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by希昀
希昀  发于:202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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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绯袍头戴乌黑冠帽, 眉眼清冷似霜端坐如玉,自是裴越,另一人挨着车壁坐在长凳, 身覆紫衣面庞干净眉眼极其单薄,掀起眼帘朝人看来时,无端透着一股阴冷之气, 他则是皇帝遣来的一位随行太监。
这位太监大约有四十好几, 在宫中颇有些资历, 某一年曾在行宫伺候过李襄几日,皇帝命他来认人,说白了也担心北燕弄个人假冒李襄。
一路他便诉说当年皇帝与李襄之情意, 裴越淡淡听着,不太应他, 心里却有些愁明怡, 望沈奇将话带到, 她今夜能乖乖在府上等他, 明知“乖”这个字眼,与她之行径是南辕北辙,可裴越却忍不住这般祈盼,甚至脑海浮现她明致的面庞,平静略带黠色的眸眼时, 心便软成一滩水。
大抵是冥冥之中有些不安,裴越今夜脑海格外眷恋她,眷恋她与李襄如出一辙的疏阔恣意,不与任何人斤斤计较的磊落大方,更眷恋那份独在他面前方有的,偶尔迷糊起来的可爱笨拙。
就在前夜,她还靠在他怀里,舔着他喉结,哄他给她买西风烈。
裴越想起来,耳根尚有些燥热,她总是有法子叫他无计可施。
她明明不是那等柔弱无骨的姑娘,抱在怀里,滋味实在太好太好,就如她饮酒,一旦尝了,便是如痴如醉,罢了,他认了,以他之本事,定能将李襄的案子查明白,一定还她父亲清白,待案子结束,他再来好好料理他俩之事。
只要她尚在暗中,一切就有可转圜的余地。
这般一想,裴越按了按眉心。
她安分了近两月,今夜可万不能出来坏事。
不多时,马车轧着青石板砖进入深巷,于一个岔路口停下。
这个岔路口很特别,处于琉璃厂东面这条深巷的正中,西紧挨琉璃厂的高墙,往南尽头是四方馆前街,往北是延寿寺前的胡同,东面有两条胡同会于此处,是整个深巷视野最好之处,停在这里,便于裴越眼观八方。
紫衣太监掀开车帘,二人坐于车厢内,目视前方,整条巷道被月光泼了一地银沙,又深又长,亮的有些刺眼,道路尽头是四方馆前的横街,待会李襄便会从此处入巷。
太监斟了一盏茶,奉给裴越,耐心等待。
这时,几声锐利的轻骑从身后传来,裴越顿住,目光隔着纱帘朝侧面望去,很快一骑停于车外,来人声音极是陌生,却自带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
“裴大人,为免歹人作乱,陛下命北燕十八罗汉亲自护送人至此处,十八罗汉毕竟武艺高强,为保大人安虞,陛下命我等二十人护卫大人左右。”
太监就着他说话,轻轻掀开帘角,瞥了一眼,认出是黑龙卫,朝裴越比划手势,裴越确认皇帝遣了黑龙卫护送,越发有了不妙的预感。
黑龙卫不轻出,一出必有大事,看来皇帝防着好几手呢。
刑部假用死囚钓出萧镇那晚,还有一个吹哨人尚未明确,至今那夜酒楼被排查出的八人仍被关在刑部,也就是说,还有人暗中刺杀李襄。
有人要杀李襄,还有人要救李襄。
这些人全部被皇帝网罗其中。
眼下皇帝遣了二十人来,保不齐暗中还有更多的兵马。
又是一计请君入瓮。
“有劳。”裴越隔着车帘淡声应了一句,心头忧虑重重。
眼看二十骑进入预定地点,蹲守北巷尽头的青禾,透过巷墙的缝隙用弩机射出一根细韧的银丝,这种银丝是当年鲁班锻造双枪莲花后,余下的材料,这些材料金贵稀少,后被莲花门的长老制成这等细银丝,此银丝刀砍不断,韧度极高,只将它射出去,挂住对面墙壁,横截在巷子口,但有后援冲过,必定身首异处。
银丝多年流传下来,所剩不多,故而非危机场合,青禾不用。
今日她一人独守三巷,用银丝将三个路口全部封住,自个儿潜入东面那两条岔路之间的檐头,架起一方连弩,对准马车方向。
这辆马车是她放进来的,五十锦衣卫和二十黑龙卫也是她放进来的,至于车里坐了什么人,她并不知,也没必要知道。
终于,深巷前方传来动静,紧接着一行人步伐庄重迈入巷子尽头,一路往北来。
锦衣卫打头的一位千户,张望一番,确认身份后,立即出声禀道,“大人,北燕人来了。”
自打签订协议,四方馆前的锦衣卫便撤了,如今只剩通报信息的小吏。
一小吏奔跑往前,与锦衣卫千户说道几句,便立定候着人往前。
借着月色,裴越看清大抵有二十人往这边来。
打头引路的是北燕一位副使,身后辍着几位官员并侍卫,侍卫身后跟着一辆平板车,车上载着一类似棺材的黑漆铁皮箱子,再往后,有八名身穿袈裟的罗汉,阖目念着佛号亦步亦趋而来。
那该是盛名天下的十八罗汉了。
这八名罗汉,神情一般无二,甚至个头也相差无几,乍眼望去,分辨不出他们的步子,好似凭虚御风而来。
敌国高手在场,不得不叫人戒备,二十黑龙卫紧握刀柄,团团将马车护住。
及近,北燕副使立定,朝裴越方向施了一礼,没看清是谁,猜到是个大人物,随后径直将钥匙扔给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往身后一指,
“李襄便关在这铁皮箱子里,钥匙给了你们,你们自个儿接手吧。”说完便打算走。
“慢着。”锦衣卫千户打了个手势,五十锦衣卫上前,将北燕一行悉数围住,他亲自折返马车,将钥匙恭敬递给裴越,“大人,钥匙在此,请开箱验人。”
太监看了一眼裴越,得到裴越首肯,他接过钥匙下车。
彼时锦衣卫已从北燕人手里接过板车的缰绳,拖着板车往马车驶来,停在马车东侧,恰恰将裴越的马车挡在里头。
裴越掀开一角,只见太监已上前解开钥匙,两名锦衣卫擒着一盏风灯跟上。
铁皮门徐徐被往外拉开,一股刺鼻的臭气伴随腐朽的气味扑鼻而来,呛得太监倒退两步,捂住脸不敢上前,愣是候着夜风灌入,将那一室难闻的气味给清空,他方捂住鼻,忍耐着不适往内张目,一名锦衣卫已将风灯探入,照亮这黑漆漆的一隅。
只见泛旧的被褥上方卧着一人,那人蜷缩着身子,仿若干瘦的枯条,面朝外头躺着,从身量来看该是极为修长的,但那张脸瘦得只剩皮包骨,面上伤痕交错,被蓬乱的头发半遮半掩,辨不出眉目,整个人气若游丝,乍眼看去像个死人。
直到风灯擒得更近了,大约是久不见光亮,刺得那人眼皮颤了颤,确认人还活着,太监长出一口气,进而再定睛往他眉梢瞧,即便那颗痣已有些发枯发暗,但伺候过李襄的太监却分辨出是李襄本人无疑。
太监弯腰进去半个身子,凑近唤他,“李侯,李侯,是您吗?”
那躺着的人身子一颤,好似受了惊,不知何故反而蜷缩地更紧了,甚至将那张脸往里头侧去,不叫人瞧。
这一反应叫太监摸不着头脑,只当他认不出自己,接着又道,“李侯,杂家曾在西山行宫伺候过您,您忘了吗?杂家奉陛下之命,这就接您回去……”
可惜那李襄依旧毫无反应,反如困蛇艰难地蠕动着,似要离他更远些。
太监不明所以,只能退出来朝裴越禀道,“大人,是李襄无疑,不过瞧着好似有些神志不清,无论我如何唤他,他皆无反……
裴越心神敛住,也不多言,“此地不宜久留,先赶紧回去,请太医来瞧。”
太监应下,重新上前打算上锁,就在这时,不知附近哪家檐头的风铃响了,细碎流畅的一串铃声,划破夜间的寂静,好似催命的音符,徐徐笼罩住在场每一人。
太监心弦倏的绷紧,下意识抬目往铃声来处张望,视线里突然现出一只短矢,短矢越变越大,大到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短矢嗖的一声没进他眉心,太监身子僵直倒地。
这一变故来得太突然,
将在场诸人吓了一跳。
黑龙卫这位千户见状断喝一声,“保护大人!”
所有人团团将黑皮箱子并马车围住,可紧接着箭矢忽如密雨般漫天洒落,又快又准,几乎是一箭一人,很快十名锦衣卫倒地。
黑龙卫千户见状不妙,点了几人纵声一跃朝箭矢方向掠去。
其中一人打算扔信号箭,可青禾的眼力就是这般精准,所有信号箭刚冒出点火星子,就被她射下,眼看方位暴露,五名黑龙卫朝她扑杀而来,青禾飞快将弩机扛在背身,如猛虎般从暗檐下窜出,那一瞬间月银照亮她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清冷淡漠到极致,又暗藏几分终于遇见可口猎物的惊辣无情。
她三岁习武,五岁入林子里与野兽搏斗,那一身的悍横本事就是这般被无数鲜血给浇灌出来的,人与野兽何异,弱肉强食,是这世间万古不变的道理,杀人于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面前十数刀影齐齐朝她坎来,青禾眼底闪过一抹锋锐般的神采,赤手空拳冲入这片刀光。
北燕诸人一看情形不对,猜到对方目标是李襄,二话不说转身后退。
八位罗汉也事不关己调转方向往回撤。
就在这时,风云尽收,朗朗月华普照大地,天地静得恍若是一片寂寂无声的修罗场。
一人一袭灰白的旧衫,矗立在道路尽头,拦住了所有北燕人的去处。
她衣摆无风而动,风华自染,好似悲悯的观音,更好似杀人不见血的阎罗。
高手与高手之间总有一种敏锐的直觉。
十八罗汉终于舍得睁开眼,看向面前这陌生的甚至辨不出男女的高挑身影,嗅出了致命的危险。
他们没有急着上,而是默然不动。
身后北燕的侍卫率先冲向明怡,意图开路。
而这些人就仿佛是落水的旱鸭子,每撞上去一个,便如下饺子似的跌下来,不多时十人尸身堆积如山,吓得北燕副使面无人色。
他慌慌张张躲在八罗汉身后,看神邸一般望着明怡,颤声催促着他们,“……上……”
十八罗汉就是十八罗汉,哪怕面对这等情形,也丝毫不乱。
他们神色一动不动,如水面浮动的佛陀,缓缓变换身位,火红的袈裟似从阴影中渗出的血煞,无声无息地将副使护在正中。
副使终于找到了一丝自信和底气,嚣张地指着前方,
“杀了他!”
八位罗汉,一个接着一个,如幻影般朝明怡掠去,明怡猜到他们这是打算陆续上来试探她的身手,一则摸清她的虚实,二则消耗她的体力,最后结阵将她绞杀。
这套路数,明怡实在是熟悉。
应着来人飞鸿踏雪般的架势,明怡袖下掌风一变,双剑探出,随着双腕转动,双剑在半空剜出一道银色的剑花,如水焰一般朝十八罗汉撞去。
剑花蓄势十足,将第一人击退,扫过第二人面门,从第三人腰间窜过,又掠去第四人……待势头渐微,明怡掌风再转,那系着银链的双剑忽如龙抬头,一举击中第五人下颌。
迫得他不得不后退,打乱八人步伐。
也是一招游龙戏水。
好俊的功夫!
好熟悉的手法!
“结阵!”第八人眼眸睁圆,如苏醒的雄狮,嗓音浑厚,散发胆寒之势。
很快八人鱼贯而回,叠罗汉似的叠成一面山,携排山倒海之势朝明怡扑来。
每一名罗汉同时往下刺出一剑,带出整齐划一的铮鸣,剑光如一张巨大的网气势磅礴罩下,明怡被逼得疾步后撤,退至巷子口,强大的罡气雄浑扫至她面门,震得她心口发颤。
这就是十八罗汉的可怕之处。
第一剑未能得手,十八罗汉重新调整剑势。
苍穹忽然变得深邃,风云突变,月华藏去了云层后,光色若隐若现,衬着这面人墙如暗夜俯瞰人间的修罗。
明怡绷着眼角,默不作声拂去嘴角的血,脸色沉静如渊。
这不是她第一回 与十八罗汉交手。
当年因故夜探北燕皇宫,差点被十八罗汉绞杀,今日报仇机会来了。
明怡暗自调息蓄势。
见她一动不动,十八罗汉正中一人,目光悲悯地望着她,朝她勾了勾手,语气极为平缓,“再来。”
“嗤!”明怡给气笑了,这辈子还没人敢跟她这么嚣张。
毫不犹豫将袖下的银锁掷地,发出一地锐响。
十八罗汉见状,颇有些不明所以。
再定睛一瞧,却见她缓缓往右划开一步,身子下蹲盘踞成虎式,长风从巷子深处掠来,她衣袍翻飞,迎风而立,双掌相对,相磨,成太极式,好似将天地所有灵气风云均引入袖下,随着掌心转过两轮,长臂行云流水般往前弹直,双腕悬空,宽大的袖袍被风涌动发出飒飒之声。
十八罗汉脸色变了。
听见这寂静的夜色里,蓦地发出一阵细密的如同九幽地下玄冰渐渐裂开的声响,落在耳尖,恍若一有巨兽匍匐在暗处,随时可能冲他们发出攻击,这种未知的风险裹挟濒死的惧怕笼罩心头。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好似有无数细韧的刀片破环而出,只见两朵银白的莲花自明怡袖中缓缓往外绽放。
对,是绽放。
花心一点点往外翻开,渐渐的形成两朵璀璨的银莲,随着银莲绽放,天色又开了,月破云出,往银莲洒下一层淡淡的雾纱,所有人心神不由自主被那耀眼明媚近乎摄人心魄的莲花给攫住。
可就在心神被晃住之时,那银片正中的花蕊突变诡异的蛇眼,随着明怡掌风一变,下一息那银蛇似吐信,猛地一下往所有人瞳仁窜来。
两条银蛇势如破竹般往外延伸,探目,继而绞成一条巨大的长龙,刀片覆在其上有如鳞片,银光闪闪,眨眼便窜到罗汉阵前,随着明怡鼓动双袖,两个银头里的刀片瞬间炸开,膨胀成狰狞可怖的龙头,对着罗汉阵一声咆哮,只听见轰的一声,罗汉阵面前罩着的罡气被击得粉碎。
巨力击中脑门,一团血雾从眼前炸开。
甚至连疼痛都察觉不到,身子无声倒下……
太诡异了,太不可思议了。
那银龙凶狠异常,霸横冲破罗汉阵,如鬼魅一般恶狠狠咬住每一人的脖子,所有嘶吼被扼住在喉咙口,只见八罗汉陆陆续续折戟。
北燕副使望着这可怕的一幕,双腿打颤,尿了一滩,整个人被无边的恐惧给淹没。
三年前肃州之战结束后,南靖王叩拜在北燕皇帝御驾之下,留下悔痛的泪水,皇帝听闻三万最精锐的兵马被李蔺昭悉数绞杀,不可置信,怒拍御案,质问南靖王,人是怎么死的。
南靖王摇着头,神色低迷,“不知,没有人能活着见到双枪莲花,臣也不知他们怎么死的。”
副使凄厉地扯出一丝释然的笑,他终于知道了……
也终于轮到他了……
银龙忽然窜到他眼前,带着凶狠狰狞的凝视,一头撞碎他的头颅。
浓烈的血腥气翻涌而来,血雾一团又一团地炸开。
近了,更近了,那道清绝身影如鬼魅修罗,驾驭着长长的银龙,一步一步踏来。
眼看北燕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所有护卫在马车四周的锦衣卫和黑龙卫均被褫夺住心神。
见到了,终于见到了传说中诡异的银莲。
原来这就是双枪莲花!
两条银龙凶狠跋扈地咬着一颗又一颗人头扔到他们脚下,杵在最前的锦衣卫千户,脑海阵阵轰鸣,极致的恐惧从胸膛震开,他从肺腑深处炸开一声惊吼: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
“撤!”
“护送裴大人离开!”
“快啊!”
马匹受惊,被双枪莲花的煞气逼得往后退,连着那道清隽的身影也被晃得负手而出。
他抬眸往前张望,只见一道灰白的身影,携着锐不可当之势,信步逼来。
与此同时,明怡也被一声裴大人叫的心惊肉跳,感应似的,抬起眼。
刀光如瀑,人影幢幢。
隔着血海茫茫,隔着铺天盖地的银光,两道视线猝不及防,携着些许谁也没料到的愕然,在半空交汇。

夜风如吐信的蛇, 穿过他的衣摆,将之猎得飒飒作响。
这身绯红的仙鹤补子官袍竟是比那泼洒出的血雾还要浓艳,比之更浓艳, 更炫目的是那一张被月色倾泻,俊秀无暇近乎苍白的脸。
被双枪莲花的煞气所染, 周遭春蛩如沸, 裴越眉间的冷色蹙成霜雪,连着脊背也泛着寒气。
这一瞬间,脑海闪过太多太多的念头, 杂乱无章,千头万绪。
来的当然是双枪莲花的传人,他也早料到莲花门的人入了京, 那么明怡与莲花门的人是何关系, 还是说, 对面这……是她。
这一条巷道又深又长,一具具尸身四分五散,而她倾身其中, 那昂扬的姿态,好似她矗立的不是人间修罗场, 而是某一处漫山遍野的春园, 那一瞬, 裴越心底竟莫名的滋生一抹心疼。
“我打小被当男孩子待, 扔我去林子里……”
“我曾遭遇过几次劫匪,背上的伤便是那么来的……”
“旁的不要,许我一口酒喝便心满意……
“家主,冷杉有治内伤之奇效……”
纷繁复杂的信息从他脑海覆过,他忍不住想, 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过往。
蔺仪,是你吗?
可这一桩桩的无不与另外一人相符合。
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可惜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瞧清她脚步顿住了,徒身而立,好似手握生杀予夺的阎罗,淡漠又悲悯地俯瞰这一切。
可那银莲丝毫没因主人驻足而收敛,依然不可一世地在半空飞腾,它昂起长长的脖颈,睁着雪亮的眼,咬住一颗又一颗头颅,扔在他脚下。
马车持续往后退,马声嘶鸣,一名黑龙卫将黑箱板车上的绳索套在马车一处木辕,往回奔驰。
他拼命地想要将裴越拉出这一场杀戮。
可惜迟了,还是迟了。
几十匹马儿四窜,有的因奔出巷道被银丝绞死,有的被银莲直接咬杀。
挡在面前的人越来越少。
黑龙卫和锦衣卫死伤大半。
而另一巷,青禾双剑齐出,手起刀落,解决掉几名黑龙卫后,眼看黑铁皮箱子被人拉走,忽然提气往前疾奔,刹那赶到主巷,望着裴越离去的方向,探掌往前一掳,袖下那根长长的锁链嗖的一声疾啸而去,瞬间捆住板车上的黑箱,用力一带,巨大的黑箱就这般从板车上滑落在地。
青禾二话不说疾驰往前去救李襄。
适才混乱之际,已有侍卫重新将铁箱上锁,钥匙交还给裴越,铁皮箱门紧闭,青禾瞧不清里面的情形,不敢再拖动,以恐伤到人。
同一时刻,那名试图逃走的黑龙卫在冲过巷口时,身子忽的被银丝截住,当场身亡,马车停下,距黑皮铁箱不过三步远。裴越也因着这一变故被掀下马车,幸在赶车的侍卫及时搀住他,将他送至铁皮箱与巷墙之间,叫他躲好。
马儿受惊,蓦地腾空昂跃,其中一名黑龙卫见状,抓住机会抽出一把匕首刺在马腿,逼得马儿失控驾着马车往青禾的方向冲去,意在扼住她的步伐。可惜银莲没给他们这个机会,龙头气势凌凌窜下来一口吞下马头,将之甩去一角,将所有人逼至最后一段巷道。
青禾一手拎着锁链,逼近铁箱,一手抽出长剑,身姿矫健势如破竹般往前砍杀,余光瞥见裴越被人安置在铁皮箱和巷墙当中放了心。
惊魂失魄的黑龙卫怎么都想不到,对面那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最怕他们将裴越推至跟前,若姑爷挡在前头,她还真不好动手呢。
近了,更近了。
银龙耀武扬威地主宰整片天地,那雪亮的银片如龙鳞织出恢恢天网,不给任何人逃生的机会。
只见一个个高大的身影前赴后继般倒下。
最后两名黑龙卫,以身为盾挡在裴越跟前,吼道,“裴大人,快逃!”
“巷口有银丝,您矮着身子逃出去!”
可惜还是迟了,银莲一左一右从半空疾驰而下,恶狠狠绞住二人,将尸身甩开,旋即如吐信的蛇撕拉几声,一下窜到了裴越眼前。
呼吸在这一瞬被剥夺,风云汇聚,遮住整个月轮,周遭一片死寂。
裴越静静看着悬在他眼前的银莲,一动不动,眸色无悲无喜,镇定地过分。
不知何时,他手腕已牢牢扣住青禾那根铁链,官帽早早被掀开,完完整整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孔,他长身玉立,眸光剔透而清冷,平静地与那银莲对视,又或者顺着这长长的银鳞与它的主人对视。
只见那银莲昂出修长的脖颈,森然盯着他,花心处密密麻麻的银片如风轮不停转动,时而发出璀璨的亮芒,映照这一片天地,瑰艳如天山之巅的雪莲,圣洁无比,时而阴狠狰狞如鬼兽,探出可怖的舌尖,朝他露出夺命的獠牙。
裴越冷然看着它,无声与她对峙。
他逃不掉了,也没打算逃。
死在这里,无话可说。
不死,那么他们都得清清白白退场。
身后已传来轰鸣的铁骑,不出意外,该是黑龙卫主力军赶到了。
杀天子密卫,如同造反。
他赌一把,赌对面那个人是她,用这数月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枕边情,赌她舍不得动手,莫要弄得天翻地覆至无可转圜的余地。
只要她走,那么他还能以唯一的活口,给今日之事做出一个合理解释。
否则,黑龙卫赶到,她还要将余下的人杀绝吗?
天地寂然无声,树静风止。
好似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在那一瞬,甚至好似从未出现过,一息功夫都不到,只见一股绵密的风从他面门扫过,那银莲忽如退潮般,急速往后缩撤,最后没入夜的深处,消失不见。
裴越心底绷紧的弦倏忽一断,定睛望去,只见那道清绝身影,矗在巷子尽头巍然不动,层层苍云于她身后翻转,月色忽明忽暗在她周身拂掠,衬得她好似立在时光之外,好似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随着银莲一收,青禾疾步后退,迅速抽离绳索,顺带拔出那根银丝,赶在明怡吃将不住时,携住她身影,急掠进琉璃厂内。
几个起落,翻入琉璃厂最偏僻一处庭院,明怡落地后,扶着廊庑角落一颗廊柱,吐出一口血水。
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若未见血而收,则反噬主。
方才明怡的刀刃已悬到了裴越跟前,最终袖手,她免不了要被反噬。
青禾早料到是这等情形,急忙揽住她身子,掏出一颗药塞到她嘴里。
“师父,你怎么样?”
明怡咽下药,一手搭住她胳膊,一手撑在廊柱,剧烈地喘气,好一会儿缓过一些,拂去嘴角的血珠,回望巷道之处,回想方才那一幕,瞳仁深缩,心情五味杂陈。
“他在试探我。”试探那个人是不是她,然后逼她走。
青禾绷着脸骂道,“老皇帝可恨,偏将姑爷遣了来。”
“也没料到黑龙卫出马。”明怡闭了闭眼,稍加平复,侧眸盯着她,蹙眉道,“方才我瞧见你在铁皮箱旁折腾,是怎么回事?”
青禾闻言立即解释,“师父,很奇怪,方才我从铁箱一侧的窗网往内探,瞥见老爷躺在里头,好似被惊到了,发出几声咳,我于是与他吹了几声口哨,一长,三短,这是老爷当年亲自定下的密语,可他明明察觉到了,却没有给我回应。”
明怡心下一惊,神色凝重直起腰身,定定看了她少许,问道,“是他吗?”这才是明怡一直以来最困惑之处。
她宁可不是他,否则难以想象他这些年遭遇怎样的非人待遇。
于任何一名将帅而言,要么功成身退,要么马革裹尸还。
她宁可爹爹是后者,也不愿他受这等凌辱。
青禾蹙着眉,踟蹰道,“模样是他,但又透着古……
还待说什么,外头传来侍卫追捕的动静,青禾神色一敛,问明怡,“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去哪?”
明怡也有一瞬的迟疑,却还是没有犹豫道,“回府。”
给他告个别。
青禾这厢迅速带着明怡回撤,而那边黑龙卫首领赶到后,瞧见满巷的尸身,倒抽一口凉气,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血腥气浓烈地恍如烟雾,刺得人恶心作吐,他双目被逼得猩红,环视一周,唯见裴越一人扶着铁箱,好好站着,惊恐万分问道,“裴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为免打草惊蛇,黑龙卫大部兵力布局在外围,只遣了二十人打前站,一是保护裴越,二也是监视他,原计划将人网罗齐整了,瓮中捉鳖,可孰知,短短一刻功夫,这个深长的窄巷竟成了修罗地狱。
期间他遣了两骑前来打探消息,可惜一直没动静,这才赶来。
他不知,他遣来的轻骑在入巷口时就被银丝给挂住,命丧当场。
一刻钟,仅仅是一刻钟,五十锦衣卫,二十黑龙卫还有北燕二十余人,无一生还,甚至包括盛名在外的十八罗汉,这怎么可能?
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恐疑窦绞在心口,迫使他将目光牢牢注视着裴越。
可裴越脸色似乎极为难看,周身缠绕一股惊恐过后的虚脱无力,只见他扶着铁皮箱子,眼皮往下倾垂,好似无力看他,带着一丝余怕喘道,“快走,快送李襄回衙门……有什么事回去再……
黑龙卫也察觉情况不妙,安排一队人马清扫现场,余下人将铁箱抬上板车,再扶着裴越上马,一行人往北镇抚司疾驰而去。
路上裴越一言未发,黑龙卫首领神情也极其混沌,一面难以接受事实,一面不知回去如何跟皇帝交待。
二人心思各异,无言至北镇抚司门口。
灯火煌煌的门廊下,一身飞鱼袍的高旭领着侍卫已侯多时,瞧见黑龙卫护送裴越和一口黑皮箱子而来,也是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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