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所言极是。”叶景策应到,听洛子羡向小哲子吩咐下去,“既然如此,你便去筹划本殿下假死的事宜吧。”
“是。”小哲子颔首应下,躬身退出帐外,只见帐外不远处围着一众探头探脑的士兵,想着叶景策曾嘱咐过他这营中或许残留着江月的眼线,小哲子眼珠一转,指尖在腰上狠狠一拧,眼眶顿时红了一片。
“殿下啊——我的殿下啊——他要不行了——他要不行了!”
鬼哭狼嚎的声音传遍大营,帐内,叶景策看了眼精神抖擞的洛子羡,只觉被吵得眉心嘭嘭直跳,帐外,一众探视的目光中,有一人悄悄敛目,不多时便消失在人群中,于无人处放飞了手中的信鸽。
锁在帐中的日子有些寂寥无趣,帘帐一旦放下,便很难去辨别外面的日夜。
江月派人送来的饭菜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金贵,沈银粟无聊时偶尔会扫上那食盒一眼,她的确是吃不下那些补品的,可若是不吃又委实浪费。本想着这几日不吃,江月也该认为她不识好歹,过来同她威胁上一番,谁成想这人一消失便是几日,倒是让她乐得清静。
帐外传来脚步声,不同于前几日的响动,沈银粟只一听便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正对上江月微微抬起的眼。
“我听士兵说,郡主几日不曾动我准备的菜了?”江月声音平淡,行至沈银粟面前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是铺面而来,引得沈银粟抬眼打量去,却见那女人神色淡漠,未曾露出半点伤痛的神情。
“这菜里我没放毒。”
“我知道。”沈银粟瞬即应下,江月那一双黑瞳闻言动了动,片刻,眼中渐渐流露出嘲讽,“既然如此,殿下莫是因为觉得这些饭菜是嗟来之食,所以不吃?”
“殿下放心,这些饭菜并非嗟来之食,是江月求着殿下吃的。”江月淡淡开口,沈银粟闻言抬眉看去,她自小养在师门,曾学奇诡之道,也算是有颗玲珑心,看得透半颗人心,可如今她面对江月,只觉迷茫。
她不懂这人为何绑了她,又命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女人分明充满了野心与狠厉,可偶尔又好像有过一丝善念与良知。
“江月,你何必这样仔细地待我?”沈银粟不解地望去,见面前女子听她这般说,似乎愣了一下,那双猫似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来回打量,发间的鹤簪闪过一丝银光,其上的白鹤振翅,仿若要翱翔着离去。
洛瑾玉眼中的江月究竟是何等模样,值得他赠予她这支视若珍宝的鹤簪呢?
沈银粟盯着那支簪子出神一瞬,听耳边传来女子清冷低哑的声音。
“郡主心善,对我有恩,若非身份使然,我并不想与郡主为敌。”江月淡然道,“只可惜世间尊位只能有一人,你我立场对立,注定做不了朋友,而所谓的仔细对待,郡主便把它当做我对你的愧疚好了。”
“可是江月,你我明明可以不对立的,那尊位对你而言,当真是可以拼死相博的吗?你可想过一旦失败会落得什么结局!”
“想过。”江月难得迟钝地点了点头,声音很慢,漠然又坚定,“一旦失败,我必死无疑,可是殿下,你尝试过下贱的日子吗?你脚腕上的镣铐,我父亲曾用它栓过我,他把我和狗一起拴在院子里,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向他屈服,那些年里,我活得猪狗不如,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间对我好了起来,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直到后来才发现,不过是我的容貌和能力在他眼中有了利用价值。”
江月的声音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大约是刚及笄那年,我被他和许多人押着,送给了山匪的儿子当妻子。我不停的反抗,可是他们的手里有兵,有权,有钱,我跑了好多次,又被悬赏着抓回,他们坐在高位上看着地上挣扎的我,像看一只蝼蚁。到最后,我假装应了下来,却还在痴心妄想,以为只要我能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他们就能放过我。”
“于是我在疫病之时主动请缨,帮他们救助病患,笼络人心,壮大山上的势力,只可惜,有人早我一步,我的任务注定失败,如若就那样回去,我一生都会被囚在山上,再无挣脱之日。可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我情愿死在自己的野心和孽障里,也不愿被别人折磨致死。”
“我去打探那些先我一步救助难民的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于是我想方设法的接近他们。”江月眨了下眼,“殿下,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江月声落,沈银粟怔怔看着她,她无端的想起第一次见江月,那女子跪在雪中,漆黑的双瞳坚定倔强,恍惚中,竟与眼前的她重合在一起。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大哥就带着目的!”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动,江月俯身盯着她看,许久,轻轻地笑了一声,悲戚道,“是啊,这继位的正统若是死了,这天下岂非人人都可抢?再无史官以谋逆论罪,再不必受后世的唾弃指责。洛氏正统一死,追溯前代,沉氏亦为天命所归,百年后再次立业,沉氏子弟称皇,名正言顺。”
“我既在沉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自然不能白受,自然会好好利用沉氏的身份,将那群废物先祖得不到的东西,狠狠攥入掌中!”江月苦涩地笑了笑,黑瞳中闪烁着幽光,“殿下,我再也不想过下贱的日子了。我要一步步,走到高处!”
“我要——站在那万人之上!”
第145章 终章(上)
“所以我的大哥, 不过是你实现野心的阶梯。”沈银粟垂首自嘲一笑,肩头耸动一瞬,声音低哑苦涩, “江月,我大哥待你不薄,他并非你父亲一般的恶人。”
“我知道。”女人的声音很淡, 眼睫轻轻垂落, 许久, 才慢慢温柔道,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你为何……”沈银粟顺即开口,见江月艰难地笑了一瞬,声音飘渺清冷, “因为他偏偏是大殿下, 是老皇帝昭告天下的唯一继位者。”
“如果他只是洛瑾玉就好了,如果他只是洛瑾玉……”江月的声音很轻,垂下的长睫颤了一瞬,喃喃低语片刻, 终究也不过是自嘲一笑,慢慢抬起头来, 叹道, “算了, 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我在大殿下的药里做了手脚, 也是我抓了郡主用以威胁叶将军, 若说这期间有什么遗憾……兴许是没料到洛子羡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吧, 若早知道, 不会让他活这么久。”
“可他如今也要死在你手里了。”沈银粟声音冰冷, 江月闻言嗤笑一声,敛下眸中遗憾,昂首勾了勾唇,“是啊,他一死,我便会进京,届时只要叶将军选择了郡主你,这天下便是我的。”
“进京?”沈银粟闻声眼神顿了顿,微微抬眸看去,语气中带着不宜察觉的试探,“进京之路并不简单,你倒是有自信。”
“进京有何难?朝中余下的不过是一群负隅顽抗的残兵,还能抵挡我多久?”江月神色淡淡,“且等我进京,必将那前朝余孽杀尽,将那些挥霍无度的达官显贵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城门上任人观赏,血洗那旧都城。”
江月冷漠的声音落下,沈银粟心中一颤,不等开口,便听帐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侧耳听去,方才听清那士兵声音里的畏惧。
“启禀主君,朝中战俘已经押至营中,请主君下令处置。”
“那林行等人可抓住了?”江月说着,视线似有而无地扫过沈银粟,听闻帐外士兵应下,不由得冷笑一声,猫一样的眼睛重新向沈银粟看去,“这林行也算得上郡主的师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郡主要不要去瞧一瞧?”
这些日子里大营不断迁移,沈银粟被困住帐内,甚少能瞧见外面的景色,如今江月这话一出口,且不说她惋惜林行,心中的确有见他最后一面的想法,便是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值当的。
“走吧。”沈银粟颔首,“终究是故人,他落在你手中已没有扭转的余地,我如今去见他,算是送他最后一程吧。”
“我以为郡主会为他求个情。”江月闻言笑起来,俯首解下沈银粟脚腕上镣铐,听头顶女子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惋惜。
“我为他求情,你会放了他吗?”
“当然不会。”江月抬头,极难得明艳一笑,见沈银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早知你会如此,又何必同你多说。”
“郡主还真是了解我,若你我并非这般身份,我当真很希望和郡主成为朋友。”
江月轻轻笑着,扶着沈银粟的手走至帐前,帘帐拉开,是夺目耀眼的日光,数不清的战俘被绑在大营中间,蓬头垢面地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上遍布鞭痕。
军中一众将士默然地看着江月在面前走过,步伐停滞在一个血淋淋的男子身前,黑亮的眼微微眯起,朱唇上扬,嚣张又艳丽。
“林行,左右是死到临头了,我带了一位你的故人过来,也好让你安心上路。”
“江月,你一介女子,竟妄想谋权篡位,当真是痴人说梦,令人发笑。”
嘶哑的声音从男子低垂的头下发出,林行低伏着身子,肮脏不堪的脸几近贴到地面,鼻腔的血腥味恶臭难闻,方开口嘲讽一句,便见面前的一只绣鞋微微抬起,勾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扬起头来。
“我是一介女子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成了我的阶下囚,让我像训狗一样训着。”女人漆黑的眼中充斥着冷笑,声音不紧不慢,“不过我今日心情不错,懒得理会你的狗叫,郡主殿下既然想送你一程,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话落,不等林行惊愕抬头,江月已转身离去,径直走到远处帐侧,转身倚在柱上,只远远地看着林行拼命挣扎的身子。
“师妹,小师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林行挣扎地蹭到沈银粟脚侧,记忆里清明澄澈的双目不知何时变得浑浊不堪,望向沈银粟的眼中泪光盈盈,却是藏不住的贪婪狠厉。
“师妹,你救救我,救了我,我想办法杀了江月这个女人,反正洛子羡已经要死了,到时候叶景策统领定安军,他称帝后,你当皇后,我帮你当皇后,好不好!好不好!”
“师兄,我并不在意你是否能帮助我当皇后。”沈银粟慢慢蹲身,手中的帕子擦拭掉林行脸上的污血,那双杏眼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愤恨的双目,声音轻缓惋惜,“师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洛之淮,你之前……明明不是这般助纣为虐的人。”
“我……”林行咬牙一瞬,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半晌,那双清亮些许的眼睛重新被狠厉吞噬,几近癫狂地抬起头,对着面前女子大吼道,“因为他给了我机会!唯有他,才能让我一展抱负!这世上,谁不想功成名就,谁不想大展宏图!可是哪来那么多伯乐啊!我只是想建功!我只是想立业!我错了吗!”
“你没错,只可惜你的伯乐是洛之淮,而我却选择了洛瑾玉和洛子羡。”沈银粟的指尖离开林行的脸,长睫垂落,挡住眸中的苦涩,“师兄,无论对错,你我之间早已立场不同,横亘着无数的人命,师兄,若我今日替你求情,那我营下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算什么呢?沈银粟可以替你求情,小师妹可以替你求情,可是云安郡主不能,定安军的行军参谋不能。”
“那你呢……”林行双目赤红,“你是想当沈银粟,还是当云安郡主。”
“那要看师兄。”沈银粟反问,“你是想当师门里的楚衡师兄,还是当朝中的林参谋?”
“我……”林行呵呵笑道,面目狰狞癫狂,“我要做林参谋,我要当大官,我才不要当那披着君子的皮,实则一无是处,不受重视的楚衡。”
声落,林行猖狂大笑起来,唾液从嘴边流出,双目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珠。
“我在师门里服侍了师父那么久啊,他为什么不把兵法谋略交给我啊,他为什么要交给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啊,沈银粟,我嫉妒你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在师门的每一天,我都想着如果你死了,师父没了传人,他是不是就会看见我。”
“原来当初师兄是这么想的。”沈银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师兄当年为什么没杀了我,那时我对你很信任,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林行瘫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可是你叫我哥哥啊,你叫我师兄啊!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像楚衡师兄一样的人啊!”
“小师妹,现在你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你还想像我一样吗?”林行咯咯笑着,“小师妹,也许我在排兵布阵上不如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输得很彻底……”
林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沈银粟想听他说些什么,却又不忍他狼狈地抬头,只得跪下身去,贴耳在他低垂的头旁。
“小师妹啊……”沈银粟听见林行轻轻叹着,“其实这些年我对你的照顾都是带着恨的伪装,我从来……从来都不曾真心关照过你,你这些年在我身上的情感,终究是付诸东流了……”
“师妹啊,在这所谓亲情上,你输得溃不成军……”
林行声音刚落,那瘫倒在地的身子突然暴起,嘶吼着向沈银粟扑来,不等沈银粟抬手挡住,却见面前银光一闪,大刀挥下,一个滚圆的头颅飞出,鲜血飞溅到沈银粟脸上。
耳边不断嗡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冗长又灼热。
黏腻滚烫的猩红液体在脸上话落,沈银粟愣了一瞬,直至那头颅停止滚落,方才颤抖地伸出手来,抹掉脸上的血,恍惚地垂眼向那死不瞑目的脸看去。
死了?死了。
一瞬间,就这样死了?
心脏仿佛骤然停止,沈银粟茫然地转身向江月看去,见那不远处的女子迈步走来,语气中满是嘲讽。
“林行这个人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故意攻击你,逼得将士手起刀落,从而得到了最利落的死法。”
江月声音淡淡,指尖拂过沈银粟脸上的血渍,刚要吩咐士兵拿帕子来,便见沈银粟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拂过林行圆睁的双目,片刻,落手,那双目终于紧紧闭上。
“他既选择的是成为林参谋,郡主又何必替他惋惜。”江月见状低低笑了一声,“郡主还不明白么,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很多事情哪怕重来一遍,也不过是同样的选择,同样的结局。”
好比哪怕重新选择,楚衡一样会化名林行,为了建功立业而选择洛之淮,选择与沈银粟为敌。
好比哪怕重来一遍,洛瑾玉依旧会选择开城门,去为地上跪着的女子披上一件衣服。
人心如此,哪怕回溯千百次,也都是一样的选择,一样的结局。
江月的目光放得很柔,她有些庆幸自己方才离得那样远,林行的血不会溅到那支鹤簪上。
如若溅到了会怎样呢?江月少见地出神一瞬,她本就已是脏了的身子,脏了的心肠,就算这血再脏,也脏不过她吧。
这样想来,还真是委屈了这支簪子,明明它原本的主人是那样霁月清风的人,何故于被她玷污呢?
江月自嘲地摇了摇头,有些可惜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谁让她爱这支簪子呢?爱这支簪子的哪里呢?她分明不喜欢鹤这种高洁的动物,也不喜欢这有些朴素和老旧的款式……
江月苦思冥想,觉得自己爱得莫名其妙,心脏像是被鹤羽覆盖,被簪尖划破,温暖又刺痛,也许她爱的根本就不是这支簪子,可她能承认的,却只有这根簪子。
真是荒谬,真是可笑。
士兵的声音响起,江月蓦地惊醒。
“主君,余下的这些战俘如何处置?”
“都杀了吧,给将士们泄愤。”江月淡淡回了句,营中顿时欢呼起来,数不清的士兵蜂拥到战俘身上,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银粟闻声慢慢转过头,但见面前血淋淋一片,江月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半晌,轻轻笑了一句。
“只待到了京都,诸位也可这般肆意,届时那京中的天潢贵胄,贪官污吏也会如这群战俘一样,跪在我们脚下求饶!”
“主君威武!”
江月话落,营中遍起高喝之声,纷乱间,有士兵朗声道:“主君,既然如此,我们不若一把火烧了那帝宫,好好威风一把!”
“对啊,主君,咱们威风一把!”
“主君威武!”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传来,江月闻声微微皱眉,方要开口,便听身侧传来沈银粟略带寒意的声音。
“江月,宫中女眷侍从无罪,你若烧了帝宫,与洛之淮的胡作非为有何差别。”女子的声音淡漠中带着压迫,“江月,你若想名正言顺的称帝,最好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别图谋已久,最后落得个恶臭的名声。”
“郡主殿下倒是会为我考虑,不过殿下放心,我原本也没打算火烧帝宫,世人偏爱仁政,我总不能反其道而行。”江月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帝都。
“我已经传令下去了,只要宫中有人能在我们抵达帝都之时献出洛之淮的首吉,我就将前朝之人一概放过,殿下觉得如何?”
“说得好听,江月,你分明是肯定以洛之淮的疑心无人能杀他,这所谓的宽限之令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你屠戮前朝的借口。”沈银粟漠然地说着,江月笑了笑,不置可否,方要移开话题,便见沈银粟想到了什么似的,垂眼,倦倦地笑了下。
“江月,真可惜,你这算盘怕是打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尾啦
第146章 终章(中)
暮秋薄雾, 叶翦红绡,宫墙之内,兵荒马乱, 婢女四散逃窜,怀中绫罗垂落,散下一地朱钗。
“快点捡!快点捡!别被人抢走了!”
“你怎么就拿这点啊!这点怎么够逃命啊!”
纷乱中, 地上的珠钗被踢走, 婢女急切地向前追了几步, 方弯下身, 便见一众杂乱的脚步中探出一双纤细的手,那手捡起珠钗递了过来,指腹处带着显眼的薄茧。
“多谢多谢!”婢女忙开口道谢, 刚抬起身, 一见面前之人,顿时神色慌乱,“紫……紫衣姐姐,你怎么还没走, 这皇宫马上就要被占了,到时候那女人若是大开杀戒, 咱们都活不成的!”
“我知道, 你们要走便快些走吧, 如今宫门守得严, 你们自己小心。”
“那姐姐你呢?你要留在这里吗?你我只是小小宫婢, 当真要为前朝殉葬吗?”
“我不为前朝殉葬, 但我会为长公主殉葬。”紫衣淡淡一笑, 身前几个婢女闻言面色复杂一瞬, 半晌, 摇头道,“姐姐,这新旧王朝更换与我等小人物并无关系,我等实在不能像姐姐一样忠心于一主,愿以命想陪,故而我等先行一步,他日我们与姐姐有缘再会。”
“好。”紫衣声落,只见鬓发散乱的女子们对望一眼,扯着对方的手挤到逃窜的宫人中去。
惶恐地叫喊声不绝于耳,红砖青瓦间还残留着四溅的鲜血,逃窜,抢掠,残杀,一地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被争抢着夺走。
紫衣站在廊下,默然地望着,凝视少倾,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行过几道曲折的巷子,脚步停落于长公主殿前。
院内的此起彼伏的哭声传来,紫衣垂眼穿过地上跪着的众多女子,径直走入殿内,方一抬眼,便见宣阳公主正坐在铜镜前细细画着眉,朱唇粉面,尽态极妍。
“长公主,二殿下吩咐属下带您离开皇宫。”
“去哪里?”朱唇微启,女子眸光流转,声音温婉动人,“紫衣,本宫听说洛之淮今日又杀了很多人,本宫记得第一次见他,他瑟缩在草丛中任人欺凌,那时本宫想着一定要把他救下来,为何如今,本宫却不见那少年的半分影子了呢?”
“长公主心善,怎知他日善举会酿成今日这般景象,终究是世事无常,公主不必挂怀。”紫衣劝道,声落,见宣阳怔怔地盯着铜镜中面目全非的美艳女子,忙俯身接着道,“长公主,咱们还是快走吧,殿下早早排了接应的人在宫外,属下定会尽全力护您周全,让您离开这里。”
“本宫离开了,那她们呢?”宣阳轻轻道,“紫衣,你瞧外面跪着的那些女人,他们都是父皇的妃嫔,上了年纪,又是孤寡的女子,这皇宫一旦被占领,她们只有一死。”
“可是那么多人,我们如何救得过来?”紫衣面色一急,俯身见宣阳淡漠地望着铜镜,心中忽然一颤,忙道,“公主,他们来求您什么?”
“求我,为她们挣一条活路。”宣阳垂眼一笑,红艳的唇似绮丽的流火,蔓延着烧上紫衣的心,在一瞬间激起灼痛。
活路……如何才能又活路。
紫衣脚下一软,瞬间跪倒在宣阳裙边,声音嘶哑道:“公主,不可啊,您不能冒险去取首吉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紫衣如何与殿下交代啊!”
“我意已决,紫衣,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死吧。”宣阳淡淡笑了笑,平和道,“我幼时天真,总觉得这些女子为了一个人而挣得头破血流未免过于愚蠢,如今才发现,原来愚蠢的是我,大家都不过是囚在这里的可怜人罢了。困在这座黄金笼中的,从来都不止母妃。”
“紫衣,走吧,陪我去找洛之淮。”宣阳声音温柔,紫衣颤抖地扶住宣阳的手,听那曾经开朗活泼的小公主在自己耳边一句句地叮嘱,“紫衣,若我一个时辰没有出来,你便也快些走吧,你有武功傍身,又知接应之人,届时哥哥若是问起,你便说我一意孤行,你跟他许久,他不会责怪你的。”
“殿下是紫衣的主上,公主亦是,殿下总有千般谋划,可公主的心,却要比殿下的谋划更让紫衣敬佩。”紫衣笑了笑,“紫衣会一直陪着公主的。”
声落,宣阳微微握紧了一瞬紫衣的手,她的指尖冰凉,手中提着的食盒里装满了自己做的饭菜。
洛之淮喜欢吃她做的东西。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她做的东西不能下咽。
红枫飘落,枯枝上栖息着叫嚷的麻雀,殿前守着的侍卫寥寥无几,见了宣阳,也不过是散漫地行了个礼,随后便死气沉沉地望向远处的天空,盯着秋日里澄澈的天出神。
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若是早些年,她该是被洛子羡偷偷带出宫,跟着叶景策和叶景禾一同厮混,许是在看着他们比拼秋猎的战果,许是抢了太傅的酒一醉方休。
至少,不该是这样的。
宣阳垂了垂眼,半晌,敛起情绪,推开大殿的门。
“陛下。”女声婉转,似梦似幻,洛之淮在垂首的一瞬被惊醒,看向宣阳的目光阴郁温柔,像一只温柔的毒蛇。
“好稀奇,我不去见皇姐,皇姐居然主动来找我了。”洛之淮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向宣阳伸过手去,见女子粉白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掌心,被他握住后下意识地缩了一瞬,却又很快按捺下来,顺着他力的方向,缓缓迈步至他的身侧坐下。
“皇姐许久不肯见我了。”洛之淮低哑道,“上次之事是我之错,是我冲撞了皇姐,让皇姐受了惊吓,皇姐可还在怨我?”
“我若还怨你,就不会过来看你了。”宣阳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见洛之淮侧目望过来,下意识地避开目光,起身去开桌上的食盒。
“陛下尝尝我新研究的菜吧,这宫中没人喜欢吃我做的东西,除了陛下,我当真找不到人作伴。”宣阳急急说着,洛之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穿过她垂落的柔顺长发,在发尾处打结勾住,开口的声音缓慢冰冷。
“皇姐,江月说只要我死,这宫里的人就都能活,你——想不想活啊。”
声音从头顶传来,男子不知何时在背后站起,手臂环着她的腰,迫使着她紧贴在他的怀中,耳边的气息温热,洒落在她的耳垂上,让宣阳顿觉浑身酥麻僵硬,按在食盒上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心中忐忑,面上却强行镇定下来,宣阳的唇微微发颤,死死咬住后,平息片刻,笑着转身,环住洛之淮的肩膀,声音低低道:“你毕竟是我的皇弟。”
“于你而言,我也仅仅是皇弟了。”洛之淮苦笑一声,察觉到宣阳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心中顿时发笑,一双凤眸中闪过自嘲与不甘,目光留恋片刻,眼中的疯狂被一瞬的不忍取代。
“皇姐的厨艺许是不精,却是这些年里,第一个为我费心做饭的人。”洛之淮扯了扯嘴角,似是回忆起冷宫里的泔水馊饭,面色冷了一瞬,随即又垂眸笑了起来,“故而只要皇姐给我的吃食,我半点都不会剩的。”
“我还以为你是真觉得我做饭好吃呢,原来也是顾念情谊。”宣阳甚少地撇嘴嘀咕了句,旧时的神态逗得洛之淮扬眉一笑,心中松动一刹,却又莫名更加苦涩。
他们已经很少这样面对面的用膳了。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曾亲密无间地坐在一起,毫无戒心地同彼此说笑,他的性子太孤僻了,他讨厌这世上所有人,唯独信任她与那个救了自己的高进太监。
可是高进背叛了他,高进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傀儡皇帝,他为还搭救之恩,甘愿当了这个傀儡,却没想到高进根本就没想让这个傀儡活下来。
一个舍弃了他的人,就该去死。
那她呢?他最爱的皇姐,也要舍弃他吗?
洛之淮勾住笑了笑,一双生得极漂亮的凤眼向宣阳看去,带着天真的残忍。
“皇姐,你说我是你的弟弟,那我死了,你会陪着我吗?”
殿内灯火通明,长明灯经久不灭,男子的身影落至暗色的屏风上,其上墨色混沌,明暗交错,宛若吞噬掉男子的半边身子,将他的身影向暗色中拖拉。
眼睫轻颤刹那,宣阳的唇微微张了张,许久,敛眸笑道:“我怎么会舍得你死呢?”
可若是舍不得,又为何在此时过来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