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沈家不一样,去年添了个千金,全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亲朋好友往来,欢声笑语不断。
沈明彰满百日了,吃得胖嘟嘟的,脸蛋又白又粉,眼睛又黑又亮,总是弯成月牙逗大人笑,手里抓着她娘亲小时候的各种金刀鞘玩,小小丫头脾气不大好,只爱听好话儿,夸她的时候她乐呵呵的,一旦你说了不好听的话,比如说她拉屎臭,她会挥着小拳头捶人,砸中就是一个大大的红印,很疼的。
然而沈持时常被她砸了满脸都是还乐此不疲。“你莫要从小惯着她,”朱氏看不惯他:“长大养成骄纵的性子不好。”
沈持听见了依旧我行我素,转头回去不知跟闺女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又挨了一通小拳拳。
他还笑得很开心:“闺女能打。”
史玉皎:“……”算了,不理他了,这人近来有点疯魔。
消遣几日后到了正月初七,京城各衙门开印,百官上值,开始办差。
朝中最头等的大事是宸王加元服礼,定在正月二十一,礼部正在按部就班着手中,沈、曹二人则一一把关加元服礼的流程、细节等事情,至前一天终于精心筹备完毕。
二十一日早朝之上,加元服礼开始。奏大雅乐后,礼部侍郎林瑄奉旨宣读皇帝亲自拟的《为宸王加元服庆赐诏》,“宸王以守器之重,有成人之量。属阳和肇岁,甲子惟日,加乃元服,循於旧章。①……”到底是亲儿子,夸起来毫不惜词儿。
群臣肃然屏息凝听。
年仅十一岁的萧福满身穿玄黑金线绣龙爪的冕服,上玄下明黄,在礼部的指引下,一步步行了礼。
一些赤诚之臣见他生得结实,且老成有威严,喜极而泣:“国本稳固,国本稳固……”
嘈杂的一声声让曹慈头晕目眩,险些在朝堂上吐出一口血来。
最害怕当属刑部尚书刘渠,他不知道他给曹慈做的事情有没有被沈持等人清查出来,如芒刺背,惴惴不安。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也快没有了,宸王萧福满加元服礼成的次日,大理寺卿柳正率先在朝堂上发难,诘问当时刑部办理通州府大员贪赃窝案的证人柳氏何在?
刑部尚书刘渠支支吾吾:“……一个柳巷女子,本官怎知她的去向,或许受了罚,在哪里做苦工吧。”
“哼,”柳正冷笑一声:“本官怎么听说养在京郊的一个田庄上啊?刘尚书。”
说完他不再看刘渠,而是接着奏道:“陛下,臣昨夜已将柳氏请到了大理寺,据她所说,高骜从未给过她什么账册,真正的账册藏在高家的地窖里头,由冯遂暗中查找出来,元日那天送到了本官手中,而刘大人所说刑部从柳氏家中搜查出来的,只能是旁人伪作的。”
说完呈上冯遂带回来的通州府账册:“请陛下明鉴。”
去年十一月间冯遂从陕西府乔装回京,到了通州府之后他买通了当地的地头蛇混子,得知有人在那里蹲他,大抵要要他的命……跑来不及了,他们一行人急中生智躲进了被朝廷查封,已荒草凄凄黄鼠狼出没的原同知高骜的家中,白天藏在犄角旮旯不出来,夜里装神弄鬼出去寻点儿吃的喝的……
偶尔放松一小片刻,他将高宅的角角落落都翻了一遍,几个月前他来通州府办案时就打算搜一遍高府的,奈何当时刑部来的太快,他根本没来得及……
也许是直觉往往是对的,他在高宅躲了一个多月,跟院子里的母黄鼠狼都厮混熟了,彼此看着颇为顺眼的时候,才在地窖里一个石头凿出的匣子中发现了这本油脂布包着的账册,打开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大太监丁吉接过去,拿到御前给皇帝过目:“笔迹相似。”
礼部尚书李叔怀提醒道:“陛下,国子祭酒邹大人最擅辨别笔迹,只要请邹大人来仔细对比,必能分辨真伪。”
皇帝:“嗯,请果子祭酒邹子溪来,让他好好辨辨笔迹。”
为了不出差错,国子监甚至拆开了当年高骜考中进士的试卷墨卷,这个真实无法作伪,对比两份账册之后,邹子溪说道:“这份柳大人手里的账册,与高骜的笔迹一致,而刑部判案用的那本,似乎是有人模仿他的笔迹写就的。”
再对照柳氏说过从未交出过账册之类的口供,账册从哪儿来的不言自明。
皇帝动了动唇:“……”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堂堂刑部竟在他眼皮子地下耍这样的技俩陷害良臣,可恶至极。他沉声道:“高骜家中的账册上有无江载雪等人同流合污的记录?”
柳正:“并没有。”
皇帝冷笑一声:“好啊,刘爱卿,好的很……”他不想跟刘渠废话,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羽林卫会意,悍然上前扒了刘渠的官服,将他押往殿外打了三大板子,而后交给大理寺详审此案。
又下旨命此前被贬官的冯遂、孟度官复原职,回到大理寺。
当日下朝时,皇帝深深地看了曹慈一眼。
曹慈的心骤然坠入深渊,打着冷颤跟去上书房,在门外脱去官服,跪着挪到皇帝跟前:““圣上,臣该死,不用他们弹劾臣,臣自个儿告诉陛下罢了。”打感情牌来了。
曹慈从前几天妄图保全翻身到此刻只求能保命。
皇帝微愣:“从心啊,”曹慈字从心:“朕与你认识十四多年了,你我君臣这么久的缘分,实在是难得,到底没有善终给史书留一段佳话啊……”
曹慈跪在他脚边痛哭流涕:“罪臣共敛财一千六百万两,愿尽数送给陛下,求陛下留臣一命,有生之年还能看见陛下治理之下的人间烟火。”
皇帝老了难免心软,但在听说一千六百万两的时候着实惊了惊,他连六百万两都不敢想,没想到前面还得加个一千,真让他刮目相看。
“纵然朕想保你一命,”皇帝摇摇头:“只怕有个人不肯,你还是去找他吧。”
如果沈持留曹慈一命,该怎么向天下揭发这个案子,轻重如何,他应该有所衡量,他也不知沈持是要一举置曹持于死地还是……只将他逐出朝廷便罢手。
曹慈叩头:“多谢陛下,臣这就去求沈相。”
沈持接到一封从岭南来的信,信中的字迹飘忽无力,写信人必是病了,手握不稳笔的情况下才会有这种情况,他心中大惊,一目十行扫过去,是江载雪的,他说岭南瘴气重重,他抵达四个月来一直缠绵病榻,又不知得了什么病,双目视目模糊,几乎看不见东西……
他说趁着他还清明,抓紧写封信告诉沈持,他被流放是自己疏忽没有防范着了小人的道,他并不怪沈持,也请沈持不要自责……
沈持拿着信的手微微发抖,急问送信之人:“请大夫看了吗?”
来人摇摇头:“当日所带银子都打点了人,身上留的勉强够口粮……”为了不让家人操心,他没有写信告之家人,江家还不知道此事。
沈持听了眼眶通红,立即让赵蟾桂把他新年的俸禄拿出来,又凑够一百两,让去找最快的镖局送到岭南给江载雪用,并嘱咐他一定要找最好的大夫医治眼疾。
看完信再站起来时,他的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般,走一步挪一步。
夜间,曹慈一个远房的侄女婿国子监司业李隽来访,开门见山道:“曹相托下官来通个话,他说他愿将家资悉数献给圣上,想乞一命安度残年。”曹家托他当传话筒来的。
沈持眼睛红红的,他丝毫不加掩饰:“李大人,在下刚收到江载雪的来信,”他将那封信展开:“请李大人过目。”
李隽是个读书人,还算有些良知,看了一遍默然良久:“下官实在找不出话来说了,打扰沈相,告辞。”
沈持抬手作揖:“李大人好走。”
李隽离开沈家后给曹府画了一个剥卦送进去,《周易》中,此卦象为坤地艮山,山高地低,山之土石剥落而下,如秋末树叶凋零,草木枯萎毫无生机,是个死卦。
告诉曹家沈持决不会手软。
看到剥卦后,曹慈又弯腰吐出一口血来。
“那本相便与他同归于尽。”他发疯一般取下墙上的佩剑,目眦欲裂:“明日去上早朝,家丁跟随我,见了姓沈的便杀!”
只不过他再没有机会等到清晨的五更天去太和殿上早朝了,因为当夜,沈持进宫去面圣回来后,新月娟娟的三更末,大理寺卿柳正、少卿冯遂等人带着上百名衙役层层围住了曹府。
一同前去的大理寺丞孟度手里恭敬地举着一道查抄曹府的圣旨。
第258章
被马蹄声惊醒的京城百姓点燃烛火, 一家家一盏盏很快亮成一片,京城里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热闹了,好事者披上棉袄, 不管初春寒风料峭,竟纷纷爬上墙头伸着脖子朝曹府的方向张望。
偌大的曹府里黑灯瞎火, 不见一人乱窜,亦不闻一声哭喊。曹慈微微佝偻着背, 让曹四提着一盏琉璃风灯,一步一步从内院走到正门口, 打开朱红色的厚重大门, 他拢了拢大氅站定, 目视着柳正说道:“哟,柳大人。”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 受人奉承仰视惯了, 纵然从云端跌落,面上也竭力维持着矜贵。
柳正公事公办地一拱手说道:“本官奉旨前来办差, 若有得罪之处, 还望曹相海涵。”说完他微微偏脸看了一眼孟度:“孟大人, 宣读圣旨。”
孟度卷了下衣袖,阔步上前展开明黄色底的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曹慈因劫掠民财, 祸国殃民, 朕不得不为之。今令抄家, 以示威严,以正视听……”
他读完,曹慈跪俯在地上哑声说道:“柳大人, 曹家所有财产皆封存好并已造册,请如数带走就是。”
柳正又道了声:“得罪了。”手一挥让冯遂带人进宅清点。
查抄曹府很顺利,到次日晌午时分便已完毕,大理寺调来马车,将曹府的财产装箱,一一运往朝廷的府库,之后将曹家一众老小收监,再马不停蹄捧着账册进宫复命。
上书房内,重臣咸集。
皇帝翻了翻柳正呈上来的账册,半尺厚的线装本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玉石香料……冷笑道:“曹慈忙忙碌碌一辈子,倒给朕做了嫁衣裳。”
曹慈跌倒,天子吃饱。
“朕前些日子手头紧,连修建寝陵的黄肠题凑都没舍得买呢。”自打他登基之后就开始选址修建寝陵,修修停停至今尚未完工。
当皇帝的都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带进陵墓,预算从来都是上不封顶,多少银子都不够花的。想来曹家这点儿银子也就够买个黄肠题凑的,臣子们心疼银子,默不作声。
皇帝已经在想着征伐哪里的徭役让他们去砍伐柏木的时候,忽然听沈持不知趣地说道:“陛下,陕西府百姓被曹、聂二人联手掠劫这么多年,民生艰难,和不等大理寺查抄完聂晖的家,一并清算后返还给他们,比如说免除其三年或是五年的徭役、赋税,臣恳请陛下以民生为重,勿在寝陵上过度奢靡。”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从未听说过贪官在地方上所贪的银子还要吐还给百姓的,闻所未闻。
皇帝看了他一遍又一遍,目光微微泛凉:“沈爱卿就这么看不得朕用上一两个钱吗?”
沈持丝毫没给他留情面,几乎是针锋相对:“陛下,人死如灯灭,当年汉武帝驾崩之时将汉王朝三分之二的财富带进了陵墓,然而茂陵却未经几年便被盗了,他精心积攒的东西全肥了盗墓贼,臣未闻登仙之人能享用凡尘之物的,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盯着他冷哼一声。
户部尚秦冲和经年为朝廷拆东墙补西墙,最怕花钱,也跟着说道:“陛下,臣也未闻天下有不掘之墓,拿陕西府百姓的膏脂以待盗墓贼,何不如沈相所说,还于陕西府百姓,这样一来,青史必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人感念陛下恩德,岂不是乐事?”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试图像在早朝上一般俯视他以增强自己的威压使人屈服,但沈持这根犟骨头哪里肯,依旧说道:“陛下,臣不为一己之私,只求陛下为百姓考虑一二。”
从最新的案比数据来看,陕西府在聂晖主政年间是历年人口增长最缓慢的,其民间溺毙的女婴不计其数,卖儿卖女之家多如牛毛,远高于其他地方。可窥见百姓生存之难。
皇帝不太听得进去,怒道:“朕……都退下吧。”把他们撵出了上书房。
沈持顾不得想是否得罪了皇帝,他急急去问大理寺卿柳正:“朝廷送往岭南的圣旨多久能到?”通州府一案查清楚了,皇帝命下旨命江载雪官复原职。
柳正面色微微凝重:“沈相啊,那个地方太远了,少则二十多天,慢的话……得一个多月啊。”
沈持眸光一滞,谢过他匆匆往宫外走去,边走心中边念叨:载雪兄,曹慈倒了,通州府案件已了,消息比书信传得快,你应当很快就听到了吧。
曹家事发,京城街巷之中有人哭哭啼啼疯癫无状,有人拍手称快,称上二斤小酒庆贺:“瞧着沈相爷顺眼,曹相爷唉哟,到底是贪了些……”
沈持步行往家中走去时,能偶尔听到一耳朵议论。
“来了,来了,”他经过时,那些人坐在茶楼上探头往下看:“咦,沈相爷好像清减了,真别说,这身段远看跟二十来岁的少年书生似的……”
有人的视线追随着沈持,等他走近了才摇摇头,一脸严肃地道:“沈相爷何止是消瘦了,你看他那双眉凝的……心事重重啊,自是比不得咱们无官一身轻的……”
这些人的眼睛最是毒,的确,沈持已经一连数日没怎么睡得着觉了,每每一入梦总会梦见江载雪,梦见幼时初见,他翩翩少年小公子的温润模样……醒来后看着窗外春风陌,明月天,不禁焦急地算着送信的人何时才能抵达岭南,快些,再快些……
两日后,皇帝总算是相通了,在早朝上说道:“朕想了想,既然曹、聂二人所贪之银两皆出自陕西府,便如沈爱卿所提议,免除该地两年赋税徭役吧。”
众臣一怔,而后跪下高呼皇帝英明。
沈持在心里算了算:曹、聂从陕西府攫取的远不止两年的赋税银子,皇帝这是不肯吐出来了……转念一想,皇帝到底是妥协了,总归没有全吞,他还是见好就收吧,遂没再进言力争更多。
“如今陕西知府犯事,”皇帝对他的知变通很满意,又说道:“吏部呢赶紧择一人前往就任,抓紧安抚好当地百姓,别叫出乱子。”
音落,众臣还在思索举荐何人,沈持快人一步上前奏道:“陛下,臣举荐眉县知府裴牧。”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皱了皱眉头,他是不喜裴牧的,但经曹、聂一事叫他知晓此人才干不可小觑,又听吏部尚书穆一勉、京兆尹温至二人齐声说道:“裴大人状元出身才华卓尔,又曾任京兆少尹,眼下即可赴任,再没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不少人也陆续附和。
皇帝想了好半天才不情愿地说道:“既然这样,先让裴牧暂代陕西知府吧。”
总算是松口了。
暂代没什么,沈持心想:以裴牧的贤能,早晚会成为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
他深信不疑。
曹家被抄的消息传到后宫之后,嫔妃、宫女纷纷以之为谈资,说曹慈的夫人王氏从前高傲,儿子又攀得高门,不怎么瞧得上她们,每次进宫都是昂着脖子走路,眼睛往天上看……先是絮叨一番风水轮流转,又唏嘘如今曹家的女眷沦落得只怕连民妇都不如了,成日里挂在嘴边笑话人。
唯有周淑妃浑身打了个冷颤,曹慈竟这么不中用,让一个年纪轻轻根基浅薄的沈持给斗倒了?
沈持……竟这般难对付吗?
她呆坐良久,不得不承认从前太轻看沈持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子了。
傍晚雍王来请安,周淑妃留他在庆春殿用晚膳,母子二人谁都没提曹家的事,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样一来,往后只要沈持在朝,太子只能是宸王,他们连想都不用想了。
周淑妃一想到日后要在郑德妃手里讨生活,低三下四给她请安,她的指甲蓦地掐进掌心里,鲜红的雪珠子迸出来,疼痛撕扯着濒临窒息的神智,又妒又恨,几要发狂。
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儿子听说当时父皇在病中问宫中嫔妃,他……之后她们该何去何从,”夹了两口菜便没了胃口,萧承彧搁下筷子,语调平平地问周淑妃:“母妃是如何作答的?”
他说得不甚清楚,然而周淑妃却立即回过神来,服侍他们的宫女早已退至珠帘外面,她说道:“本宫中规中矩回的你父皇,谁知郑德妃那个贱人……竟说万一有那一日,她要追随你父皇去地下绝不独活……一听就是虚伪的邀宠之言,偏你父皇就信了……”
姓郑的那个狐媚子惯会哄得皇帝团团转。
萧承彧挽起宽袖又重新拿起筷子用膳,直到吃了个七八分饱才彻底放下,用手帕拭过唇后才说道:“这事儿只咱们知晓无趣,母妃,是时候该传扬出去了。”
他狭长的眸子总是轻眯,叫人瞧不清眼底的喜怒。
周淑妃想了又想:“彧儿你是说……”她忽地一笑,伸出葱白的手指在桌面上写道:她既这么说过,又怎能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她有为你父皇殉葬之志呢。
待朝野都知道了,必会称颂郑琼的贞烈之心,日后皇帝一旦驾崩,由不得她,想认也得认,不想认还得认。
到那时,就算宸王登基为帝,殉葬了的郑琼不过空享太后的头衔,而她却能长长久久地享受太妃之天家富贵,谁又敢说她不是赢家呢。
周淑妃拿定主意,笑道:“彧儿聪慧至极,本宫明日便着手此事,你放心吧。”这次,她绝不会再失手。
周淑妃磨刀霍霍。
第二日, 庄王妃邓氏进宫来走动,到各处都坐了坐,与后宫诸贵人们说了会儿话, 出宫后带回去个令人惊骇的消息——郑德妃曾在皇帝面前起誓,要与帝死生相随, 活着的时候当比翼鸟,死后做连理枝, 绝不分离。
这事儿很快在京城世家的女眷之中传开了。有心善的贵夫人私底下惋惜地说道:“德妃娘娘才将将三十来岁吧……”而皇帝眼瞧着要六十的人了,一旦有个不测, 郑德妃岂不是要……殉葬?
“哟, ”也有刻薄的妇人听了微微扬高声调:“要不说人家德妃娘娘邀宠的手段高明呢, 嘴上这么一说把陛下哄得高兴,瞧, 人家儿子宸王殿下才几岁就行了加元服礼, 太子之位稳了。”
再瞧周淑妃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到底没给儿子挣上个什么, 说来说去的, 还是不如郑德妃会哄人。
“可不是嘛, 没人比德妃娘娘狐媚子的手段更多了……”
“这可不是说说罢了,”头先开口的贵夫人说道:“君前无戏言,难道说过的话还能赖了不作数?”
“看吧,这事儿啊郑德妃母子必是要赖掉的, ”不知谁家未出阁的女郎过来给夫人们见了礼, 插话说道:“到那会儿宸王殿下登基, 谁还敢提这事儿不成。”
你不提,我不提,就当从没有过这事儿。
“要这样, 庄王他们几位殿下能服气?”
女眷们回家后很快将此事说给了自家的相公,在朝为官的听了直皱眉:本朝帝王仁慈,从未有过生殉嫔妃之事,这不是昏君行径嘛,还得了,不少人上书询问皇帝有无此事。
皇帝也懵圈了,他和后宫嫔妃的榻间之话,怎么就传出到宫闱外面去了呢。只好硬着头皮跟臣子们解释:“你们听到的以讹传讹了,德妃不是这样跟朕说的,诸位爱卿无需多操心。”
按理说当事人都出来澄清了,这件事也该过去了,谁知道没过几天,竟然有人上书说后宫皇后之位空悬多年,请立郑德妃为皇后,乾坤俱全,阴阳调和,才能使社稷更加稳固,江山太平长久。
皇帝闻言心中一惊,毕竟郑琼出身太低,而且他都到这个岁数了,似乎也没有立皇后的必要,是以从未起过念头。
但被人一提起,群臣之中有人开始跟随:“请陛下立后。”他们并不是为郑琼说话,而是为了巴结宸王,毕竟,宸王当上太子已经是定数了,今日为他们母子说话,他日定会有投桃报李的恩宠。
于是开始起哄。
皇帝很头疼,淡声说道:“立后干系重大,朕要好好想想。”面上将这事儿暂且敷衍过去。
回到后宫后他琢磨来琢磨去,叫来丁吉问:“德妃倒是跟朕说过那样的话,只是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宫外反而知道了?”
偏又是在宸王行了加元服礼之后。再加上今日早朝之上时隔二十多年有人提出立后,事出反常。
丁吉应了声,退下后叫来几个干儿子,问风声是从哪里传出去的。几乎刨根问底,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才问出大概是从庄王妃邓氏进宫之后开始的。
“万岁爷,”神仙打架,他还是躲远一些吧,丁吉不敢再问下去了,直接告诉皇帝:“老奴听他们混说自打那天庄王妃来后宫走动了一趟后,宫外就开始风闻了。”
皇帝的脸色有点难看:果然,没有什么流言是无缘无故传出去的。再联想到前几日有朝臣冷不丁提出立后之事,他又想着:一旦郑德妃坐上后位,哪日自己归天,她更要践行自己说过的话追随先帝而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倘若她出尔反尔,宸王不知要被笑话成什么样儿。
两下里一印证,他便知晓了这一环套一环的事是个阴谋,后宫之中有人按捺不住又开始作妖了。
他叫来庄王两口子训斥道:“宫里听了什么闲话,自不必到外头说去。你二人也该长长脑子,别总是给别人当刀使。”
庄王妃吓得面如土色:“父皇,儿媳……知罪。”皇帝不跟小辈计较:“这件事错不在你,故意让你听去的人才可恶。”
庄王妃长跪不起:“谢父皇宽宥。”
皇帝摆摆手,让这一对蠢货滚出宫去。
宫外的风言风语还在沸腾,听得多了,皇帝极偶尔也在考量郑琼那番话到底是不是哄他高兴才说的,人老了疑心病重,难免想东想西的。
而偏偏此时,后宫刘太妃跟宫中小太监对食厮混的事东窗事发了,恰是周淑妃掀出来的:“当年刘太妃跟先帝爱得死去后来,先帝去后绝食沽名钓誉,这才几年就忍不了寂寞另投他人怀抱与太监对食欢好……”
句句刺在皇帝年迈的心上。他甚至想,要不成全了郑德妃。一来绝了母壮子幼的后患,二来,也可少了刘太妃这等肮脏事,叫人嘲笑他……
是以他再次去临华殿的时候,半开玩笑旧事重提,问郑琼还认不认这回事。
郑琼当时面对皇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试探,说出那番话是情非得已,本朝没有嫔妃殉葬的先例,彼时她也不会以为皇帝会当真,怎么也没想到时过境迁之后有人会将此事拿出来将她架到火上,似乎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抬头看着临华殿外高高的宫墙,隔绝了她想偷窥那人一眼的半点儿心思,入宫十多载日日如履薄冰,殚精竭力又换来了什么,她顿时绝望透了,很好,你们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不用等了,我这就死给你们看。
她当年生女儿萧承颐的时候,遭遇难产险留下了个隐疾——月事时稍不留神将养便下红淋漓不仅,一直持续十多天,为了养这病,她平日里要细细服用药膳,不能凉着热着恼着……
此次生了闷气,她遂将药膳倒了,不肯再喝。
五日后,月事如期而至,却下注如崩,病倒了。
缠绵于病榻之时,一双儿女跪在床前哭得令人揪心,郑德妃扯着皇帝的袖袍只有吐气没有进气的份了,看着所剩光景无几:“妾说过的话不能作数了,妾估计要去了,去那边等着陛下……”
太医一个个往临华殿跑,都摇摇头,说郑德妃的身子糟糕极了。看着宸王茶饭不思的模样,往日对答如流的孩子总是出身地望着空中飞舞的风筝,女儿直着眼神一直哭,想起自己年幼丧母,皇帝慌了神,走到殿外怒道:“谁都再不许提什么殉葬不殉葬的事,朕不当那昏君。”又命太医竭力医治郑琼,要是她死了就让太医院陪葬。他要让郑德妃活着,抚养、庇佑他们的一双儿女。
其实细究,郑德妃真的一心求死吗?未必,她多半是有意为之,拿她的大半条命赌皇帝对一双儿女的怜悯。
万幸,她赢了。
过了两日,丁吉对皇帝说道:“刘太妃之事,淑妃娘娘早就知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怎么近日抖了出来?”
皇帝哼笑:自然是为了间离他与郑德妃。
这么看来,德妃要殉葬的传言多半是从周淑妃口中传出去的。
推测出真相后皇帝的心中微微一冷:有这对母子在,只怕日后宸王的储君之位不稳,他们太不安生了。
当夜他称自己有些头晕,叫太医院熬了一碗汤药来,又召周淑妃前来侍奉:“这药看着太苦了,朕不喝。”
“万岁爷多大个人了,”周淑妃嗔怪道:“怎么还怕苦?”
说完像从前一样那银勺另舀出两三口来尝了尝,然后才端给皇帝:“万岁爷,不苦啊,你看妾都喝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放那儿吧,朕不想喝。”
周淑妃讷讷地将药碗放在几上,柔情小意陪了皇帝一会儿,忽然腹部传来一阵绞痛,而后那痛遍及周身,她失了仪态,痉挛地缩成一团跪在地上:“万岁爷……这……”
皇帝淡淡地说道:“你方才喝下去的是牵机药。”
大名鼎鼎的毒药。
周淑妃听了之后浑身抖如筛糠,又疼又惧之下神智都不清醒了:“万岁爷饶命,妾错了,妾知道错了……”
在地上打滚不止。
“郑德妃的事,是你主使的吧?”
周淑妃满脸是泪也有汗,艰难地扯着嗓子说道:“妾一时糊涂,还请陛下看着妾入宫多年的份上,饶妾一命吧,彧儿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