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短暂的亲情在对权力的渴望之下转瞬即逝,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周遭一切都化为血色。
而后他的面色愈加灰败,他跌回到祥龙入云刺绣的锦被之中,口鼻中气息有出无进,眼中之光渐渐熄灭。
宁王终是没有再喊太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上前探了探盛皇的气息,已是沉寂一片。
依照太医所言,盛皇总该还有三五日可活,没想到听了他的言语,竟如此快便去了。可这于他,也是极好的机会。
宁王擦落眼角不知不觉流出的一滴泪,喊了掌事太监陈公公进来道:“召照王进宫,就说父皇在夜宴上受了风寒,召他进宫侍疾。父皇的情况,万不可此时走漏半点。”
陈公公本是盛皇近身侍候多年的,皱眉看了一眼面前景象,想到皇后对自己的拉拢,仍是遵着宁王的意思去传旨了。
此时已是清晨,照王刚刚洗漱完毕,便接到了宫中旨意,因着盛皇前日晚间还去了夜宴,并未有过多怀疑。
他出门之时,照王妃问道:“王爷,是否要告知宁乐公主?近来父皇似乎很喜欢她。”
照王摇了摇头。
这几年,宁乐公主帮他做了许多事,这个儿时与他关系不错的妹妹渐渐成了帮他攫取功劳与声名的工具,可她仍是为着想做些实事的心不曾计较过。
只是最近父皇对宁乐越来越多不加遮掩的偏爱,让照王隐隐觉得,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让他们少见为妙。
照王进到了父皇的寝殿之中,似乎一切如常。
皇后娘娘等候在外,几个宫人正在殿中洒扫,太医在外面探讨着用药。
照王想上前问一嘴父皇的情况如何了,刚停下脚步,传旨的陈公公却催促道:“照王殿下,莫让皇上等急了,他似是有什么事情要同你说。”
照王心中思忖,父皇能有何急事告之?难道是立储之事?
想到此节,照王加快了脚步,心中有些得意。他早已看出父皇日渐厌弃宁王之意。
照王推门进入内室,恍然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地上是大片大片盛开如诡异花朵的血液,而盛皇无声无息地躺在榻上,身边空无一人。
“糟糕!被算计了!”照王心中惊道,转身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眼前一花,一柄匕首锋利如刀切豆腐般精准插入了他的心脏。
是他的亲哥哥,宁王。
照王只看清是谁杀了自己,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丝声响,便倒下了。
“弟弟啊,”宁王看着跌落在地的照王,冷冷道:“要怪就只怪你自己,生在帝王家。”
“照王谋害父皇,已被我就地正法。”宁王擦了擦匕首,对着和照王一同进来的陈公公道。
“诏书在哪儿?”他问。
陈公公噤若寒蝉,只伸手指了指寝殿中一柜。
宁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看着柜上之锁,拔出剑“咣当”一下劈开了。
他取出其中锦盒,打开冷笑着恨恨道:“照王啊照王,就让这诏书,陪着你一起下地狱吧。”
他打开诏书,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诏书上所书,即位之人,竟是宁乐公主。
宁王看着那诏书,怔愣了许久。他怎么都不明白,父皇为何能如此做?怎能将万里江山,托付给一个女子?
那宁乐公主若是个刚强英武之人也就罢了,偏她虽有才干,却又是一副女子清丽模样,才让他忽视了。
大盛诏书常有相同三份,往往只有一份藏于宫中。其他两份在何处,却是那陈公公也不知晓了。
宁王把剑收入了鞘,已到了白日,父皇之事早晚要走漏出去,他动作需得快些。
宁王眼中满是阴鸷,唤了几个得力手下进来:“召集兵马,去公主府。”
第99章 追妻 轻舟已过万重山
宁乐公主因除夕之夜于城中发放给百姓御寒之物, 未及和李笙笙与仪贵妃一同吃年夜饭。
因着盛皇有恙,诸多年节礼仪均已取消,便与李笙笙相约, 于翌日午时一同用饭。
李笙笙带贺知煜一起去到了公主府,宁乐看见二人浓情蜜意和好如初,透露出不日重结连理之意, 心中甚感欣慰。
宴席刚刚摆上, 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骏马嘶鸣,伴随而来的便是铁甲碰撞与脚步急踏之声。
公主府的掌事姑姑快步走进来, 在宁乐公主耳边低声道:“公主,宁王殿下的兵马把公主府包围了!”
宁乐公主还未及回话, 便听见一阵大笑之声,接着宁王便带着两列人马,流星大步走了进来。
他环视周围, 竟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妹妹这里好生热闹啊, 却不知哥哥在宫中侍疾的辛苦。”宁王笑道,心中却泛起了狐疑。
李笙笙和宁乐公主在一起,倒是不奇怪, 他已知两人背后有些亲缘。可为何贺知煜也在此?更何况, 这宴席不过此三人, 更似是家宴、私宴。
但宁王稍稍一想,便理清了原委。
是了, 早几年间便有宁乐要嫁往汴京的传闻, 只怕此次是照王为了拉拢贺知煜背后的汴京势力, 想以妹妹作为和亲的筹码拱手让出。
可笑父皇竟还想让这么一个最大的可利用之处乃是性别身份的小女孩当继位者。
宁王亦想起贺知煜对自己亡妻情深的传闻,感到十分滑稽,端的一副情比金坚的样子, 权势当头,选择还不是都一样。
宁乐公主看着宁王,没有起身,只冷笑一声道:“不知兄长有何事?如此来相见,是否也太过隆重了些?”
宁王却不在意地笑了笑:“给妹妹拜个年。”
宁乐公主神色一片漠然,冷冷道:“我已收到了,哥哥可以离开了。”
宁王没想到宁乐公主的神色竟是十分淡定,他眼中冒出一片锐利精光,多了威慑之意:“只是,照王对父皇不利,致父皇薨逝,已被我就地正法。妹妹一贯与照王同流合污,亦该细细盘查一番。”
宁乐公主听闻父皇与照王皆已离去的大事,倏然一惊,片刻却又镇定下来,不惧道:“我乃大盛公主。哥哥如此做,可有父皇薨逝前的诏书?可有中书省的盖章复核?又可有刑部的裁判文书?
宁王看向她,狞笑道:“妹妹啊,都已经到了如今地步,有又怎样,无又何妨?”
宁乐嗤笑一声,冷冷道:“若有,哥哥所为合情合法,我可以与你走一趟;若是没有,那你包围公主府的同时,城中禁军将会兵分三路,一路会进宫捉拿逆反之人,护你的生母皇后娘娘的周全;一路会同样包围宁王府,保护哥哥的儿女。”
她的面容冷峻,添了肃杀之意:“至于最后一路,你听,这不就要到了。”
宁乐公主说完,悠悠举起手中调动盛京禁军的令牌。
与此同时,宁王听见了外面一片兵器交戈之声,喧如雷鼓。
宁王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早已提前有所防备,手中还拿到了父皇赐予的禁军调用之权。
他曾经爱重的父皇,竟是如此防着自己,在薨逝之前仍要留给自己此份大礼。
宁王镇定道:“我倒是没有看出,你竟还当真有此番心思。”
宁乐公主嫣然一笑:“哥哥心中的偏见太甚了,恐怕在你心里,我不过永远是个只配与胭脂衣裙为伍的
小姑娘罢了。与其说哥哥没有看出来,不如说是哥哥从未真正看过我。”
两方交戈,已然打到了公主府内,战况胶着一片,一时间难分伯仲。
此时,还远未到一切结束之时。
虽则亲人已被挟持,但若能一举杀了公主,朝中除了他再无合适继位之人,那他依然能登顶上位。
午时灿阳当空,洒下万丈明光。
宁王微抬起下颚,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恍然看见了自己胜的希望。
他看见宁乐身后不远处,一个低头悄悄对他递了眼色的女使,是自己曾为了对付照王,顺手在公主府安插的暗卫,如今却不想派上了大用场。
他悄然眨了下眼睛,那暗卫女子得了令,忽然从发上拔下尖锐发亮的簪子,一个跨步上前便要扎在宁乐的颈上。
“小心!”李笙笙距离宁乐公主十分近,伸手猛得推了宁乐一把。
那女使一击落了空,几乎一个趔趄,可她身上有些功夫,忽然定住,又转身疯了一般超宁乐一头扎来。
宁乐见她又冲过来,一个闪身慌忙躲开。忽然,那女使“啊”得惨叫一声,她手上似中了什么暗器。
一枚玉石做的筷枕落了地,几名禁军上前制住了那暗卫女使。
宁王看得分明,是贺知煜取的桌上筷枕扔了出去。
“贺将军,你这又是何必?”宁王恨恨道:“我直接同你说明白话,照王已死!你是不可能再扶他上位了,大盛的新皇,只能是我!难道你还要拥护她登上皇位吗?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
宁王幽幽看着贺知煜。
他一贯自诩狡兔三窟,察觉到父皇隐隐的厌弃之意后,早已和凌王萧明远接触,同对方达成了协定。
如今,凌王的一万先锋兵马便在盛京不远处的离城盘桓,先行攻宁王驱遣。
可这也不妨碍他此刻对贺知煜假作示好。
宁王继续道:“若是你当真喜欢,我不杀宁乐便是。待我事成之后,奉上区区公主又何妨?届时我两国邦交友好,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不论是萧明征还是我,都不会亏待了你。”
贺知煜轻笑了一声,看向宁王:“宁王殿下此言有理。”
与此同时,谁都没看清他是何时挪动了脚步,风驰电掣一般闪身而过,上前掐住了距离他只有几尺的宁乐公主的脖子。
宁乐公主倏然一惊,却已然动弹不得。
宁王伸手缓缓鼓掌道:“好,好,好。如此身手,不愧是贺将军。”
贺知煜挟持着宁乐公主,缓缓朝宁王走去。
四周的风仿佛停止了流动,周遭的交战亦是于这决胜的时刻停了下来。
宁王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
君权天授,父皇没有给他皇位,上苍却把气运给了他,安排贺知煜在此。
他,才是真正的,大盛之主。
李笙笙皱眉看着贺知煜的行动,没有言语,默默后退了两步,一副仿佛担忧祸及己身的样子。
宁王看向李笙笙,嗤笑一声,待他登上皇位,哪还管她是否是什么颜如朝之女,故意轻浮道:“这不是李美人么?白日明光之下,倒是更显出几分风情姿色来,可胜我府中最有滋味的姬妾。”
他用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李笙笙:“我对你的邀请,还是作数的。”
李笙笙只蹙眉看了他一眼,似不敢多言。
就在此时,贺知煜已然快要接近宁王,他猛得推开了宁乐公主,唰得一声拔出长剑,朝宁王刺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宁王左右护着的,都乃反应神速的高手。饶是如此,仍是慢过贺知煜半分,只来得及挡到那剑的边角光影。
只是贺知煜顾念着宁乐的安危,刚亦是不敢距离太近再放开宁乐,被两个高手护卫一挡,长剑偏了些许,没入了宁王胸肩相连之处。
“啊!”宁王大叫一声。
两个护卫欺身上前,贺知煜抽回长剑,同两人打斗了起来。宁王受了重伤,被众人架着慌忙退回了门口。
他口中吐出一口血,怒道:“贺知煜!你一个使臣,便是不愿助我,也当中立!我一直待你礼敬有加,诚心至极,你又缘何如此?!你在大盛击杀王储,乃是死罪!死罪!”
贺知煜见宁王身边人多,实在无法强行近身,逼退了两个护卫,几步跨回到宁乐公主的一边,冷笑道:“诚心至极?首鼠两端也算诚心至极么?你和凌王都是一路的货色,当年我朝皇上念在手足之情,不曾对他赶尽杀绝,如今你竟还想与他一同谋事?!”
“给我弓箭。”贺知煜对身后禁军道。片刻,一把弓箭递到了他的手中。
宁王捂着伤口,睁大了眼睛。
他久闻贺知煜战场威名,知他当年便是靠着一支穿云之箭射死敌首一战成名,自己如何能躲得过?
“护驾!护驾!来人!”宁王疯狂喊道,朝门外退去。
贺知煜却一个飞身跳上了房檐,行云流水取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正在逃离的宁王。
宁王回头一看,惊吓过甚,他不懂对方为何能为宁乐公主逼他到如此地步,语无伦次扯谎道:“你……你……我已拒绝凌王!你莫要激动!”
“晚了。除了凌王,”贺知煜冷冷道:“宁王殿下,照王不是告诉过你么?我对夫人感情至深。”
宁王愣了一下,不知他此时提这个是何意。
贺知煜面色清冷如雪落静谷,拉满长弓如月:“我夫人的名字,是李笙笙。”
与此同时,箭已离弦,带着破空之声,朝宁王飞驰而去。
宁王脑中炸起惊雷,似恍然抓住了什么,却来不及思索。
电光火石之间,他爆发出生存的意志,用未受伤半边身体的手,猛然一把抓过身旁一个亲信,为自己挡住了这致命一箭。
“护驾!护驾!”宁王继续喊道,疯狂把自己隐匿于众人之后,在一队军士的护送下,朝城外逃去。
宁乐公主在禁军的护卫之下,匆匆赶回宫中,收剿了剩余的叛军,处理了盛皇与照王的后事。
宁王逃窜,却留自己母亲于宫中。宁乐公主将皇后先行软禁,也未做其他为难举动。
先皇寝殿之中染血的遗诏被重新拾起,另从太庙以及内阁秘档中取出两份一模一样的诏书,三诏合一。
司礼监于先皇灵堂前展开明黄卷轴,朱印鲜红如未干的血,晕开在盛皇坚持亲笔写下的颤抖笔迹之上。
礼官诵道:“皇二女宁乐公主天资聪颖,仁孝性成,深肖朕躬,着即立为新君,克承大统。”
文武百官跪听遗诏,后礼部择定日期新皇登基。
到了吉日,苍穹灰白空阔无鸟,九重宫阙朔风如刀。
皇庭之中仍处处留有祭奠先皇的白幡,庄严肃穆,只有宫廷檐角铜铃碎响声声,昭示着下一个时代的开启。
昔日的宁乐公主,如今的大盛新皇,穿着繁复厚重的登基礼服,一步一步踏上白玉石阶,终于走到最高台,回看身后的文武百官与万里河山。
新皇声音清亮,响彻四方:“先皇遗诏在此,朕今日承继大统,必以天下苍生为重。励精图治,不负所托。”
殿前百官听闻,齐声高喊,如山呼海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秦箫箫环视四周,她虽行至此处,却知依然有无数虎视眈眈的眼睛,或明或暗地窥探自己,伺机而动。
而她既然选择了这条光辉孤寂之道,便会不忘造福百姓的初心,坚定不移地踏雪峰巅。
新皇登基之后,召见了贺知煜。
贺知煜看着龙椅上戴着龙凤通天冠之人,不敢怠慢,以重礼待之。
“贺将军不必如此拘礼。”新皇却道:“朕请你来,是想同你商议件事情。刚刚接到线报,宁王只怕是逃往了你天朝西南凌王盘桓之处,他手中本有两万兵将,一路又多有凌王兵马助力,才未能及时抓捕到。朕听闻,两人共同筹谋,正是蠢蠢欲动,要卷土重来呢。”
她看向贺知煜:“此事,涉及到你我两邦之事,本该先与你朝瑞王聊过,但朕知道,你才是能够左右你邦君主判断之人。”
她嫣然一笑:“不知贺将军可愿说服贵邦君上,与我大盛一同联合,剿灭叛军。朕抓捕了宁王,贵邦亦可消除凌王这个长久之患,何乐而不为呢?”
贺知煜:“回皇上,此事我十分认同,但需回汴京禀明吾皇。”
新皇点点头,微笑道:“若此事可成,我大盛愿与贵邦结百年之好。签订条约,百年之内绝无战事。经商往来,互通有无,开创海上与陆上贸易通道,共享繁华盛世。”
贺知煜看向昔日的宁乐公主,仿佛看到了一位未来的明君。
虽则国邦不同,立场迥异,他不过是短暂于这大盛皇庭之中逗留,但仍是为这片他发妻的故土感到欣慰。
贺知煜拜礼道:“臣定尽力说
服吾皇,不负所托。”
新皇莞尔,转念道:“还未来得及感谢贺将军那日护驾擒贼之功,不知将军,是否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贺知煜沉默了半晌,忽然道:“虽然谈起此事尚有些早,但我此去回汴京,恐怕要亲自领兵攻打西南,不知何日再能踏入这盛京皇庭了。”
他看向新皇,道:“皇上可还记得,昔年大盛曾有与我朝联姻之意?既是两朝邦交,结百年之好,不若重提此事。”
新皇笑了笑:“自然记得。可大盛朝中如今并无适龄的公主,朕也已然登基,只怕无法与你朝此时再提联姻之事了。”
贺知煜微微一笑:“我记得,皇上有一个姐姐宁音公主?”
新皇怔了一下,不知他此言何意:“可是……朕这个姐姐刚出生便夭折了。”
贺知煜面上神色不改,仍是一片笑意:“可是我听说,是失散。而曾经的仪贵妃,如今的太后娘娘,刚刚从民间将她认回?”
新皇恍然大悟,明白他是想要给李笙笙提高身份之意,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重新册封。”
她看向贺知煜,眼中澄明一片:“若是我两邦得以交好,共同迎敌,便许宁音公主李笙笙与贵朝和亲,嫁于可胜此战的将军。”
她悄声道:“姐夫可满意了?”
贺知煜低头笑了笑,低声道:“皇上当知我与笙笙之间,实为不易。”
他继续道:“但我思来想去,我虽改过自新,百般承诺,也不过都是口头言语。她心地善良,仍愿抛弃过往不堪,接纳于我,我自己却觉仍是亏欠。”
“只有让她拥有同等乃至越过我的地位,有你做她的靠山,有大盛公主身份的加持,有她的皇商身份代表两邦商交情谊,才能保证她一直拥有自己想要的自由。”
新皇听闻笑道:“届时公主出嫁,朕必将备上厚礼。愿贺将军,永勿忘今日所言。”
贺知煜轻轻一笑,对新皇再次拜礼:“臣告退。”
新皇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将军留步。”
贺知煜不解地看向她。
新皇微笑道:“昔年箫箫处境艰难,虽则无意伤害将军,但曾利用将军来推诿自己的婚事,心中一直有所歉疚,今日当面致歉了。”
贺知煜听闻,面上染上愧疚神色:“该向皇上致歉的人,是我才对。”
贺知煜走出大殿,望向远方。
飞鸟盘桓归林,夕阳彤色如烧。
岁月漫长,一切恍如隔世。
他、夫人、宁乐公主,曾在汴京之中短暂相交,走向不同的道路。而今又于大盛之中重逢,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笙笙姐, 你要去汴京?!”阿染惊道。
李笙笙笑着点点头:“对,不过只是小去一段时间而已,我要带沈工师先去考察一番, 而后再回来商定后续于汴京开李记的具体事宜。”
“这皇商选上还没多久呢,事情多得很。沈工师要去,那想必素月也要去了。你们都去, 盛京这边的事情谁管?”阿染撇嘴道。
“谁管?自然是你管!”李笙笙理所当然地笑道:“之前最难之处便是刚选上之后各种应对之策没有定下来, 咱们这些都熬过来了,许多都是你定下的, 如今不过是把循着之前定下的方式继续向前推进罢了,我们阿染还能应付不了么?”
阿染瞪着她, 假装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李笙笙知道他不过是求自己几句鼓励和表扬罢了,微笑道:“我们阿染不是一直想要独立操刀李记的大事么?如今机会可不就来了。笙笙姐信你。”
他心中确实有些跃跃欲试,但有些舍不得李笙笙。
阿染终是放弃了争辩, 只道:“你早些回来!”他威胁道:“若长久不回来, 小心我赔钱!”
李笙笙笑了:“无妨,若是赔了,便为李记做一辈子工还吧。”
阿染假作不满道:“我当真是卖身给李记了!”
李笙笙嫣然, 奇怪地看着他:“那又有何不好啊?”
阿染亦是笑了:“好, 笙笙姐说好便是好!”
他心道自己自然是想永远都待在李记。
那个曾经救他于水火的姐姐, 如今等到新皇登基,又悄悄同新皇提及自己父亲当年之事, 新皇亦是有意, 已然重启为他父亲正名之事, 并下令追溯当年所受波及之人重定罪责。
这是她的李记,也是他自己的家。
贺知煜看李笙笙收拾去汴京的行李,问道:“做什么一定要回汴京一趟?”
李笙笙没有回头, 继续把些物品放入了行囊:“是要提前去察考日后开拓商铺之事的。”
贺知煜眼睁睁看着她把从前的那枚冠玉一并放了进去,低声道:“便只是为此吗?”
李笙笙察觉他语气中淡淡的醋意,笑了笑:“你怕什么?”
贺知煜心道能不怕么,汴京还有个强劲的对手呢。
毕竟李笙笙在汴京从前的身份已经失去,严格来说也算不得仍与他有续存的婚事。
他拉起李笙笙的手:“夫人太过美好,我自然惶恐。”
李笙笙正拿着本册子,拍了一下他道:“我要成亲了,也总得和人家说清楚吧。”
贺知煜一双明湖的眼睛看向李笙笙,笑着点了点头。
因着军事要紧,贺知煜和李笙笙先行离开了大盛,去往汴京。沈工师等人随后而行。
两人因着此行当隐蔽,避免有探子跟踪,走了水陆混行常人少走的道路。
谁知就在离船换行陆路之时,贺知煜竟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在他不远处的一艘船上,而那船正是要开往他刚刚来时的方向,就要与他们擦身而过。
那人身着一贯的白衣,自带一段温雅气质,简单束了玉冠,肩上一侧是简单的行囊,人群中格外显眼。
贺知煜瞧着李笙笙的模样似是没有看见对方,而对方也并未朝他的方向看。
李笙笙看贺知煜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贺知煜心中天人交战了片刻,一面是很想假装没有看见那人,一面又于心不安,终于微叹了口气,清冷面色上起了微澜:“夫人,我看见江大人在旁边
那艘船上。”
李笙笙转过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了江时洲。
“江宛!”李笙笙喊道。
“阿笙?你怎么会在此处?”江时洲本正要进船舱,听见李笙笙的喊声,几步走下了船。
他打量了下站得离李笙笙极近的贺知煜,微微蹙了蹙眉。
贺知煜微笑道:“江大人,别来无恙啊。”
江时洲却道:“贺大人,冤家路窄啊。”语气却也十分平静。
李笙笙转头对贺知煜轻声道:“你等我下,我和江宛说几句话。”
贺知煜轻轻捏了下李笙笙的垂下的手指,低声道:“嗯。”
李笙笙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两人走到旁边一僻静之处,江时洲转头道:“怎么,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么?”
“你看到了,我和贺知煜……和好了。”李笙笙道。
江时洲愤愤道:“我看不到!”他满脸嫌弃道:“真是奇了,怎么就偏要喜欢块冰坨呢?”
李笙笙蹙眉抗议:“喂,干嘛如此说?”
江时洲撇撇嘴道:“还不乐意了。”
李笙笙笑了笑,转了话题道:“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呀?这是做什么去?”
江时洲:“上次去大盛,顺道去了解了大盛一些科举制度的推行情况,回来秉承了皇上,他赞我做得不错。这几个月一直在推行科举新政,没有时间抽身出来。如今得了闲空,我便向皇上自请游历周边各国,了解各地的国政国策,以及百姓的反馈,以利于后续设计各方新政。”
他笑了笑:“也真是巧了,若不是在这里碰上,也不知我要多久才能回汴京去了。阿笙呢?怎么要去汴京啊?”
李笙笙嫣然:“选上了皇商,如今闯出些名头,便在计划于汴京开店之事,想来看看。另外,也许快要成亲了,特意同你说一声。”
江时洲笑了笑:“还算有良心。”
自盛京一别,已有数月。
江时洲静静看着李笙笙,看着这个自己从儿时起便一直习惯想要护着她的人。
有时候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一直喜欢着李笙笙,还是因为害怕那份在他心中万分珍贵的少年情谊会消亡而不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是他最为烦厌的一句诗。仿佛今朝若无永生捆绑的结局,就连曾经一丝一毫的美好都不配留下。
而这种不安,似乎在盛京见的最后一面中得以消解。他似乎确信,时移世易,也许一时激越的情感或会消弭,但也有些情谊也是永恒不变的。
这于他便已足够了。
他想起自己得知阿笙身处困境,设法与她相见时说的话——“你若是嫁了良人,我便也死心了”。其实比之让她嫁给自己,他更想要的,不过是看她能过得好而已。
而今,她走出了自己的天地,自己亦要奔赴远方。他们两个本就是很像的人,所以都会执着于自己本来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看见李笙笙和贺知煜重新在一起,似乎早已有种隐隐的预感,心里也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波澜。
李笙笙认真问道:“江宛……你会怪我吗?”
江时洲故意道:“怪。”他笑了笑:“除非你给我一样东西,我便原谅你。”
李笙笙嫣然一笑:“是这个吗?”她伸出手,掌心中安静躺着一枚温润细腻的冠玉。
“原来长这个样子。”江时洲拿起了那枚冠玉,竟与自己曾经买过的一些样子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