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施令窈和周骏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一大早,方斧头又去村头二爷家借了驴车,等两人赶到镇上的一家茶楼时,才看见他们的影子,等在茶楼门口的周骏几人便迈步朝他们走来,步履急促,倒是把方斧头都吓了一跳。
“施娘子。”
两边各自打过招呼,周骏引着她们往楼上雅间走去,施令窈看着汪明头脸都被巾子裹住了,有些好奇:“汪大哥怎得了?”
周骏睨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汪明支支吾吾的,直到进了雅间,他才把头上的巾子解了下来,露出一张红肿可怖的脸。
施令窈吓了一跳,这可比郑贵妃当年看着严重多了。
汪明叹了口气,苦笑道:“施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我性子急,那日冒犯你了。回去之后,我就开了两瓶香粉往脸上抹,结果,你瞧,我一个糙汉子都被折腾成这样,若是那些汴京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用了,还不得举着刀把我们给砍了!”
周骏沉默了一下。
汪明脸上的惨状,打破了他们最后的幻想,又有一个兄弟打开香粉用了用,虽然用量少些,但脸上也的确出现了施令窈口中的症状。
这样的香粉,完全是害人的东西,怎么可以拿去市面上卖?!
周骏叹了口气:“罢了,是我们识人不清。事到如今,只能另作其他安排。”
汪明恨得咬牙切齿:“冀州那帮龟孙把我们害得好惨!待日后路过冀州,且看我揍不死他们!”
周骏没有搭理他,只看向施令窈:“施娘子有何高见?”
“说不上什么高见,周大哥瞧瞧吧。”
施令窈从带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们。
周骏顺势打开施令窈递过去的小盒子。
刚一打开,只闻一阵轻盈淡香扑面而来,并不似寻常香粉那般有着馥郁的脂粉香气,他手里捧着的这盒香粉在香气上显然更加讨喜。
周骏心里不由得积起更多的期待,见盒子里的香粉洁白若雪,粉末细腻,他一时间还有些不舍得触碰,施令窈又递来一个模样有些奇特的棉扑,见周骏好奇,她笑道:“男子与女子之间在小节上总有不同,上脸用的东西,自然越仔细、越精致才好。”
周骏用她递来的粉扑蘸了一点儿香粉,见它完全不似寻常脂粉一样轻轻一碰就轻烟四溢,落在手背上,也是独一份儿的细腻柔滑,心里已经噼里啪啦地拨算盘了,手上无意识地按了下,绵软的触感让他又多了几分想法。
“其实就那么一小块儿棉扑,所耗不多。但许多家境普通的女子,也舍不得耗费丝绵特地去做一块儿棉扑。”周骏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笑道,“但若买我们的胭脂,我们又送她一个棉扑,岂不是两全其美?”
送的是用丝绵制成的粉扑,香粉的价格能便宜么?汴京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最爱跟风,看到别人有了,她们肯让自己落人一步?
想个法子,寻些代替之物来做,所耗费的成本也不会太高。
总归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不亏就是了。
汪明等人跟着眼睛一亮:“好主意!”
为了试试这香粉用在脸上是个什么效果,周骏让兄弟里生得最秀气的那个上脸试了一试,汪明眼珠子都瞪大了。
“乖乖,肖兄弟,现在你这脸看着可比女人还要滑嫩!”
众人哄堂大笑。
不过看着施令窈带来的香粉的确好用,他们惴惴不安了几日的心也安定下来。
总算还有扭转的机会。
施令窈知道自己的短处,要说捣鼓香粉胭脂什么的,周骏他们不如她。
但说到生意场上的事儿,她就抓瞎了。
周骏是个厚道人,合作谈得很愉快,他们七,施令窈三,她只需要将配方给他们,便能得到分成,施令窈自己也很满意。
不用她多操心,挺好。
至于冀州那批香粉,汪明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倒了扔了!施娘子,我们可不是那等黑心商人,知道那香粉里有问题,怎么还会拿出去卖呢!”
他生得一副横眉竖目的黑脸样,这么大声嚷嚷,显得更凶了。
施令窈倒是不怕他:“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一茬罢了。若是设计让你们买下那批香粉的人见你们另起炉灶,会不会动了歪心思,移花接木,说新香粉里也有脏东西?”
周骏等人听了,脸色俱是一变。
很快,周骏自己拍了板:“先留着吧,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别人朝我们身上泼脏水,也有个对付的门道,不至于失了证据。”
“对了,施娘子,我们几个都是大老粗,这香粉的名字,你瞧瞧要不然给取一个吧?”
施令窈看着盒子里的香粉,笑了笑:“桃花靥,如何?”
周骏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抚掌笑道:“好名字!就叫桃花靥!”
敷上后肌肤白里透红,犹如桃花娇媚,桃花靥这个名字取得再恰当不过了!
出乎意料的,周骏提前给了施令窈五十两银子。
看着女郎脸上疑惑的神情,周骏笑道:“其实本该多给些的,只是之后花费银子的地方多,只得先暂委屈施娘子一段时日。”
施令窈也没扭捏,收下了:“多谢周大哥。”
钱倒是其次,她得要进汴京。
她将这事儿说了,周骏想了想:“这事儿不难,这样,施娘子你明日在城外茶寮那儿等着我,我带你进去。”
施令窈高兴地点了点头,又道过谢,心情愉快地拿着钱买了不少糕饼零嘴,又割了几斤肉,方斧头在一旁胆战心惊地看着,只觉得贵人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他看着都觉得心慌!
桃红见他们满载而归,就知道施令窈这几日忙活的事儿成了,也替她高兴,又忍不住嗔怪:“施娘子挣些银钱不容易,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家里的菜不少哩。”
“叨扰嫂子一家那么久,这是应该的。”
施令窈心情很好。
一想到有可能明日她就能进汴京去找大宝小宝,她浑身都充满了劲儿,就是再让她熬两个大夜舂花磨粉,她也能干!
施令窈期待着和大宝小宝的见面,而另一头,谢均霆正在试图翻墙。
月色朦胧,小院静悄悄的,只剩下屋前翠竹在浓重的夜色里摇出婆娑残影。
谢均霆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正想往下跳,眼睛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给闪了闪。
他眯了眯眼,才看清楚那阵晃眼的光是打哪儿来的。
墙的另一侧,从墙根到往前估摸着两三尺的地方,被人撒了一排又一排的尖刺,尖锐的刺头在夜色下闪着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寒光。
谢均霆抿紧了唇。
他要是摔下去,别说偷跑着出去找阿娘了,只怕要在床上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起身。
能使出这么狠毒招数的人,除了谢均晏,再无他想!
谢均霆骑在墙头上咬牙切齿,却听得身后传来一点儿动静。
他回头,见谢均晏好整以暇地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院子里看向自己。
月光清冷,少年身姿挺拔,容颜如玉,一双肖似父亲的单薄凤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光,看得谢均霆拳头攥得更紧。
“骑在墙头上看月色,风味更佳?”谢均晏看着一脸气鼓鼓的弟弟,平静道,“均霆,你可真是好雅兴。”
谢均霆现在有些骑虎难下,但他不愿意在同胞兄长面前露出怯色,梗着脖子道:“我想在哪儿看在哪儿看,你管得着我吗?”
语气嚣张,配上那张俊美张扬的清涩脸庞,让人看得忍不住摇头发笑。
谢均晏哦了一声:“那你慢慢看。”
说完,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石桌上,就要离开。
“——你站住!”
谢均晏身形微顿,语气却淡了些:“均霆,你的语气可以礼貌些吗?”
又来了!又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兄长做派!
谢均霆气得脸都绷紧了:“你要我礼貌?你自己呢?你往墙那边儿放那么多尖刺干什么?是要防我,还是看着我摔下去刺个对穿,你就高兴了?”
少年人脾气暴,易冲动,激愤之下说出的话往往没有经过大脑思考,语气尖而利,像是一把薄薄的利刃,无需怎么动作,就能轻易将他对面的人给片得心头发痛。
谢均晏顿了顿:“院门没有上锁,路面也平整。均霆,是你总要把事情想得很极端。”
他如果正大光明地走大门,哪会发生那些事?
谢均霆反唇相讥:“反正你做什么都有理,我做什么都是脑子一热愚不可及,行了吧?”
谢均晏开始反思,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他眉眼间的情绪更寡淡了些,不想和弟弟再吵架,他转过身去,却看见一双无奈的眼。
“苑芳姑姑。”
苑芳叹了口气,这兄弟俩,明明比谁都在意彼此,但凑到一堆,总要吵嘴。
“钧霆,快下来吧,你阿兄记挂着你今日都没有正经用膳,特地给你拿了春笋炖狮子头过来,快趁热吃了。”
苑芳是施令窈的贴身女使,是打小就在她身边服侍的,又陪着她嫁入谢家。再之后……苑芳没有选择回施家,而是留在谢府照顾双生子,看着他们长大。
谢均霆在别人,甚至父兄面前犯浑脾气大,但面对苑芳,他总愿意给她几分面子。
“要不是看在苑芳姑姑的面子上,我才不稀罕吃你拿来的东西!”
谢均晏看着弟弟狼吞虎咽还要故作不屑的样子,面无表情。
苑芳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等到谢均霆吃饱了,一放松,打了个饱嗝,他连忙坐直了,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但他余光偷偷瞟了一下,果不其然,他那个爱装的兄长又开始冷笑了。
谢均霆气得脸都鼓了。
苑芳看着兄弟俩斗气的样子,有些头疼,索性开口转移话题:“再过两日就是你们十二岁的生辰了,虽不用大办,但老太君的意思还是替你们好好热闹热闹。均晏、均霆,你们自个儿可有什么想法吗?”
谢均晏摇头:“长辈们决定就好。”
谢均霆没有说话。
苑芳看了一眼谢均霆,想着让兄弟俩快些修好,又实在心疼这个脾气倔又容易闹别扭的孩子,便笑着道:“均霆呢?你们兄弟俩平日里都是有主意的,怎么这会儿都成了锯嘴葫芦?”
谢均晏和谢均霆对视一眼,又很快挪开视线。
苑芳心里叹了口气。要是娘子还在,看见这俩别扭孩子,定然心疼。
想到施令窈,苑芳情绪有些低落,但她不想在两个孩子面前露出来,便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叮嘱道:“快回去歇息吧,明日去给老太君请安,可不许再闹别扭了。”
谢均霆哼了一声:“谁有闲工夫和他闹别扭。”
他现在的大事是要找到阿娘。
谢均晏淡淡瞥他一眼:“早些歇息。还有。”
谢均霆勉为其难地看了眼他的兄长。
“均霆,下次记得走大门。别再翻墙了。”
说完,神仪明秀的少年睇了弟弟一眼,施施然走了。
徒留谢均霆在原地狂怒地打了一套拳。
得知施令窈要走了,大丫哭红了眼睛,临行前还扯住她的衣角抽噎:“施娘子之后还会回来吗?”
桃红也悄悄红了眼睛,见女儿这么不依不饶,怕施令窈为难,忙道:“大丫,不许胡闹。”
向来懂事的大丫却倔强地攥紧了那一角粉紫色,不肯放手。
施令窈摸了摸大丫又软又黄的头发,心里边儿也觉得酸酸的:“那位周大哥不是要来善水乡收桃花和丝绵吗?得了机会,我也会回来看你的。”
桃红抹了抹泪,施娘子不仅给了他们不少银子,还给乡里带来了摘桃花和收丝绵的活计。
对于庄稼人来说,能多一笔额外的收入,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全家人,乃至整个乡的人,干劲儿都足着呢!
桃红想到她们日子好过起来的源头,就是施令窈。
她忍不住感慨,施娘子可真是大大的善人啊!
施令窈告别了桃红一家,到了茶寮之后,方斧头却没急着走,憨厚道:“等施娘子你进了城,我就回去。”
这一家子都是好人。
施令窈没有客气推脱,诚心道了谢。
有周骏帮忙,施令窈顺利地进了汴京城。
十年不见,汴京城依旧繁华,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一派盛世景象。
国朝昌盛,施令窈自然高兴,但是……
“这价格也太高了吧!”
兜里揣着五十两银子,施令窈拖着小包袱和周骏等人告别之后,就兴冲冲地去了春霎街。
汴京城里最时兴的首饰铺子和制衣铺子都在春霎街,施令窈从前出门的时候最爱往这条街钻,不逛上两个时辰都不尽兴。
但她才进满玉楼,见一楼陈列着的那些首饰都是些不过尔尔的款式便罢了,她勉强找到一件看着顺眼的珠花,一问,却要十两银子。
若是从前,施令窈大有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天真娇纵,十两银子而已,说花也就花了。
她摸了摸荷包里的五十两银子,那可是她熬了几天亲自舂花瓣筛香粉才赚来的,买一朵珠花就要花去一小半,她舍不得。
再者,她记挂着过两日就是大宝小宝满十二岁的生辰,她还想为两个孩子备下一份生辰礼。
满玉楼里客人不少,侍者见施令窈这样,也就歇了心思,虽没说什么讥讽的话,但冷淡之意明显,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施令窈又看了一眼那朵珠花,用粉色碧玺、珊瑚珠和米珠做成蟹爪花模样,用料算不上多好,但款式和宝石成色搭配得当,称得上一句婉约别致。
她叹了口气,歇了去二楼看看的心思,转身出了满玉楼。
施令窈原本打算着买一身过得去的行头,漂漂亮亮地去见双生子,不曾想到时过境迁,汴京城的物价已经恐怖到这个样子了!
施令窈心有戚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再寻常不过的衣裳。
成衣铺子随便买来的裙衫,在款式与面料上当然算不得好。但如今情况特殊,还是得把银子花在刀刃上。
现如今,她还是得找个住处安定下来再说。
汴京居大不易,从前她住惯了的安仁坊和崇明坊是不可能去的了。
也不对,改日可以去安仁坊瞧瞧,万一耶娘留了老仆看守,她不就能找到他们了?
总之,进了汴京,她就是迈出了成功见到大宝小宝的第一步,该高兴才对!
至于衣裳首饰,施令窈忍痛表示,以后都会有的。
找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之后,施令窈摊在床上,慢悠悠地转着脑子在想,直接上谢府叩门说要见孩子,显然是不行的。
她也没有做好直面十年后疑似变得醉心权术丧心病狂的谢纵微的准备。
大宝和小宝今年才十二岁,依着他们首辅爹的性子,应该会把两个孩子安排在太学。
她去太学找他们,见面的概率会更高吧。
施令窈愉快地翻了个身。
先睡一觉,待会儿就出门找孩子!
但她这一睡,就睡到了华灯初上。
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股莫名的重回人间之感袭来,施令窈还是决定先出门吃一顿好的。
繁华夜色下,女郎身影婀娜,她好奇地看着街道上新开的铺子,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有风吹过,青蓝色布帘被掀起一角。
端坐其中的俊美男人眉头微微蹙着,漫不经心地顺着那角缝隙,朝窗外投去一瞥。
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眼帘,那双山中静湖般极少泛起波澜的眼瞳倏地紧缩。
“停车!”
在外驾车的车夫马三听到这句几乎是急吼出来的命令,下意识愣了愣,手中缰绳一紧,还没来得及停稳,就见谢纵微已经跳下了马车。
马三和护卫在马车旁边的侍卫们都吓了一跳。
见往日端严若神的首辅大人面无表情地快步穿过他们,直直奔入人群之中,四处张望,英英玉立的背影透着几分仓惶与说不清的期冀,侍卫们心里觉得古怪。
大人看见了什么?怎么激动到……失态的地步?
街道上人流往来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因为刚才的动静看向他的人,看着这样一位雍容闲雅的男子突然闯入人群之中,脸庞上隐隐带着焦急之色,猜他应该是在找人。
也不知道谁那么好命。
低声议论的杂音和小贩叫卖的声音交汇在一起,谢纵微都不关心,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极快地扫过憧憧人影,好半晌,却都没能再见刚刚惊鸿一现的那抹熟悉身影。
烟火人间,留不下她的影子。
谢纵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只觉悬在心口那把刀沉沉坠下,砸开一片血花,痛得他抿紧了唇,却又舍不得走,期盼着那抹身影能够再垂怜他一次,再出现一次。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许多人与他擦肩而过,都要侧过脸偷看俊美得像是一座玉雕的男人。
侍卫们分散着站在四周,确保谢纵微的安全,又不敢扰了他的事。
但眼看着这一块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看见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羞答答地挽着手在这条街上,在大人旁边路过了一次又一次,侍卫们觉得任由大人站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
“大人……”
侍卫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该回了。”
待会儿要是惊动京兆尹带人过来维持人流秩序,那就不好了。
谢纵微顿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众人都有些失望,巴巴儿地望着那抹颀长背影。
从饼铺里提了满满一袋子点心出来的施令窈好奇地顺着人潮的方向望去。
什么都没看见。
她收回视线,咬了一口枣泥酥,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就是这个味道!
而另一厢,见大人沉默着上了车,侍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什么头绪。
他们跟在大人身边几年了,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般失态的模样。
不过他们中间若是有跟随谢纵微十年以上的老人,听了这话定要不屑地唾一口瓜子皮。
这就失态了?十年前那日,大人疯得来都要跳崖了!
马车缓缓驶动,将那些视线与低语都隔绝开来。
车舆内一应陈设无不端庄素谨,他孤零零坐在中间,便无端惹出几分寂寥。
谢纵微垂下眼,唇畔含了几分苦涩。
也是。她怎么愿意在他面前现身。
他惹恼了均霆,均晏也因为这事对他不满。一下惹了两个孩子都不高兴,若她还在……
应该会和孩子们一块儿生他的气吧。
最近想起她的次数频繁起来,谢纵微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只觉满身疲乏,一阵又一阵的低落像是潮汐不断涌上,冲刷过他周身。
马车徐徐在谢府前停稳,谢纵微下了马车,侍卫们偷偷看了一眼,见他一如既往,神姿高彻,便放下心来。
“均晏和均霆呢?”
钟叔笑道:“大郎和二郎正在老太君跟前儿尽孝呢。”
谢纵微脚步一顿,还是往老太君的寿春院去了。
寿春院此时很热闹,谢纵微才进了一重月亮门,屋里传出的笑语声隐隐随着微凉的夜风传到他身边。
见府上阿郎回来,女使们连忙打帘请他进去,激动道:“老太君,阿郎来给您请安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一停。
谢纵微步履从容,进了屋。
见老太君正坐在墨漆螺钿屏风罗汉床上,一对姿容俊逸的少年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君脸上还挂着笑出来的红晕,只是见到儿子进来,那张慈祥的脸庞顿时就挂了霜。
罗汉床旁还摆着一个绣墩,坐着一个容色美丽、娥冶自若的贵妇人,谢纵微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轻飘飘地刮过谢均霆。
还坐得住。
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阿耶。”
“阿耶。”
察觉到他的目光,兄弟俩乖乖站起身来同父亲问安。
谢纵微颔首,走到老太君面前,恭敬道:“阿娘。”
老太君哼了一声:“免了,我一个老婆子,哪里受得起首辅大人的问好!”
谢拥熙不满兄长对她的冷淡,她那么大一个人坐在那儿,他竟然都不对她笑一笑,问一问她什么时候回的娘家。
见老太君对谢纵微甩脸子,谢拥熙哼了一声,道:“阿兄是大忙人,本就鲜少到阿娘跟前侍奉孝敬。均晏均霆两兄弟又忙着读书,若不是我时时回来陪着,阿娘平日里有多寂寞,我都不敢想!”
她话音刚落,一时间屋内都没人说话,只剩下铜丝梅花笼里那只珍珠鸟还在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
谢均霆眼里闪过几分幸灾乐祸。
谢均晏垂着眼,默默在脑海里温书。
老太君见长子站在那里,一脸冷冰冰的模样。
虽说他一直都这样,她也难以判断他是不是为了女儿的话而不高兴,但她还是不轻不重地瞪了女儿一眼:“你且歇会儿吧。云贤什么时候来接你?”
梁云贤是谢拥熙的夫婿,时任鸿胪寺卿,与她多年夫妻,也算得上是恩爱和美。
只是二人至今没有子息,梁家人对此颇有微词。
但摄于儿媳妇有个首辅兄长,也不敢真的做出先斩后奏纳妾的事儿。
提到自家夫君,谢拥熙想了想:“这段时日他都忙得很,无妨,大不了我就睡在阿娘这儿嘛。咱们母女俩夜里说说话,多好。”
老太君看了一眼这出嫁多年还是没什么长进的女儿,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夜里觉少,被你一吵,更是睡不好了。”
扑哧一声,有人没憋住笑了出来。
谢拥熙的眼刀子立刻杀了过去,见是谢均霆,她更是没好气道:“你这孩子,笑什么?”
“我在想,祖母养的这只珍珠鸟也算是棋逢对手了。姑姑你夜里要是睡不着,就让它陪你说说话吧。”
听着他促狭的语气,谢拥熙心里恼怒,又不好直接发出来,只能哼了哼,故作惊喜道:“哟,均霆都学会用四字成语啦?”
这下谢均晏也不得不看了自家姑姑一眼。
很难想象,之前姑姑和阿娘吵架的样子。
姑姑这么……的人,难为阿娘还能和她吵得起来。
老太君忍不住笑了出来,嗔了一眼小孙儿,语气自豪:“我们均霆从前是没把心思用在读书上,之后他认真起来,也和均晏一样聪明,一样会读书!”
谢均霆知道老太君这是好意,也是真心疼爱他,但他就是别扭,不喜欢别人把他和同胞兄长提在一起作比较。
阿娘就很懂他,不会给他们一样的东西,也不会用一模一样的话夸他们。
谢纵微进屋站了半晌,就说了两个字,还是向老太君问安时说的,众人见他又摆出那副惯有的故作高深模样,也不理他,就当他是尊玉雕就好,不料他突然开口了。
“阿娘说得是。均霆,明日便回太学吧,你已落下了几日的功课,不能再耽误了。”
谢纵微语气平静,却又隐隐流露出几分关心爱护之意。
老太君听得连连点头,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见小孙儿似乎有些不乐意,忙道:“均霆,你阿耶说得在理。上回与尚书左仆射家那小子的误会,你阿耶都替你解决了,你只管安心念书,没人敢招惹你!”
谢纵微有些无奈,他时常担心由着母亲这般溺爱孩子,均霆日后更要无法无天。
但他想到今日恍惚间的惊鸿一瞥,到底没说什么,默认了老太君的说法。
谢均晏清绝眉眼轻轻一抬,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的东西。
三言两语之间,谢均霆便被打包好了准备明日一起被塞上去太学的马车。
谢均霆徒劳地张了张嘴,又闭上。
……大不了他再翻墙出去就是了!
好不容易得到阿娘的消息,他舍不得就此放弃。
谢纵微看了一眼突然老实下来的小儿子,又看了一眼大儿子,叮嘱道:“早些回去歇息,均晏,回去不要再点灯看书了。”
谢均晏颔首:“是,阿耶。”
父子之间的对话干巴巴的。
谢纵微顿了顿,便想先回书房,谢拥熙想起自己回娘家的一桩大事,忙叫住兄长:“阿兄,梁家有一亲戚,容色甚佳,性情又谦顺,不如——”
不等她的话说完,谢纵微冷冷投来一瞥:“你现在真是出息了,要安排我的事?”
“我没有续娶的打算,收起你那些心思。”
谢拥熙打小就怕这个大了她五六岁的兄长,兄长自小便表露出不凡的本事,人人称赞,她却和他亲近不起来了。之后各自成家立业,那个死得早的阿嫂又和她合不来,到后来……
谢拥熙心里下意识发寒,不愿回想。
谢纵微如今位居首辅,周身威势更是不凡,被他这么带着凉意地一瞥,谢拥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跑到老母亲面前诉苦:“阿娘,你瞧阿兄,我好心好意替他张罗,他竟然这样说我!”
老太君摆了摆手,让两个孙儿先走。
见两个孩子脸色都不是太好,她心里便也不大高兴,瞪了女儿一眼。
“你说说你,当着孩子的面,提那茬事做什么?窈娘的祭日才过去多久,你说这个,他们爷仨听了心里能痛快?”
被母亲这么一点拨,谢拥熙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但她性子就这样,过了会儿就又不服气道:“可嫂嫂都去了十年了,阿兄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续弦吧?我想着,思雁是云贤的表妹,彼此知根知底的,让她嫁给阿兄,之后两家的关系不就能更密切些吗?”
她虽然自信将夫婿拿捏在掌心里,但她迟迟没能生养,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没底气。若是能将婆母娘家的侄女儿嫁给兄长,谢、梁两家今后往来密切,她在梁家的地位也能更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