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人人兜里揣一点儿麸糠,一把剩饭,时不时跑到林子里去“咕咕咕”喂鸡,还都是相互瞒着的,谁也不跟谁搭伙。
不到两月,那群小鸡已经长成羽毛五彩斑斓的公鸡母鸡,成群结队在小树林子里打鸣、觅食。
很快长成膘肥体壮的,浑身有肉,到吃的时候了。
赵秀才便捡肥的抓了两只来杀了,炖汤给学生们吃。
听说有鸡吃,外舍班同学的脑袋嗖地从书本中抬起来,哗啦一下全跑食堂去了。
沈持和孟度从容不迫地往食堂走,等他们到了,赵秀才扁扁嘴,埋怨他们:“磨蹭什么去了不早些来,只剩两碗鸡汤了。”
就这还是他提前给盛出来的。
孟度:“没事,有什么吃什么吧。”
沈持也说:“要是有面条的,给我下碗面好了。”
赵秀才开锅,给他煮了一碗苋菜鸡汤面,清甜香醇的汤面入口,很是熨帖胃。
“上次抓获山匪的事情省城知悉了,”孟度边吃鸡汤面边说道:“长州知州许大人受到知府韩大人赏识,很快要升迁。”他看着沈持,有些不平:“他在折子中没有提及你一句半句的功劳。”
许寻在给秦州知府韩其光的信中把剿匪的功劳全揽到他一人身上去了,只字不提沈持。
孟度等了许久,不见有嘉奖沈持的文书送来,着人打听才是知许寻瞒下了。
沈持从来没想过要那份功劳,他甚至还怕传扬出去,山匪里要是有漏网之鱼的记恨上他伺机报仇呢,释然一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自然全是许大人的功劳。”
孟度轻声叹气:“要是他在折子中提一句你,韩大人必要嘉奖于你,你也好在他面前挣些名气。”
“先生,”沈持有些疑惑地问他:“先前已故陆大人捧我为神童的时候,先生满不在乎,从来不当回事,如今为何又这般计较?”
那会儿不是还很清高。
孟度摇摇头:“这次不一样,他要是在韩大人面前说你几句好话,或可助你在院试中录得名次。”
陆沉的分量岂可与秦州知府韩其光相比。
县试只在禄县的读书人中则优录取名次,府试与长州府的读书人比拼文章,而院试,则要同整个秦州府的士子较量,往年禄县的考中率极低,只有四五人而已,青瓦书院也不过占两三个名额。
上舍班的学生中,有人早早考取童生,却在院试中折戟多次,郁郁不得志。
多年的经验告诉孟度,院试录取,知府韩其光会参与其中,他更偏好他看重之人。
沈持这次难得攀上秦州知府韩其光的机会,竟被许寻给抹去了。
他对此事颇有不满。
沈持:原来关乎院试,怪不得孟夫子耿耿于怀。
却奈何许寻不得。
“先生,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看得开地说道:“请相信我的运气,能……八成能考中院试。”
好险,差一点儿就把话说满了。
孟度笑了笑,吸溜吃面条,估摸着在心里头又给他的话打了个折扣。
沈煌卧床月余,才勉强能从床上下地挪动两步,看样子要行走自如还得两三个月才行。
这阵子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沈家人全都有搭把手,尤其是沈文和沈凉哥俩儿,每日五更轮换进城,来家中搀扶他起身、如厕等琐事,日复一日,丝毫没有一句抱怨,叫旁人看了很是动容。
小婶子张氏总跟着沈凉一块儿来,夏日潮湿,她把家中的床铺全部拆出来清洗了一遍,给他们换上她新织的粗布床单,夜里睡上去干爽凉快,无比舒适。
大房的沈全和沈正在村子里的溪水里捞了鱼虾,走几里地路送过来:“给二叔吃的,补补身子早些好。”
一次沈文跟沈持说起他们小时候,他比沈煌大四岁,但从小他受人欺负,都是二弟为他出头护着他,兄弟间很亲密,后来他们都成了亲,彼此有了各自忙碌的日子,这才看着疏远起来。
而沈凉,几乎是在沈煌的拉扯下长大的,没成亲之前在外头挨了打,欠了赌债,都是他二哥给他摆平,提起旧事,兄弟仨哭得跟什么似的,将这些年各房之间生的小嫌隙全都忘了。
沈持放学回家,听见父亲和叔伯倾诉过往,他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对一道来探望他爹的沈知秋说道:“阿秋明年县试下场?”
沈知秋点点头:“嗯,苏先生让我报名,我没什么把握。”
沈持想了想:“先前书院有几套题目,是夫子们自己出的,据说县试跳不出这些,等我有空了为你抄写一份。”
他原先和沈家一大家子住在一处的时候,除了对爹娘和妹妹沈月,对其他人,甚至沈山和老刘氏,都很冷淡疏离,从不觉得有多亲近。
“阿池哥,你很忙吧。”沈知秋拘谨地说道:“怎好耽搁你的时间。”
他知道沈持要考院试了,听他爷说阿池哥每天都挑灯夜读,万分辛苦。
“不碍事的,花不了多少功夫,”沈持说道:“我回头抄给你。”
他心道:往后,我会尽力扶持你的阿秋。
沈知秋谢了又谢。
到了六月中旬,进士文丛被外放来禄县当县令,他三十多岁,比起上一任县令陆沉来,他少年得志,二十多岁考中进士,被左迁贬官到禄县之前在京城当了多年的监察御史,他生得瘦骨伶仃,据说却有着一身傲骨,说不好听点儿就是怼天怼地,非常会得罪人。又没有人捞,官途只好往下走。
他来到禄县之后,成日在县衙借酒消愁,几乎不处理公务,叫下头的官吏摸不着头脑。
一连消沉大半月,文丛振作起来,开始点卯上衙门值班。
第一天就点名:“沈煌?”
“本官未曾见过此人,为何每月支领俸禄银子?”他诘问县丞王大虬。
王大虬把山匪之事告之:“他是为了禄县百姓才和山匪结仇的,当初陆大人在世的时候,许诺把他调到皂班,许知州也晓得这件事,所以才留了俸银。”
“既这样,让他养好伤之后到皂班来当差吧。”文丛随口一说。
王大虬替沈煌谢过他,又转告沈持,让抽空去谢过文丛。
这日书院放假,沈持换上夏装,穿戴一新,到府衙去见拜谢文丛。照例先见到的是王大虬,老油条拉着他说道:“文大人早年考中进士,文章锦绣拔萃,万不可在他面前卖弄,记住。”
沈持:“多谢大人提点,在下记得。”
王大虬进去为他通报。
过了片刻,他苦着一张脸出来说道:“文大人说不见你,回去吧。”
沈持:“……”
送他出来,王大虬对沈持说道:“大人骤然贬官至此,胸中烦闷,一时不想见人也是有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持:“多谢大人宽慰。”
二人走了不多远,听见几名衙役凑在一处悄声议论:“我有个姨丈的姐夫的侄子在秦州府当差,听说咱们文大人在京城弹劾武信侯史家,这才被贬到咱们县来的……”
“武信侯是什么人?”
“被御史台弹劾的,十有九个都不冤,不过势头大,扳不倒罢了。”
“……”
武信侯史家。
沈持竖起耳朵。是不是他爷沈山认识的那个史家。
“武信侯你知道吧,史老将军,许多年前还领兵来过咱们临近的献县呢,”那位家里有七拐八拐在秦州府当差的衙役消息最灵通:“可惜天不假年,听说前些年战死在西南边关……”
武信侯是他战死后天子加封的。
史老将军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持微微惊愕失神。
“武信侯都死了,”有人不解地发问:“文大人还弹劾他作什么?”找为国捐躯的已故老将军的麻烦,活该被贬官。
那位小灵通拔高了嗓音说道:“听说史家一直是镇守西南边关的,武信侯死了之后啊,万岁又派他儿子去戍守,没过几年,儿子也死在那里了,只得又从史家挑了个能文能武的孙子……”
“文大人弹劾的是武信侯的孙子?”余下衙役一齐发问。
小灵通呷了口水,继续说道:“史家胆大包天,把天子挑的孙子……是少年将领给掉包了,让一个孙女充任去了西南边关……”
时任监察御史的文丛弹劾史家蒙蔽天子,视戍守边关之事为儿戏,由此列出多条罪状,在朝堂上发难。
但不知为何没有撼动史家,却把自己监察御史的官儿丢了,落到禄县来当县令。
王大虬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末了却对沈持笑了笑说道:“这些都是传言,当不得真。”
“那是,”沈持略略走神,施礼道:“在下告辞。”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史家的事,有的没的。
后来他爷沈山也听到了史家的一些风声,摇头叹息:“他们胡说八道,史家怎么舍得送女娃儿去戍守边关。”
至于史家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晓得。
六月底,青瓦书院快要放长假的时候,孟度带来了个好消息——当朝大儒王渊的得意弟子,贞丰四年,今年是贞丰十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开恩科时的状元郎,现任国子监博士,邹敏,即将在八月初赴秦州府贡院讲学,计划驻留三个月之久。
秦州府学子都想法设法要去听他讲学, 哪怕预计花费不菲也在所不惜。
孟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青瓦书院要到十个去省城贡院旁听邹博士讲学的机会。
沈持是上次府试的案首,自然要占一个。
岑稚、江载雪和裴惟虽未能如县试那般稳稳钉在甲榜, 但也取得了比较靠前的好名次,又占去三席。
余下六人, 也都是夫子们精挑细选出来的。
得知要去秦州府贡院听课,他们一开始很忐忑不安。
孟度后来说了一句话:“各县、州府的才子云集贡院, 你们去见见别人的学问深浅,才知自己的不足。”
“再说了, 也就三个月的时间, 入冬后你们就回来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
“资费盘缠全都由书院出,你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孟度近来出手格外慷慨。
沈持他们在他的劝说下终于下定了去贡院旁听邹敏授课的决心。
敲定此事后, 青瓦书院开始放长假。
沈月所在的女私塾也随大流停课放假, 为了更好地让沈煌下地活动筋骨,一家人回到没玉村。
沈持给沈山老两口, 大伯、三叔, 还有家里的小狗旺财都买了东西, 沈家人欢天喜地,都说阿池有出息了。
得知沈持要去秦州府贡院听国子监博士邹敏讲学,沈山觉得孙子师从名师学习,考中秀才的事稳了, 激动得一夜都没睡着觉。
大房和三房有眼馋有小九九, 同样一夜没睡。
他小婶子张氏跟沈凉咕哝:“阿池要是去省城贡院, 一走仨月,那青瓦书院食堂的好处,是不是就占不着了?”
每次的饭菜、纸、墨、灯油……好家伙, 算下来不得好几两银子。就阿秋在苏家私塾这几样的花销,一年少不得五六两。
这等好事,沈持一走占不着了,他们沈家得填个人上去吧,不能白白便宜别人。
大房的杨氏也私下里向沈文抱怨:“书院的食堂赚很多很多银子,都是阿池给赚的,他这一到贡院去,都留给别人得了。”
沈文是个老实人:“你可别跟着三房给阿池找不快,以后他中了举人老爷,沈家都得仰仗着他。”
别叫沈持寒心。
杨氏委屈地说道:“老二躺在床上不能动,老二媳妇顾不过来,每次有事我二话不说就过去帮忙照顾沈月,我怎么让阿池寒心了。”
沈文:“这就对了,咱本来是长辈,该疼小一辈的。”
杨氏不满地哼了哼。
大房和三房都打上了青瓦书院食堂的主意。妯娌俩先到老刘氏跟前吹风:“阿娘,咱们沈家的生财路子,可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老刘氏:“那可不?阿池去省城贡院,那份好处不能抹了。”
俩妯娌狠命点头。
杨氏说道:“阿大和阿二在苏家私塾念书,念不出什么来不说,还平白花了吃饭、买纸买墨的银子,一算倒不如去书院念书呢,等七月底我给他哥俩儿去书院报个名,不去苏家私塾念了。”
“阿秋死心眼,我前年就想让他转去书院念书,他不肯,”张氏也道:“不知道苏秀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阿大和阿二去了,”杨氏说道:“阿秋说不定就肯了,他们哥仨儿相互壮胆儿。”
沈家人为沈持去贡院听课的事开心,又为阿大他们仨换去书院的事发愁,每日的说话声充斥着大房九岁的沈莹和三房六岁的沈知朵的耳膜。
沈莹看见沈月背着书包很神气,羡慕地说道:“要是我们也能去上学就好了。”
她也想像沈月和哥哥们一样去念书认字。
沈正听见,哼了声道:“上学有什么好的,天天往那里一坐跟听天书似的,时不时还要挨夫子的手板子……”
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莹听着眼圈红红的,跑到后院的角落里低声哭泣起来。她娘杨氏骂道:“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学,好好学针线才是正经。”
三房的沈知朵听见大伯娘杨氏的骂声心里难受:“大娘说的话我不爱听,阿月也是小丫头片子,二叔二婶怎么送她去上学。”
看看沈月这次从县城回来,梳着蒲桃髻,穿着新式样的衣裳,举手投足浸染一股书香气,像出身富贵的大小姐,和她们全然不同了。
沈知朵拿起镜子照了照,心中蓦地自卑起来。
张氏神情黯然,说道:“那是你二叔家发达了。”
能给沈月出得起那笔束脩银子。
沈知朵不说话,捂着眼睛低声啜泣。
夜里,沈月连说带比划把这件事告诉了沈持,她说,要是三姊妹能一块儿去念书就好了。
“你们私塾的女夫子还收学生吗?”沈持问她。
沈月点点头,吃力地说道:“女先深她愿意……看到女……都束……”
女先生愿意收更多的女学生。
沈持笑了,脸上的少年气张扬:“好,哥哥知道了。”
在家歇了两日,有人上门来找他,想求一只会憨叫的蝈蝈。沈持已经是童生,今非昔比,经他点药的蝈蝈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登门者带了丰厚的礼物,不止8文一只了。
老主顾推托不得,沈持只能应下。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跟着沈山到麦田里去捉蝈蝈。露水深重,爷俩坐在田垄上看麦浪,旺财追着细小的风撒欢。
沈山:“等你八月份去了省城贡院,得机会打听打听史家怎样了,我竟不知道史老将军他早就战死沙场了。”
老将军的儿子也没了,听人家说只能把孙女送去戍守西南,可见这些年过的不如意啊。
想来令人唏嘘。
禄县到底不如省城消息灵通。
“我会的。”沈持说道。
祖孙二人又坐了会儿,他又道:“爷,阿莹和阿朵也想去念书。”要让沈莹和沈知朵去念书,得先说动沈山。
让沈山跟大房和三房说。
不然,大房和三房是不会同意让女儿去上学的。
“想的美,”沈山张飞翻脸——吹胡子瞪眼:“她俩女娃儿读什么书,咱家的银子没地儿搁了?去扔那个钱。”
沈持:“爷,女娃儿念书也有用。”
“你看县城里头好多女娃儿在私塾上学呢。”
搬出城里人来一压,沈山语气没那么硬了,他揪起一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咂了砸:“阿池,不怕你怨你爷偏心,这几年阿大、阿二和知秋哥仨上学,时不时从你奶手里要钱,零零碎碎的,一个人一年十两银子都打不住……”
饶是这般,也没给他读出什么名堂来。沈山对那仨孙子有些失望。
更不要说再让俩孙女去上学了。
“阿月能去念书,”他说:“结交富家的小姐们,是享了你和你爹的福,阿池。”
沈莹和沈知朵没学上,是她们的父兄不争气,怪谁。
“爷,”沈持朝旺财招招手,叫它不要跑远了:“阿莹和阿朵念私塾的束脩银子,我出。”
沈山“咯嘣”一下咬断了狗尾巴草:“没这个理儿。”
别人家中都是女娃儿干农活、做针线,补贴家中男丁读书考功名,等男丁光宗耀祖之际,女娃儿们依仗门第嫁个好夫婿……男丁出头了送家中女娃儿去上学之事闻所未闻,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松这个口。
“爷,阿月自个儿挺孤单的,就当让阿莹和阿朵去跟阿月做个伴儿好不好?”沈持苦心相劝。
“今儿你就是说出花儿来,”沈山搓搓手,起身去给他抓蝈蝈:“我也不同意。”
沈持只好暂时作罢。
他往地里那么一钻,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青头蝈蝈:“阿池,拿着。”
沈持捏着它的脖子拿在手里一瞧,肚子大、翅膀小,“大肚小鞍,一叫半天。①”,一看体格就是只能持久鸣叫的好蝈蝈,忙用草串了,系牢靠。
日头上来的时候,沈持微微出汗。
他对庄稼地里快捷如春燕点水般,双手轻轻一扣一翻捉住一只蝈蝈的沈山说道:“爷,够数了。”
“你回吧。”沈山催他。
沈持拎着一串蝈蝈往家走,路过药铺,进去买了一些朱砂、松香等物,回去点药。
后头两日,老主顾们来取蝈蝈,熟识了,话也多起来。沈持挑沈山在家的时候,故意问人家家中的女眷是否上过学,读书认字否。
“女儿家也是要读书的,不过,咱们小门小户的嘛,上几天学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
“是啊,能识个字算个帐就够了。”
话题后来有点跑偏。一老主顾话多:“咱们穷乡僻壤不比京城人家的女子,家中是文官的要继承家学渊源,学得满腹经纶做才女,吟诗作赋的;家中世代习武的,要练一身武艺熟读兵书,用得着她的时候还得出征边关……”
这不说的是武信侯史家的事儿嘛。
县令文丛阴差阳错把京城史家的事带到了禄县,近来议论的人挺多。
沈持:“……”
沈山听得烦躁。
第37章
等老主顾们闲聊完一走, 沈持故意带着憾意大声说道:“爷,看样子女娃儿还是不要读书了,你看史家的女娃儿饱读史书, 却不得不去戍守边关,不如当个睁眼瞎在家安安稳稳的好。”
史家发生了什么变故外人不得而知, 但他们敢让女儿换上戎装去领兵,他心想:那小女郎一定是文武双全, 胆识过人。
不会是个草包。
不然就算史家敢送,朝廷也不会用这么个小女郎。
沈山立眉瞪眼, 作势要揍他:“不许说这样的浑话。”
小崽子你当我听不出你说的反话。
沈持嘿嘿一笑跑开。
点药的朱砂没了, 他跑到村头的药铺, 想买一包,掌柜拿出来之后, 他瞧着颜色不如先前的鲜亮, 拿手指抹了抹,亦不光滑:“掌柜, 这朱砂好像不比之前的货好啊。”
不过他也不是配药用, 就给蝈蝈点药来说, 好不好的没什么妨碍。
就这么随口说说。
“唉,”掌柜的叹了口气:“沈小郎君好识货,你大概不知道,上好的朱砂产自西南的黔州府, 这阵子朝廷在那边用兵, 暂时运不出来, 眼下只有这些次等货凑合卖了。”
沈持心中长叹,不知能说些什么:“……”
还好这不是生活必需品。
过了几日,沈月告诉他, 他爷把仨孙女叫到堂屋,给她们讲了史家女将镇守边关的故事,还领着她们去镇上买了笔墨纸砚,说了一番她们听不太懂的话。
沈持:“爷这是同意阿莹和阿朵去上学了。”
沈月听了高兴地跳起来。
给老主顾点完蝈蝈,七月行半。
有件事沈持想了很久,那就是几月前山匪之事过后,他猝然萌生习武的念头。
但彼时手头的事情太多,只能深深压在心底。这期间说服自己放弃又蠢蠢欲动往复数次,终于在这天觉得非行动不可了。
他去紫云观找邱长风,道长似乎又道骨仙风了些——瘦了。而且还很大的火气,不知是被谁给惹到了,见了沈持,白眼一翻:“你来做什么?”
“我下个月要暂时离开禄县去省城的贡院听邹夫子讲学,”沈持说道:“来跟道长道个别。”
“空手道别?”邱长风还在气头上。
“城北有一家江南菜馆,”沈持早有准备地说道:“各色江南菜一应俱有,道长要不要去尝尝?我请客。”
邱长风:“有好酒吗。没有不去。”
“……”
沈持闻到了观中一股刺鼻的味道,比较熟悉,是硫化汞——朱砂被加热的味道,他给蝈蝈点药的时候也会产生类似的极轻微的气味:“道长,炼丹炉炸了?”
邱长风没好生气地“嗯”了声。
他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想炼一锅丹药,可开火没几天炼丹炉炸了,险些没把他给炸飞,这丹是炼不成了。
也不知是禄县的风不行,还是水不行。
沈持:“……”
很正常吧,他记得火药不就是炼丹炸炉的意外发现嘛。
“不提了。”邱长风摆手道:“你方才说,请我吃江南菜?”
沈持:“道长,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打了过来给道长品尝,不好吃明日我再换别的馆子请客,如何?”
邱长风斜眼看了看他:“臭小子,说吧,我觉得你找我不单是告别,可能还有事。”
有点过于殷勤了。
沈持:“道长,你看我这不是要去贡院嘛,我怕出门在外被人欺负,想学点拳脚,道长……”
科举之外,他还想习武,一来为健身,二来嘛,往后走出禄县,甚或秦州府,冷兵器时代蟊贼匪徒不绝,有武艺傍身总是安心些。
不容易吃亏。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许久了,只是才腾出手来付诸行动。
沉默,沉默。
邱长风抬起手指指门槛,让沈持滚出去。
明明他懒得动弹,还来找他做师傅习武,许愿请到别的地方去。
又一阵硫化汞夹杂着别的什么气味扑进鼻中,沈持捏着鼻子,依照上辈子半瓶子水的化学常识,心中有个猜想:“道长,我大概知道你的炼丹炉为什么炸了。”
“你说说?”邱长风对他的这句话兴致盎然。
沈持:“道长,我猜的,不一定对。”
“你快说。”邱长风给了他一个“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眼神。
“道长炼丹,”沈持说道:“是否要用大量的朱砂?”他根据上辈子所学的化学知识和方才闻到的气味推测。
邱长风:“那是自然。”
“没有好朱砂,”沈持把他给蝈蝈点药的事情说了:“我从药铺买的朱砂都不算好的,更不要说道长用的朱砂矿了。”
杂质多,纯度很低。
不过他只是给蝈蝈点个药而已,对朱砂的品质几乎没有要求,但想来与邱长风炼丹不一样。
邱长风恍然:“怪不得,原来是被朱砂矿给坑了。”
他买的朱砂贵不说,还难以甄别好坏,劳心劳力,耽误他炼丹白日飞升。
看来日后要从外头买朱砂了:“小子,你知道哪里的朱砂好吗?”
沈持拍拍胸脯:“只要道长肯教我武艺,我会尽力帮道长找好的朱砂。”
他算是被沈持拿捏住了,不耐烦地说道:“行行行,教你,教你。”
找到炼丹炉炸了的缘由,他胸中的气顺了些:“习武比读书苦多了,你真要学?”
沈持怕他反悔,立即要给邱长风行拜师大礼:“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被道长一把薅起来。
邱长风眯眼看着他:“不用拜师,你要学,我便随意教教你罢了。”怕受了他这一拜,就要卖身了一样似的。
沈持不敢给邱道长压力:“好的,道长。”
邱长风往后殿一指:“眼下你先跟着邱长夏练练八段锦,祛病健身蛮好的,等你下次从贡院回来,晨起可跟着贫道练剑。”
邱长夏是他不知从哪里拐来的小道童,跟着他的姓取了名字,六七岁的小孩儿,看见沈持总咧嘴笑。
“你可千万别叫贫道师父啊。”他又强调一遍:“不然贫道不教你。”
沈持:“是,道长。”
邱长风这才有点满意。
那天之后,他每日黎明即起,从没玉村步行走到紫云观,和邱长夏打一套八段锦,邱长风坐在屋檐上,和脊兽肩并肩,看着他们动作实在不像话的时候,跳下来做个示范。
让他们跟着他重做。
沈持练了十来天八段锦,果然觉得神清气爽,筋骨结实了一些。
也到了该启程去省城的日子。
他又和江载雪、裴惟、岑稚碰了个头,约定七月底一块儿赴秦州府,各自相互提醒了要带的行礼之后,又各回各家收拾包袱。
沈持去贡院前一天,县太爷文丛罕见地叫人给他送来路费银子,说是每个学生都送了十两银子当作盘缠,并带话给他们要好好听邹夫子的课,莫错失了良师。
王大虬带着笑脸说道:“沈小郎君此去,一定能学得锦绣文章的精髓,后年定当泮宫折桂。”
沈持深鞠一躬谢过他:“多谢王大人吉言。”又说了些请他日后多照顾沈煌的话,他把文丛赠的十两银子如数放到王大虬手里:“家父这些年多得大人照顾,请大人喝酒。”
王大虬自然是推辞不肯受。
离家的头一天晚上,二更初。
三房那屋,张氏叉腰在训沈知秋:“阿秋,你能给娘争口气吗?明年要县试了,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下了,不用功不刻苦,怎么能考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跟大房二房闹了,只关起门来跟儿子闹。
低吼哭泣声把沈家白日里的喜气涤荡得一干二净,街坊邻居们被吵醒,都伸着脖子听她骂沈知秋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