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几日,方才派人上门,应下了这门亲事。
婚期就定在来年三月。
裴芸倒是不意外,那建德侯夫人骨子里亦是那捧高踩低的,初时觉裴芊身份低微,配不得邵铎,而今见裴芊成了香饽饽,邵铎又非裴芊不娶,便又开始上赶着,唯恐错过这个机会。
真是可笑。
除却裴芊,此月月中又生了一桩事。
裕王妃生了,生了个小皇孙。
听得这话,裴芸诧异地看过去,若她算得不错,柳眉儿的产期当在年后才对,怎提前了那么多。
书墨看出裴芸疑惑,答是裕王妃被裕王先头纳的那个妾所气,竟是提前破了羊水,早产加之难产,裕王妃这回可是九死一生,生产罢气息极弱,裕王扑在裕王妃榻前哭得泣不成声,还保证说将那妾赶出去,往后再不随意纳妾。
裕王妃命也大,喝了两副太医开的汤药,便也无事了,她生了个小皇孙,裕王又被她治得服服帖帖,而今正是得意的时候。
同为女子,裴芸倒不否认柳眉儿在生产时吃的苦头。
只不过,她是否有借此机会夺回在裕王府“作威作福”的地位便不得而知了。
大抵等了大半炷香的工夫,太子便自御书房内出来,两人转而去了太后的慈孝宫。
太后关切了两句,未多说什么,只眼神有意无意往裴芸肚子上瞥了几眼,隐隐透出些许失望。
末了,道他们一路疲惫,回去歇息吧。
虽得太后不曾明言,但裴芸未必不明白,也终是晓得缘何太后当初那么轻易便答应让她去樾州。
原是为了这个。
可即便她身处樾州,但因着太子终日忙着查案,她与太子那事儿也不过寥寥几回,虽得每次太子都跟饿狼一般,常是没有两回便不会放过她,可即便如此她的肚子仍是没有任何动静。
更别提蝶儿一事后,他俩就再未同榻过。
较之前世,他们二人的夫妻之事已然频繁了许多,裴芸也没那么抗拒与他敦伦,可裴芸想着,或许她真是难孕,分明太子都挑着日子与她同房,然她竟依旧一点遇喜的迹象也无,前世也是在谌儿夭折好几年后才突然又有了身孕。
不过倒也好,她膝下有谨儿和谌儿便足够了,并无意再为太子孕育一个孩子。
自慈孝宫出来,李长晔看向裴芸,“孤还有些事要处置,你且先回东宫吧。”
裴芸颔首应是,她早已习惯了太子的忙碌,即便是今日才回来,也要马不蹄停开始处理政事。
李长晔见裴芸淡漠地应他,想了想,低声道:“听闻,陈鸣岑仲他们押送人犯入京途中遇袭,孤得去瞧瞧,定会尽快赶回来,同你们一道用晚膳。”
遇袭?是有人要劫人犯?
裴芸神色沉肃了几分,那的确是件要紧的事,“殿下去吧,臣妾……会等殿下回来。”
李长晔晓得她不是真心,“不必等孤,若孤来不及赶回来,你们便先用吧。”
“是。”裴芸答应得毫不犹豫。
她确实没想等。
而今彻彻底底看清了她平素对他的应付,李长晔微微抿唇,苦笑了一下,命常禄将裴芸送回去,转而出宫赶往大理寺狱。
陈鸣才审完先前袭击之人出来,将路上所遇,尽数禀告了李长晔。
袭击他们的共有十一人,目标极其明确,就是救走囚车上那位“大公子”,幸得这回负责押运囚犯的人中有几个当初护送裴芸前往樾州的御林军护卫,身手高强,这才避免那“大公子”被人劫走。
那些人见劫人失败,除却殒命的,几乎逃了大半,只一人被抓,带回了京城。
“那人如何都不交代,看样子,应只是受人雇佣,这些受雇佣的大抵不想因此丧命,叫微臣看,恐很快就会因受不住酷刑而招供。”
李长晔静默片刻道:“这段日子,多派些人,日夜看管那贼首,绝不可出任何意外。”
“殿下的意思是……”陈鸣心下大骇,可谁人这么大胆子,敢劫到大理寺狱来。
李长晔未多言,只站起身。
“若有新进展,及时派人进宫禀报。”
“是。”
陈鸣恭送太子离开,然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却是不解地蹙眉,太子殿下不回宫,这是要上哪儿去。
京城,沈府。
沈世岸今日休沐,正在后院书房独自品茗对弈,就听下人匆匆来报,道太子殿下来了。
他惊了一惊,忙起身整理衣冠,前往相迎。
及至正厅,便见太子已坐于其中,施礼罢,他纳罕道:“殿下今日不才从樾州回来,怎突然来了,也不派人提前通知臣一声?”
李长晔未答,只抬眸缓缓扫视了一遍这厅堂,“孤上回来,当还是表妹祭日吧,都快有一年了……”
提及沈宁葭,沈世岸叹声道:“是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葭儿都走了十余年了。”
说罢,他垂首,眸中流露出几分悲意。
恰当他伤怀之时,却不想,厅内倏然响起一声冷笑,“若表妹泉下有知,会不会寒心即便她已身死多年,仍被父亲所利用。”
沈世岸的感伤骤然凝在脸上,眸光似有些躲闪,少顷,茫然道:“微臣不知,殿下是何意思?”
“舅父在朝堂明争暗斗便也罢了,何时竟也开始掺和女眷之事。”李长晔眼见沈世岸在听得此言后骤变的面色,直截了当道,“孤对表妹难以忘情的话,难道不是舅父命人传出去的吗?”
沈世岸冷汗涟涟,可仍得努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殿下误会了,臣传这些做什么,就是那些妇人爱胡乱嚼舌根,刻意中伤太子妃……”
此言才出,沈世岸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略显惊慌地朝李长晔看去,便见他这外甥双眸微眯,眸光锐利如刃,令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孤从未说过,她们以此言中伤太子妃,舅父倒很是清楚。”
沈世岸自知失言,忙找补道:“内人常出席各家宴席,知晓的消息自是多些,微臣也不过曾从内人口中听得一二。”
“听得一二?”李长晔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来舅母每每出席,都是在推波助澜吧。”
他原很疑惑,表妹逝世多年,缘何至今仍有人在谈论此事,且深信不疑,分明他已与裴氏育有两个孩子,东宫也只裴氏一人。
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什么。
直到蝶儿那事后,他去信命人打听,才知原是他自己一直在助纣为虐,他对小表妹的关心,待她和蕊儿棠儿一样,每每远行都给她带礼物,还有几乎每年应邀在表妹祭日赴沈府,都成了他们口中借题发挥的说辞。
加之京中贵妇们本就对裴氏突然坐上太子妃一位颇有微词,便将这份看低和恶意,揉在谣言里,悉数加诸在她身上。
李长晔不知,那几年,裴氏一人究竟是怎么挨过来的,可她竟是一丝一毫都不曾向他透露。
他本以为她变得沉默寡言是随着年岁性子更稳重了,不想,她只是笑不出来了而已……
李长晔定定看向沈世岸,嗓音沉凉,一字一句道:“裴氏是孤的发妻,孤当年亦是自愿娶她,舅父若是觉得她的存在妨碍了沈家前程,那大抵是错了。因沈家的前程不在于裴氏,亦不在于孤,而在于沈家自身。”
见沈世岸垂首不知如何应答,李长晔继续道:“舅父敢传这般谣言,或是觉得即便孤有所耳闻也会顾念与表妹的旧情,不会出面澄清。可舅父不知,这谣言伤了孤的妻子,孤不会坐视不管,即便有些话会有损表妹名节……”
沈世岸身子猛然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去,便见李长晔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寒芒尽现。
“孤言尽于此,还望舅父多加思量。”
沈宁朝带着盛嬷嬷兴高采烈地赶到正厅时,正听到了这话,旋即便见李长晔肃色自厅内阔步而出。
她急忙唤了声“太子表兄”。
李长晔脚步微顿,看了她一眼,颔首却是神色淡漠,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抬首看向厅内,她父亲正略显颓然地瘫坐在椅上。
沈宁朝无措地绞紧了帕子,就听身后盛嬷嬷一声嘲讽的低笑。
“六姑娘,你方才可听得仔细,便是因着那裴氏,太子才会将二姑娘彻彻底底忘却干净。”
沈宁朝垂眸不语,许久,喃喃道:“可嬷嬷,太子表兄似是真心喜欢太子妃的,且姐姐她毕竟已经走了那么多年……”
“那又如何!”似被这话所刺激,盛嬷嬷蓦然激动道,“老奴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太子得皇后娘娘悉心培育,最是懂得知恩图报,而今这般无情无义,连血脉相连的舅家都可以弃之不顾,就为了那个裴氏!”
盛嬷嬷抓住沈宁朝,逼她与自己对视着,欲令她清醒,“六姑娘,二姑娘虽然走了,但沈家还有你,这中宫之位,无论如何都不能便宜裴氏那个妖妇,老爷夫人,还有老奴的这番苦心,您需能明白啊,这皇后只能出在沈家……”
沈宁朝朱唇微张,似想说什么,可末了,余光瞥向坐在厅中的父亲,再思及前不久母亲哭着对她说的那句“大厦将倾”,缓缓垂落了双手,扯出一丝笑,看向盛嬷嬷道:“是,朝儿明白了……”
第53章 怎听着像是孤与太子妃从前感情不和了
太子是在酉时前回来的,彼时,碗筷菜肴已摆上桌,裴芸正与两个孩子一道用晚膳,她早已当他不会及时回来了。
方才动筷,就见太子拂开厚厚的毡帘,一身鸦青灰鼠大氅上沾染着寒气,若非见他抖落一片白,裴芸还不知外头下了大雪。
为防孩子们受冻,屋内金丝炭燃得旺,李长晔见他们已然开始用膳,并未说什么,只解开大氅递给常禄,旋即对着正在喂谌儿吃菜蔬肉泥的裴芸道。
“孤来吧。”
裴芸迟疑了一下,便放下羹匙,将谌儿交给太子。
若放在从前,她大抵会让太子入席,坚持自己来,但她到底变了性子,也看出谌儿与太子不亲,他既想与孩子亲近,她没必要在那里逞强。
打樾州那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奇妙,或是摊了牌,她也不是那么想再与太子虚以委蛇。
可太子分明看出来,却并未动气,裴芸突然发现太子的脾性原是比她想象的更好,胆子竟也愈发大了起来。
李长晔学着裴芸,一勺勺喂着谌儿,谌儿本对被抱走一事略有抗拒,但美食一入口,当即吧咂着嘴兴高采烈开始吞咽,哪里还管是谁喂的他。
李谨仍维持着从前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但一双眼睛却左右瞥着,越看越觉得奇怪。
他也不是未跟父王母妃同桌用膳过,但从前,向来是母妃为父王布菜,父王再三让她不必顾及他,母妃才坐下来,缓缓提起筷子,且她母妃似乎永远是垂首低眉,对他父王一派恭敬的样子。
可不知何时起,母妃开始自己安静地吃着,不再给他父王布菜。
谁知现在,竟演变成了她母妃神色自若地用些膳食,也不管他父王正饿着肚子,笨拙地喂着他那弟弟。
这场景,好似没有什么不对,但李谨就是觉得有什么开始变了。
他也琢磨不明白,只觉心下暖融融的,他的父王、母妃和弟弟都在这儿,没有从前的拘谨不自在,连晚膳都比平日美味许多。
裴芸食量向来不大,吃了个半饱时,就听太子道:“你去樾州几月,想来岳母和镇国公定然惦记你,又值年末,这几日,若天好,你可抽闲回国公府看看。”
她诧异地看过去。
这还是太子头一回主动让她回去,她确实想回一趟国公府,本就思忖着过两日再同他开口的。
而今他先提出来,倒是省了她的事,“是,多谢殿下。”
李长晔用乳娘递来的棉帕擦拭了谌儿吃的脏兮兮的嘴角,悄然看去,便见裴芸眼底跃动的点点笑意。
他似乎开始能分辨她的喜恶。
譬如面对两个孩子和镇国公府的人时,她一双眼眸常是潋滟动人,满含笑意,然面对他时,却沉静淡漠,仿若一潭死水。
李长晔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分明那么明显,他从前大抵是瞎了,又将自己骗得透彻,才会丝毫看不出来。
三日后,雪霁天晴,裴芸出宫前往镇国公府。
周氏的确念极了女儿,拉着裴芸说个不停,又唠叨她为何要跑去樾州寻太子,路途遥远,她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她出些什么意外。
裴芸笑着安慰了母亲几句。
周氏说罢,又开始转而提起裴芊之事,裴芊出嫁在即,眼下正在准备嫁妆。
这原本是二房要操心的事,可二房只剩下她二叔裴嗣原一人,他向来不懂这些,二房又没什么家底,都快愁白了头,前几日求到她母亲周氏跟前,说让她母亲帮忙操持,再同国公府借些银钱好给裴芊多添些像样的嫁妆。
周氏拿不定主意,询问儿子儿媳的意思,裴栩安觉得,不论大房二房,裴芊是裴家的姑娘,出嫁自也得体体面面的,不能让人看低,二叔拿不出多少嫁妆来,便由国公府来置办,总不好将来让建德侯府光就这一桩便拿捏了裴芊。
裴芸听着,只觉她兄长说的极是,建德侯夫人是因着国公府才求娶的裴芊,裴芊代表的是裴家,不过裴芸有私心,便是希望裴芊能在建德侯府站稳脚跟,往后为她所用。
“哥哥说的对,芊儿的嫁妆国公府置办便是,只管拿出好的来,之后我也会为她添妆,嫁妆是女子在夫家的底气,不能教她一嫁过去就弱了气势。”
周氏赞同地点了点头,裴芸便看向坐在一旁的江澜清道:“就是此事,怕是要劳烦嫂嫂了。”
江澜清笑,“有什么烦不烦的,都是自家人。”
“兄长呢?”裴芸忽而问道,“都快过年了,陛下给了假,兄长当是闲些,这是去哪儿了?”
听裴芸问起,江澜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国公爷哪里闲的下来,前一阵儿,他机缘巧合结交了雍王殿下,因两人就排兵布阵聊得甚是投机,国公爷每日回来得可是晚,我都与他打趣说,他怕是不要我这个夫人了。”
言至此,江澜清掩唇而笑,“国公爷当了真,干脆带我一道去见雍王,而今我倒与乌兰公主熟稔了起来。”
雍王……
裴芸有些意外,她着实不知,她兄长与雍王有所交际,只不知前世是否也是如此了。
那时,因着江澜清嫁入裴家,她心下不满,不愿回国公府,自也对兄长少了许多关注。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都是在战场上搏过命的,若非雍王伤了这腿,而今定还风光无限,驰骋疆场。在用兵之术上,两人自是有数不尽的话可谈。
裴芸低叹了口气,以雍王的智谋才能,若能与他兄长联手,前世他兄长又怎会战死,可惜以雍王那腿疾,或也无法再披坚执锐,横扫千军了。
周氏本想留裴芸用了晚膳再走,可裴芸只道心念着谌儿,早早便与母亲告辞。
不过离开国公府,她并未立刻回宫,而是令车夫去了位于西街的仁济堂。
时隔近半年,再见这位戴着幕篱的夫人,朱大夫几乎一眼便认了出来,急急迎了上去。
正因着这位夫人,他这医馆才能存在至今,可对面花样百出,这半年来他的医馆仍是没有任何气色,已然令他心如死灰,故而见得裴芸,他第一反应便是来赶他的。
毕竟再有钱,也不能一直做亏本的买卖。
不待裴芸开口,朱大夫快一步道:“医馆久无收入,可在下仍拿着夫人不菲的月钱,心下实在过意不去,若夫人还想开这医馆,不如另请一位坐堂的吧。”
裴芸不慌不忙地坐下来,“我说了,这家医馆将来定会成为大昭最出名的医馆,此话并非诓你,不过在这之前,我需你去一趟樾州,你可愿意?”
朱大夫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铺子关张,我不会转卖给旁人,你的家眷我也会命人好生照料,你不必忧心,待你回来,你仍是这里的坐堂大夫。”
朱大夫想了想,“不知夫人需在下去做什么?”
裴芸面不改色道:“自是瞧病,朱大夫那一身祖传的医术不能折戟于此,便去樾州寻个医馆坐诊,想来慢慢就能将这医术发扬光大,等将来名传四海,好风风光光返回京城。”
裴芸说的这些,朱大夫哪会不心动,只他仍有疑窦,“为何是樾州?”
樾州离这儿可不近,就算是要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儿重新开始,何不选个稍微近些的地方。
裴芸便知道朱大夫会问这些,道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在樾州略有些人脉,等朱大夫打稳根基,届时我再托人襄助朱大夫,定然事半功倍。”
这话自然是假的。
不过是诓朱大夫赶赴樾州的话罢了,毕竟疫疾最早发生在樾州,可朱大夫身在京城,自是不可能等疫疾传播到此地时再令他去研制相应的药方。
只能让他提前过去。
朱大夫闻言并未多加思考,只恭敬地问道:“夫人想在下何时走?”
“明日。”说出这话时,裴芸也颇有些于心不忍,声儿不自觉低了几分,“这年朱大夫想是无法与家人一道过了,今夜便好生道个别吧……”
她也想让朱大夫过了年再走,可疫疾等不得,她唯有狠下心来。
她默了默,忍不住问:“朱大夫可怪我?”
毕竟她只说等他扬名再归,那可不知要等何年何月。
“怎会。”朱大夫唯恐裴芸不信,提声道,“夫人保住了在下这医馆,还为在下多加谋划,在下何德何能得遇夫人,免在下家人颠沛流离之苦,在下谢过夫人。”
说罢,冲裴芸深深一躬。
裴芸心下复杂,她其实受不得这一躬,因朱大夫往后扬名,不过是他自己的福报。
前世他的药方救了万千百姓,却未保住他的老母、发妻及幼子。
待他再回京时,纵然盛名远播,也已是物是人非,身边只剩下一个长子而已。
而今裴芸只想替他保住他的家人,避开前世的悲剧,也希望她做的这一切能让她的谌儿此生安安稳稳地度过那场劫祸。
自樾州归来,本已是年末,不过几日,便是除夕,庆贞帝照例在承乾宫举办夜宴。
裴芸带着两个孩子去得早,不同于去岁,谌儿已然会走,还会学着兄长的样子弯腰拱手向太后施礼,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祖……祖……”
那副懵懵懂懂的可爱模样,看得太后心花怒放,当即命冯嬷嬷递去两个大红封。
宴席还有些时候,一帮子妃嫔贵妇们围坐在太后身侧闲谈,裴芸一眼瞧见了坐于其间的淑妃。
或是前不久在樾州遇见的贼首像极了五皇子,令裴芸不由得盯着淑妃打量起来,仔细一观察,她才发现,五皇子生得不大像庆贞帝,眉眼反是更像淑妃,淑妃本就是个温婉的美人,五皇子自小熟读诗书,举手投足便也跟着透出几分儒雅,加之眸光澄澈干净,是个一眼就令人喜欢的少年郎君。
与那樾州恶贯满盈,眼神轻浮的贼首截然不同。
或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淑妃侧首看来,裴芸倒也不避,大大方方与她对视着,颔首莞尔一笑。
淑妃也回以颔首。
虽过了半年有余,可只消思及御花园那事,裴芸仍是有些胆寒,但面上裴芸不能教淑妃瞧出来。
她稍稍移开目光,便见李姝棠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听闻她不在的这段日子,李姝棠常去太后宫中请安,或也发现这个孙女虽不如李姝蕊嘴甜,但也是真心关切她,太后年岁大了本就孤寂,有孙辈陪着自觉窝心,对李姝棠便也越发欢喜起来,常留她一道在慈孝宫用饭,眼下京中谁人不知静和公主是太后跟前的红人。
也因着如此,她回来这几日,李姝棠都没机会来她琳琅宫坐坐。
正当两人暗暗打着招呼之时,却听有人道:“听闻太子妃因着担忧太子殿下,这几月去了樾州,倒也是了,夫妻分开久了感情易淡,太子妃伴在太子身侧,指不定再不久,臣妇便要恭喜陛下太后,继裕王妃之后,这皇家又要有喜事了。”
裴芸定睛看去,这说话的还是老熟人。
不就是那与沈家结了儿女亲家的安南侯夫人张氏,上回亦是她在谌儿百晬宴上,故意提及沈宁葭来膈应她。
她这话乍一听起来没甚问题,可分明是在讽刺她颇有心机手段,为获太子宠爱,不惜千里迢迢赶赴樾州,只为早些再诞下孩子,稳固地位。
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前世今生十余年,裴芸都快听烦了,说来说去便是那些,怎一点也不知道换个花样。
她不想理会,可无奈太后在前,她只得假意笑着,朱唇微张正欲应付两句,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骤然响起。
“太子妃因着担忧孤而去,孤亦盼着太子妃,毕竟夫妻久别终是难熬,太子妃一来,孤心下欢喜,甚至连办案都愈发有了精神。”
众女眷闻声看去,见得阔步而来的太子,对视着神色各异。
尤是在听得他适才那一席话后。
裴芸愣愣看了他片刻,因得太子先头从不会在女眷聚集时靠近。
张氏面露尴尬,不想太子会突然出现,轻描淡写几句话打了她的脸,她忙强笑着附和,“那可是好,不枉费太子妃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让臣妇看着,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的感情更甚从前呢。”
她本欲就此揭过去,却见太子眸色寒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定定看着她。
“孤与太子妃的感情始终如一,安南侯夫人这话,怎听着像是孤与太子妃从前感情不和了?”
第54章 新岁安康诸事顺意
此言一出,四下鸦雀无声,张氏后颈一阵阵发凉,慌忙解释道:“殿……殿下误会了,臣妇并非这个意思……”
李长晔淡淡收回落在张氏身上的目光,有意无意在众人间缓缓睃视了一圈,“孤近日听得一些传言,嚼孤与太子妃的舌根,亦惹得太子妃心下难过。”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道:“想来在座的各位夫人,皆是明辨是非之人,定不会轻信那些毫无根据的话的,对吧?”
底下坐着的各家贵妇垂首低眉,或绞着帕子,或无声吞咽着口水,是谁也不敢应答,不是因着害怕便是因着心虚了。
纵太子未明言,但他指的是何传言,难道她们还不清楚吗?
虽不是人人都像张氏一般,敢拐弯抹角地针对太子妃,可京中那些贵妇几乎都有看裴氏笑话的心,只多在暗处罢了,毕竟再蠢,也不可能在大庭广众,市井巷口公然谈论太子之事,是不要命了吗。
可眼下太子这话说得清楚,就是直截了当告诉她们,他与太子妃恩爱有加,并非她们想的那般,甚至隐隐带些威胁的意思,若还有人敢搬弄是非,恐是没什么好下场。
他今日拿张氏开刀,但刀刃指向的却是在场每一个心里有鬼的人。
不过这里头,也并非个个心虚,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姝棠了,她便知外头人都说的不对,她三哥心里分明是有三嫂的,叫她们这些长舌妇再胡说八道,看她们而今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般,缩着脑袋动也不敢动,可当真解气。
见气氛一下沉闷下来,太后心下直摇头,太子似乎太过宠护裴氏,可偏偏又只她裴氏能为太子生儿育女,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她低咳了一声。
“不论旁人怎么说,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哀家都看在眼里,哪是旁人能轻易离间的,你说是不是,太子妃?”
裴芸没怎么听,尚还失神于太子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维护上。
他的确如在樾州时所言的那样,说他不会坐视不管,但裴芸没想到,太子简简单单的几句,竟轻易就破了前世她在乎了那么多年的传言。
她辨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没有舒坦和激动,平静地令她诧异,她只是在思索,前世若她能抛开那份自尊和倔强,向太子吐出自己受了欺负之事,哪怕只是吐露一点,事情是否就会变得不大一样。
但会怎么变呢。
或许她会少几分对太子的厌恶,多几分情意,但然后呢,她的孩子,她的家人依然会一一离她而去,她的结局会不会依旧如此。
“太子妃?”
见她并未有回应,太后蹙眉,复又唤了她一声。
裴芸这才抬首看去,隐隐忆起太后说的话,她扯唇笑了笑,明白太后将话茬抛给她,是让她圆了这场,免得场面难以收拾。
“皇祖母说的是,那些传闻孙媳自不会轻信,道那些传闻的人多是心脏,在场各位夫人敬神礼佛,最是良善不过,又怎会轻信轻传呢。”
各家夫人配合着露出笑容,却是笑得一个比一个难看。
好家伙,今日这太子与太子妃两夫妻是一个都未放过她们。
尤是太子妃,明褒暗贬,根本是以表面慈悲,实则心脏将她们骂了个透彻,奈何她们还丝毫还不了嘴。
可神色变化最大的却是李长晔,在听得裴芸这番话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蹙眉若有所思。
这除夕夜宴,年年如此,于裴芸而言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看过歌舞,又喝了几轮酒,宴席便在庆贞帝的醉醺醺中散了场。
随太子步出承乾宫,裴芸忽见他止了步子,折首看来,薄唇微张,迟疑片刻道:“孤今晚去你那厢留宿……”
听着这句熟悉的话,裴芸怔了一下,她记得她重生后与太子的头一回合房,也是在除夕夜。
亦是在这承乾宫外,太子对她道出了这句话。
只一年前,太子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多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而眼下,太子却是凝视着她,似在询问她的意见。
见她久久不言,李长晔复又低声道:“孤今日在殿内说了那些话,总不好一直不去你寝殿,让她们再胡乱传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