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寒婿的科举路by三六九龄
三六九龄  发于:2025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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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凉风习习,有人走到院子里爬到院墙上看热闹。看热闹是刻在祖宗骨子里的喜好之一啊……
沈持本来已经睡下,霎时被吵醒,沈月也被惊醒,吓得张嘴大哭,朱氏还在借着月光为即将离开禄县的儿子叠衣服,她揉揉眼睛冲出去对着三房的屋子喊道:“老三媳妇你们能不能小声点,阿月都被吵醒了。”
张氏反倒声音更大了:“哟,二嫂啊,我在我屋里管教我儿子怎么碍着你的眼了,别以为阿池要去贡院听讲学你们二房能上天……”
“我们不能上天,但能让你眼气得跳脚,”朱氏说道:“弟妹呀,考不考中功名不是打骂出来的,要是这样,天底下谁爹妈不会打孩子,那全得中秀才喽,打不出秀才的……”
这番话算是狠狠地扎进张氏的心,她看着窝窝囊囊的沈知秋,又想起旁人提到沈持已是童生时朱氏脸上的神气,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你……你……”
妯娌俩白天还好的跟什么似的,这下说掐就掐起来了。
吵架声惊动了堂屋。
沈山骂老刘氏:“老三媳妇太不像话了,你还不快去说说她在这儿躺着装死?”
“怎么又怪我?”老刘氏不满意地起身。
沈山眼睛一瞪:“要不是你把沈凉给惯成那样,能娶个扫把星回来?”
老刘氏心虚,赶紧往三房屋里冲:“老三媳妇,你给我闭嘴。”说完她抬手打了沈凉一巴掌:“你娶的媳妇天天作耗,夜里不让阿月睡觉,你们还有个当长辈的样子吗。”
沈凉夜里睡得正熟,无端被他娘打了一巴掌,脾气很大,上来红着眼要打人,又被赶来的沈山踹了一脚:“没出息的玩意儿,你想跟谁动手,嗯?”
张氏见沈山老两口轮流打沈凉,又心疼起她男人来:“爹,娘,我就是心里头难受,不甘心……”
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瞬没控制住爆发了。
大房杨氏披上衣裳跑过来:“老三媳妇你太心急了,不是说好了这两日就去青瓦书院给阿大阿二阿秋报上名,下个月转去念书,往后他们就跟阿池一样,给咱们考中功名,叫朝廷封诰命哩……”
“阿秋这个犟种,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转去青瓦书院念书。”张氏大哭道。
杨氏:“我说呢,原来是为这个。”
先前她们妯娌合计着沈持去省城贡院后,得让阿大他们哥仨转去青瓦书院占着阿池的那份好处,阿大和阿二答应了,唯独阿秋依旧不肯。
这让张氏心中郁结,这才闹来闹去的。
朱氏听到是这个缘由,敲了敲沈持的门说道:“阿池,你去劝劝阿秋吧。”
沈持披衣起身,去找沈知秋:“阿秋。”
“你娘有意让你去青瓦书院念书,”他说道:“你不顺着她,她时不时会闹上一闹。”
全家都不得安生。
月光之下,沈知秋面带忧郁:“罢了,我顺着她便是。”
他听沈持的。
他终于答应这两日去青瓦书院报名。

“阿娘, ”答应沈持之后,沈知秋去安抚她娘张氏:“我决定了,去青瓦书院念书。”
他乖巧地掏出帕子给张氏擦了擦眼泪。
张氏的情绪一下子稳定了:“好阿秋, 乖阿秋。”
母子二人和好。
几盏昏灯被吹灭后,沈家各房重新睡下。
下半夜庭户无声, 月色如银。
沈持一觉睡到晨光初照,屋室大亮。
朱氏在窗外唤他:“阿池, 起床吃朝食了。”
沈持发了会儿呆,慢悠悠穿衣洗漱, 到堂屋去吃朝食。
餐桌上, 摆在他面前的有一碗肉末炸酱面, 两个水煮蛋,一碗酒酿甜汤, 还有一屉四个皮薄如纸的小笼包, 肉馅的,在沈家从来没见过这样丰盛的朝食, 沈持举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都是我的?”
其他人面前只放着一碗一筷, 餐桌中间摆着一盆白米粥, 一盘野菜窝头。
老刘氏笑眯眯地看着他:“阿池,快吃呀。”
她三更天就起来给沈持做朝食了。
三个妹妹咽着口水看了看他,去舀粥吃。
沈山说道:“阿池,你奶早上来不及, 只做了你的份, ”他摸着大孙子沈全的头:“托阿池的福你们也都有份, 咱挪到哺食时吃好不好?”
等送走阿池,老刘氏还会做给他们吃的。
孙子孙女们眼睛亮亮的。
时候不早,沈持听罢埋头吃了那碗炸酱面, 喝了酒酿甜汤,又端上一份朝食去沈煌那屋:“爹,我今天就去省城了。”
沈煌点点头,父子二人之间的话不多:“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
“晓得。”沈持看着他爹吃完饭,回屋漱口,带上包袱,之后坐上沈山赶的牛车,往县城去和江载雪他们汇合。
禄县距秦州府省城有三百多里地的路,赶车要从清晨走到傍晚,一来一回,至少要花两天的时间,到了县城,沈持便不让沈山送他了:“我早先和江兄说好了,搭他家的马车,爷你回家吧。”
沈山讷讷地“嗯”了声,看着沈持坐上江家的马车,许久才牵过牛调了个头。
官道上马车粼粼。
裴家的马车从后头追上来,裴惟和岑稚从马车窗里探出头来:“江兄,沈兄。”
岑稚搭乘裴家的马车。
沈持偏过头去同他二人打招呼。
一名穿锦袍的少年骑着骏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风姿绰约,让旅途瞬间变得鲜活。
“江兄,你会骑马吗?”沈持有点心思。
江载雪:“会,可惜不熟练。”他说道:“你想学骑马?”
沈持:“想啊。”看起来骑马比乘坐马车快,还很恣意。
等这次回来,要让沈煌教他骑马。
“咱俩一块儿学。”裴惟听了附和道。
江载雪哼哼两声:“要学一块儿学,后年院试一块儿骑马出行。”沈持笑了。
马车哒哒哒走出禄县,到了长州府的境地,他打了个哈欠,小憩片刻。等他醒来,裴惟和岑稚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俩人还用纸叠了一副象棋,用笔写上“兵卒将士相马车”,画了棋盘,下起象棋来。
裴惟连输三局,一张小脸皱得像长老了的苦瓜。
江载雪也输了一局,不敢再下第二局。
“你会下象棋吗沈兄?”他俩想搬救兵。
沈持:“略会一二。”
岑稚手一挥:“你来,我再杀你三局。”
沈持:“……”
恐怕不能随便如你所愿,他心道:我曾经是校园里下象棋的孤独求败,难逢对手。上辈子不能跑跳的他只能玩些智力游戏消遣。
岑稚让他先走。
沈持执一子:“跳马。“
“飞象。”岑稚跟了一步。
“架炮。”沈持再来。
岑稚:“出車。”
“……”
几个回合杀下来,沈持的子被岑稚吃了不少。
眼看着沈持一步步落于下风,江载雪在一旁撸胳膊挽袖:“你的炮快回来,马快跳走……”
看沈持的棋艺,好像还不如他呢。
沈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江兄你且闭嘴,看我如何反杀回去。”
岑稚笑得前仰后合:“快,沈兄你快来杀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持跳了一步马,淡声说道:“将军。”
岑稚立马一看棋局,懵了。
三步之内,他的老将要被钉死走投无路了。
“这……”
没给他留一点儿余地。
江载雪和裴惟往前复盘数步,才看懂沈持的棋路,不由得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岑兄你输了,输了……”
这时候,恰好过了长州府,往前再走就是秦州府了,马车夫在官道旁的河边停下来,让他们乘凉、休憩。
岑稚拉着沈持从马车里出来,趴在河边的草地上:“沈兄,方才马车颠簸,我看花眼了,再杀一局。”
此刻他的胜负欲超强。
这条路是通往秦州府的必经的官道,其他各州府赶赴贡院听邹敏讲学的童生也在此停车休息,听说他俩要比试下象棋,不约而同地前来围观。
沈持呵呵笑着又陪岑稚下了一局。没有悬念,这局他又赢了。
围观的童生们开始打听:“几位兄台也是去贡院的吗?”
“嗯,”江载雪:“我们是要去贡院。”
一听是同路的,又都是今年下场府试考中的童生,他们纷纷自报家门。有庆州的武州的真州的……秦州府辖下的九个州府,聚齐了,其中多数是各州府府试的案首和甲榜。
聊得热火朝天时,恰好一阵狂风刮过,卷着纸画的象棋棋子连带棋盘一下子吹入河水中,众人先是惊呼,而后大笑起来。
有才情比较好的童生即兴吟诗一句:“象棋在手乐悠悠,狂风一来全然丢。①”
他们其中不乏才子,有人接道:“兵卒坠河皆不救,将军溺水一齐休。②”哎呀你看,象棋里的将军和卒子一块儿掉进水里了,谁也救不了谁。
这调侃绝了。
这句哪怕是没有诗词天赋,也还没有来得及学习作诗的沈持都听出来非常好。
接着有位手执折扇的白面书生道:“马行千里随波去,士入三川逐浪流。③”
沈持在心中默默点评:这句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
“……”
后头也是佳句频出。
一副随手画的象棋和一阵风,让几十号童生们在临场吟诗中相熟起来。
沈持:大佬云集,小透明瑟瑟发抖中。
只有不停地叫好,充当氛围组。
等童生们诗兴过了,才重新上路。
这回更热闹了,童生们一路上说说笑笑,时间流逝飞快,近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抵秦州府。
到了贡院,由司业接待他们并安排住宿,为了方便管理,这三个月他们吃、宿在贡院,每十天休息一天,能出去,但要拿着贡院的名牌出去,到点要回。
沈持:封闭式八股文集训啊。
在贡院,从各方赶来的学生们见到了当朝大儒王渊的学生,国子监博士邹敏邹夫子,他面如古井,两眼无波,一看就是个严谨的先生。
对于各地送来的几百名学生,邹敏说他都看过他们府试的卷子,记得许多人写的文章。
头一节上课,邹敏让他们点评自己府试所作的八股文。
“人莫知其子之恶。④”就是那篇写父爱滤镜的,儿子是自家好苗是自家壮的八股文。
他点名:“沈持,长州府府试案首,你来说说你的八股文比别人好在哪里?”
沈持:让他自己夸自己啊。
他迅速理出自己文章的长处,说道:“学生审题细致,在破题时既阐述了题目的本面,又理出题目之对面。”
此一优胜处。
“破题正反面阐述,学生在正文八股中股股相生,正面阐述与反面一一对照,胪列情状从四面八方写来,层层捋剥,没有一字作含糊语,说得尽,说得透。”
此二好。
“学生所作八股文中,表露性情之文字有之,拟声摹神,生动活泼乡土俚语有之,气势雄浑而不死板,此三也。”
他大言不惭地把自己的文章夸成了花儿,有点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不要脸的劲。
说完,自个儿都有点不大好意思。
邹敏一开始微蹙的眉头平展开来,说道:“还有一处,你没说出来。”
沈持:“学生不知,还请先生明示。”
“你的文字切中人情、洞合世事,用乡间俚语警醒世人,通俗直白不墨守成规,这一点非常让阅卷官共鸣,所以他们列你为案首。”
他在文中曾引用了一句类似“乌鸦爸爸站在煤堆上看不见自己家里一窝黑。”的俚语,使阅卷官判卷的时候忍不住发笑又点头赞同。
沈持:他的文章之所以糅合人情世事,那是因为活过两辈子,心理年纪加起来一大把,成熟得嘞。
说白了就是他的府试文章抓题准、老练又新颖。
他心中正有些小得意呢,就听邹敏往下说道:“各州府府试案首的文章中,你的文章垫底,火候欠缺,还要多打磨才行。”

沈持赧然道:“是, 夫子,学生日后定谦虚好学。”
有来自长州府的府试甲榜学生萧末唱反调:“夫子,当日府试, 沈案首头一场提前一个时辰交卷,其狂, 长州府都要塞不下了。”
那天沈持交卷时,他才开始誊抄八股文。
邹敏浅浅地觑沈持一眼。
沈持低下头, 做出“我错了,下次……不好说, 看情况。”的姿态, 没有说话。
萧末哼了声, 嘟嚷:“等着瞧,你总有好运气耗光的时候。”
沈持不羞不恼, 眨巴着眼睛笑道:“好呀, 我等着。”他上回府试或许靠的是运气,但下一回院试考秀才的时候, 他尽量靠实力。
气得萧末咬牙喘个不住, 要不是在贡院, 他非跳起来暴打沈持一顿不可。
邹敏又叫真州案首黄彦霖点评他的文章,那叫一个理足气盛,脉络分明,典故信手拈来。沈持一下子发觉他与真才子的差距, 邹夫子没有骗他, 他的文章跟各州府的案首比, 确实末位。
接着又点了其他甲榜的人来点评,有几篇文章辞藻靡丽,邹夫子不喜, 说虚话太多,并指出初学者往往更爱在遣词造句上下功夫,过分堆砌,让阅卷官看着热闹,回味却不足,很难判个好名次。
沈持:“……”他品了品,听懂了邹夫子的意思。就如后世小女童多数喜欢亮晶晶的水晶鞋,但到了二三十岁她们却不穿了,嫌幼稚。
八股文同样是这个理儿,沈持反思自己,因为两辈子活过的岁数加起来可能和这辈子的阅卷官年龄趋近,心境有点相仿,代沟没那么大,所以他写的文章容易引发共鸣,取得看似与他实力不相符的名次。
其他考生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是年龄有时候是个好东西——顶着年仅十一岁的壳子,沈持这么想。
一一点评完学生的文章,邹夫子问他们每人手中是不是都有一本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本书是四书五经之外,学做八股文必备的参考书,说要求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学生们都说有。
这等必需的教科书,没有还得了。
只是有人翻得滚瓜烂熟,有人才浅浅地读了一遍,比如沈持,他上学的年头尚短,才嚼完四书五经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啃透《四书章句集注》。
邹敏让他们把这本书再细细读一遍,默一遍,同时又布置了许多八股文题目,让他们依据《集注》中的注解各种练。
有一篇《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①》的八股文,题目出自《论语》,说的是乡间的宴飨礼仪,宴席上有老人的时候,年轻人要等到老年人走之后才离席,两个字,尊老。
这题目很难,一半多学生哀嚎不会写,沈持瞪着题目一整天,翻遍了《四书章句集注》也没破出题来。
而邹夫子只给他们两天的时间作完。
到最后沈持也没完成作业,领了罚。不过挨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不多他一个,好像又没那么难过。
邹敏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以至于学生们在贡院求学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有几个年岁小的学生从前在家中娇生惯养,受不住这般苦日子,病倒的不在少数。
沈持每日早早起来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黄昏时分,入夜挑灯读书之前,再练半个时辰,活络筋骨,道家养生操护体,让他暂时还没有染上头疼脑热,在宿舍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安然无恙。
一开始学生们身体略有不适,并没有当回事,依旧苦读,但又过了十来天,有人发烧了,很快,一大片学生也都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唉哟唉哟的喊全身痛,动不了了。
裴惟也染病了,他白天夜里咳嗽发热,没几天人变得面黄肌瘦,眼神呆呆的,说胡话还闹着要回家。
贡院的司业——负责学生日常起居的夫子给找来个秦州府有名的大夫刘叔照,开了汤药,让每日煎服。
这件事落到沈持身上,每天帮着裴惟熬药,无法,江载雪和岑稚他俩也不会啊。
后来裴惟才有点好转,江载雪又发烧了。他得一回煮两个人的汤药。江载雪发着烧打着摆子,嗓音沙沙的:“你吃了什么仙丹,这么结实。”
在同窗一个接一个轮流生病坐庄吃药的时候,他生生熬了过去,虽然某一天早上起来也打了两个喷嚏。
真羡煞旁人。
“邱道长偷偷给我的仙丹,”沈持一边照顾他吃药一边玩笑道:“可保百病皆消。”
岑稚捂着嘴剧烈咳嗽:“你诓我,邱道爷好不容易炼一次丹还炸了炼丹炉,他自己都没有仙丹吃,哪有仙丹给你吃。”
可见是扯谎。
沈持这才正经说道:“是没什么仙丹,但是来贡院之前,我跟他学了一套八段锦,每天练上一练,或许是这个缘故。”
这个朝代的学堂,连贡院都没有体育课,从早到晚枯坐不动,不生病才怪,他这是把八段锦当体育课上了。
幸好来贡院之前跟着邱长风学了学八段锦,不然他也得病倒,沈持看着同窗们生病,有点后怕地想。
这个朝代没有后世的医学手段和药品,病了只能找大夫开汤药喝,起效慢,没那么快见好。
可是这次也太慢了,裴惟的高热一直退不下去,人都烧迷糊了。
刘大夫再来时,沈持忍不住问他:“刘大夫,他一直不见好是什么缘故呢。”
“这副中药中本有一味药,是黔州府出的朱砂,”刘大夫抱怨道:“无奈那边不太平,朱砂断了供应,没有好朱砂,我这药效折半呀……”
沈持:“……”
继上次没玉村药铺的掌柜之后,他又一次听到人提到西南边境的黔州府在打仗,没有好朱砂供应之事。
沈持正有意打听西南边关的战事,不经意问刘大夫:“这一仗,是朝廷和谁打?能打赢吗?”
刘大夫用小秤称着药材,嘴里说着:“有痰湿,加甘草三钱……”半天抽出心思来回他:“朝廷在西南边境的戍军驻在黔州府,和临近的南诏国,也说大理府打。”
“什么时候打赢啊,这个不好说,”刘大夫包好草药,取出银针来:“一直这么高热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先针灸退热吧。”
沈持一个激灵:“……”
刘大夫一边给裴惟行针一边和他聊道:“黔州府一直一来是武信侯府镇守,武信侯史家,你听说过吧?”
沈持:“……最近听了一二句。”
“武信侯史老将军镇守西南黔州府多年,抵御南诏国的攻打,守着黎明百姓,守着朱砂矿藏,老将军战死后史家又送了个儿子史坤过去,”刘大夫颇痛心地说道:“三年前史坤将军又死了,听说死于西南的烟瘴,现如今府中的男丁,武信侯的孙儿辈……”
京城有童谣:史家将军走西南,几年不到躺板板……说他们送去一位将军,不几年就死在了那里。
武信侯史成麟的孙子这一辈,只有四个男丁,长孙史玉京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天到晚钻在青楼里头享受风月,老二史玉庭小时候骑马摔下来断了腿,是个跛子,老三史玉蛟是个病秧子,风吹吹就倒了,另一个老四还在襁褓之中没长大成人呢。
朝廷看着史家的孙辈无可用之人,遂另从别的武将家选了将军过去镇守,你猜怎么着,南诏国欺生,别的谁也不怕,就惧史家军,好了,从此月月来侵扰,打得朝廷军一再溃败,无奈,只好又重新从史家瘸子里挑将军,下旨封十七岁的史玉蛟为镇西将军,赴黔州府戍守。
然而出征前一日,史玉蛟吹风受寒病倒了。
西南战事紧急,他的亲妹子,自幼随父亲史坤习武,年仅十三岁的史玉皎挺身而出,披上戎装抱着将军大印,二话不说奔赴黔州府。
光这么听着,沈持的心重重地揪了下。
“虎父无犬女啊,”刘大夫说起来,十分敬佩这名小小的女将:“她这一去还真去对了,听说她一到黔州府就打了一场胜仗,这么看,说不定很快就得胜了。”
一打胜仗,黔州府的朱砂能外运,他就不发这个愁了。
沈持也在心中默默祝愿:史玉皎小将军赶紧得胜归来。到那时,不仅刘大夫能用上好的朱砂入药,连邱长风炼丹也不会炸炉了。
对了,他从禄县离开之前还说大话要为邱道长寻上好的朱砂呢。
一样两样,全都要着落在史小将军身上。
贡院的日子还在继续。
听了一阵子邹夫子的授课,沈持发觉,邹敏之所以让学生趋之若鹜,不是他能把八股文讲完了,笔给你,你就立刻下笔如有神,立马文章璀璨,一朝登科。他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他让你写八股文,只点评,告诉你写的不行很垃圾,但又不告诉你怎么修改,朝什么方向修改,就让你自己去悟,去找感觉。
沈持找他点评几次文章后,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不是文章而是狗屎,还是那种形状不完整的臭狗屎,强憋出来的,他深深怀疑自己。
夜里无比怀念青瓦书院的夫子们,他们对学生常常鼓励,让人时刻如沐春风。
但等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写文章,干脆不要念这书的时候,下一瞬,突然醍醐灌顶,悟出来了,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了。
不知不觉中,做八股文一日比一日娴熟。
但这种绷到极限又松弛下来像坐过山车一般的心情起伏难免让人紧张、焦虑,不安,连日子也过得漫长。
好在几天之后,江载雪几个病好了,几人能一块儿去上课,有人作伴,心理上似乎轻松许多。

八月尾声, 残云收尽夏暑,秋雨带来凉风。
沈持在贡院听讲已月余,瘦了一圈, 长高一截,拿出带来的秋装换上, 裤腿竟短了,要露出脚脖子来。
正等着放假那日出去找裁缝铺子做身衣裳, 江家的仆人来探望江载雪,顺带捎来了沈家给沈持的包袱, 里面放着两套衣裳, 还有一双鞋袜, 三块手帕,全是簇新的, 但阵脚却不算极工整, 不像他娘朱氏的活儿。
倒像是刚学了两三年针线的堂妹沈莹做的。当朝百姓家里的女子拿针线早,五六岁开始跟着娘亲缝缝补补, 十来岁会做衣裳鞋袜, 是为女红。
有不让在家吃闲饭的意思。
“沈小郎君, ”江家的仆人交给他的时候说道:“沈捕头让我给你带个话儿,说你那两个妹子也都上学去了。”
沈莹和沈知朵去上学了?
到底还是说动了他爷沈山。想来沈莹做了这些针线来谢他,真是辛苦她了。
沈持谢过他,又问:“你见着我爹了?他的腿好了没有?”
仆人说道:“沈捕头已在县衙当差, 沈小郎君放心吧。”
江家来过没几天, 裴惟她娘裴夫人亲自来了, 一见着裴惟抱到怀里心肝儿肉地哭起来:“阿娘才听说你生病了,好了没有?快告诉阿娘。”
消息传回去的晚,她得知后立马赶来。
裴惟:“幸得沈兄悉心照料, 早好了。”
都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裴夫人眼泪汪汪地看着沈持:“多谢你照顾惟儿,”接下来恐怕要说“大恩大德”之类的话了,沈持听不得,赶紧说道:“我和裴兄同窗挚友,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是应当的,夫人不要客气。”
“真叫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裴夫人带着泪花笑了:“你要是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沈持:“先谢谢夫人了。”
裴夫人后来回到禄县,听说沈家的三个女娃儿都在私塾师从女夫子念书,纳罕之余送了一匹十样锦给沈家,以示对沈持的感谢。
浓粉色的料子,正适合沈家三个女娃儿的岁数。大房杨氏狠狠心用那匹布料裁了三套衣裳,给沈莹姊妹上学穿,新衣上身,涤荡了女娃儿身上的几分村气,果然是人靠衣装,老刘氏叫一声:“乖乖,个个都成小姐了。”
沈山眯着眼看了看孙女,忍不住咧嘴笑起来,沈家的日子是越过越有奔头了。
他回头踹了一脚瘫在藤椅上的沈凉:“老三,走,下地干活去。”孙儿辈都在往上走,不能容小儿子再懒下去了。
秦州府贡院。
九月初八,这天邹夫子在讲五经之一的《春秋》,讲到精彩处,忽然真州案首黄彦霖提问与讲课不相关的内容:“夫子,什么叫‘春秋笔法’?”
春秋笔法里的“春秋”确实是《春秋》里的“春秋”,但春秋笔法和《春秋》的内容关系不大,这要从《春秋》的成书说起。
《春秋》是孔子根据三家分晋之前三百多年间的历史删减编辑而成的史书,那会儿,各国的历史、人物、事件的素材都写在竹简上,《史记》这样讲:“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①”
啥意思。
“笔则笔”就是孔子看到他愿意看的便把竹简上保留下来,收录编辑在《春秋》之中,“削则削”就是他不喜欢的事情,用小刀削把竹简上的皮刮掉,这样字就没了。就没有收录在书中。
《春秋》里都是史实,叙述性的,孔子没有加一句评价,但是他的喜好,却都以收录或者削去的形式呈现出来了,这就是后来写史、写文章著名的春秋笔法。
比如司马迁记录汉史,拿吕雉来说,《史记》中只写她杀大臣、杀情敌、杀皇子,没有一件好事,但也没有捏造,直直给她打上了狠毒的标签。
从此被历史定格,好像到了后世都没有翻身。
但是你看吕雉执掌天下的十几年,天下太平国库充盈上启文景之治,老百姓受苦了吗?没有。所以说吕雉除了狠毒一无是处吗?那也不是。
但史书中没有记载。
这就是春秋笔法的厉害之处,写一个人,一件事,作者想褒便挑好的事来写,想贬,就挑不好的事着墨,不写一句评论,但憎恶已在文中。
这是一种语言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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