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现在一看,又有猴又有鸡...真是比外面的人还像是人哈。
邹娥皇接着光溜溜的鸡蛋,脸上烧得通红,环顾了一圈涌着进来的一群村民,道:“我听说...”
邹娥皇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她离开幻海天之前,她认识的这群村民其实一直都是正常的模样,除了个别会有些不正常的行为,比如小翠的自闭症,大家伙晚上的梦游...但是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正常的。
最起码她离开幻海天之前,并不晓得这群人能不死不灭。
所以等她再次进入幻海天之后,她提醒蓬莱众人警惕这些村民的时候,她其实已经把这些村民陌生看待了。
可是昨日,邹娥皇看见熟悉的小翠。
心里的一角就已经慢慢地软了。
“仙人听说什么了?”大壮把鸡蛋往邹娥皇手里塞。
他的手掌是温热的,不像小翠。
邹娥皇于是一下子脱口而出:“我听说你们不死不灭!”
此言一出,房间里一片寂静,叽叽喳喳的村民们不动了,而蓬莱与七彩阁的人则是神情突变。
亲师伯咧,这是能说的吗?
好在大壮面色如常,连呼吸都没乱一下,只是苦笑道:“哪里听说的仙人,修士都不能不死不灭,何况我们这些不能修炼的凡人呢。只是一个人被外面的人捅了下,最后活了,他们就以讹传讹,传到最后传得这么厉害了。”
邹娥皇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她抬头认真地看着大壮的眼睛。
这个乡里的青年,长了双凹陷的窝儿眼。
大壮被她盯得发愣,下一刻就听见邹娥皇问:“那么,被捅了一刀的是谁,现在伤养的怎么样了,有没有后遗症?”
大壮这个时候反倒神色僵住了。
其实刚刚有那么几秒,他以为邹娥皇要问,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村民还音容未改,或者是问他幻海天和不死神木的关系,再不济问他那些传言里的事情几桩真几桩假。
但是她没有。
面对着大壮破绽百出的一句话,邹娥皇没有拿起也没有放下,只是认真地问,是哪个村民被伤着了,痛不痛,要不要紧,是不是还活着。
就好像初见,不知他们身上种种蹊跷的她一样。
五千年啊。
怎么归来还能这样的...平静与熟稔。
于是大壮的喉咙一下子就哑了,过了半响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低笑着回道:“是隆子那小子,没什么事,有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修士,捅了这小子一刀,但是没事的仙人。”
“俺们这里有草药特别管用,受了什么伤抹上也就好了,再加上那几日村民里给供奉的神坛磕足了头。”
“隆子这小子福大命大,也就挺过来了,你瞧,他今天也在呢。”
邹娥皇顺着大壮的手指望过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脸麻的隆子。
见她放了心,大壮就又哭嚎上了:“仙人,你不要光为我们担忧,你看看自己,你瘦了,你瘦了好多啊——到底是谁虐待了你!是不是有人不让你吃饭?你在俺们这里都是可以上族谱的人了,咋还有人不给你饭吃呢——”
真是越说越离谱。
就连青度嘴角也开始抽抽了。
倒是邹娥皇神色一正,又抓住了个关键词,“你们有族谱?”
大壮抹泪的动作一顿,被她这个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当然啦,仙人,俺们这儿是正儿八经的大村子,怎么可能没有族谱啊!俺们不仅有,还记载的特别详实,连哪个祖上出过修真者都记过。”
邹娥皇心念一动。如果真的有这本族谱的话,或许她就能推出一二个这个村的秘密了,就从上一代死的人开始推起,是什么变故,让这些人的后代进入幻海天,成为不死不灭的凡人。
邹娥皇想了想又问道:“我能看看那本族谱吗?”
“哎。”
大壮闻言一愣,但看着邹娥皇清浅的目光,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俺们早就把女仙当自己人了,女仙若是想看俺们的族谱,自然可行。”
“俺这就去寺堂取来。”
一出小院,没走几步,方才背还佝偻着的大壮,身形一变,慢慢地变得挺拔。
黄泥洼洼的道上,铃铛轻巧地响起,和这铃音一起响起的,还有风鼓吹起衣角的飒飒声,大壮原本忠厚的双眼忽然变得机敏,他微微一眯,看见了一女子红衣潋滟,宛若韶韶牡丹般地立在道上。
青烟四起,两相对视。
大壮率先握紧了盘在腰间的弯刀。
然而那女子却先笑了。
尹月素手勾起大壮的下巴,笑吟吟地警告道:“我不是邹娥皇。”
“你刚刚说的那些鬼话,恐怕也只有她肯信个十成十。”
什么寻医问药,什么神明庇护,都是假的。
尹月瞥了一眼大壮手臂上黑而婉转的花纹,哂笑着想,搞不好是邪门歪道在奏效。
“然而正因我不是邹娥皇。”
“所以没有什么救世情怀。你只要不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不去害本阁主护着的人,我没兴趣在你的地盘同你作对。 ”
尹月说完就松手离开。
但刚走出两步,黑黝黝的大壮就扬着声冲着尹月喊道:“敢问阁主,你护的人里面,都是姓尹的么——”
尹月脚步一顿。
她素来雷厉风行惯了,哪怕面对着几位长老的突然发难不过也就是四两拨千斤,但此刻倒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一样。
“也不是。”
尹月想了想说,倒底没说那三个字的名字。
大壮拿起族谱的前一刻,摸着族谱上一个个人的名字,又想起了刚刚邹娥皇问起的事情,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了。
大壮曾经是怕过剑的。
他怕每一个剑修都像邹娥皇一样,眉弯眼笑,称兄道弟,拿着一柄威风凛凛的黑剑,可也只懂得劈柴,连杀猪都要犹豫一二。
那还要叫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连骗她都会觉得于心不忍。
但是后来,大壮不怕剑了。
因为苍天眷顾,大壮遇见了一把杀人剑。
彼时锋利的剑刃终于不用在割麦子身上,而是捅进了隆子的侧腰,艳红的鲜血喷了大壮一身。
大壮心神怡旷,心想,这才对嘛。
波光粼粼的井面,大壮看见自己笑了。
只听那光鲜亮丽的仙人对着旁边的伙伴哂笑,“我当是什么,你们说的那些长生不死也太吓人了,不过也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罢了,区区凡人,怎能不死。”
“嗐——”
吹嘘完的剑修转过头来,没被那剖开肚子的死人吓着,反被大壮带血的笑吓得后退了三步。
“你这鸟人,”剑修横眉竖目,“怎笑得这样吓人!”
这是这个年轻剑修说的最后一句话。
脸上带笑的大壮毫无预兆地徒然暴起,左手弯刀右手锁喉,只是刹那,年轻的剑修就一个踉跄,半跪在地,止了呼吸。剑修身旁的伙伴被吓傻了,捂着嘴发出了仓促的一声尖叫,下一刻也被一刀没过胸膛。
不消片刻,大壮脸上的血浆就又糊了两层。
他脚下,方才还没了鼻息的隆子脸色慢慢地恢复了血气。被大壮弯刀杀了的两个修士,则是一瞬间地灰败了下去。
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将两人的生机倒到隆子身上。
许久,隆子恢复了鼻息,缓慢地睁开眼看了看周遭血腥的一切,习以为常地捏着鼻子,神色如常地对大壮道:“这是第几个了,林子都快压不住了,下次少杀点。”
外界对于这个村落的很多传说都被神化了,真真假假只有当事人才知。不生不死,是谣言,可也不只是谣言。
一命总要一命偿。
这世上向来公道,无缘无故的死而复生,有时候要需要天材地宝加一个人竭尽心力,有的时候,只需要罪魁祸首的命。
毕竟这世上最贵的从来不是时间,是命。
没有白白复生的人,只有看不见的割喉一刀。
大壮曾经很怕剑的。
但众人搞错了,顶天立地的宋家庄大壮,怕的从不是杀人剑,而是君子剑。
杀人剑的剑芒再锋利,能照清的大壮也不过只是个阿谀逢迎的凡人。
而君子剑的剑芒下,大壮恍惚间却能看见一轮暖黄的圆月,在月下的幻海天不是一片荒芜,而是郁郁葱葱一片林,上了年纪的阿娘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跟他说:
“宋成啊,当个好人。”
“当个无心无愧的好人。”
娘...大壮在心里回答道:我会当个问心无愧的——
第80章 该想好的人,是你。
大壮将族谱合上, 转身出门的时候,身后的两扇木门无风自合。大壮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将锁挂上。
木门前, 屋檐下,他的面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明暗相交处, 只余了一个幽幽的笑。
谁也不知缘何会在这憨厚的脸上出现这样阴森的笑。
大壮抬脚一步步朝东走去。
白日下,婆娑的树有影子,起伏的屋檐有阴影, 独那晃晃悠悠的大壮, 背后身前,竟是什么都没有,好像这明亮的光直直穿透了他整个身体一样。
不, 还是有一小块阴影的。
光线穿过他的躯体, 投照下来了一块长条的影子,是被他夹在咯吱窝的族谱。
一炷香后, 人头攒动的院子里, 邹娥皇翻着大壮拿来的族谱,按着辈分一点点的往下推。
族谱上面的每代记载倒算详实。
最早能追溯到夏朝。
且这个村子的人都姓宋,一眼略过,其实并看不出什么错。
只是...按照之前外界的那些推断来说,幻海天外从水草丰美之地变成一处荒芜, 至少是诞生出过一个了不得的大能的。
可是这本族谱里,被记载的修士大多只是筑基期, 顶头了就是十六代的时候出过一个元婴。
看邹娥皇翻得认真,大壮忽而出声。
“仙长看完了么, 没看完也不打紧,”他笑眯眯地指了指外面,然后对邹娥皇道:“俺们先去开荒地了,仙长有需要,叫一声俺们就回来了。”
这里的人居然还会开荒地?
越蓬盛有些稀奇。
他盯着这几个村民,发现他们行为举止无一不贴合外面正常的村头庄稼汉。但就是这样的正常在这幻海天里面,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且慢,”邹娥皇叫住大壮。
大壮停了停,只听邹娥皇叹气道:“叫了你们这么久的大壮、翠儿、隆子,竟忘了,这也只是你的小名而已。”
邹娥皇挠了挠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大名也在这上面吗?”
大壮深深地看了邹娥皇一眼,然后半真半假地恼道:“仙长真会说笑,上族谱的哪有活人。”
“俺叫宋成,成事儿的成。”
大壮几人走后,狭窄的地方才终于通气起来。
越蓬盛这才敢从邹娥皇手中接过族谱。
刚刚他倒是想看,但碍于大壮几人明摆着不待见除了邹娥皇之外的人,于是便没多此一举地伸手。
越蓬盛翻了几页。
冷不防地觉得有几页的厚度不大对劲。
他将族谱举过头顶,刚要看个究竟,大脑却忽地闪过一丝白光,下一秒手中空空如也,族谱已不见踪影。
周围一静。
“谁?!”
只听得一阵叶响,姜印容干脆一抬手,几丈外的杏树被打的噗噗落果,脆生生的果子跌到地上碎开了几瓣,就被从树上跳下的鞋底扎扎实实地碾成果泥。
被打下来的人压住了黑斗篷,分明已经被寒冰冻住了半条腿,却仍一声不吭,只是抱着族谱缩地成寸,飞快地向外移动。
又是嗖地一声,红绫一卷扯住了那人被冰打过略显僵硬的腿。四射飞扬的红绫此刻坚硬如铁,激起一地飞沙走石,然而黑斗篷的人不躲不避,只另只手血流如注往地上一甩,下一刻黑斗篷呆的地上就出现了个纹案诡异的血图。
邪修手段!
此刻再笨的人看看那黑斗篷只比床榻高不了多少的个子也反应过来了,若说邪修...自然是不多的,个子矮成这样的...恐怕也就那一位了。
只是谢霖,不是密州之后就归顺蓬莱了么。
所以...
“你们蓬莱这是想搞个黑吃黑?”
尹月冷笑,她五指一拽。原本只有几丈宽的红绫骤然变成了一米长,像包粽子一样把谢霖包了起来,一层一层的红绫下,几乎可以视作尹月的个人领域,别说是一个元婴期,就是合道在这里恐怕也难逃。
然而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异变突生——
那鼓鼓的红绫突然干瘪了下去。
诡异的血图在光下浮现出了流动的血潭。
血潭流向不定,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波动扩展,就像是雨天落下的雨点。
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突然出现在哪里。
青度看着这一幕,几乎是顷刻,她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头狂跳。
刚刚尹月的那句话无疑是先把谢霖打成了蓬莱的人,不只是尹月,恐怕连越蓬盛这傻小子都是这么以为的,不然他不会上一秒还面如苦瓜,下一秒看清来人后呲牙笑得这么开心。
但是青度知道,谢霖当初填的归属不是蓬莱,是散修。
那么如果她是谢霖,要摆脱如今的困局,其实只有一个解了。
风不知何时又吹起。
一阵冰冷冷的铁面扣在青度脸上,浓厚的血腥味让青度几欲干呕。
挟持青度,一个身受重伤然位置举足轻重的人,就是目前谢霖最好的解。
或者说,谢霖不怕尹月,在场唯一让他觉得有威胁的人,其实是自刚刚起就一直沉默不语,单肩靠在门框旁的剑修——邹娥皇。
而现在,这沉默的剑修摸出了让见者沉默的剑,身移影随,挡在了此院唯一的出口处。
邹娥皇早年就说过谢霖疯。
可是谢霖从出场起,其实一直在走霉运。他手下没过几条亡魂,就先担了个邪画师的名头,最后晕乎乎地跟着她回了蓬莱,好像一直没怎么出过手。
于是众人便几乎要忘了邹娥皇的评价了。
甚至看谢霖的个子与模样,警惕心低的还把他当小孩看。
早忘了,这一位哪怕手下累累白骨是假,可元婴期邪修的身份确实真的。
不择手段也是真的。
“你要拦我?”
谢霖忌惮道,水润润的眼里隐隐浮现出血色。
邹娥皇因为黄平忠的事情,昨日并没休息好,加上在这个地方,修为也被压制的很厉害,所以尽管谢霖这两日并没有跟着她,但也看得出她脸上的倦色。
“邹娥皇,你要想好。”
“我虽然打不过你,但是在这样的地方,我拼一条命,未必不能带走你们蓬莱未来的希望。”
谢霖的声音还是在密州时的嘶哑。
从百年前那场天火烧坏了他的嗓子后,小公子示人便一直是这样的声线了。
不再有孩童的天真无邪,不再有少年的意气风发。
只余一片火烧过的灰烬。
而邹娥皇仍在沉默,似乎并不把谢霖的话放在心上。
她只是看着谢霖,才惊觉,若以岁数论,抛开那张如玉的娃娃脸,单看斗篷下那些纵横交错、长短不一的伤疤...谢霖好像,确实不能算小孩了。
只是她一直在当他是孩子罢了。
然而修真界,这样的地方,除了生便是死,一个砖头拍倒一片仇家,多的是苦大仇深的主角,怎么可能还有个百岁的孩子。
如果以谢家被灭为谢霖的人生分界点,那么前一半就是富贵骄人,后一半就是杀机四伏。
现在这个她一直以为没长大的人,走了条邪道的人,正挟持着青度,面色狠恶地要问她讨一条路。
“不,谢霖。”
于是这女剑仙终于出声:“该想好的人,一直不是我,是你。”
天忽地暗了。
秘境里向来是十二个时辰一晃昼夜, 并不存在什么阴天雨天,但此刻众人却无端地感觉到脸上有丝丝湿意,一摸, 才发现是猩红的血点。
谢霖低头立在那里,他身高不够,挟持着青度的时候,双脚还要离地一公分止。
血水就顺着那身飞起缭乱的黑行衣溅落在地上。
汇聚在谢霖脚下的血潭就像是有生命的游蛇, 然后舞动出纷杂的形状,从高处看,宛如几百朵簇拥着盛开的彼岸花枝。
邪修向来是以命搏路,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一般走到谢霖以身饲阵这一步的时候,基本上剩下的活路也就不多了。
寻常人到生死关头, 大约是要俱的。
唯独谢霖肩膀抖擞, 竟又放声地笑了起来。
凄厉的笑声响在邹娥皇耳畔,她闭了闭眼, 低头擦剑的手顿住了。
而其余人除了姜印容与尹月神色不变外, 多少都被这渗人的笑吓得心底一寒,大多都是蒙圈的——谢霖要这个族谱干什么,为了族谱挟持青度又有什么用。
须臾,滴滴答答的血水停了,那笑声才戛然而止, 谢霖一只手压着青度,一只手解开斗篷, 阴光渡过他的半边脸,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正对邹娥皇笑得柔情蜜意。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邹娥皇。”
“你觉得我把青度放下了,族谱交给你,这一切便可当作无事发生,你觉得我什么都没干,手上没沾人命,算得上回头不晚。”
“可是,倘若我* 的手早就不干净了呢...”
谢霖看着邹娥皇,扣着青度的铁面在不断的抖动。
他就那么看着邹娥皇,无泪无惧。
只有嘶哑的声音忽地带了一股蒲草的轻盈。
谢霖道:“百年前,你若救我出火海,蓬莱就对我有养恩和师恩,再加上一个你的救命之恩,谢家那狭恩以饲妖的生恩于我而言又算什么。”
“可是你没有。”
他定定道:“百年前,若你干脆点,不在天火里庇护我,任由我和谢家化作一坛灰烬,让谢氏三绝尘归尘,土归土。那么我不必颠沛流离,成为四大邪修。”
“可是你也没有。”
“你救了我却不干脆,就像是谢家养了我却不育我。”
谢霖于是终于收了气,鼓起勇气问了那句在密州没有问完的话:“邹娥皇,我问你,一百年前,你是真的因为忘了,才没带走我吗?”
一百年前,谢霖睁眼哭喊着看雕梁画栋落得个锦绣灰,火海蔓延里小公子扒着脸上傩面,他想如果一炷香内,邹娥皇回来找他,他就跟她走。
当飞阁流丹付诸炬的时候,谢霖心想,如果火势停下之前邹娥皇回来找他,那么他和她还算是朋友。
而当最后,终年覆雪的谢城,最后只余灰烬的时候,谢霖看着未亮的天色,孤零零地坐在金圈里,最后想如果邹娥皇是他天亮前看见的第一个人,他就原谅她。
可是他等到天亮,看见的不是笑盈盈的姑娘,而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家仆。
“少爷,少爷——谢家没了!大公子二公子都没了——大少奶奶也跑了——”
“少爷——”
家仆的声音戛然而止,袖间一闪而过的白刀也被咣当落掉。
谢霖颤颤巍巍地松开了卡在家仆脖子上的手,将冰冷的尸体往旁边一丢,尸体砸地,发出砰地一声,惊起尘灰遮盖了谢霖的神情,他仰头,傩面下露出了一个失神的笑。
李千斛跑了。
于是谢霖也知道,邹娥皇不会再来了。
如今谢霖对着邹娥皇,语气已经变得肯定:“你来谢家,自始至终只是奔着李千斛去的,任务完成了,谢家灭了,多余的那一点不忍心留下了我,然而又不足以带着我上岛。”
越蓬盛终于听明白了,跟谦立延嘀咕道:“这居然是来翻旧账的,翻旧账就翻旧账,他翻走族谱有什么用。”
谦立延也小声:“我听说有些人心理不行,他家族谱没了,估计也见不得别人家有族谱。”
旁边的尹芝:…
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因为这么离谱的原因吧,啊喂!
她鄙视地看了一眼这俩人,又同情地看了眼被挟持的青度。
以前总听说蓬莱大师姐难,尹芝也只当平常,如今出来了,看见蓬莱这么几个二货,尹芝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青度是真难啊。
谢霖挟持着青度,一步步向前,直到进无可进,几乎要顶到邹娥皇剑前的时候,他那双水润的杏眼才颤着落泪。
好疼、好疼。
身体被血图重构好疼,陈年撕裂的刀疤好疼。
好疼...
“我没得选,邹娥皇。”
谢霖自语道:“我一直没得选,和想不想没有关系,从始至终,我能走的路也只有一条。”
谢家覆灭,外面的仇家不会放过他。
他要拜师,然蓬莱他谢霖不可能去,其他门派又不会收他这个烫手山芋,且门派之间收徒都是看年份的。
仙途缥缈,不只是四个字。
而现在,他也没得选,他那日并没有骗容有衡,他只要这个族谱,与蓬莱无关,他只要这个族谱,只有拿到了这个族谱,他才能、才能让…
谢霖能走的道,挑挑拣拣到最后,已经无路可走。
他是谢家的最后一个人,他去追求他的自由不假,但是他的身份和立场,天然地就摆脱不开天火燃尽的余灰。
百年来,当初那场浩大的天火其实从未息止,谢霖活着的每一个瞬间,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天火的余温。
…邹娥皇没有理会谢霖的质问。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一件事情一开始或许会忘,然而把一个人丢在那里一百年,除了脑子被撞了挑不出第二个合理的理由。
邹娥皇脑子没被撞过。
自然也就不存在忘了。
众人只见她垂眸看着手上的剑,目光晦涩难辨。
有那么半响,邹娥皇才道:“杀了人,你的手就不干净了吗?”
谢霖的泪珠一滞,“你说什么?”
“我问,一开始杀了人,谢小公子的手就不干净了么?”
邹娥皇闭眼,然后很缓很慢地说:“那倘若我告诉你,当初杀了那谢家家仆的人,不是你,是我呢?”
“你、你什么意思——”
谢霖已然呆了,“你怎么知道我杀了一家仆...”
余下的话还没脱出口,就先被他咬住了舌。
答案已然很明显了,谢霖怔愣道:“你那日...在。”
邹娥皇不是没有回去。
邹娥皇回去了。
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围观了他痛苦的挣扎、愚蠢的等待、以及一念就灭的玲珑心。
“杀了人就不干净了么?”
邹娥皇分明是在问谢霖,然而她的眼睛始终平静地看着手上的黑剑。
“那家仆是谢家仇敌陈氏的人,他在你们谢府埋伏了三年,他那日本就是去杀你的,所以才会在袖间藏了白刃。”
邹娥皇继续道:“他是金丹大圆满,你当真以为你一个手无寸鸡之力的小公子,杀得了他么?换句话说,便是你杀了他又怎么样,他要杀你,你不杀他难道要死吗?”
“谢霖,”邹娥皇的声音极其地沉。
“你当真无路可走吗?”
“你出谢家一路上,在成为邪修之前,一共遇过四个仙门,但是你不肯改姓,不愿屈就,于是拒绝了旁人抛出的橄榄枝,继续南行,你遇见了一群邪修,遭人调戏,你愤愤挣扎,最后被路过的少侠救了。”
“路过的少侠问你想要去哪里,说他可以护送你,你明面上答应,晚上卷走了人家的乾坤袋,拔腿就跑。”
谢霖颤着声:“那个少侠,也是你?”
邹娥皇颔首,“否则你以为,哪来的少侠能打倒三个邪修,却跌在你手下。”
“后来我一直跟着你,跟着你,直到你主动扑倒在一个邪修膝下,说要学本事。”
“和一个邪修...学本事——”
“学什么本事?是残害妇孺,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谢霖,我护送你一路,行迹遍布七个州,但我从未想过,这有惊无险的一路,最后竟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跟一个邪修拜师。我从未想过,你苦思冥想的这些日子,最后就选了这么一条道。”
邹娥皇的语气听不见失望,始终只是平静的。
但是谢霖唇瓣抖动,泣不成声。
“你明明回来了...你明明跟了我一路…”
“你明明一百年前可以带走我!”
“但你为什么...”
肆意的泪水如崩断的珠子一般,从小公子的眼眶中一颗颗的蹦出。
“因为我记得,”邹娥皇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有一位姓谢的小少爷,曾经跟我说过,他厌倦了一个地方,他想出去看看,看万水千山,也看黎民风光,他想知道世界之大要几个谢家才盛得下。”
“和谢家比,蓬莱不是囚牢。”
“可和这天下十四州比,蓬莱是。”
语落,谢霖叩住青度的面具骤然一松。
但那本族谱却还在他手上。
“谢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邹娥皇看着他,认真道:“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思考。”
邹娥皇知道?
谢霖卷着族谱的手忽地僵住了,她怎么会知道?她知道什么。
然而邹娥皇没有回应他的彷徨,她这次似乎是认真的,立起了三根手指头。
“我数到三——”
渡鸦盘旋, 猿猴低鸣。
与此同时,院子之外的村口,衰败堆灰的亭子, 那盘落了灰的棋盘流光溢彩,虚空中慢慢浮现出两道身影。
执黑棋先手的是位老者,白发苍苍,额头凸出;执白棋的是位一身病气的中年男人, 眉高过耳,帝王之相。
“与君千年一约,老夫已久等多时。”
老者微笑地起手, 定下了居中的一子。
“先生说笑了, ”中年男子道:“昔年我请道祖不过三次,请先生却十年不得一见。如今事随时迁,才得了这么一个和您面对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