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好?我们是夫妻,世人皆知。”谢纵微不以为意,他倒是还巴不得再亲近些,但过了度便于理不合,会招来不好听的闲话。
施令窈见他那样,也就没再说什么,反正会被同僚打趣的又不是她。
门口守着两个亲卫,见谢纵微与一鲜妍美貌的黄衫女郎一起走来,黑黢黢的脸庞上没什么异常,主动帮他们打开门,对着里面的人恭声道:“九娘子,谢大人与谢夫人来了。”
谢纵微护着施令窈进了雅间,施令窈还在想着九娘子那个称呼,面前已出现了一张微微笑着的清冷脸庞。
“施二姐姐,许久不见。”
施令窈缓缓瞪圆了眼。任琼崖耐心地站在原地,任她打量。
“任小九?”
见任琼崖笑着点头,施令窈拂开谢纵微牵着她的手,上前更仔细地打量了她两转,面前的女郎身姿清瘦,比寻常的女子个头要高一些,肌肤雪白,细眉长眼,站在那儿的时候像是一尊由霜雪雕琢而成的神像。
“我记得你小时候才到我这儿呢。”施令窈往自己心口上比了比,有些郁卒,“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高了?”
她出事那年,任琼崖才十二岁,到如今二十二岁,她都得仰起头来看她了。
任琼崖看着她一如当年鲜妍明媚的脸庞,唇角的弧度一直翘着:“江州风水养人,施二姐姐若有空,也可到江州住一阵子,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带你游遍江州。”
施令窈眼睛一亮,正想答应,却听谢纵微淡淡道:“任九娘子一片好心,但你如今已经执掌任家,总管着江州七河三江的漕运,怕是不得空陪内子游山玩水。”
执掌任家?任小九家中男女一同序齿,她头上有五个哥哥三个姐姐,按着世俗常礼,任家的下一代家主通常会从那五个男丁之间选出,但显然,最后胜出的是任小九。
施令窈很是骄傲地牵起她的手,横了谢纵微一眼:“你懂什么,小九这么有出息,管起事儿来肯定比你厉害。”说完,她又笑眯眯地转向任琼崖,“不过呢,还是得等你忙过了这一茬,我再上门叨扰。”
江州水运发达,水美鱼肥,施令窈小的时候随着耶娘去江州住过一段时日,至今还能想起江州特产大黄鱼的肥美滋味。
任琼崖笑着点头,说好。
寒暄结束,施令窈不想打扰他们谈论正事,坐到窗边去看着楼下的风景行人,时不时支着耳朵听几句,暗暗咋舌,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不过如此。
从她的角度望去,任琼崖的侧脸清绝如月,言辞犀利而果敢,很难再找出当年那个躲在乳母身后,只敢伸出手把心爱的绒花送给她的那个内敛小娘子的影子了。
也不知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
施令窈枕在手臂间,绯色披帛半倚在面颊旁,露出半边莹白如雪的面颊。她望着底下的行人,数着已有五个人买了隔壁老伯的糖葫芦,旁边老伯的豆花摊生意更好些,已卖了数十碗出去了。
施令窈看着有些馋,待会儿回去就让厨房做一碗醪糟豆花,再放点冰沙进去,定然更好吃。
谢纵微时不时分神去看她,见她自得其乐,一个眼神都不曾抛过来,才移开视线。
任琼崖注意到他的动作,垂下眼喝了口茶:“谢大人不必担心,我任家虽只是一介商贾,也有自保的手段。只要谢大人有那个胃口吞下,我等自然乐意效命。”
双方都是聪明人,点到即止就好。
谢纵微颔首,又转向施令窈:“阿窈,走了。”
他握住她的手,转向任琼崖,客气道:“任九娘子难得来汴京,不如今夜由我夫妻做东,咱们换一处酒楼边吃边聊,不知任九娘子意下如何?”
任琼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施令窈,温声道:“实在是不巧,我得赶回江州处理些家事。待到下次见面,咱们再聚吧。”
施令窈只得点头,与她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看着那辆马车疾驰而去,她的视线在环绕在马车旁的几个精壮汉子身上顿了顿,先前只是打了个照面,也能看出他们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练家子,身上带着一股难以忽略的悍气。
小九的家主之位坐得也不容易。
“回神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轻轻晃了晃,施令窈一把握住,却被他顺势使了巧劲儿拉转过身去,直直撞上他胸前绣着的一片青云白鹤。
施令窈捂着额头瞪他一眼:“回去吧,我饿了。”
谢纵微点了点头,也没让她费心,握住她的腰,一下便把她轻巧地举上了马车,接着自己也进了车舆。
近来汴京总不太平,春霎街一带仍是热热闹闹的,施令窈喜欢这样的喧闹劲儿。
“今儿买到了什么喜欢的东西?”谢纵微瞥了一眼堆在车舆一角的各色匣子,亲了亲她浮着薄粉的面颊,软软的,带着一股香气。
比方才茶楼里的糕点可口多了。
施令窈半倚在他怀里,闻言便笑:“我买的东西,自然都是我喜欢的。”
谢纵微含笑不语。
施令窈看不惯他那副假正经装矜持的模样,伸手去戳他的喉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给你买东西吧?”
她的手是温热的,指尖却带着微微的凉,一触到那处凸起,谢纵微喉咙微动,忍不住捏住她不老实的手,顺便亲了亲泛着桃花色的指尖。
“买没买东西倒是其次,有阿窈在,我什么都不缺。”不知是不是怕在外面驾车的山矾听到,谢纵微的声音放得有些低,落在耳中总有几分旖旎的模糊,施令窈只能看着他,认真地听他接着往下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逛街的时候,有没有分神想我?”
脉脉耳语间,她面颊微红,直觉不能任由谢纵微这厮再说些可怕的话了,不然待会儿下马车的时候,又是他衣冠楚楚一派风度翩翩,唯独她面颊发红,任谁看都要猜他们是不是在车里做了什么坏事儿。
“夫君,我出门前,去了寿春院一趟。”
果不其然,谢纵微抚弄着她面颊的手一顿,他再开口时,眼眸中快要将她溺醉过去的柔和之意淡了一些,变得正经起来:“可是阿娘有什么事唤你过去?”
施令窈点了点头,拂开他的手,却捞过他腰间玉带上佩着的药囊坠子捏在掌心把玩:“君姑身子有些不适,传了大夫来瞧,说君姑脉象沉弱无力,气滞津停,须得仔细静养,不能再操心动气了。”
大夫说这话时施令窈在场,她自然也知道老太君特地等到她来了才请大夫是什么意思。
谢纵微听了这话,眸光微冷,嗯了一声:“待会儿回府我先去探望阿娘,你跟着累了一天了,就不必过去了。”顿了顿,他又道,“等我回去和你一块儿用晚膳。”
施令窈点头,说起刚刚在雅间往下望看见的豆花摊:“我要一碗加了多多醪糟的,再给你准备一碗多放辣子的。大宝小宝夜里容易饿,再给他们备一些。”
一家四口,都有了,很齐活。
施令窈仰起脸对着他笑了,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
方才还笼罩在他心头的那阵阴翳瞬间被春风吹走了,一点儿痕迹也不留。
谢纵微亲了亲她的脸:“这么安排,真好。”
不过谢纵微想要和施令窈单独用一顿晚膳的美好愿景还是没能实现。
对于阿耶的询问,谢均霆哼了一声,端起一碗冰花呼噜噜喝了一口,这才道:“阿耶你只给我们一点点银子,怎么够花嘛!”
要想让他和阿兄在外边儿待着不打扰他和阿娘相处,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谢均晏头一回吃加了冰沙的醪糟豆花,对上阿娘期待的眼神,他笑着点了点头:“好吃。”
施令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看着谢小宝面前那碗红到可怕的辣子豆花,又看了看谢纵微:“行啦,吃饭的时候吵什么?”
父子俩偃旗息鼓。
却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施令窈看着外边昏暗的夜色,莫名有些心慌。
谢纵微握住她的手,见来人是他的亲卫之一,神情冷凝:“出了何事?”
亲卫低下头,将秦王府长史冒死递了折子进京,说秦王出事并非意外,乃是人为。
那截堤坝是被人活生生炸垮的。
秦王府长史字字泣血,幕后凶手剑指昌王。
“据说秦王府的长史手里捏着证据,圣人为此大动肝火,急召您入宫呢。”
谢纵微嗯了一声, 示意亲卫先退下。
“我待会儿会进宫一趟,若是能回来,只怕也很晚了, 你莫要等我, 早些睡。”谢纵微的声音很温和,不疾不徐,仿佛并不为方才亲卫禀告的事担心,见施令窈点头,他又转向双生子, 语气稍稍严肃了些,“近来多事之秋,你们是大孩子了, 我不在时莫要顽皮, 要承担起责任,保护你们阿娘才是。”
谢均晏和谢均霆难得没有顶撞,表情也跟着变得十分严肃, 认真点头应下。
施令窈看着谢小宝那张脸上还沾着饭粒子, 偏偏还要做出一副深沉懂事的大孩子模样,就忍不住笑, 她拉了拉谢纵微, 柔暖的手落在他小臂上, 烫得他回过头来,视线凝在她身上。
“我让厨房准备些吃食, 你在车里再用一些吧?”施令窈有些不满, 昌王祸到临头要死就死吧,别耽搁他们一家吃饭。
谢纵微看着她盛着担忧的眼,笑着点头。
施令窈又拉着他起身, 对着双生子叮嘱道:“你们俩慢慢吃,我帮你们阿耶更衣,待会儿再回来陪你们。”
谢均晏心知肚明,这个待会儿怕是有些久,他不经意地抬了抬眼,见阿耶脸上满是春风得意的笑,和弟弟一起点了点头:“是,我们知道了。”
孩子们都很懂事,谢纵微很满意,正想张嘴夸两句,便被施令窈挽着手拉着出去了。
从用膳的花厅到他们俩居住的主屋要经过一段游廊,女使们已经点起了灯,莲花石座里的蜡烛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照得放在栏上的几盆兰草、石竹、合欢显出和白日里不一般的娇艳。
谢纵微步伐并不快,他有些惊讶,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发现,长亭院也有这样的美景。
廊下挂着的淡黄绢纱灯笼洒下暖黄的光,落在身旁佳人细腻莹白的脸庞上,有风来,花香扑鼻,她就在自己身旁,谢纵微本该沉重的心异样轻松,甚至有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压不平,只能任由它翘着。
“你笑什么?”施令窈抬头便看见他对着自己笑得一副勾人模样,心中警铃大作,忙拧了他一把,事先表明态度,“山矾他们定然都在外院门口等着你呢,我可不会随着你胡闹。”
看着一脸大义凛然绝不会轻易被他勾动的妻子,谢纵微脸上的笑愈发浓,抬起手拧了拧她柔暖香馥的脸,只是力道比方才她掐的那一把轻了许多。
“阿窈在想什么?我只是感念你主动说要帮我更衣,别无他念。”
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施令窈嗤了一声:“老夫老妻了,你装什么装。”
若是从前,两人不大亲近的时候,施令窈听着他这样道貌岸然的话,自个儿就退缩了,难过都来不及,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话里的意思,郁闷到半夜卷着被子滚来滚去睡不着。
自然了,其中也有谢纵微当了十年鳏夫,性情大变的缘故,这会儿的施令窈已吃了不少轻信于他的苦头,是绝不会再轻易相信他的话了。
谢纵微看着妻子红扑扑的脸,再想到那句‘老夫老妻’,原本没想着那回事儿,但这会儿心像是被疯涨的春潮泡得久了,有些发皱,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意味深长道:“好,我听阿窈的话,再不装了。”
说着话,夫妻俩已经进了屋,苑芳示意伺候的人都先退下,自个儿也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他常用的东西都搬到了这里,从前他给她置办的那些衣裳自然是穿不得了的,莫说是花样款式过时了的问题,谢纵微心中也忌讳着,不愿她穿上沾上陈腐死气的东西。
但施令窈舍不得丢,便让人都收拾起来,放到库房里去了。
绕过一座紫檀木嵌螺钿绣四时花卉插屏,施令窈睨他一眼:“脱吧。”
虽是夏日里,但他们入宫当值时还是得里里外外穿上好几件,幸好谢纵微有个冰肌玉骨的优势,不然他也得像小时候的大宝小宝一样,热得来背后长痱子,得穿着兜衣光着臀趴在罗汉床上等着她过去扑粉。
想到那副画面,施令窈吃吃笑了起来。
谢纵微不知她为何突然笑得那样……坏,只依着她的吩咐,将外边的常服脱了下来,换上她递来的素色四合云纹尖摆直身袍,他脖颈生得修长,穿上这样高领的袍子也不显局促。
他的官服常常是展开挂在一旁的黄花梨架子上,施令窈伸臂去取,却被人从背后搂住,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后,施令窈顿时绷紧了身子。
“不是说别无他念?”
她哼了一声,语气讥讽,却耐不住谢纵微脸皮厚,低低笑着回她:“嗯,我刚刚就是在装。”
他沿着那段细长优美的颈线一路啄着细细地吻,施令窈闭了闭眼,任由他去,直到过了会儿,才推了推他,取下那件绣着白鹤的官袍塞到他怀里:“你自个儿穿吧,我懒得伺候了。”
说完她便自顾自地出了屏风,直到到了罗汉床前,才咬了咬唇,暗道好险,差点儿没抵抗住诱惑。
谢纵微换好衣裳出来,见她趴在罗汉床上看话本子,有些无奈:“坐起来看都好,别这样趴着看,仔细眼睛疼。”说完,他想起今夜他不在,这人恐怕又要把话本子带到床上,把他的位置都给占满。
施令窈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人却没动:“你快走吧,还要我送?”
谢纵微嗯了一声:“那我走了?”
施令窈头也不抬:“走吧走吧,一路小心些。”
好吧,至少她还关心了他一句。
谢纵微轻轻叹了口气,她舍得这样潦草地道别,他舍不得。
话本子上忽地投下一道巍峨如玉山般的阴影。
施令窈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却正好方便了他动作。
唇瓣相贴,这个吻带着绵绵的情意,又带着一点儿来势汹汹的狠,施令窈不禁并紧了腿。
谢纵微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他抽身离开,还不忘摩挲着她泛着桃花色的后颈:“今夜怕是不行了,等明日?”
施令窈软绵绵地踹了他一脚,自个儿翻了个身,埋在软枕上不愿再看他:“快走吧,烦人。”
谢纵微摸了摸她的头:“少看会儿话本子,我留了侍卫在,安心睡。”
听得从枕头间发出的一声闷闷的好,谢纵微看着趴在罗汉床上,更显得线条婀娜,惹人眼热的身体,顿了顿,大步出了屋子。
屋门被轻轻关上了。
没一会儿,又响起一阵敲门声,施令窈一骨碌坐了起来,听着是苑芳,有些怏怏地垂下眼,让她推门进来就好。
苑芳依言进了屋,见她坐在罗汉床上,脸上还残留着云雨收歇之后似的潮红,不由得抿嘴笑了:“大郎和二郎让我过来问您,还过不过去呢。”
施令窈这才想起,她还有两个孩子正等着她呢。
但都这会儿了……
施令窈摇了摇头:“好苑芳,你替我去和大宝小宝赔个不是,我明儿再陪他们用早膳。”这会儿她吃也吃不下,话本子也看不进去。
都怪那个爱装的老王八蛋。
入了夜的紫宸殿远远望去,像一只蛰伏的巨兽,悬在廊下的宫灯像是巨兽半阖上的眼,沉默地看着猎物们缓缓靠近它。
谢纵微进了殿,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除了内阁次辅姚安顺,定国公赵庚等几位重臣也在。吴王被关在王府里,这会儿只有安王在这儿看热闹。
谢纵微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站在盘龙大柱旁的中书舍人与言谏官。
昌王跪在阶下,英武脸庞上满是惊怒与惶恐,却异常安静。
但只看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阖着眼,面色涨红,心口起伏不定,大监冯兴正跪在圣人面前,替他抚顺呼吸。
可见昌王刚刚也没少喊冤。
“延益来了。”
冯兴在建平帝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建平帝睁开眼,眸光清明,哪儿有让太医院的杏林圣手围着耗费大半夜才救回来的虚弱模样。
但没有人敢直视帝王的眼睛,建平帝坦然,也近乎傲慢地坐在御座上,高高地俯瞰着他的臣子。
谢纵微行过礼,站到左侧第一的位置,建平帝挥了挥手,大监会意地将秦王府长史郑六那本册子递给了谢纵微:“谢大人,您瞧瞧。”
此时众人都站着,唯独昌王跪在一旁,谢纵微一目十行,尚有余心在想,若是阿窈见到昌王这副模样,定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他垂下眼,神情端肃,殿内一时静得只剩几道灯花爆开的声音,还有建平帝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少顷,谢纵微将折子递还给大监,沉声道:“臣记得,秦王殿下出事被毁的那截堤坝,显庆十八年时重新督造修缮过一次,距今不过三年,饶是今年纭河流域降水颇丰,水量汹涌,但当地县令吴英曾随李大人一同前往盛州治水,颇懂应对水灾之策。臣曾翻查过吴英递上来的折子,其在五月初观察到今年雨势有变后,已组织府兵与百姓们共同疏浚塘湖,加固堤坝,以防来日水灾忽至时措手不及。”
郑六连连点头:“是,谢大人记得没错,殿下去往纭河时也曾与吴大人商议过此事,见堤坝稳固,这才放松了警惕,给了小人可趁之机,竟然趁殿下不备,利用火药炸毁了堤坝,又派了死卫隐在民众之中,趁乱行凶……若非小的熟悉水性,只怕也无法将殿下的冤情呈于圣人与诸位大人面前了!”
姚安顺轻轻皱了皱眉:“你剑指昌王,可曾有证据?”
郑六眼神坚定:“是!那群死士之后见局势乱了,趁势逃脱,小的悄悄从沄河中游回到了堤坝被炸毁的位置,上天庇佑,堤坝上发现了火药残余的痕迹,硝石味儿冲鼻得很,却仍盖不住另外一股松油气息。堤坝依水而建,贼人若是想顺利点燃火药,自然要选择燃性更佳的油脂作引。”
说着,郑六目光怨毒地看向昌王:“好巧不巧,小的在堤坝被炸毁的碎石中发现了沾染着松油的碎瓷片,底下的印子映得清楚着呢,那分明就是昌王府出来的东西!”
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看样子,里面装着的就是他捡起的那些碎瓷片了。
昌王眼睁睁看着冯兴将荷包呈到建平帝面前,心里恨得几乎要滴血,但还是反应极快地抓住了郑六话里的漏洞:“一个印着昌王府徽印的瓶子罢了,算不得什么,若是谁有心陷害,想从我府上拿走一个不起眼的瓷瓶,不也是易如反掌?”
建平帝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些碎瓷片,挥了挥手,示意冯兴让谢纵微等人也瞧瞧。
昌王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破局的法子,又急道:“父皇明鉴!自从上次得了父皇教诲,儿臣一直惭愧自身修行不够,能力不足,一心只想着为百姓做些实事,好让父皇展颜。怎会行差踏错,去害我自己的亲王叔呢?”
吴王犯了错,仍在自己王府静思记过,眼下只有安王站在那儿,见着这一幕便忍不住道:“或许是三弟听了什么坊间传言,一时间错了主意,才对秦王叔……”
谢纵微与赵庚飞快地对上一个眼神,又撇过眼,眉头微颦。
昌王等的就是他的好二哥落井下石的这句话!
他膝行两步,看向高高坐在御座上的建平帝,凄声道:“父皇,大哥因差事出了错,如今正在自己府里静思己过。儿臣自问规规矩矩,从不敢逾矩半步,却也要遭人如此陷害!二哥这话,真是让人心寒。”
安王愣了愣,看明白了,老三话里的意思,是冲着他来的啊!
安王连忙扑通一声跪下:“父皇!儿臣只是就事论事,可没有三弟想的那般肮脏,会对自己的亲手足亲王叔下手!”
臭老三暗示是他下的黑手,想按下他两个兄弟,成为储君,安王便也将计就计,把黑锅扣回他头上去。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兄弟俩来回阴阳怪气的声音。
“好了!都住嘴。”建平帝平了平气息,看向跪在庭下的两个儿子,面露疲惫,“秦王,是朕最珍视的手足兄弟。朕从不求你们能得一段兄弟互助的佳话,但手足相残,是朕最深恶痛绝之事。若是让朕发现,是谁在秦王出事背后使力……”
他顿了顿,带着雷霆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垂下的头颅。
冯兴小心地扶起建平帝往内殿走去,只撂下一句:“朕会让他生不如死。”
“延益,沄河水患一事,便先由你接管处置。”
谢纵微颔首应是。
昌王紧跟其后,镇定地应了声是,安王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暗叹这个臭老三城府越来越深了,面对这般威胁也能面不改色。
但昌王知道自己的确无辜。
他是想对秦王下手来着,却没有那么蠢,赶在他要被立为皇太弟的流言越传越凶之时下手。
这回是谁陷害他?
昌王虽然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但他想起不翼而飞的两个箱笼,心始终是提着的。
建平帝走了,很快有内侍上前来要扶起二位亲王,却被安王一手拍开:“滚开些,爷自己知道起来。”
昌王倒是没拒绝,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灰,微笑道:“二哥怎地火气这般大?是心虚,害怕了?”
谢纵微冷冷收回目光,不想浪费时间在看蠢人互啄上,侧头对着次辅姚安顺道:“随我去内阁一趟。”
姚安顺暗暗苦了脸,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家了。
但见谢纵微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又释然,首辅家中还有娇妻乖儿等着呢,他都不慌,那他也不着急。
安王低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赵庚正要出殿,却被昌王叫住:“我记得定国公出宫的方向与本王是一样的?不如一起走?”
赵庚摇头:“臣还有事要处理,殿下自便吧。”说完,大步出了紫宸殿,没一会儿,那道巍峨身影便消失在了昌王充斥着阴翳意味的视线尽头。
施令窈第二日醒来时,见谢纵微正坐在床头看书,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都没有察觉到。
谢纵微把话本子放在一旁,本就是打发时间等她醒来才看的,这会儿人醒了,他也没再勉强自己继续读这本深得妻子宠爱的《神医毒妃:霸道王爷好孕来》。
实在是有些无厘头了。
“才回来不久,待会儿又要出去,索性靠在这儿眯了一会儿。”
听着他满不在意的话,施令窈皱了皱眉:“你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怎么行?”她顺势摸上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谢纵微心中刚刚荡漾开来,便听得她忧愁道,“本来年纪就大了,还不知道保养,我又没有翡玉那一手好医术,不能让你容颜回春。”
翡玉,正是他刚刚看的那本话本子里的女主角。
谢纵微笑容一僵。
她好想真的很担心他,不行。
罢了,还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一下吧。
一场骤雨来得匆匆, 收尾时,却颇有些磨人。
施令窈有些艰难地撑着凉簟坐了起来,细白的手臂绷紧着, 隐隐有些颤抖, 谢纵微端着莲云八宝纹面盆过来,见状挑了挑眉:“不是说让你躺着就好?”
他将盛了水的珐琅釉面盆放在一旁,拧了巾子,擦了擦她还残留着泪痕的脸。
动作娴熟,力道刚好, 施令窈晃了晃,又倒了下去。
谢纵微眼里闪过一抹笑。
“光是擦擦有什么用,我要去沐浴。”大清早的就要沐浴, 苑芳她们怎么会猜不到她们刚刚做了什么, 但施令窈觉得浑身发腻,这会儿被谢纵微用打湿了的巾子细细地擦过仍泛着潮红的肌肤,她更觉得周身涌着, 让她口干舌燥的情愫始终没有退去。
泡在水里或许会好一些。
她抬起脚, 轻轻踢了踢他:“别擦了,我——”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的小腿肚, 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施令窈险些尖叫出声。
“知道了, 我待会儿让苑芳她们准备热水。”谢纵微低下头,顺势亲在那片柔软上, 抬起眼, 见她又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瞪着他,不由笑了,“还在害羞?”
看着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做出诸多禽兽行径的样子, 施令窈叹为观止:“比不得你,年纪大了,脸皮是要厚些。”
已经身体力行证明过年纪与能力在他这儿并无直接关联的谢纵微但笑不语,又过了一道水,帮她把积着汗意的颈窝擦了擦,见她脸上露出舒坦些的表情,用微凉的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不是说不要?”
施令窈理直气壮:“方才我说不要的时候你也没停啊。”
谢纵微会意地颔首:“我明白了,之后你的话听听就好,反着来,你才喜欢。是不是?”
他话里的笑意与揶揄太过明显,施令窈抿紧了唇,懒劲儿上涌,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是还有事要出门?”
谢纵微把巾子丢回水盆里,咚的一声,像是砸开了谁的心湖。
施令窈偏过头,却遏制不住本就泛滥的泉芯随着那阵荡开波浪的动静再度淌出汨汨的溪流。
谢纵微单手撑在凉簟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看见那双水盈盈的眼里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无需施令窈再做旁的,谢纵微自个儿都能爽翻天。
“嫌我在这儿碍眼了?”
施令窈哭笑不得,索性点了点头,他的指腹也跟着摩挲过她细白的下颌:“是啊,你在这儿我都不能专心看话本子,当然烦了。”
谢纵微的视线轻飘飘地掠过那些被她随意丢在床头的话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