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进了隔壁家绸铺,这家亦是空无一人,铺子老板靠在藤椅上,见了客人也不招呼。群青抬指摸了摸绸缎,下下品,她走了出去。
一连三家都是如此,群青只在第四家勉强挑选了一套衣裙。文素付过了钱,群青忽然叫住她:“我的银钱在包裹中,你拿来,去第一间铺子买一件衣裳。”
出来之后,文素回禀:“说是景轩街盛产佳丝,绸铺人满为患,可属下看这丝绸品质不足,连长安成衣铺的边角料都及不上,确实与奏报不符。”
陆华亭闻言道:“何不留证?”
文素将那套染得艳俗的圆领袍放在陆华亭手里便跑,“青娘子给您买的。”
陆华亭垂眼一瞧,眼神变了。
留证偏是男装,大红色圆领袍。
他抬眼,几近逼视地望向她。
偏偏群青神情平淡:“我的衣裙已经买好,这件是长史的公务。就当是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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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镶经过一日夜的奔波,策马返回东宫,想禀报李玹,却被寿喜拦住:“你来得不巧,殿下与燕王、赵王一起在紫宸殿面圣。”
太子日理万机,面圣是最严肃的事。王镶只得垂首在殿门外等待,听见太子与燕王争执。
李玹早已得到了奏报:“听闻三郎府上长史从东宫参军手上截了细作,直接逃到江南道去了,可有此事?”
李焕对宸明帝道:“有没有细作确实不知,但长史去江南道是奉儿臣之命,儿臣给他下了急令,应该是不及回宫,所以……”
宸明帝拿手撑着头,常年的头痛折磨得他面生疲色:“去江南道干什么?”
李焕道:“儿臣近日整理秋商税,发现……江南道那边似乎有异。”
他解释说:“苏杭,特别是叙州,是富饶之地、丝绸之乡,秋商税比之往年只减不增。儿臣调查以后发现,是景泰街上倒了大片的老绸铺子,在一两年内换成了新铺子。”
赵王李盼道:“三郎打了那么多年仗,才着手理政,恐怕怎么看账都是王妃手把手教的吧?做生意不就是有起有落,一条街上新铺子取代了老的,又有什么奇怪?”
李焕道:“这批新铺子都是一个叫宋问的人开的;这宋问也并非什么白丁,他的丈人是当朝兵部侍郎沈复,这也是很正常的吗?”
李盼哑口,不禁看向李玹。李玹捏着玉笏的手紧了紧,因为这沈复恰好是孟相的人。
李玹神色如常温润:“官员家眷从商的并非没有先例,光在此处推论也不能说明什么。三郎有怀疑,查清楚对忠臣也是好事。”
宸明帝看了看太子,又转向李焕,露出欣慰之色:“没想到三郎上心起国事,竟是粗中有细,查吧。”
三个人都从紫宸殿退出,确实走向两个方向,李焕快步离开。李玹问李盼:“江南道的宋问是怎么回事,你知道?”
“皇兄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
李玹道:“孟相做事,已经许久不知会本宫了。”
“皇兄宽心,无论太傅做什么,都是为了皇兄的地位。”李盼道,“如今众臣归附,百姓拜服,你不觉得父皇那口气像是泄了吗?今日一见,父皇头发整个都白了,可真吓我一跳,韩妃也说父皇变得愈发暴躁。有些事情不得不早做打算,你看今日,父皇看三郎的眼神,又像是当年你失踪时……”
“你有几条命,够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李玹冷冷道。
李盼道:“皇兄太过谨慎,太傅的谋算你还信不过?单靠一个陆华亭,掀不起风浪来的。”
提到陆华亭,李玹便想起群青在他手上,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他打发走李盼,引着王镶回到寝殿。
王镶一进门便跪下请罪。
“你没仔细看吧,陆华亭手上拿的燕王的手谕,到底是让他抓人,还是令他去江南道协查丝绸铺子的事。”李玹道。
王镶反应过来,汗如雨下。
李玹将他扶起:“你是武官,又刚刚领职不久。虚张声势那一套,你玩不过陆七郎。”
王镶不肯起:“他虚张声势,回来自有他的苦头吃。可问题是,他干嘛非得冒着风险将一个细作带走呢?听闻此女从前得殿下器重,臣怕她落在陆华亭手中,严刑逼供,吐露了殿下的秘密……”
李玹攥紧他的手臂,攥得王镶生疼:“本宫写在奏折上的没什么秘密,三郎知道也不能怎样。若她真的连本宫也出卖,那也只能是废棋了。”
“只是一个婢女,何必废那么大心力?殿下不如现在就下个杀令,干脆……”
李玹变得烦躁:“听不懂话吗?这些年本宫看人从未走眼过。我要她活着,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细作,若真的是,本宫当然不会让她好过。”
“他不就是要手谕,本宫现在给你手谕。”李玹说着,现写笔诏,“陆华亭不能留在叙州。你带人去传诏,七日之内他若不能带着群青回来,本宫治他大不敬之罪。”
有这般将功补过的机会,王镶领命疾去。
李玹坐在椅上,松了口气,香炉内迷迭香飘来,他的头疼缓解了,这空荡的寝殿,却令他心情更遭。
寿喜看在眼中,小心道:“那殿下打算如何确定青娘子身份?”
“她还有个父亲群沧,尚在牢中,将他提出来。自己的女儿,总不会认不出。”李玹又道,“此人当时是因何获罪的?”
“这群沧当年是言官,坚持向荒帝状告前朝世家陆家与北戎通敌,未被采信,得罪了陆家,故而与其他几个人一并进了诏狱。”
李玹闻言,冷笑:“敢死谏的官,想来是硬骨头,应该不会做伪证吧?”
晚上,一行人住在客栈。
群青自然与文素住在一间阁子,连穿脱衣裳都是文素亲自看顾。群青还没有反应,文素先害羞了,吹熄了烛火。
群青躺在床上便没了声息。
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串铃声,文素道:“是游医吧。”
确实是游医的铃声,从前李郎中、芳歇在外行医时都摇过这样的铃铛。
文素摸摸被褥,又帮她盖了被子:“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群青此时需要养精蓄锐:“无妨,我睡在哪儿都行。”
“怎么能都行呢,长史嘱咐过……”她自知失言,“叫我好好地看着你。”
群青的眼睫一颤。
月光下,文素又凝眸观察她的脸:“娘子,你的脸似乎很红。”
群青闭上眼睛:“没有,你快睡吧。”
两人躺在床铺上,群青默默忍受着脸上的疼痛。串铃再次响起时,她忍不住坐起身,探头朝窗下看去。
一个背着药箱的老人走过去,身形熟悉,令群青的心高高提起,可是再仔细看,那人已走到阴影里,再看不见了。
群青摇醒了文素:“我想沐浴,可否行个方便?”
文素迟疑一下:“也行,我这就去管店家要水。”
第71章
天已经擦黑, 但文素匆匆进门的时候,陆华亭却衣冠齐整,坐在案边的烛光下擦拭匕首, 像是正准备出门的样子。
文素差点哭出来:“属下失职……青娘子跑了!”
陆华亭瞧她一眼, 立即起身快步走进阁子,只见窗户大敞,床榻上尚有褶皱,桶中水有余温,但四面空空荡荡, 没有了那道身影, 只剩手镣搁在妆台上。
文素解释:“青娘子要沐浴, 说手镣多有不便, 属下一时心软就帮她解了。”
“她说沐浴你就信?”陆华亭道。
“她真在沐浴,属下在水里帮她解开的!”文素道。
陆华亭刚将手镣拿起来,有水流淌在他手上, 闻言一顿, 哗啦搁了回去。
沿着手指蜿蜒的水滴, 却奇异的仿若火烧。
“看样子是缓过来了。”
他擦净手指, 想到方才见到的空荡, 心中说不出的烦乱, 一言不发,拿扇柄挑开群青放在床铺上的包裹看了一眼, 见那装钱的黄色布袋并未带走,只是瘪了些,他眼中浓黑方才消去, 神色放松下来。
狷素道:“那长史还去不去线报那边?”
“去。”陆华亭低头佩好匕首,已是面色如常, “青娘子大约有急事,四处逛逛。她没走远。此处不安生,你二人找到,带回来歇息就是了。”
文素和狷素领命去了,陆华亭又道:“把杨鲤带上,他认识路。”
这厢群青追着那断续的串铃声响疾走,穿过街巷,看清前面那名游医的身影,是个瘦削老人,左手摇铃。
没过多久,群青就发觉文素他们缀在身后,她并未理会,若是遇险,多几个人还安全一些。
芳歇说过,李郎中在江南道遇险。既然她已经来到此处,听见串铃声,还是忍不住亲自追上来,哪怕是认错人,也可得心安。
道旁有人抱着的孩子大哭起来,这游医关切地走到跟前,却惨遭孩子的阿爷驱赶:“去去去,江湖骗子。”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儿,背好了药箱,继续摇起铃行走在夜色中。
那是一只粗陋的木头药箱,群青记得,李郎中珍爱的药箱是紫檀所做,他在长安坐诊,救人无数,怎么可能有如此怯懦和落魄的姿态?
群青快步绕到他面前,神色怔住。
那老人慌张抬眼看他,竟真的是她想象的那张面孔,只是比她上一世的记忆中憔悴得多,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她醒过来睁眼时,那个精神矍铄又面带慈爱的李郎中。
群青的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衣袖、歪斜的衣领和迷茫畏缩的脸上:“师父,李郎中?”
李郎中却毫无反应,有些恐惧地轻轻拂开她,往前走。
“师父,我是六娘啊。”群青只以为天太黑。
这苍老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似是迟疑,他辨认起群青来,神色还是迷茫畏缩:“六娘,她不是已经进宫了吗?小娘子,我记不起你哪位呀。我要去看诊了。”
群青发现李郎中好像有些糊涂了。
从前李郎中将治病救人看得比天高,见群青要留在医馆,真将她当成徒弟爱护;后来得知群青要进宫,还是要去杀人,心寒失望,却还是帮她推了骨,而后再未见过。
上一世,救命之恩未曾报,成了群青的心结。
是以群青并不在意李郎中认不得她,只含泪走在他身边:“师父,你可还记得你何时来的江南道?”
提起此事,李郎中蓦地激动起来,手抖起来:“坐船来的嘛,船翻了,我的药箱、钱、我的药材和医书全都丢了。”
群青便大致明白李郎中一个人流离到江南道的辛酸苦楚。这木箱和串铃,想来都是他靠着四处行医,一点一点拾回来的。
“那为何不借些钱回长安呢?”群青道,“师父一去不回,医馆里好多百姓在等你。”
李郎中愈发糊涂:“我在长安还有医馆?”
“师父,您本来不是游医呀。”群青道。
提起治病,李郎中变得十分关切,他问群青:“那我在叙州,为何连普通病症都治不好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治不好?什么样的普通病症?”群青问。李郎中的医术高妙,若非如此,也不会救活她了。
“玉沸丹……”
“何为玉沸丹?”群青从没听说过此物。
“我也想要来此物,但是问谁,都不肯说!”李郎中焦躁地比划,“服食过以后,人懒散少言,举止失度,针灸无用、用药无用,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个江湖骗子。”
群青凝眸细思,李郎中忽然推开她,神色严肃起来,不让她再跟:“我去看诊了,你快走吧。别跟着我,不像样子。”
说罢,提着药箱跨进院内。
群青没有离开。她抬眼打量这户屋宇,门环、门匾,檐下挂下的绢纱灯,这该是个富户,然而方才开门,院中黑漆漆的,没有下人掌门,不由有些担心。
“此处怎荒成这样!”群青听见杨鲤的声音。
文素他们跑着追上来,只见群青端然站立,问杨鲤:“这什么地方?”
“是叙州城内富商的祖宅,这条巷有个诨名,叫‘金街’,叙州城内胆大的孩子,跑来在砖缝里捡捡抠抠,说不定能捡到金豆子。”杨鲤说罢,一下子跑到群青身边,看了群青一眼,“我本是跟着娘子的,不是跟着你们的。”
富商的祖宅?群青心想,那倒是奇了,来的一路上都很荒。
房内忽地传来小儿啼声和妇人哭骂的声音:“这药都抓了几副,为何花了钱却还是夜间咳喘?我看你一把年纪才相信你,果然游医全是骗子……”
群青径直推门而入,裙摆划开漆黑的院落,推开房门。
屋内有个妇人,身旁婢女托着碗。见一个窈窕的小娘子忽地闯进来,妇人惊疑地止住骂声。
群青敛袖一礼:“这位是我师父,可否容我看看汤药和病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的姿容说不出的清冷镇静,竟将人镇住,这妇人只低声絮絮:“这游医还收徒?师父都看不了,徒弟的水平,又不知得差到哪里去。”
李郎中站在一旁,又急又气,脸色通红,无措望着群青的举动。群青将侍女盘中的药碗端起来,闻了闻,又尝了尝。
她医术只学了一年,但这小儿咳喘,不过是寻常病症,她都能看。李郎中来看,便如牛刀杀蚊子,怎么会出错。
汤药果然没有问题。
群青又走到床边,俯身看那孩子。
孩子身穿圆领袍、腰悬玉佩,连搭在腹间的被子都是绿丝绸被面,染成菱花样式,一片花团锦簇,一看便是富贵娇养。可惜他脸色绯红,口鼻不通,双目恹恹紧闭,艰难地呼吸着。
群青伸手探向他,却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只在被子的绸面摩挲了片刻,道:“我师父开的药没问题,你家被子有毒。”
李郎中一怔,那妇人亦惊愕:“什么……什么有毒?”
群青已将被子拉下,扯过床脚的棉被给孩子盖在身上。
她走到那妇人眼前,将被子展开,那绿色绸被面在灯下愈发鲜艳:“娘子这被子可是刚买不久的?”
妇人实不明白能与被子有何关系:“是几日前二郎过生辰,家婆从铺子里挑选的。你这小娘子好无礼,怎能说它有毒?”
“这被面的丝绸,是翡翠石绿所染,比寻常的松绿更鲜亮,成本也更低。只是此染料会慢慢散在空中,大人吸入还好,孩童敏感,会咳喘高热,我说‘有毒’并不为过。”
群青道,“娘子若不信,将这被子铺开,过段时日看看,色泽会慢慢变暗,都叫二郎吸入体内了。”
那妇人闻言大骇,群青从袖中取出符信给她看:“不瞒娘子说,我从前在宫中尚服局当过差,这翡翠石绿曾引入宫中用以织染,后来因影响了皇储公主,很快被禁用了。”
宫中尚服局,天下最高等级的织物都罗列在内,还能有错么?
又群青将被子移走一会儿,那孩子的呼吸果然变得绵长平缓了些。那妇人看向群青的眼神,变成了信任和依赖。
群青将小被子卷起来,放在桌案上:“娘子,我师父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圣手,不过是云游到此,未料遭你如此责骂?他开的方绝无问题,不过是与这翡翠石绿相互对抗,药效无法体现。”
说着,她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药,轻而缓喂给那孩子,他的口鼻不通之状很快压了下去,喝完药就安睡过去,她的心也放下来。
那妇人脸上赧然,忙起身作揖:“是我误会这位郎中了,还请您谅解。”
李郎中嘴唇颤抖,他看看那妇人,又望向群青端着药碗的身影。这影子,与当年遇到街痞时,提着药箱倔强地挡在他身前的小娘子重合。
最后那些人打不过她,脑袋都给药箱砸破了,还是他去拦的架。十几岁的小娘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像一尾鱼,抱都抱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六娘,是群青啊!怎么能不记得呢?
“六娘……”他终于道,“你是六娘,你怎么到这里了?宫里的差事不要紧吗?”
群青手一顿,说:“不要紧,我是来找你的。”
她站起身,抓住李郎中的手。又向那妇人道:“娘子,我有一事不解。”
那妇人道:“本是我该道谢,娘子尽管问。”
群青道:“你家祖宅放了几个染缸,挂绳上似乎还有丝片,自己就是丝商,还需要去铺子内买被面?”
那妇人的神情顿时黯淡:“早就不做丝商了。家翁曾经是显赫一时的大丝商,郎君败家,指望不上。不瞒娘子说,以前我家哪里会找游医看诊,都是去医馆,也不知今日这诊金……”
原来败落之家,难怪偌大的家中,连仆人都没有。
群青道:“我们不收诊金,想找娘子打听一件事。不知娘子可知叙州城中流行的‘玉沸丹’是何物?”
这妇人方才热切的眼神一下子便冷了。像被针刺了一样,眼中流露憎恶之意:“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要这害人之物干什么?”
“为何说是害人之物?”群青追问,“我师父诊治过几个服用玉沸丹的人,束手无策,所以想研究研究。”
这妇人见他们真的不懂,没再言语,又似被触及心事,冷冷一笑,她进入厢房内,过了一会儿,拿来一盒落灰的木匣,塞在群青手上:“你还想救?没得救。”
“当日郎君跟着其他人喝玉沸酒,说是附庸风雅,方便谈生意。哪知道后来为此物掏空了家底,家都吵散了,这害人之物,你要就拿去吧。放在家中我嫌晦气,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它了。”
一直到群青带着李郎中离开,这妇人都侧坐床上,不再给他们正脸。
群青退出门时,只见她在空荡的屋内哄着孩子入睡,身上原本昂贵的纱罗衣裙已旧得黯淡,头上也仅剩一根素钗。
走到外面,群青推开木匣,内里排布的四枚翡翠珠一般的药丸,正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像上好的茶,又像香花,她取了一颗用手帕小心包好,递给李郎中:“师父,玉沸丹便是此物,您可以研究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此行,可有我阿娘的消息?”
李郎中道:“途中是见到有个妇人有些相似,我甚至随着她上了船,可惜紧接着船就翻了,这下又不知流离到何处。”
只凭这般模糊不清的消息,群青无法相信芳歇的话。她只摩挲着羊头香囊许愿,茫茫人海中,那相似的妇人就是她的阿娘,她还活在人间的某处。
因阿娘被欺骗,不是她的错,而是这乱世中,尔虞我诈的人的错处。
她要赢,就必须活着。
自己弄清楚真相,不为任何人利用。
群青垂睫不语,李郎中初始时担忧地看着她的脸,随后神色一肃:“你的脸当时是我推骨的?看起来不算好,若不再行推骨,就要长回去了,可就算现在推,恐怕也无法做到于画像……”
群青忙止住他:“师父。”
李郎中惊了一跳,门口竟还等着三个人。杨鲤和狷素蹲在地上,还有个女暗卫坐在台阶上,齐刷刷地看着他们,惊骇于他们交谈的内容。
群青将李郎中交给狷素:“这是我师父李郎中,还请你照看一下,倒是与我们一起回长安。”
她又对文素道:“长史在何处?”
大宸禁赌,然而民间赌坊仍是层出不穷,叙州城这南鹰坊,白日时是茶楼,傍晚闭户,夜中再开,却换了副模样。
陆华亭坐在二层小厅,这个位置,可以越过栏杆,望见绒毯上的一张张桌案,和挤在桌案上赤膊掷骰的郎君们。
人声鼎沸中,他忽然听见了细碎的声响,他转过头,一个戴帷帽的娘子自他身边走过。
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衣袖,拦住她的去路,攥住的果然是袖下坚硬的手镣。群青没有挣扎。
“被抓回来了?”陆华亭道。
群青道:“自己戴的,长史不是喜欢这般与我说话吗。”
第72章
群青能说出这样的话, 纯粹是揣摩对方的心意。陆华亭这两日心情似乎很好,换位思考一下,若是陆华亭这般落在她的手上, 她亦会得意。
话音刚落, 群青感觉一股力道将她拽到他面前,只觉他垂眼摆弄了一下,那桎梏很快松开了。
群青趁机活动了下手腕。
陆华亭长睫微动,没有看她,望向人声鼎沸的一楼:“此处不安全。看下面, 靠雕花柱那一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见七八个大汉围着那张桌子掷筛。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无意间抬头, 让她凝见了正脸:“好像哪里见过, 是崔伫那个庶弟。”
“崔好。”陆华亭说。
群青记得崔家人已尽数没入监牢, 也记得其中有个叫崔好的,携带崔家宝库的钥匙越狱而出。孟光慎领了圣人谕令前去追他。
她再观察这赌场,热闹之中仿有杀机流动:门口守卫已靠在门板上打盹, 浑然未觉有几个穿百姓衣裳的人混进来, 转来转去, 似在找人。
一会儿也许有打斗, 难怪陆华亭将她放开。
不过, 倘若这些人是孟相的追兵, 为何陆华亭跑得比孟相的人还快,似乎对崔好的行迹了如指掌。
她稍加思索, 道:“崔好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陆华亭微笑不语,反而掀起眼望着她,烛光倒映在他眸中, 让群青有种错觉,仿佛眼下什么事情都不及他对她的好奇:“为何戴羃篱?”
群青拂裙坐在他对面:“感觉此地不安全。”
“知道乱还来, 何事这么急,不能等某晚上回去?”陆华亭帮她添酒。
桌上摆着一盘未动的乌饭糕,群青忙活了许久,腹中微饥,刚要去夹,盘被陆华亭挪开,他招呼一旁站立的侍女道:“冷食有碍口感,拿去回锅蒸一下。”
东鹰坊的侍女亦是娇媚伶俐:“哪能如此慢待郎君,给您上一份新的。”
乌饭糕很快端上来,热腾腾的清香扑面。
群青却没有动筷:“长史到底想要多大的筹码?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对待政敌的。”
蒸气背后,陆华亭闻言一笑:“娘子听说养蛊相戏的故事?”
他说:“传说城东有个武人,在坛中养蛊,种在自己后背,以修炼不坏功法。尤以最烈最毒的蛊虫,最有裨益,就怕半死不活,以致功力不得寸进。”
群青安静听完,道:“我只听说过养蛊反噬。”
陆华亭神色一顿。她已撩开羃篱,吃起了乌饭糕。
“方才去哪儿了,”陆华亭停顿一下,“六娘?”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群青眼睫一颤,便知文素肯定已将事情禀报给他。
“去金街找了一位故人,看到几家老丝商,不约而同都破家败业,长史不觉得有些凑巧吗?”
陆华亭道:“娘子难道是来帮某行公务的?”
群青道:“我要跟长史说的话,你可有时间听?”
陆华亭垂眼望着楼下。那几人打量着每桌的赌徒,慢慢靠近崔好那张桌子。
群青夹起一块乌饭糕,手腕一转,掷向楼下,不偏不倚丢进崔好后衣领中。
崔好正赌得入神,只觉得一温热之物落进衣服里,当下捂住了后颈,他一扭头,窥见了游走的杀机,登时冷汗直冒,顾不得找罪魁祸首,趁那几人没有看见他,悄悄地混入人群中去了。
望见此景,陆华亭眸色微深,只笑了笑:“本来娘子可以一边说,一边看戏,现在没戏看了。”
他并未生气,可见崔好确实是他故意放出的鱼饵,把握在他手中,钓着孟相的人玩。
群青道:“我可以是阻碍,也可以是助力。只想问长史之前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某说什么了?”
“你说清净观的事,不是燕王所为,你在找杀人的那个人。”
陆华亭凝神。
群青道:“我有亲人死在清净观,又有亲人,可能死于赵王和孟相之手,我想亲手查清楚。你我所图既有重叠,何不合作?”
陆华亭有些意外,许久才道:“你想回宫?”
群青吃着乌饭糕,语气清淡:“这不是长史想要的吗?”
陆华亭便知她为何上心叙州的事。她在积累筹码,与他交换。偏生她的脸隐在羃篱后,看不清神情,心内不知为何并不畅快,茶杯上的手指攥紧。
“太子怀疑,我要长史帮我解决,叙州公务,我会帮长史解决。”群青道,“请问筹码够吗?”
“不够。”陆华亭饮尽杯中酒。
群青闻言,一时无言以对,只从袖中取出丝帕包裹好的玉沸丹:“我还给长史带了一样东西,加上此物总该够了。”
她说着,提起桌上的酒壶给陆华亭添满。
看诊时,那妇人说的叙州丝商流行喝“玉沸酒”,不知玉沸丹和酒如何结合。群青看了看手中玉沸丹,径直将玉沸丹丢进酒盏内。
谁知,玉沸丹入酒便迅速融化,顿时泛出沸腾一般的酒沫,一股浓郁的幽香随之而出。
群青更没想到的是,这香气散出来,路过的小厮,侍立的婢女,还有几个匆匆行路的赌徒,全都将目光投过来。
那是一种粘稠而贪婪的目光,令群青如芒在背。
不多时,有个更加美貌的侍女从暗处走来,忽对二人恭敬道:“郎君与娘子可是远道而来的行商?我家老板请二位入席。”
群青望向陆华亭,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显然他也没料到此种状况,不动声色将杯盏端起,吹开浮沫,抿了一口,“你老板是何人?”
群青登时指节泛白,陆华亭无谓地瞥过来,倒像安抚。
侍女见他喝了一口,垂下眼:“老板姓宋,是如今叙州最大的丝绸商行主人,就在隔壁花月楼设酒等候。”
陆华亭闻言便站起身来,又向群青伸手。
两人便这样挪了位置。上楼时,陆华亭掸掸衣袖:“听说东鹰坊是宋公子的私产,某专门过来等候拜会,一次也没碰上,未料喝口酒,竟惹得宋公子主动相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