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当只有臣与殿下。”陈鸣道,“殿下可要召孟大人过来审问?”
若他真是孟家大公子,那指不定樾州失踪案孟家也牵扯其中,来京城的途中试图劫人的很可能是孟大学士雇佣的。
孟家有造反之心?可而今孟大学士深受重用,孟家蒸蒸日上,将来全然可以凌驾其他两大世家,位于三大世家之首,并不应该才对。
“瞒下此事,谁都不可透露。”李长晔正色道。
看着太子面上的沉肃,陈鸣忽而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应声罢重重一点头,旋即就听太子又道。
“陈鸣,孤还需你去调查一件事……”
李长晔回宫时,已是午后,穿过冗长的宫门,便见广场上一人冲他小跑而来。
“三哥。”
李长晔定住脚步,在看清来人后,神色微滞,但很快他便唇角抿起,泛起淡淡的笑。
“小五,这是要去哪儿?”
五皇子笑答:“周侍郎家的小公子约我去城郊马场跑马,我好容易说服了母妃,这会儿正要出宫同他汇合呢。”
“这个时候去,今晚不回来了?”李长晔问道。
“自是不回来了。”一想到可以在外头自由自在地耍两日,五皇子不由得眉开眼笑,“三哥,你何时再陪小五去马场跑马,你先前送我的鸣啸已然长大,我自认这一身马术已不逊色于三哥了,有意与三哥比试呢。”
他这马术还是九岁时随父皇去行宫围猎时,缠着三哥亲自教他的,但可惜三哥平素实在忙碌,之后就再未有机会与三哥一道跑马了。
五皇子径自说着,见对面没有反应,定睛一瞧,才发现太子正用那双如深渊般幽沉晦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
看得他甚至有些后颈发毛,“三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李长晔回过神,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只觉时日过的真快,咱们小五都长这么大了,待孤有空,便陪你去京郊骑马……”
“好。”五皇子眸子都亮了,“那三哥,我便先走了,不然那周家小公子怕是要等急了。”
说罢,疾步往宫门而去,李长晔折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语笑间似有温暖的灿阳洒落。
然李长晔却站在阴处,寒风如刀剐在他的脸上,他垂首,眸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脑中正一遍遍盘旋着孟昱卿说过的话。
“我这张脸……怎就这般为人所惧呢……他们在害怕什么,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是啊,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长晔也想问一问自己,他掩在袖中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只是步子越来越快,朝着东宫的方向,朝着他想去的方向。
琳琅殿,裴芸披着件雪白的狐裘袄子站在院中,抬手压下一枝朱砂梅放在鼻尖轻嗅,暗香萦绕,沁人心脾。
这几株朱砂梅还是去岁太子命人种在院中的,裴芸记得那时还闹了桩窘事,便是她将太子送来的腊梅说成了迎春。
她估摸着日子,离春闱的也不远了。
建德侯府的四公子邵铎,即裴芊的未婚夫婿亦要参加,若按前世那般,今年的探花郎当会落于他手。
待三月殿试开榜,金榜题名加之洞房花烛夜,人生两大乐事可都让这邵铎给占了。
探花娘子,侯府新妇,泼天的富贵兜头砸来,她那堂妹裴芊可得接的住才好。
想起春闱,裴芸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所谓事变境迁,兴衰成败,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也有人繁华落尽,祸难当头。
当真世事无常。
裴芸感慨间,余光瞥见一高大的身影跨入垂花门快步而来,她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一把扯入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陷在他的怀里,下意识欲挣扎,却听那低沉的嗓音满含着无尽的倦意,似恳求她一般道。
“就一会儿,让孤抱一会儿就好。”
今岁春狩在即,裴芸着书砚在库房里寻了些料子,预备给谨儿做一身骑装。
过完年,谨儿也八岁了,去年她兄长裴栩安回来,教了谨儿几回射箭,他沉迷其中,有闲便去练箭,而今就兴致勃勃等着今年的春狩。
因他还想学骑马,说将来要同他皇祖父,父王一道进山围猎,大展拳脚。
裴芸不打算去,想在宫里陪着谌儿,可也不能不让谨儿去,她原答应过要教他骑马的,这回怕是没了机会,就只能亲自给他做身骑装,好让他届时穿上。
李姝棠来时,便见她家三嫂正对着那些料子唉声叹气,就问她这是要做些什么。
裴芸讪笑着看着她,说她欲做身骑装给谌儿,好让他去行宫学马时穿,但她到底没做过,这会儿正犯愁呢,她来的可正好。
李姝棠在她身侧坐下,疑惑道:“怎的,三嫂还不曾听说,父皇今年不过千秋日了吗?”
裴芸拿着那些个料子,闻言一怔,“为何?”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一年,她那皇帝公爹照例去了行宫才对,这世怎就突然变了。
李姝棠道:“其中缘由复杂,一则是因着今年春闱在即,二则……”
她言至此,迟疑地看了裴芸一眼,“听闻前几日,京郊频频有人病故,且那症状很像是樾州而今流传的疫病……”
裴芸身子一绷,当即丢下手中之物,神色紧张起来,“棠儿,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父皇……”李姝棠蓦然意识过来,兴许她听到的这些事,父皇尚未宣之于外,“是父皇去向皇祖母请安时提及了此事,听说那些染病死的多是些住在破庙里的乞丐,为防这疫病传进京来,父皇已派人将所有染病的都送到了一处诊治……”
裴芸忍不住转头看向坐在床榻上玩的谌儿,满目忧色。
太子不是说因着这疫病发现地早,樾州控制地不错吗,缘何竟比前世更快传抵了京城。
“除却京城,旁的州县可也有染上疫疾的?”
李姝棠回忆片刻道:“父皇好似说,周遭府县也有几人,但并不多。”
见裴芸面色发白,李姝棠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三嫂会害怕成这般,她便不该如此莽撞说出此事。
她父皇那厢或还令人瞒着,想来怕的就是届时京城内人心惶惶。
李姝棠忙出声安慰,“三嫂莫担心,那疫疾并不严峻,想必太医们医术高超,定很快就会寻到应对的法子。”
李姝棠不提太医还好,她这一提,裴芸霎时想起朱大夫来,也不知朱大夫那儿怎么样了,药方研制地可还顺利。
恰当她思绪如一团乱麻时,却见一宫人入内来禀,“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裴芸还以为是自己听岔,淑妃来做什么。
不止她疑惑,李姝棠也疑惑,毕竟淑妃向来只与高贵妃来往,怎突然来了东宫,她纳罕地看向裴芸,“棠儿不知,三嫂与淑妃娘娘平素还有往来?”
裴芸没答她,只冲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请淑妃进来,又眼神示意两个乳娘,让她们将谌儿带回侧殿去。
宫人领着淑妃踏进殿时,正与抱着谌儿的乳娘擦肩而过,淑妃微微定了定步子,看了谌儿一眼,方才面向已起身走出内殿相迎的裴芸和李姝棠。
“淑妃娘娘怎突然来了?”
淑妃和裴芸坐在小榻上,李姝棠则在榻旁的一个绣墩上落座。
淑妃自身侧婢子手中接过一物,递给裴芸,“近日闲来无事,便开始做针黹,缝了好些个布老虎,想着这宫里除却三皇孙也没旁的孩子了,就给三皇孙送来玩玩,我手艺不精,太子妃莫嫌弃才好。”
裴芸认得淑妃这婢子,便是书墨先前提起过的,那叫小桃的,思及御花园溺死的那个内侍,裴芸心下有些不自在,但还是神色自若地接过,“多谢淑妃娘娘,谌儿他定然喜欢。”
“我适才进来时,见三皇孙被乳娘抱出去了。”
裴芸自是不能说是因防备着她带了什么病给谌儿,只道:“谌儿有歇午的习惯,我让乳娘带他去睡下了。”
“淑妃娘娘这手艺可真巧,若棠儿再小几岁,定也是要向淑妃娘娘来讨一只的。”
李姝棠盯着裴芸搁在榻桌上的那个布老虎,伸手便要去拿,却见淑妃抬臂靠着桌沿,面向她笑道:“二公主若喜欢,改日我再多做几个,赠你便是。”
让淑妃这么一挡,李姝棠也不好再伸手去取,只能收回手,点了点头。
因得她们姑嫂二人与淑妃实在算不上太过熟稔,也聊不出什么来,故而只你一句我一句,干巴巴地聊了一炷香的工夫,淑妃便起身离开了。
淑妃走后,李姝棠复又坐在裴芸对面,拿起那布老虎把玩了片刻,叹道:“淑妃娘娘其实也可怜,若她当年在宫外生下的那个孩子能活着,这会儿我恐是会再多个兄长呢。”
裴芸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淑妃娘娘不止怀过五皇子一个孩子?”
“是啊,大抵是在生下五哥的三年前,这还是我母妃告诉我的,听闻那时淑妃娘娘怀胎七月,家中母亲急病,这才赶着回去探望,淑妃娘娘的母亲还住在城外的庄子上,不想淑妃娘娘抵达那厢后突然发动。或是早产,那孩子生下来就不动了,过了太多年,如今怕是没多少人还知晓此事。”
李姝棠那时常窝在自己殿中做绣品,百无聊赖之下,便同她母妃月嫔闲谈,那日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此事。
她说罢,看向裴芸,却见裴芸眸光呆滞,若失了魂一般。
“三嫂,三嫂……”
裴芸刷地站起来,似是有些慌乱,但还是笑着对李姝棠道:“棠儿,我突然想起,前几日我自个儿描了些绣花样子,不如你过来瞧瞧,如何?”
说罢,她起身往书案而去,在其上边胡乱翻找着,边蹙眉嘀咕道:“奇怪,去哪儿了?”
李姝棠见她实在寻不着,走近本欲帮她一道,谁知就见裴芸手臂一扫,竟是将角落的砚台挥落在她身上。
李姝棠闪躲不及,让里头未干的墨汁污了大片的襦裙。
“呀。”裴芸低呼着欲替她擦拭,却是越擦越脏。
“没事的,三嫂,我回去洗洗便好。”李姝棠道。
听得此言,裴芸迫不及待将她往外推,“好,你赶紧回去好生洗洗,这绣花样子下回再看吧。”
李姝棠心下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未多想,颔首带着婢子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裴芸努力维持的平静便彻底散了个干净。
“书砚,让人烧了热水,将这内殿角角落落都擦洗一遍。”
“书墨,除却两个乳娘,即刻起,谁也不许踏入侧殿,这几日亦不许乳娘们出来,就待在侧殿内,一日三餐派人将食盒搁置在门口便是。”
书砚书墨疑惑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她家娘娘怎突然心急如焚,但想着当是因二公主方才提起的疫病一事,忙应声去办。
殿内一时只剩裴芸一人,她看向那正静静躺在榻桌上的布老虎,一霎那,只觉那简直比真老虎还要可怕。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捏起来,丢进了炭火盆里。
原安静的火盆陡然窜起火焰,火舌迅速将小小的布老虎吞噬。
然表面的料子被烧透的那一刻,裴芸隐约看见那里头似乎并非棉絮,而是塞满了布料,只不待她看清晰,已然被燃尽成灰。
裴芸几乎是瘫坐在小榻上。
她怎的忘了,前世淑妃也曾来过她这琳琅殿,也给谌儿带过一只布老虎。似就在她来过后不久,谌儿便开始咳喘发热,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她还想不起前世这一桩再小不过的事来,直到李姝棠提起淑妃那一出生就没气儿了的孩子。
在五皇子出生三年前,便是比五皇子长三岁,裴芸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樾州案那个贼首。
她甚至生了个荒唐却似乎完美解释了所有事情的想法。
若那个孩子根本没有死呢?
淑妃之所以瞒骗,将孩子换成死胎,定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孩子见不得光。
他根本不是她公爹庆贞帝的孩子!
因得其中涉及不可泄露的皇家丑闻,故而前世那桩樾州失踪案才会被就此压下,鲜为人知。
就算只是她的猜测她的多疑也好,这一世裴芸不敢冒任何的风险,因为一不小心那要的就是她孩子的性命。
裴芸欲令自己冷静下去,试图去端手边的热茶,却发现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竟是连杯盏都握不住。
其实心底,她比谁都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而已。
因上辈子,是她亲手将那只布老虎丢给了她的谌儿。
京城,茗成茶楼。
三楼一雅间,陈鸣缓缓将这几日所查的消息尽数通禀李长晔。
“那位孟夫人死的突然,微臣派人查过了,她死后,她当时带回孟家老宅的五个仆人,三人给了身契,让她们回去了,其他两人,都是贴身伺候孟夫人的,一个说是太过悲痛,吃了毒药随孟夫人去了,还有一个婢女不知所踪。”
“可能查到那婢女行踪?”李长晔问道。
“不必查了殿下。”陈鸣低叹了口气,义愤填膺道,“或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巧的是,前两日,臣昔日一位自大理寺擢升的友人带着一人来寻臣,说是有冤要告。”
说罢,他看向雅间内那扇花梨木雕花座屏道:“出来吧。”
不多时,自后头走出来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她低垂着脑袋,行至李长晔跟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
“奴婢名为霜晚,是孟翊孟大人的发妻徐氏的婢女,还请殿下,替我家夫人做主,我家夫人是叫人害死的。”她哽咽着,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头。
“起来回话。”
那叫霜晚的婢子抽噎着站起身,李长晔这次看清了她的面容,不由得剑眉微蹙。
这小婢子原本该白皙光洁的半边脸上,满是划痕与伤疤,伤口之深,甚至令皮肉翻滚,甚是可怖。
“你要告何人,是谁害死了你家夫人的?”
霜晚止住眼泪,定定道:“害死我家夫人的正是我家老爷。缘由便是,我家夫人发现了老爷和淑妃娘娘私通的证据。”
陈鸣惊了惊,不想这桩案子查着查着,竟查出这么一桩荒唐事来。
李长晔蹙眉凝视着面前的婢女,沉声道:“霜晚,告嫔妃秽乱宫闱,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霜晚不敢信口雌黄,去岁得知老夫人卧病,我家夫人便回了耀州老宅伺候老夫人,就是在那儿,夫人不意发现了老爷藏起来的,淑妃娘娘贴身的小衣。”
虽霜晚未明言,但李长晔也能猜到一二。
淑妃和孟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而贴身的小衣多是姑娘家自己绣的,想来定是孟夫人认出了淑妃娘娘的手艺或是上头有什么专属于淑妃的标记。
“我家夫人从前便觉大公子模样生得像淑妃娘娘,不由得因此起了疑心,命人去查,竟查出我家大公子就是老爷和淑妃娘娘私通所出……”
听得淑妃与孟翊有染的消息,陈鸣已是震惊,问得此言,更是大骇。
怪不得他初初见着那位孟大公子,便觉他生得与五皇子十分肖似,原他肖似的不是五皇子,而是淑妃娘娘。
他竟是淑妃与孟翊孟大人之子。
淑妃和那位孟夫人,陈鸣皆是见过的,虽是姐妹,但两人生得并不像,也不怪孟夫人起疑。
那日在牢中,孟昱卿神神叨叨,说自己是没爹没娘的野种,真不是疯话。
私通所生,确与野种无异。
他偷眼瞥向太子,发现太子殿下比他想象的还要镇定,莫不是心下早有猜测。
但陈鸣仍是有所疑问:“可对外,孟大公子不是你家夫人的孩子吗?”
他们究竟是怎么瞒天过海,不让任何人怀疑的。
霜晚答:“这只是瞒骗旁人的说辞罢了,大抵十八年前,那时,我家夫人与老爷成亲不久就回了耀州伺候老夫人。直至有一日,老爷突然来了耀州,还带来了一个两三个月大的孩子,说这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至于他的生母,已然因难产而亡,老爷求夫人认下这个孩子,往后不管夫人有何要求,他都会应。”
“夫人与老爷成亲后,老爷一直待夫人冷淡,夫人察觉老爷心中有人,但不敢求证,直到突然出现这个孩子,又听说那女子已经死了,夫人没忍心,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带回了京,故而京中众人并不知大公子非我家夫人亲生。”
霜晚说着,或是替自家夫人委屈,眼泪若断弦般落下来,“许是我家夫人私下调查老爷之事走漏了风声,老爷唯恐此事暴露,竟是对我家夫人下了毒手。我家夫人自觉身子有异时,已然回天乏术,她只哭着叹老爷心狠,恨她自认淑妃娘娘是最好的姐姐,谁知却是瞒骗她最深的。夫人亦知晓他定不会放过我们这些下人,就让奴婢和另一个婢子雪晴连夜逃跑,可雪晴未能逃出来,奴婢也被一路追杀,直至被逼着跳入悬崖……”
言至此,霜晚忍不住摸上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半边脸,坠崖后,因得被崖璧上的树勾住了衣裳,她才没掉落得那么快,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后得路过的农户所救,慢慢养好了身子。
可她在夫人身边伺候多年,夫人待她极好,她实在忘不了这个仇,便边做些活计,边一路来到京城。
她知道,她家老爷在京中权大势重,就算她告到官府也无济于事,只会徒丢了这条性命,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找到从前夫人曾施恩过的一位大人,意图求见陛下。
或是老天保佑,那位大人尚还惦念着夫人当年的恩情,果断出手相助,将她引至大理寺,竟就此见到了太子殿下。
李长晔问道:“霜晚,你手中可有孟大人私通或是下毒的证据?”
霜晚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老爷是个谨慎之人,既然发现有所纰漏,定然会把那些所谓的证据悉数销毁干净。”
似是担忧太子不信,霜晚复又跪下来磕头,信誓旦旦道:“可殿下,霜晚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然,天打雷劈,还请殿下为我家夫人做主!”
李长晔闭了闭眼,神色复杂,“起来吧,这段日子陈大人会为你安排住处,若你所言不虚,孤定会替你家夫人讨回公道。”
霜晚这才展露笑意,“多谢太子殿下。”
陈鸣唤人,将霜晚带出了雅间,旋即道出自己心下担忧:“殿下,如今虽有人证,可若没有切实的证据,根本定不了孟大人的罪,即便将孟大人抓来审问,只消他不肯招,仍然不能将其绳之以法。”
李长晔何尝不知,不论是那孟昱卿在樾州闯下的祸事还是与淑妃私通,孟翊不可能认下其中一桩,毕竟无论哪一件,皆是牵累孟家全族的罪名。
故而即便孟昱卿而今身在狱中,即将处以极刑,孟翊那厢仍按兵不动。
他作为父亲,真能这么狠心,任孟昱卿死去,让樾州及私通一事皆从此湮灭吗。
他扶额沉思片刻,复又看向陈鸣:“去查查,孤那时虽小,但隐约记得,淑妃娘娘那个未能得活的孩子,是生在徐家城外的一个庄子上,天网恢恢,孤不信便是真的一点证据也无。”
“那孟大人那厢……”陈鸣问道。
“你派人盯着,暂且按兵不动,春闱在即,主考官若出了差错,只怕届时传言纷纷,不仅众考生难以定心,亦不利于稳定朝局。”
陈鸣领命:“是,殿下。”
两日后,二月初九,春闱开试,大昭各地考生齐聚京城,只等蟾宫折桂,就此鱼跃龙门,耀祖光宗。
这是每三年一回,几乎整座京城都在看的热闹,待之后新科状元郎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街而过,更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然众人不知,这般繁华之下,是京郊几十个身染疫疾之人奄奄一息和大夫们的束手无策,是朝堂间的暗流涌动,更是京中三大世家借此春闱以明争暗斗,不欲年轻一辈落了下风。
二月十五,东宫生了件小事。
太子妃裴氏得了风寒,咳嗽不止,为防传染旁人,闭门谢客。
李长晔得知消息时,已是午后,他扔下手中事务,匆匆赶至琳琅殿。
书砚在殿内伺候裴芸,书墨候在外头,阻了李长晔,恭敬道:“殿下,娘娘身子不适,嘱咐了而今谁也不见……殿下亦是……”
李长晔剑眉微蹙,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娘娘像是风寒侵身,服几贴药便也无事了。但娘娘心下忧虑,生怕自己染上了疫疾……”书墨声儿愈发低了,她边道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四下,生怕叫人听见一般。
疫疾……
据李长晔所知,此事当还未在京中流传才对,他嗓音沉了几分,“是谁告诉太子妃的?”
“是……二公主殿下。”书墨答,“二公主殿下是自太后宫中听得的,这才告诉了娘娘,那日二公主殿下和淑妃娘娘走后,娘娘便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李长晔神色骤变,“你说谁?淑妃缘何会来东宫!”
书墨不解他家殿下怎这般大的反应,片刻才道:“淑妃娘娘做了个布老虎,是给三皇孙送布老虎来了。”
“那布老虎呢?”
李长晔声儿提了几分,向来沉稳的人竟是面露急色。
“布老虎……”书墨答,“淑妃娘娘走后不久,娘娘因着太喜欢,拿在手上时,不意掉进了炭盆,烧没了……”
李长晔方才长舒了一口气,他稳了稳心神,复又问道:“三皇孙呢,可有风寒咳喘之症?”
书墨摇了摇头,将裴芸小心谨慎,命乳娘们带着三皇孙待在侧殿内不许外出的事儿告了。
李长晔颔首,他抬眸望向一片寂静的琳琅殿,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少顷,利落地折身离开。
日头西移,霞光万道,夜色逐渐笼罩住琳琅殿,主殿内燃起烛火,裴芸将将用了些许晚膳,就因着难受复又躺回了床榻之上。
她低咳了两声,看着书砚放下床帐,便让她回去歇息。
她的确染了风寒不假,可她却是故意让书墨散了那闭门谢客的话,就是想将计就计。
若一切如她猜想的一般,那淑妃的目的应是想让谌儿染疾,至于为何,裴芸猜不着。
但都是染疾,谌儿染上和她染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她自是得满足淑妃的心愿,再看她接下来会上演哪一出。
裴芸有些头昏脑胀,她本想装来着,还怕骗不过太医,不想淑妃来过后没几日,她就觉身子不适,竟真病下了。
这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平素吞咽时,喉咙如刀割般疼得她直泛泪。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好一会儿,裴芸才勉强生了睡意,可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她就让喉咙的干疼感逼醒了,她欲支起身子,去倒些水喝,忽有人托起她的背脊,将她半抱起来。
裴芸懒懒抬眸看去,可看身形并非书砚,她很快认出来人。
“殿下!”
李长晔低低“嗯”了一声,“可是要喝水?”
裴芸不答他,只秀眉蹙着,“臣妾当是吩咐了书墨,不许任何人进来,殿下怎的进来了。”
听得她语气中的不虞,李长晔眼睫微垂,眸光晦暗不明,却是默默将引枕塞在裴芸背后,令她靠着,转而去倒茶。
书砚或是预料到了裴芸会渴,特意将一把圈椅抬至床榻边,在上头搁了壶热茶,而今虽已凉了许多,但幸得一旁有炭盆,茶水尚还是温的。
李长晔将杯盏递到裴芸手边,却见裴芸不动,仍扭着眉道:“臣妾病了,殿下不该来的,若是臣妾过了病气给殿下,可如何是好。”
裴芸本就是装给淑妃看的,最好是让淑妃以为她真的染上了疫病,但太子这般进进出出,没事儿人似的,莫不是要露了马脚。
李长晔哪知她的心思,听到看到的皆是她对他浓重的嫌弃,她就这般不想看到他吗?
他扯唇自嘲地笑了笑,“无妨,若孤也病了,便留在这儿照顾你。”
裴芸闻言诧异地看他一眼,“殿下日理万机,这春闱、疫疾还有樾州的案子想是也还未了,怎能将时间耽误在臣妾这儿呢。”
她是真心这般觉得。
自己的孩子死了,太子尚且能毫不犹豫地转身去处置疫疾,在他心中,不就是天下百姓更要紧吗。
她这话说的实在通情达理,若是从前的李长晔定会心生感动,觉他的妻子大抵是世上最大度明理的女子,可眼下她这份大度却化作无形的刃直直扎在他的心口。
因这些不过是她的托词,她不想他在这儿。
可他偏要留下!
裴芸眼见太子久久不言,视线凝在她脸上,想他或是心下不郁,不好再继续说些赶他的话。
她方才是急了些,而今冷静了,觉得左右太子来了这一回,之后恐是也没什么机会再来了。
她倾身欲去接太子手上的杯盏,欲暂且解了渴再说,不想杯盏未碰着分毫,后颈却是骤然被按住。
感受到唇间温热的一刻,她双眸微张,抬手便要去推搡,却快一步被攥住了手腕。
唇齿间满是属于男人的气息,霸道地像是要夺取她的所有,裴芸从未经历过这些,根本招架不住,直到男人撤开去,她已然朱唇红肿,一双潋滟的眼眸蓄着泪,水汪汪的,透出几分迷离。
她抬眸怨怪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却见他似笑非笑。
“而今只怕孤也染上了,那孤也留下,陪着太子妃吧……”
或是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太过生气,她竟是在不自觉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察觉到的那一刻,她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抵除了重生醒来后那一回,她还未对太子如此无礼过。
她小心翼翼朝太子看去,谁知那人在失神过后,却是唇角扬起,反是有些自得道。
“承蒙爱妃夸奖。”
第59章 也许他们并不曾真正了解过彼此
裴芸本以为太子只是玩笑,不过在琳琅殿坐上一会儿,便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