儿子实在是担心七弟哪日被那个李襄怂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来,故……而……”
他偷偷抬眼,对上皇帝深眯的视线,心一横道,“故而才一时犯糊涂,先下手为强,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这话一落,满殿皆惊。
朝臣不得不佩服恒王这副口舌,当真是厉害至极,将自己谋害肃州军说得这般无辜。
当初若非恒王这般挑拨离间,大抵七皇子与皇帝也不至于生分到这个地步。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近乎没有任何情绪,“你的意思是,朕还得感激你?”
“不不不,”恒王拼命摇头,“儿子只是恳求父皇看在儿子对您还算孝顺的份上,饶了儿子这一次,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一定改,父皇饶了儿臣吧……”恒王小心翼翼覆着那双龙靴大哭。
若论孝顺,恒王确实是诸位皇子之首,他不是最出色的儿子,却是最贴心的儿子。
可孝顺不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
且这孝顺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皇帝深深闭上眼,捂着脸没有吱声。
柳如明等人见状,不由惊骇连连,若叫皇帝心软饶了恒王,他们往后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几位官员交换了眼色,其中巢遇果断列出,长揖道,
“陛下,无论殿下是何初衷,勾结北燕是事实,残害三万将士也是事实,若这等滔天罪行都能饶恕,大晋之律法便是摆设。”
恒王扭头狠狠剜了巢遇一眼,巢遇熟视无睹,说完跪下,将笏板横在跟前,磕头请罪。
这回不比那日金殿鸣冤,三法司大部分官员十分齐心,跪了大半。
但真正压倒恒王救命稻草的另有其人。
只见那素来以憨厚著称的怀王,缓缓来到皇帝跟前,跪下身,一根根将恒王覆在皇帝鞋头的手指给掰开,低低斥了恒王一句,
“二弟,你旁的错尚在其次,千不该万不该指使萧镇突入奉天殿,偷盗银环。”
奉天殿那是能随便闯的?
恒王闻言,瞳仁霍然睁大,领悟怀王这话深意后,一种濒死的恐惧涌上心头,极力摇头,“我没有,我不曾指使萧镇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这下恒王彻底慌了,不要命地趴在皇帝膝头,申辩道,“父皇,父皇,儿子真的没有让人闯入奉天殿,儿子没有……”
皇帝眉峰微的一动。
除夕那夜捕获的银环已被证明是假,但皇帝并未声张,意在故意瞒一瞒,诱的那人放松警惕,让真银环现身。
他其实已经不太相信是恒王指使萧镇闯进奉天殿,他不认为恒王有这个胆量。
但麻烦在于,眼下满朝文武皆知闯入奉天殿偷盗银环的是萧镇,也是恒王拿着银环与北燕行交易之实,若他不发落恒王,是不是叫满朝诸人皆以为,奉天殿可以随意闯,天威可以随意冒犯?
冲着这一处,恒王都不可饶恕。
皇帝最终摆摆手,示意侍卫将恒王拉开,下旨道,
“萧镇凌迟处死,阖府男丁受宫刑发配边关,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王尧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归京。”
“其余人等,三法司依律量裁,朕不过问。”
“至于恒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殷殷切盼的二儿子一眼,咽下心头的不忍,决然道,“贬为庶人,圈禁终身。”
说完,皇帝疲惫地闭上眼,示意退朝。
回到御书房,他又将裴越和高旭宣了过去。
“此间案虽了,可银环一直不知去向,朕命你二人务必通力合作,尽快将银环找到。”
裴越和高旭只得应是。
出殿时,裴越抬目看向天色,已是下午申时四刻,天沉得更厉害了,乌云堆在天际尽头,一道闪电划过去,急雨将至。
内侍给裴越递上一把伞,恐他半路遇雨。
却被裴越给推开。
他负手张望长空,一步一步下台阶。
这一月半,家里那位倒是老实,安安分分哪都没去,每日不是吃香喝辣,便是陪着姊妹们玩牌。
就不知,她能安分多久。
肃州军被害一案已告段落,朝廷已启动抚恤进程,三万肃州军大抵也能安息了。
独李襄叛国之事,还无头绪。
审理肃州军案时,三法司的官员不是没猜测过,恐李襄叛国为萧镇等人构陷,可查来查去,还真没找到丝毫证据,萧镇和恒王着实有谋害李襄和李蔺昭之心,但李襄叛国一事却与他们无关。
连萧镇自己也很意外,
“我也没料到李襄会叛国,我不敢想象,他会在何等情形下叛国?”
看来还得加快与北燕使臣谈判进程,将李襄给交换出来。
第67章 过寿
又是几日过去, 所有涉案人犯罪名议定,三法司将此案始末张贴于正阳门前,并命通政司发往各州郡, 昭告天下,令四海咸闻。
所有在京肃州军的家眷跪在正阳门前痛哭, 围观百姓深受感染, 哭声一片漫过一片,几乎震天动地。
好几位鬓发斑白的老人家跪在鼓下涕泗滂沱,可怜儿埋泉下泥销骨, 娘寄人间雪满头。
那三万将士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数额,而是无数女人的丈夫,稚儿的父亲, 以及父母的孩子。这样的痛大抵也只有那些故旧遗孤能感同身受了。
内阁首辅王显听闻, 心痛之余更是羞愧难当, 上书由礼部和兵部派遣官员前往肃州,为三万将士立碑祭奠,皇帝许了。
户部这边也来了官员, 面南而立,对着诸多遗孀重重磕了头,
“朝廷有令, 肃州军的抚恤银子在原先金额上再加三倍, 不出三月, 将全部抚恤到位。”
“我要银子做什么!”一名老母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只要我儿子回来……”
“我要爹……
一时间正阳门前此起彼伏的哭声汇成海洋,应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好似苍天垂泪,草木同悲。
几名官员叩头在地, 愧得无言以对。
恒王案子判下来,府中女眷子嗣全被贬为庶人,且迁去封地圈禁,独恒王一人被圈禁在府邸,着锦衣卫日夜看守。其余党羽落马一大片,官署区受此案影响,最近气氛沉沉。
在有些人眼里案子已然结束,肃州军污名被除,人犯均落马,风声该止了吧,但内阁首辅王显却深知,还没有结束。
头顶悬着这片青云,如石头似的,不知何时倾轧下来。
他虽不涉案,也不曾与恒王沆瀣一气,可他毕竟是恒王外祖父,想来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是做不长久了。
三月初一这日,萧镇等一批被处死的人犯由锦衣卫押送前往菜市口处刑,沿途百姓拿着臭鸡蛋和烂树叶对着一辆辆囚车乱扔一气,打头的萧镇首当其冲,脸上被昏黄昏黄的污渍黏着些许烂菜叶覆满,模样狼狈至极。
他身上被绳索捆着,动弹不得,张目望着两侧久违的街道并头顶这片青天,上一回瞧见这片天,他尚在府上大快朵颐,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发梢,允诺除夕陪她出门玩耍,冷不丁就被都察院的人给押着进了审讯房,再也没能出来。
他死不足惜,只是念及连累府中妻儿受罪,更听闻儿子要受宫刑时,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都督终于留下悔恨的泪水,对着人群纵声大哭。
就在这时,一支短矢破空而来,径直没入他胸膛,哭声戛然而止,剧痛瞬间沿着心肺蔓延开来,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正在心头啃噬,他在囚笼里剧烈地挣扎嘶吼,面容渐渐扭曲,惨状可怖。
不仅是他,身后几辆囚车皆是如此。
短矢没入各人身子内,不落痕迹,叫侍卫是无可奈何,都是犯下重刑的恶徒,无人怜惜他们,锦衣卫惊讶片刻,也就没当回事了。
明怡当然没有闲着,这段时日利用各等渠道打听到一份名单。
这一日,用过晚膳,她将之拿出搁在桌案,白皙手尖点着那张宣纸,慢慢推给青禾,“这份名录上的人,你全部处理掉。”
有些人犯律法没有判死,但明怡没打算饶了他们。
比如王尧,比如恒王。
青禾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将之收在怀里,“我打听过了,今夜酉时王尧出京流放,我不会让他见到明日的太阳。”
“不过,您这名录上还少了一人。”
明怡抬眸看她,“你是说恒王?”
青禾双拳捏紧,眼底杀气磅礴,“我要手刃此贼。”
“杀他还不容易吗?”明怡移目至窗外,神色冷淡,“我必得当着皇帝老儿的面,亲手摁死他。”
皇帝舍不得杀,她还非逼着他杀。
青禾在脑海想象一番画面,那口气咽了咽,“这还差不多。”
离开前,青禾又捡着桌上的广寒糕吃了一块,那糕点入嘴即化,甜而不腻,甚合青禾口味,“这裴府的厨子怎的这般厉害,同样的食材落入他们手里便是妙手生花,要不咱回头掳走两个?”
明怡用筷子夹了两块莲房鱼包,塞她嘴里,“掳厨子时,能不能将裴府酒窖也捎走?”
青禾脸色一黑,“休想。”扔下筷子便掀帘出了门。
明怡笑骂了一句逆徒。
裴越今夜倒是回得早,不到亥时便来了后院,进了屋,瞥见明怡正在东次间里翻箱倒柜,长条案,四方桌,炕床上摆满了锦盒,就连上回皇帝赏她的那个宝箱也被打开。
裴越心蓦地一紧,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怡听到他嗓音,回眸看他一眼,犯愁道,“明日谢茹韵过寿,这不,我得挑一件像样的贺礼给她,瞧着这一对镯子不错,又觉得那方玉观音很中眼,不知选哪个,琢磨着要不干脆都送了?”
这里头要么是皇帝赏赐的宝贝,要么是她收的人情,与裴府无关。
裴越悬着的心稍稍落了落,立在屋中,一时还没地儿落座。
艰难地穿过一屋子箱盒,来到南面炕床上坐着,这不便瞧见明怡已整理出一个不小的锦盒,“不就是过寿而已,姑娘家家的相互赠礼无外乎簪子步摇,湖笔卷纸,或扇子坠子一类,哪个像你,要搬空了库房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裴府要去谢家下聘。”
“下聘”二字,砸在明怡脑门,生生把她给砸蒙了,明怡抬脚往裴越踹去,
“家主,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这是,挑贺礼而已……”
她承认是打算将能送的都送了,总归这些东西裴家也不会要,将来她也带不走。
“有你这么挑的吗?”裴越被她踢了一脚,也没好脾气,猜到她因李蔺昭之故,与谢茹韵关系不一般,要捡好的送,可方才进门瞧见她派了一地箱盒,他只当她要走,心弦无端紧了几分,这会儿还不好受。
明怡发愣地问他,“那该怎么挑?”
她两手摊摊,颇有些无措。
这副模样叫裴越想起初见她时。
他自问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有识人断物之本事,可偏还就被她给骗了,瞧瞧,这一脸呆气,眼神纯澈干净,没有一丁点儿杂绪,带着个丫鬟身无旁物地投靠他来,可不惹人生怜么,谁能想到就是她入了这京城的龙潭虎穴,将京城这口大染缸搅得动荡不堪。
可真真将他瞒得好苦。
裴越气得抬手往她脑门一弹,斥道,“你送这么重的礼,可想过谢家要如何回?礼过重何尝不是一种负担,你没来过京城,不懂京城人情世故,咱们裴家与谢家不过点头之交,你以少夫人身份奉上重礼,谢礼与谢夫人怕是要惶恐了。”
明怡方才还没想到这一层,被他这么一点醒,方意识到有些不妥,“是我糊涂了。”
脑门被他弹了下,实实在在有些疼,她捂着痛处,皱眉觑着他,
“我舍不得动你,你却对我动手动脚,裴东亭,你可别恃宠而骄。”
动手动脚,恃宠而骄……
词是这么用的吗?
她把他当什么了。
裴越给气得头晕,却也被她控诉地有些心虚,抬手将人往跟前一带,扶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心疼问,“真的疼?”
明怡指着脑门那处,“你所弹之处名为当阳穴,此穴管着人的七窍,你说疼不疼?”
裴越顿时懊悔不迭,将她的手拿开,掌心覆上去慢慢地揉,嘴上却还没饶她,
“多弹几下,没准将人弹笨一些。”
省得弄出太大的阵仗,叫他收不了场。
他掌心实在是烫,身上的气息极为好闻,明怡顺势便往后靠在他怀里,舒舒服服吩咐,“这儿也疼,也给揉揉。”
裴越一手将人揽在怀里,圈住她,一手移至她鬓角太阳穴,继续揉。
不过片刻功夫,明怡换了四五处地儿,裴越见她使唤自己使唤得如鱼得水,气笑,圈住她那只手顺带往她腰间掐了一把,阴沉沉问,“这儿需要揉吗?”
痒得明怡吃将不住,忙不迭起身脱出他桎梏,扬声唤嬷嬷进来,收拾屋子,吩咐人将那些物件箱盒全给搬回去规整好。
随后又安排人擦拭屋子,这个空档,裴越和明怡先后去沐浴。
还别说,除了明怡,满京城还有一人,也这般派了一屋子礼盒,为给谢茹韵送礼而愁。
这人正是靖西侯府世子爷梁鹤与。
偌大的明间,灯火通明,地上摆了不小三十个箱盒,有大有小,里面均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玩珍品及珠宝首饰。
梁鹤与挑了整整一个下午,如明怡一般,觉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很中意,选来选去,快愁出毛病来。
他扶腰望着对面坐着的梁夫人,“娘,依我的性子,就恨不得全送过去,就怕谢二不收。”
这些箱盒全送过去,那便是正儿八经的聘礼了。
谢家定是要斟酌的。
梁夫人看着憨实的儿子,也是十分为难,“就是小寿而已,礼物不必过于贵重,你去年送去的不都被退了回来么,今年还不长记性?与长孙陵一般,送个差不多的物件便行了,人家收得心安理得,你也不至于失礼。”
梁鹤与不敢苟同,“不成的,母亲,今年与去年不可同日而语,今年谢二已然开始接纳我,我再随随便便送一份贺礼,显得不珍重她,届时谢夫人还不知怎么恼我,骂我没到手时鞍前马后,这不有了些苗头尾巴就翘起来,不把他们姑娘当回事……
梁鹤与说着,还眉飞色舞比了比自己尾巴。
把梁夫人给逗乐了,“你呀……”
上上下下打量自家儿子,模样俊秀,性情更没得说,待人也周到体贴,虽无李蔺昭那等骇世功勋,好歹能经营马球场,有自己几份产业,饿不着妻儿。
哪比李蔺昭差了?
好吧,她承认比李少将军是差了些,但是这般男儿更适合过日子呀。
换做她是谢夫人,定是选她家儿子,绝不会要什么李蔺昭。
这时,梁侯梁缙中也忙完公务回了府,一进后院瞧见这凌乱不堪的一屋子,蹙眉道,
“你这像什么样!”他半是斥半是嗔的,对着这么大儿子,也极少动怒。
梁夫人迎着人在圈椅落座,信手给他斟了一杯茶,认真商议道,“茹韵姑娘明日过寿,与儿正在给她挑寿礼呢,你看咱们要不也挑一份重礼,借着明日的光正式拜访,替与儿探探谢家口风?”
提起这桩婚事,梁侯却是犯难,权衡再三,郑重与梁鹤与说,“鹤与,你已不是无知少儿,不能光顾着你自个儿,得为梁家着想,近来朝廷风声鹤唳,眨眼间,两大君侯府先后败落,先帝朝册封的四大君侯,只剩我们梁家了,你爹爹我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生怕哪日步人后尘,可你呢,一脑门子就想着婚事,也不给爹爹分忧。”
“咱们梁家已是显赫至极,你再叫爹爹联姻谢府,你是把梁家往火坑里推。”
京城世家中,谢家与裴家,王家,崔家并为四大名门。
有裴家为榜样,其余世家真正参与党争的并不多,谢礼是聪明人,大抵也不愿意与梁家结亲。
这门婚事说白了,两家长辈都不愿,是孩子们剃头担子一头热。
梁鹤与倒是很坦然道,
“爹爹,您呢,就先把儿子这个世子之名除去,儿子不做世子,也不想担梁家门楣,回头您跟娘亲再生一个弟弟,实在不成,纳个妾室也成,总归儿子我不要荣华富贵,只要美人恩。”
这话说得梁夫人与梁侯齐齐瞪眼。
梁鹤与甚至还撩手指了指这满屋锦绣,
“瞧瞧,这满地的锦绣高梁,保不准那一日要做断壁残垣,王侯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恒王马蹄得意时料到有今日嘛,可见,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不是咱们想拽就拽得住的。倒是眼前这人,这情,是我能争取的,错过就没了。”
言罢,他最终挑了一方寿山石印,一卷画轴并一盒南珠,高高兴兴出了门。
梁夫人和梁侯看着他快活的背影,一时皆不知该说什么。
梁夫人叹了一阵,也劝梁侯,“你呀,小心了一辈子,也不见陛下多宠幸你,我看与儿说的不差,且由着他性子吧,他这辈子就看上这么一个人,咱们做爹娘的不帮他,他该如何?”
“你得空入宫,去陛下跟前求个恩典,只要过了明路,不是私下结亲,陛下也不会说什么。”
家里的事,梁侯一向听妻子,也只能苦笑应下。
再说回明怡和裴越这边。
沐浴更衣回来,东次间内已恢复如初,裴越心里终于舒坦了,他习惯一切井然有序,见不得乱。
吹了外间的灯,留下一盏小小的琉璃灯,便进了拔步床。
明怡落后半刻方回房,时值盛春,后院的苗圃里开满了春花,一阵暖风送进来,香气四溢,有雀鸟在窗棂扑棱,在窗下停留一瞬,大约也是不愿打搅那主人好事,又扑腾开了。
这一月半,两人床榻之间其实从未消停。
正日子,理所当然地做,其他时候,心照不宣地做。
明怡一上床,径直便覆去他身上,轻车熟路吻上他的唇。
她当然洞悉出他的心思,他想替她兜住局面。
他越好,越叫人流连忘返,他越好,越是提醒她,不能叫他在李家事上越陷越深,恐连累他。
故而每每裴越要开口,她便率先堵住他的唇。
今日裴越却没依她,搂着她的腰,天旋地转,将她压下,摁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从她身上抬起眼,“明怡,三月也是你的生辰,我也给你办一场?”
他查过,李蔺仪的生辰与李明怡生辰在同一日,皆是三月十八。
“不要,”明怡果断拒绝,“我不喜热闹,家里人自自在在吃上一顿便好。”
言罢直勾勾望着他笑,“若家主允我一壶西风烈,便当寿礼了。”
瞧瞧这德性。
裴越轻轻点了点她脑门,嘴上没应,“没门。”
明怡轻轻嗤了一声,转身滚进被褥里,往里侧睡着。
裴越眼看怀里的鱼儿这么活脱脱溜走,始料不及,“你往哪儿去?”
明怡打了个哈欠,背对着他阖上眼,“家主,今日初一,非正日子。”
“……”
裴越给气笑,这一月半,她哪日提过这茬,不过是不允她的酒,便旧事重提,裴越没依她,长臂伸过去,将人拖进怀里。
翌日,明怡起了个大早,先去拜别荀氏,捎上裴家两位姑娘,前往谢府吃席。
前个落了几日雨,今日好不容易出了个艳阳天,街上满是踏春的姑娘,车帘除了,车窗被高高支起,马车敞敞亮亮当街而过,时不时有俏脸露出来,惹得楼上喝酒的公子哥掷物扔笑,热闹非凡。
谢府今日贺客如云。
肃州军案子一了,谢家好似除了一桩心事,念着女儿婚事耽搁太久,有意借着这回寿宴,给女儿相看郎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