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持牵着她的手走到里屋,让她坐下,他才说道:“三娘,没事的。”他贴近她,又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很快,我会送曹相一个只手遮天的权臣当当。”
把左相的权力都让给他,等他势如中天的时候,古代的君王与权臣,他们表面上君君臣臣关系挺好,实际上在看不到的地方处处暗流涌动,相互对抗、较量,角力,尤其是当权势大到一定级别时,君王指望他保持边界感那是不可能的,权臣不可避免会干预政务掣肘皇帝,和皇帝发生龃龉。
也许只有等到那时出手,将陕西府之事揭发出来——当然,前提是先要暗中查个明白,把证据攥在手里。
直至当皇帝觉得曹慈碍事不顺眼的火候时,他才能借皇帝的力或者说他与皇帝合力一击即中,打得曹慈倒下再无翻身之力。
如今那头还未有眉目,他自是不动如山。
史玉皎似乎懂了他的打算,掩面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忙你的去吧。”
第252章
沈持等她睡下后先去宴室, 进去闻到里面隐隐的艾草的特殊气味,婢女小红说每天熏一遍,保证室内清洁无秽物, 木架上,一应待产的物品归置得整整齐齐, 可见下人之用心,他细细看过一遍后才去书房。
二更天夜色如银。
他坐在书案前陷入沉思, 脑中梳理着白天的事情,深深思索之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封信——挚友江载雪前往岭南, 请护之周全, 报酬高。
他答应过江载雨为江载雪周旋, 让其活着抵达岭南。
京城有很多镖局接这种活儿,他们手眼通天, 很有诚信, 只要出得起价格,定能给你办到。
写完之后放在手边晾干, 末了还未封缄, 他却又拿起来卷成细长的一支, 放在烛火上烧成了灰烬。
而后枯坐到三更初,他披上外衫走到庭院中,跟赵蟾桂说道:“明日休沐,你去备几坛好酒, 二百两两银子。”
“相爷, ”赵蟾桂们:“您要给江公子送行吗?”按照刑部的公文, 江载雪明日被押解去岭南。
他心里算着:咱家的账上也就只有二来多两银子了,这可真是舍得啊。
沈持:“嗯,你去打听一下他明日什么时候出城, 我去送送他。”
“相爷,”赵蟾桂说道:“您既然不沾手了,为何又要给他送行呢?”
要是被那些御史看到了,又要上蹿下跳大肆弹劾沈持。
沈持:“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去办就是了。”
殊不知,他就是要大张旗鼓给江载雪送行,进而送个把柄给御史甚至曹慈他们,他甚至盼着他们在朝堂上骂他骂到天昏地暗,别留一点儿情面才好。
赵蟾桂不解地说道:“是,相爷,我这就备好东西,明日一早去打听江公子的行程。”
沈持安排完这事儿这才慢悠悠洗漱就寝。
而同样在京城的曹家,大气恢宏的相府之中,曹慈亦未眠。
他坐在太师椅上,回溯这阵子的“战绩”,裴牧被贬至眉县,冯遂去官,孟度跌落,加上之前被他排挤到礼部的林瑄,被罢官流放的江载雪,似乎将沈持在朝中的根基瓦解了多半,心中自是十分酣畅。
但他并没有因此得意,而是还在进一步筹算——怎么抓到沈持的错处,将此人彻底踩于脚下。
管家曹四看出了他的心思,提醒道:“相爷,咱们若是将六部的大权抓在手里,不用咱们寻姓沈的不是,六部的人就能将他从左相的位子上拉下来……”
曹慈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何尝不知,将左右丞相的权势拢到手里才是上策。”
他手中的权力越多,沈持越没用,到时候不用他动手,自有雄心勃勃之人为了左相的位子而把姓沈的挤下去。
一朝发难必能将他置于死地。
一旦沈持不再风光,朝堂上他一人独大,到时候,不管将来谁当太子,雍王也好,宸王也罢,都得依仗他扶持。
思绪又回到了原点,曹家终其几代人所求的就是保住权势,为此,不得不牢牢押稳储君,不能出丁点儿差池。
不知盘算了多久,他才浅浅睡着。
次日清早,京城城门口。
沈持带着家仆从马车上抱下来几坛酒,他缓缓斟了一杯放在手上,过了半晌,不远处传来衙役们的吆喝声,抬眸一看,几个官差押着带着枷锁的江载雪走出来,他提袍上前,道了声:“江兄。”
有行人驻足:“咦,那不是相爷吗?”
虽穿着常服,还胖了一丢丢,但还是依稀可见当年他高中状元御街夸官时芝兰玉树的影子。
观者蜂拥而至。
江载雪发髻凌乱,胡子拉碴,肌肤苍白眼神萎靡,看见沈持后整个人忽然变得神采起来,怔了一瞬才开口说道:“沈相……”
沈持把手里的酒端给他:“我已着人接嫂子和小公子小女郎,江兄,你路上珍重。”
同时,赵蟾桂将沉甸甸的银子塞到领头的押解官差的手中:“这位大哥,请路上关照几位大人,不要让他们忍饥挨冻。”
有了这丰厚的打点,加上沈持亲自出面送行,押解的官差定会尽心护送——既得了实惠又能卖给沈相爷一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江载雪含泪饮尽那杯酒:“阿池,你也是……定要珍重。”说完洒泪辞别他而去。
围观的人看着他们这样,好多忍不住哭了:谁说沈相爷冷酷无情的……这不是挺有人情味儿的,自然也有说风凉话的:当时连捞都不肯捞一把,这会儿猫哭耗子来了……
不管怎样,沈持为江载雪送行的事很快轰动了整个京城。
御史大夫管聃听说后笑道:“来活了。”他非得大弹特弹劾沈持一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也顾不上休息,挥笔洋洋洒洒写了一本厚厚的奏折,连次日上值都等不及,就那样急急地送进了上书房。
而曹慈在家中听说沈持去给江载雪送行,惊愕了一瞬。
对于沈持的意图,他很快反应过来,吩咐曹四:“管大人在家中吗?你去给他说一声,不要对这件事做文章,更不要弹劾沈相。”
结果很快曹四回来告诉他,管聃弹劾沈持的奏折,已经送进宫去了。
曹慈登时冷汗淋漓:“……”
沈持为江载雪送行,于做官做人都无可指责,并无可弹劾之处,若你弹劾,那便是别有用心。
而且还这样着急,生怕皇帝看不出他的私心一样。
看吧,这么一来,以他对皇帝的了解,非但不会斥责沈持,反而适得其反会找管聃的麻烦。
用后世一句扎心的话来说,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
他只怕要被动了。
果然,次日上朝,皇帝压根儿没有过问沈持给江载雪送行的事,在他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反而是拿此大做文章的人,目的不纯,有借此排挤异己的嫌疑,当皇帝的本来玩的就是一手重臣之间的相互制约,他不允许权力的天平倾斜到任何一方,因此接下来在管聃弹劾户部关于案比的事进展太慢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话:“沈爱卿,户部你熟,你来说说,事情进展因何如此缓慢?”
跳过户部,直接去问沈持,那意思:朕给你搭台子了,还不赶紧打回去?
沈持不紧不慢地说道:“回陛下,六年前的案比耗时长大八个月之久,再往前翻,十六年前那次耗时有十个多月,如今朝廷连年四海清平,百姓添丁进口,比之六年前人口数多了四十余万,自然要耗用更多时日……”
一番辩白既说清楚了案比原本就是件耗费时日之事,又奉承了皇帝。
皇帝听后看了管聃一眼,又转向曹慈眼神威压感明显:“曹爱卿,沈爱卿说的没错吧?”
那眼神让曹慈心惊,连忙道:“沈相所说确实如此。”
心中恨不得给管聃一个嘴巴子,这个蠢货。
然而他来这么一出,和前头接二连三的事情串起来看,朝野上下反应过来了,谁跟沈持走得近,谁就等着倒霉吧,还是投在曹慈的门下安稳。
人哪有不趋利的,于是之后曹家门前车水马龙,沈家则冷落车马稀。
外人看,大抵是沈持也心生怯懦,除了每日忙碌户部的案比之外,其他的事也不管了,全都由右相曹慈做主,曹家越发炙手可热起来,权力也越来越从左右相平分到逐渐往他手中倾斜。
尤其是他举荐亲信萧必鸿出任吏部左侍郎之后,掌管了官员升迁调动,愈发权势熏天。
而沈持,似乎眼中只有枯燥的案比,忙不完的这个。好似权力不权力的无所谓,反正级别待遇在这儿搁着呢,日子倒也过得去。
他只冷眼看着曹慈疯狂攫取权力,不动如山。
到了八月十二夜里,明月清辉似水,沈持还未就寝,听见宴室里头传出动静,他连忙披上外衫走过去:“三娘?”
前几日史玉皎觉得自个儿快要生了,就搬到了宴室去睡。
“气死老娘了!”里面中气十足一声骂,接着那个身影风风火火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长矛,沈持扑上去想抱住她:“三娘,你……”
跟在身后的婢女子苓说道:“稳婆说胎儿还未入盆,还有得等。”这都距离算好的临盆日期过去足足有六七天了。
沈持:“三娘,听大夫的,再等等便是。”他心中的焦急不比她少。
“我动一动,”史玉皎根本不听他的劝,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去了后院:“再不生我要憋疯了。”这么多人看着她,让她天天慢慢走路,慢慢坐下,不,根本坐不下,只能半躺着……简直是上刑。
她脚下生风,脑中想起当年戍守边疆时候策马跃起,长矛如龙,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敌军的哀嚎,所过之处,一众兵卒纷纷倒下,血溅当场,顷刻间尸横遍野。
那多快意。
比生孩子好受多了。
忽然间腹部跳出来一阵钝痛,本能告诉她,要开始生了。
她当即收了长矛,跟沈持说道:“扶我回去。”
沈持看她脸色倏然变白,慌乱之中伸出手打横将人抱起来,一边快步往宴室走一边叫人:“赵大哥,春花、小红,你们快去请孟夫人来,还有,之前把说好的大夫、稳婆,全都叫来。”
下人们立即奔出家门去找人。
将军要生了!
第253章
不出一柱香的工夫, 乐莲舟、大夫、稳婆刘氏、宋氏还有沈家的亲家史二夫人、舒家的舒夫人、沈月婆母俩、出嫁的沈莹、沈知朵都来了,把前院站得满当当的。
乐莲舟带着稳婆进门后换了身清水煮过晾干的衣裳,又用猪胰子洗净手, 在温开水中冲了两三遍才到后院的宴室来。
进门后,又用炉子上烧着的几大锅热水将用具煮了又煮。
缓慢而无尽头的阵痛让史玉皎火大, 但她很快强迫自己适应了,还坐在秸秆铺就的床榻上同乐莲舟谈笑风生, 尽管一身身的汗浸衣裳,不得不隔一阵子便里外换一套衣裳。
乐莲舟带了京城新式样的头面和胭脂水粉来, 想让她看看打发时间, 哪知道史玉皎对这些兴致缺缺, 只礼貌地看了几眼就放下了。
沈家端来金豆让她数,她也嫌无聊。
沈持时而站在院中, 时而踱进宴室, 眼看着三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动静,问稳婆刘氏:“是不是头胎格外难些?”
稳婆回道:“相爷别急, 快了。”从她半辈子的接生经验看来, 史将军的产程算快的了, 半天时间就能生下来。
听见他在询问,乐莲舟从屋里走出来,安抚他道:“寻常女子生产,一天一夜都未必能生下来, 史将军体健, 会快些, 但少说也得半天。”
沈持:“……是,师娘,是我心急了。”
乐莲舟轻声道:“少安毋躁。”
沈持点点头, 想起孟度被贬官不久,他内疚地说道:“对不住,师娘,夫子是被我连累了。”
乐莲舟摇摇头:“宦海沉浮乃是常事,我和你夫子从未消沉抱怨过,你亦不必放在心上。”
沈持未说话,只对她深深一揖。
等待格外漫长难熬,他估摸着自己来来回回走了上万步,一看沙漏也才过去半个时辰。
这时候云苓稳婆宋氏从屋里走出来,面带慌张:“史将军说她要出去走走,相爷,您快去劝劝吧,到这会儿了动不得啊……”
要生之前的阵痛是最剧烈的,像一只脚踏在鬼门关里。
沈持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去史家,史玉皎抢了她兄长的孔明锁玩,之后时不时看见她摆弄,想是很喜欢的,他匆忙来到前院跟赵蟾桂说道:“去买十个孔明锁来,捡最难的。”让她玩以分散注意力。
赵蟾桂赶紧揣着银子去买。
沈持折回宴室,两个稳婆齐齐愣了愣:“相爷,夫人快生了,您出去等着吧。”当朝女子生产时一般不让男子在旁,怕见了血污冲了运势。
“我不在乎这个,”沈持快步走到史玉皎身旁,只听她白着脸说道:“这个痛法太折磨人了,不如给我一刀痛快的。”
“刘大娘说快了,”沈持握着她的手:“你试着深呼吸,放松。”史玉皎抓着他的手,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烦躁已达极限,他的骨头都快要折了。
很快十个孔明锁被送进来,别人看见后立即抬头看沈持:……这是玩儿的?沈相爷有点不靠谱啊。
都什么时候了!
沈持顾不上解释,他拿炉子上煮开的水烫了烫,一一擦干,拿到史玉皎面前:“三娘,来玩会儿孔明锁打发时间好不好?”
史玉皎紧皱的脸面在看到孔明锁时微微松弛开来,拿起其中一个横竖小木棍拼成的说道:“这个是‘莫奈何’吧?”
沈持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看着应该能拆也能装,于是忽悠她说道:“嗯,这是十个里面最简单的,你试试看?”
她拿在手上掰了掰,两三下没找到拆开的关窍——钥匙,急得又紧皱起眉头,疼得直抽气。
沈持拿起“莫奈何”,快速翻看一遍,找到一根短横木头,说道:“三娘,我猜定是这根,你试试抽出来。”
史玉皎半信半疑地用手指一勾,“哗啦啦——”,十几个被打磨过得方正的小木棍霎那散落在手边,解开了。
沈持将长短模样一样的分类,整齐地摆在二人面前:“试试拼起来?”他给出暗示:“三娘你看这四根最长的应该在四面支撑起本体……”
史玉皎竭力屏住越来越汹涌的痛感,在间歇的片刻迫使脑子清明起来,跟着沈持的暗示试了几次,竟拼成大半,她此刻似乎忘记了阵痛,专心致志地将最后三根木条卡上去,成形!
之后她轻笑了下:“这个简单。”
沈持从中挑了个最难的——大菠萝锁:“这个最难,要试试吗?”
史玉皎换了个半躺的姿势问他:“你会吗?”这时候她已经痛得头昏脑花,只是被玩心稀释得钝了些,才没那么发狂。
沈持:“摸索一会儿或许能拆了再拼出来。”
史玉皎拿起眼花缭乱的大菠萝锁看了看,塞到沈持手上:“你拆给我看。”
其实这个孔明锁沈持上辈子玩过,他当时研究了十多天才拆解明白,眼下为了牵扯住她的心思,故弄玄虚:“我来看看,这里……哎哟抽不动不对……”
好像真的是反复了几次他才找到钥匙旁边的那根小木条:“我猜是这根。”史玉皎思索片刻后笑道:“不对。”说完她伸手将旁边的小木条转了两下,抽出来,其余的木条先后散落……
但是拼这个最少要大半个时辰,新手则需要的更久。
史玉皎在阵痛中就拼得更慢了,纵然有沈持在身边耐心地提示,一个半时辰过去,也只拼了半块不到……
这时候刘稳婆过来将沈持请了出去:“相爷到外面站站吧。”
另一位宋稳婆抱着一张大红的床单:“史将军,奴婢觉得您马上要生了。”
史玉皎早已痛麻了,此时还能对他说道:“出去吧,一会儿生了叫你。”
他还在愣怔时,云苓一把将他推出门外:“相爷过会儿再来抱小千金。”
沈持:“……”
他看着宴室的门关上,头脑空白的站着,整个人绷得紧紧的。
渐凉的秋风从耳边拂过,南迁的候鸟拍着队从空中翩跹飞过,留下轻捷的身影,沈持绕着宴室小小的两扇菱花窗来回踱步,一会儿缓一会儿急……
焦急之中听见几声无力苍老的犬吠,沈持想起来了,旺财也在苦苦支撑等着看一眼他的侄孙女呢。他又在心里念叨起来:“老天保佑……”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一声急快的清啼如天籁之音般骤然传来,伴随着几个女人“生了”的高呼声,宴室的门打开了。
沈持风风火火地跑进去看他媳妇儿,却被刘稳婆一把挡住:“待史将军用艾叶水稍稍擦拭一遍换身衣裳相爷再过去。”
就是不让他到屏风后面去看史玉皎。
“是个千金。”随后,宋稳婆已用襁褓把婴儿包裹起来,而后用干净的绢帕擦去小东西头上的胎脂羊水等物擦干净,抱到了沈持面前:“长得真俊,跟相爷的眉眼一个模样。”
沈持看了皱巴巴的小家伙一眼,嚯,头发真黑,脸蛋真红,小手跟个肉球似的……
终于等到屏风后面拾掇好,沈持才得以见到史玉皎,他上前一把抓着她的手:“还好吗?”
史玉皎疲惫地说道:“我很困。”
一旁的乐莲舟用头巾帮她把长发拢起来,笑道:“我那会儿生了一天一夜,三娘还不到半天就生了,还是你身体骨儿好,比我少受些罪……”
“你等会儿喝碗鱼汤睡一觉。”早有赵蟾桂媳妇儿端了将将煮好的鱼汤来,等着给史玉皎喝。
乐莲舟见这里没什么事了,说道:“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叫散了都回家去吧。”让产妇好生歇着。
沈持起身出去送客,宋稳婆把他闺女塞进他怀里:“去让亲戚们都看看,都盼着呢。”
他接过去僵硬地抱着,走了两步竟说道:“子苓,去抱给旺财,不,去叫人把旺财抱来,让他也远远瞧一眼侄孙女。”那老家伙估计活不了几天了。
几位下人:“……”她们没听错吧。不过还是没敢拂他的意,忙叫赵蟾桂去抱旺财来。
小千金一出现在前院,众人都围拢上来,不敢凑得太近,停在看清楚脸面的咫尺外纷纷笑道:“生得多好啊。”
才落草的小小人儿眉毛是眉毛嘴巴是嘴巴的。
赵蟾桂抱着旺财,也跟着众人看了一眼,他伸出前腿,隔空摸了一下小千金的襁褓。
亲戚们不再驻留:“相爷啊,我们见过小女郎这就家去了,等洗三的那天再来。”沈持点头施礼,送客人出门。
转眼到了三日后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小千金洗三的日子。
前一阵子跟沈持有渊源的官吏接二连三失势,许多人对他避之不及,生怕祸事临头,是以这次赶上沈家的弄瓦之喜,来贺喜的官员也只寥寥数人。
但这天晌午,沈持正在招待亲朋好友,宫里头来人了,是临华殿的。
“恭喜沈大人,贺喜沈大人,”小太监丁二喜滋滋地说道:“德妃娘娘亲手给沈小女郎绣了几身衣裳,让奴才给您送来了。”
他将“亲手”二字说得格外清晰。在场的众人听得愣怔一瞬:德妃亲自绣的衣裳……只怕能有此殊荣的只有皇帝和宸王二人,不敢想象,这该有多贵重。
再次,若日后宸王登基,德妃当上太后,沈家小千金这辈子的泼天富贵稳了。
老天奶,这是怎样的好命。
正羡慕不已的时候,又听小太监说道:“这些衣裳啊,万岁爷瞧见都夸咱德妃娘娘手艺好呢。”
这话如惊雷一般炸在众人耳边。
莫非,临华殿给沈家送贺礼,是皇帝授意的?
他们猜的没错, 临华殿给沈家送贺礼一事,还真是皇帝点头应允的。
甚至是他提点郑德妃的。以郑琼向来淡淡的性子,是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送贺礼的。
大抵是最近右相曹慈风头太盛, 沈持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皇帝想要给他找补回来一些, 让左右两位丞相之间维持微妙的平分秋色,不至于东风压了西风, 亦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送来亲自绣的衣裳作为贺礼,却不是皇帝指定的, 她早有预备。本想着等史玉皎产后回宫来授艺的时候赠给她的, 哪知道提前派上用场了。
这么一来, 曹慈心神大乱。
他近来靠着根基翻云覆雨,在对付沈持的时候的确是节节取胜, 左相的大权一点点流向他手中, 沈持看似被他摆平了,但是得不偿失引来的了皇帝的敲打。让他不得不反思:这样嗜权很危险, 尽管皇帝比不得青史留名的贤明皇帝, 但绝不昏庸, 再这样冲下去会很危险。
他要缓上一缓。
于是让人备下厚礼到沈家去贺喜。
旁人一看曹慈都去沈家贺喜了,忙不迭跟风,也纷纷前去道贺,把沈家挤得水泄不通。
幸好沈家的亲家——史家、舒家的史、舒两位夫人能张罗, 这才在频繁的待客中做得滴水不漏, 将上门的每一位贵人都招待得极为周全, 没出任何差错。
一天下来,看着堆了半院子的贺礼,沈持微微蹙眉, 让赵蟾桂一一登记在册,日后都是要还回去的人情。
洗三当日的后半夜,终于送完宾客后,沈持他娘朱氏洗净手抱着小孙女在逗乐,忽然提醒道:“阿池,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沈持这才想起来,他三日龄的闺女还没名儿呢,于是抱着小丫头去问史玉皎:“三娘,想给咱们女儿取个什么样子的名字啊?”
史玉皎在喝红糖益母草水,闻言说道:“你拟几个来,我选选。”
沈持说道:“我早先粗略想过一想,拟了‘若渝’、‘明彰’、‘赤华’,‘平太’……等,你有喜欢的吗?要是没有,我再去翻书想想。”
“‘若渝’,可是出自《道德经》中的‘建得若偷,质真若渝’?”史玉皎问他。
沈持:“三娘博学,正是这句。”
他以为她中意“若渝”这个名字,哪知她却指着“明彰”二字说道:“同是出自《道德经》中的‘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是吧?”
此句有戒浮躁,清醒谦逊之意。
沈持:“嗯。”
史玉皎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这两个字大气,期望之意也好,就‘明彰’吧。”
沈明彰。
听着尚可,沈持说道:“若哪天灵感乍现想出更好的来,再改就是,”他看着女儿的目光带着慈祥:“乳名叫‘八宝’怎样?”
史玉皎“噗嗤”一声笑了:“好好的闺女为什么要叫‘八宝’,想喝粥啦?”
沈持嘿笑道:“非也,非也,是八月出生之宝贝的意思。”
史玉皎:“……”行吧。
“还有啊,这时节京中八宝花开得团团簇簇,满目红云,我也希望闺女前程灿烂绚丽……”沈持又解释道。
史玉皎又笑:“干脆叫‘八宝花’,不用省那一个字。”
沈持:“……”“花”字用在名字里很容易显俗气的。
“叫‘娇奴’吧,”史玉皎想了想说道:“到底是个女娃儿,大名大气些就够了,乳名还是要求一个‘娇’字的。”
沈持:“好,好听着呢。”他两个人一起看着襁褓里睡得香甜的闺女,一个喊“沈明彰”,一个喊“娇奴”,乐了好半天。
曹慈带头给沈家送了贺礼还不算完,他进而开始约束并收敛门生故旧的行径,让他们把捞权捞财的手收一收,在外也不要太嚣张,生怕被皇帝盯上并揪出来,借机打压他。
但是尝到了作威作福甜头的那些人,又岂是一句劝告能收手的,依旧我行我素,骄横跋扈。
曹慈的亲信萧必鸿坐上吏部左侍郎的位子后,不以才择吏,而是重资质、亲疏,凡是讨好巴结他的人都得到了升迁和重用,而那些刚正清贫的翰林院士子因不愿意逢迎而升迁无望,他们颇为不满,联名上奏皇帝,控诉吏部任人唯亲,有结党营私之嫌。
萧必鸿这个人呢不但和曹慈关系好,早年更是把皇帝哄得舒坦,听闻风声并没有太当回事,不做过问。
眼看着曹慈在朝中的势力日益膨胀,沈持则摇摇欲坠,有人在心底看好戏,也有人捏一把汗。
大抵是天意助沈不助曹,八月底九月初,皇帝去祭祀了一次宗庙,他看着多数在六十岁出头仙逝先帝们,尽管他身体尚可,却也有种不得不做好后事之忧,流露出立太子的想法。
但是他还有些犹豫。自从萧福满抓阄抓到了宸王的封号后,朝臣们心中暗暗在想皇帝的心思可能在宸王身上了,对郑德妃母子是刮目相看,想巴结他们的世家如过江之鲫。他看着十来岁的宸王,心道:被奉承的多了,难免养成骄横的性子,于江山社稷不是幸事。
于是他心生一计,命皇子们尽数迁到东宫去念书,由薛溆、徐照真等翰林院学士轮流授课不再分各自的太子太傅,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让外人看不出他带诸皇子任何区分。
这下朝臣们又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以为皇帝还在皇子之中挑选,毕竟,也挑了这么多年头了,急什么。
龙体欠安之后,各皇子、后宫嫔妃轮流侍疾。
其中以周淑妃来得最勤,侍奉汤药也最细致,极为尽心。一次皇帝心血来潮叹息:“你入宫陪伴朕二十多年了吧,倘若到了那一日,朕还真舍不得你呢,淑妃。”
周淑妃跪在龙榻前娇声嗔怪:“万岁爷只是微染小恙调理两三日便好,莫要说这种话,叫妾听得心惊肉跳的……”说完她低声啜泣起来。
皇帝无端笑了:“朕不过开个玩笑,你哭什么。”潦草地哄了一哄她。
隔了一日郑德妃来侍奉汤药,寝殿中的药味和皇帝倏然衰老的气息熏得她头昏脑胀,她强压着不适,柔情款款伺候在龙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