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进方家小院,施令窈有些不好意思:‘桃红嫂子,又得叨扰你几日了。”
桃红把手擦了擦,接过自家男人手上的大包小包:“哪里叨扰了?有贵人住在我家,白白给我添了贵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哩。“说着,她对着站在一旁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大丫,来,给施娘子见礼。”
大丫看着不过八九岁大,模样生得白净可爱,五官生得更像桃红,笑起来有些微的腼腆。
桃红高兴得很,等施令窈和方斧头坐上驴车走了之后,赶紧关了家门,去镇上让女儿跟着自己回家。
天降大运,一下子就攒够了起新房子的钱,桃红也不舍得再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早起出摊。
这会儿见本该回到汴京家里的施娘子又回来了,桃红心里虽然有疑惑,但脸上的热情不似作伪。
见女儿乖乖叫了人,施令窈笑着夸了她几句,大丫跑去倒了茶递给施令窈,桃红便是一脸的与有荣焉:“都是这孩子自个儿争气,我和她爹平时忙地里的活儿,不得空管她。还好,比她弟弟懂事。”
看着安静站在一旁的大丫,又想起不知在哪里疯玩的狗蛋,施令窈想起先前买衣裳的时候掌柜送她的一根粉色绸带。
细细长长的,本是拿来捆衣裳的,但现在施令窈却有了个新想法。
“大丫,来。”
大丫看了桃红一眼,见她点头,红着脸上前。
施令窈笑着把那根粉色绸带拿出来,她的手细长又柔软,珍珠般莹润,手指纷飞间,那条细细的粉色绸带很快就变成了一朵花,别在小姑娘有些发黄的小髻上。
“让你阿娘瞧瞧,好不好看。”
施令窈自小就爱美。
怀孕时大夫说她腹中是双生胎,她还憧憬着要是能得一儿一女,那就再好不过了。
若是她有个小姑娘,母女俩一起琢磨穿衣打扮,想想就让人高兴。
大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头上扎着的绸花,触感很特别,是她之前都没有感受过的柔软细滑,一时间她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施令窈看向桃红:“桃红嫂子别和我客气,我占了大丫的床铺,心里正不好意思呢,留给孩子玩儿吧。”
桃红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又让施娘子破费了……大丫,快扶施娘子进屋歇会儿。”
大丫知道自己可以留下这朵绸花了,高兴地点了点头,视线触及施令窈那张美若明珠的脸庞时,又忍不住害羞,哪里敢上前碰她,只细声细气道:“施娘子,这边走。”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施令窈摸了摸她的头。
大丫的脸更红了。
施令窈进屋去捣鼓那些方斧头帮她买回来的东西。
方斧头则是把今日发生的事儿低声和桃红说了,她搓面团的动作一顿:“这……”
桃红忍不住叹气,施娘子虽然脑子不好,但是人心地善良。
大丫要是能学到她一两分的仪态气度,将来才是不愁嫁呢!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家了呢?
看着方斧头递过来的袋子,鼓鼓囊囊的,桃红起先还在感慨,没注意分量,直接扯开了,看到里面白花花的银子,愣了愣:“这——”
乡下人不习惯用银票,方斧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都换成了银子,一路上藏着掖着,可把他给紧张得不行。
他老实地把施令窈又给了金钗,他拿去汴京城里的当铺典卖了换成银子的事。
桃红虽然高兴,却也有些惶恐:“这也太多了些,大丫她爹,我心里发慌啊!”
方斧头也觉得不好意思:“施娘子若有什么要帮扶的地方,咱们尽力去做!如果说之后她真的找不到家了,就让咱狗蛋磕头认个干娘,之后给她养老送终!”
虽然方斧头看到今天施令窈和那群商人说话的样子,觉得她就算找不到家人,也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活得很好。
桃红听了,点头:“是这个理儿!咱们不能忘了本分。”
夫妻俩风风火火地准备给恩人做一桌子好菜,施令窈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出了会儿神。
她从小在汴京长大,自然知道在皇城下的女眷们在穿着打扮这件事儿上有多舍得花费银钱和精力,要一举俘获她们的心,说实话,施令窈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但大话都放出去了……
她抿紧了唇,毅然决然地挽起袖子。
为了早日和大宝小宝母子相见,她拼了!
这厢施令窈正在为了母子仨的重逢而拼搏,另一头,谢均霆还在为父亲疑要再娶之事生气。
眼看着他又有一两日不曾归家,只在外边儿游啊晃的,被大郎君派出来寻人的决明笑着道:“二郎君,可别让小的为难。大郎君和您一母同胞,您不至于连大郎君的面子都不给吧?”
谢均霆眉眼间浮现出薄薄的冷意:“不要随意扯我阿娘出来。”
什么兄长!谢均晏他和阿耶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酷无情,要是他知道阿耶要给他们迎一个继母进门,眼皮子都不带颤一下的,一心就只知道读书入仕,之后好继承阿耶的衣钵!
外祖母她们远在江州,姨母她们也许久不曾回汴京了。老太君身边的人对阿娘的事儿讳莫如深,轻易不愿提起。
桀骜不驯的少年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只觉得心情糟糕透了。
偌大一个汴京,只有他一个人在怀念着逝去的母亲吗?
决明见他心情低落的模样,也有些不忍,还想再劝两句,却见谢均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身形如风,转眼间不知道又钻到了哪里去。
决明看着街上往来的人潮,叹了口气。
逮二郎君这种事,可真是吃力不讨好啊。
谢均霆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眼看着天色变得更加阴沉,蓄满了水珠的云不堪其重,很快就有雨珠噼里啪啦砸下。
谢均霆看着满大街的人飞快地抱头逃窜,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走到一处铺面檐下避雨。
今日的一切都糟糕透了。
谢均霆垂下眼,目光却被一处闪光给吸引了过去。
那处闪光来自于一对同在檐下避雨的主仆。
女使看起来很高兴:“老天保佑,咱们今儿运气真好,淘弄到了这样的好东西!虽说款式是有些旧了,但之后咱们把金钗和镯子再炸一炸,颜色看着亮些,就好看了。”
黄衣女郎点了点头:“好翠翠,还是你聪明,这当铺里的首饰在款式上虽比不过满玉楼,但……”她按下囊中羞涩这一点,心中暗暗庆幸。
主仆俩把买来的金镯和金钗拿在手心端详欣赏了好一会儿,正要放回去,却被一道略有些嘶哑的男声拦住。
黄月兰望去,见一个生得十分精致的少年正看着自己,脸微微红了。
听他问起自己这两样首饰的来历,黄月兰有些窘然,但还是如实说了。
“有人拿到当铺典卖……”
谢均霆低低重复了一遍,心头忽然狂跳。
人人都当他年幼不记事,早已忘记了从前与阿娘相处的那些时光。
但阿娘手心的温度、阿娘抬起手时镯子轻响的声音,还有阿娘脸上的笑容,他都记得。
还有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抬起手来摸他和兄长的脑袋,手腕纤细,莲花镯上的红宝石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他从前就很喜欢,抓着啃过好几次。
有一回劲儿使得大了,莲花镯上留下一个很浅的牙印,他哭得山崩地裂,好像一嘴的乳牙都被崩掉了似的,非要阿娘抱着手忙脚乱地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哭声。
这十年里他翻来覆去想的那珍贵而寥寥的记忆,正飞快在他眼前闪过。
谢均霆抿紧了唇,征得黄月兰同意后,缓缓接过莲花镯。
他看得很仔细。
在莲花瓣下,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有着一个小小的牙印。
他眼睛倏地红了。
谢均霆很确定,这只莲花镯,属于他的阿娘。
是十年前,她临出门去看桃花时,身上戴着的镯子。
谢均霆的手微微收紧,冰凉而坚硬的莲花镯在掌心烙下深深的印痕,泛着细密的痛感,他也不在乎。
——此时,他也正需要这样的痛,来提醒他,一切是真的,不再是他幼时午后醒来,光着脚奔出门去大声呼唤‘阿娘’的一场虚无。
“我想买下这两件首饰,开价多少都好,只要你愿意给我。”
谢均霆抬起头,脸上满是诚恳,虽还是清涩得紧,但那双澄澈干净的眼里含着满满的期冀之色,眼尾还泛着一点儿湿漉漉的红。
容貌精致的少年这样神态楚楚地望着自己,又有谁能够拒绝他的请求?
翠翠看得眼睛都直了,但还是不忘握住自家女郎的胳膊,提醒道:“但郭夫人的宴席就在三日后了,其他铺子里的首饰怕是……”
有合适的,早被其他人抢去了,剩下的要么太贵,要么太素,总之哪哪儿都有不合适的点。
黄月兰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谢均霆闻言,立刻道:“我不会叫你们吃亏的。五百两,可以吗?”
黄月兰和翠翠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这两件东西,她们买下来也就花了一百两出头……
五百两,哪怕是在汴京,也足够一大家子舒舒服服地过上十年了!
“姐姐不必与我客气,这两件东西与我有缘,姐姐拿了银子可以买更漂亮更时兴的首饰,两全其美,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
谢均霆自小是在人精爹和人精哥的身边长大的,不说与他们同流合污,至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冷眼看着黄月兰心动却又犹豫的模样,他有些不耐烦,面上却很是诚恳。
黄月兰的脸愈发红了。
眼前这个少年生得比寻常小姑娘还要精致漂亮,他叫自己‘姐姐’的样子乖巧极了,说话又那么体贴……
见黄月兰点头,谢均霆微微松了口气:“我身上一时没备着那么多银子,请这位姐姐陪我去鸿泰钱庄走一趟。银货两讫,咱们都安心。”
黄月兰二人自然无有不应。
谢家老太君疼爱孙儿,其他长辈出手也阔绰,谢均霆整日不着家,却没有什么浪费钱的嗜好,是以他也攒了一笔钱下来。
等到银货两讫,黄月兰脸带薄红,想要请谢均霆去一旁的茶楼坐一坐,歇一歇,再看过去,却只能看见少年带着急意的颀长背影。
翠翠有些遗憾:“只可惜小公子看着年纪小了些,得比娘子你小了三四岁吧?不然回头让夫人替你留留心,也是好的……”
黄月兰羞恼地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主仆二人想什么、说什么,谢均霆都不关心。
他握紧手里的莲花镯,怀里揣着金钗,金器冷冰冰的,却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烘得他心浮气躁,心里的欢喜、忐忑和些许的茫然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像是一把正在沸腾到顶点的水,尖啸个不停。
阿娘,阿娘……
他在心底默默唤着她。
谢均霆一直知道,那座冰冷的坟茔下,埋着的不过是阿娘的几件衣物。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搜寻了那么久、那么久,山崖下都不见阿娘的……遗体。
十年过去,天地间却仍连她一丝踪影都不见,饶是谢均霆再不愿接受,心里也知道,阿娘或许真的不在这世间了。
但今日,转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谢均霆知道自己的父亲或许没有像寻常夫妻间那么疼惜阿娘,但出于为人夫的责任,当初在山崖下搜寻时,若是有阿娘的钗环衣衫落下,他的人必定不会错过。
偏偏就是没有。
但那些东西,就在十年后的一日,被一个乡村汉子拿着进入了汴京,重新出现在他视野之中。
想到当铺掌柜的话,谢均霆默默攥紧了莲花镯。
只要找到那个乡村汉子,询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两件首饰。
那么,离他见到阿娘,就又近了一步。
善水乡的桃花的确很美,大丫帮着施令窈将娇艳的桃花瓣洗干净后又在竹匾上摊开晒着,天真道:“施娘子,你收这些桃花来做什么呢?”
大丫单纯的小脑袋里觉得,桃花嘛,长在树上的时候多看几眼,落到地上了,就是给桃花树的花肥,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施令窈故作神秘道:“这桃花,也能卖银子呢。”
“啥?”大丫惊得来眼睛都瞪圆了,忍不住说了句土话,等她反应过来之后,看着施令窈笑吟吟的眼,她脸红了,连忙又保证,“施娘子,您放心,我一定不和你抢生意!”
耶娘说,施娘子给了他们很多很多钱,人不能忘本,更不能贪心。
就算现在大丫眼里,那些粉白娇美的桃花瓣都变成了铜板模样,她也不会动摇。
施令窈被大丫给逗乐了,她拍了拍手,摸了摸大丫头上的绸花,笑眯眯道:“嗯,我相信大丫。”
大丫脸上露出一个特别不好意思,又有点开心的笑。
桃花不知道施令窈在忙活什么,但昨夜里听了男人给她复述了一遍茶寮里的事儿,她对施令窈就又多了几分钦佩。
贵人就是贵人,虽然脑子是可能有些不好使,但可比她们这些地里刨食儿的强多了!
桃红这么感慨着,动作麻利地揭开锅盖,瞬间就有浓浓的白雾伴着甜香飘了出来。
“是艾草团子!”
大丫深深嗅了一口那清香的味道,有些惊喜。
桃红挑了几个艾草团子端过来,招呼她们来吃:“乡间地方,没什么好东西,施娘子可别嫌弃。”
“桃红嫂子再这么客气,我就不吃了。”
施令窈故作生气,大丫呆了呆,连忙过去牵住她的手,摇了摇。
她小声道:“别呀,我阿娘做的艾草团子可好吃了……”
桃红一脸无措地看着施令窈,双手在腰间围着的布兜上擦了又擦,看着有些局促。
施令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桃红嫂子的手艺那么好,我一连得吃好几个才过瘾呢!哪里舍得不吃?”
她笑了,桃红心头一松,连忙道:“是,是,快吃吧。”
施令窈接过碗,里面卧着两个油绿如玉的团子,她咬了一口,野菜的香气在绵软糯团之中显得格外清爽,再咬,就有油汪汪的香气溢出。
春笋、猪肉丁、野菜,或许还有其他她没有辨认出的东西,共同汪出一种鲜美而多汁的口感,那香气和味道都十分霸道,瞬间盈满整个口腔。
“桃红嫂子这手艺可真好!”施令窈吃得开心,又有些羡慕,“只可惜我手笨,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团子。”
桃红喜滋滋地笑了,过后又连忙摆了摆手:“施娘子想吃的话,说句话我不就给你做了?您这样的金贵人儿,干啥亲自下厨房呢?”
施令窈的视线落在吃得喷香的大丫和狗蛋身上,目光里渐渐多了些桃红看不懂的温柔怔忡:“我想着,要是我会的话,之后也能做给我的孩子吃了。”
她只会捣鼓些香脂水粉,至于下厨这种事,真的是半点天分都没有。
她和谢纵微刚刚成亲的那段时日,为了彰显新妇的贤惠,施令窈特地请教了厨娘,把自己泡在厨房大半日,才勉强做出一盅甜汤给谢纵微送去。
时间过去得有些久,施令窈有些记不清谢纵微当时的神情。
她只记得过了一日,府上的管事就带了四五个厨娘过来,说是谢纵微的吩咐。
昨天她才巴巴儿地送了甜汤过去,今天谢纵微就让管事招了新厨娘——这不明摆着嫌弃她的厨艺吗?!
施令窈当时又气又伤心,之后再也没有为谢纵微下过厨房。
至于大宝和小宝……
说实话,施令窈舍不得祸害两个孩子。
让他们吃点儿好的吧。
但现在看着大丫和狗蛋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施令窈心念一动,对双生子的想念又深了些。
施令窈随口一句话,桃红没有多想,以为她说的是以后生的孩子。
毕竟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年轻,人又和善爱笑,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成了亲有过孩子的妇人。
吃了两个艾草团子,施令窈腹中满足,干起活儿来也更有劲儿了。
周骏他们的那批香粉是不能用了,施令窈昨日想了半晌,决定做自己从前捣鼓过的一种香粉。
刚好如今又是春日,她想起善水乡的桃花。
刚从混沌中醒来时,那片娇媚绚烂的桃花,是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
施令窈便有了想法,斟酌着将从前的香粉方子改了改,觉得可行,眼下就只等着做出实物来瞧瞧了。
若是能成,说不定也能给桃红嫂子他们多带来一笔收入。
施令窈这么想着,觉得身体各处都充满了劲儿,先前无意中想起谢纵微时,心头的那丝滞闷也消失不见。
她现在的日子很有奔头,想那个狠心无情的男人干什么!
她低头看着石臼里的花瓣,只觉得每一张花瓣上都长着同一张俊美却又淡漠的脸。
施令窈紧抿着唇,发狠似地使劲儿舂着花瓣。
真碍眼真碍眼!
谢纵微正在看折子,不知怎得,心头有些闷的痛,他蹙眉。
“大人可是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家歇着吧。”
坐在他下首的东阁大学士闫石礼温声关怀。
谢纵微等着那丝突如其来的疼痛消失之后,又继续看折子:“不必。”
其他人见谢纵微如一座玉雕般坐在那儿,冷冰冰的,眼瞧着是没有回府的意思了,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自然了,能进入内阁,做到他们这个位置上,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们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几十载,但再大的官儿,也得回家陪家人吃饭啊!
阁臣王敏中想起家里老妻的嘱咐,放下手里的折子,准备回家去。
众人都在安静地看着文书,只有时不时炸开的灯花声,他这儿发出的动静,就格外显眼了些。
王敏中只能解释:“今日是我孙女儿百日,家里人想着聚在一起用顿饭便当是庆祝了,不好缺席。”
众人恍然,跟着就是一阵恭喜之声。
谢纵微也颔首道喜,又说了明日补上贺礼的事。
王敏中连连摆手:“小孩子家家的,哪里需要这么兴师动众。不必,不必。”
“若是男孩儿家便罢了。女儿家,总不能怠慢。”
淡淡说完这句话,谢纵微又低下眼去批阅文书。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首辅家里有两位小公子,一个有着逸群之才,另一个却很是顽劣,据说父子之间关系很是冷淡。
看来首辅爹,也要为家里的纨绔子头疼啊。
谢均霆模模糊糊地摸到了阿娘尚在人世的痕迹,正是兴奋的时候,却棋差一招,被人拦在了城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月白绣鹤羽的圆领袍,线条清绝的脸庞上眼睫生得格外浓密,眉骨高挺,他淡淡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便显得极其深邃,凛若秋霜,丰神如玉。
谢均霆对这个和首辅爹同流合污的同胞兄长没什么好脸色,更不打算和他分享今天的发现。
“你来干什么?不忙着写文章赴诗会了?”
谢均霆对兄长这样小小年纪就汲汲营营的行为很是嗤之以鼻。
“我不来,来的就会是阿耶。”谢均晏看着一脸桀骜不驯的弟弟,神情冷淡,“说吧,你支走五百两银票,做什么去了?”
谢均霆一愣,随即就是一怒:“你找人监视我?”
清澈里带了些脆的少年声线,因为愤怒,生生劈出几分粗噶,听感着实说不上好。
谢均晏听得眉头微颦,薄薄的眼皮垂下,复又抬起,看向站在他对面,神情不快又倔强的同胞弟弟。
同胞弟弟。他们拥有一个阿娘。
谢均晏默默念了一遍这句话,才又道:“你还小,又拥有太多常人难以企及的东西,犹如小儿抱金过闹市。失财事小,但若你吃了亏,伤了自己,阿耶与老太君会伤心的。”
他的语气平静,说着温情的话,但却并不能让听的人信服。
谢均霆哼了一声:“我已经长大了,不要你管,更不需要他管!”
少年人张牙舞爪的模样落在谢均晏眼眸中,他有些无奈:“均霆,不要和阿耶置气。”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谢均霆就想起自己可怜的阿娘。
若没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怎么会舍得丢下自己和兄长离开?
这小半日里,谢均霆想了很多,最后想出了一个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一定是阿耶太冷冰冰不讨人喜欢,阿娘害怕他,不喜欢他,才不敢回来。
一定是这样的。
“他都要娶新妇了,日后肯定也会有别的孩子,我怎么样,他会关心吗?”谢均霆的语气尖锐又冷淡,夹杂着一点儿隐隐的酸涩,但很快又被他自己安抚好了。
等他找到阿娘,好好孝顺阿娘,谁还稀罕薄情爹!
眼看着谢均霆情绪激动,谢均晏抿了抿唇:“离家出走这么几天,你还没有闹够吗?”
“你口口声声不需要阿耶的爱护,倘若没有阿耶,没有谢家,你知道你需要辛苦多久,才能攒下五百两?”
“均霆。”他微微加重了语气,“不要再胡闹了。”
谢均霆最烦的就是同胞兄长这副高高在上说教的语气!凭什么!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样大小,不就是他比自己先出来那么一小会儿,书又读得好,人格外聪明些吗?
他应付完一个阿耶,转过头来,还有一个小爹在这儿等着他!
“我是胡闹,我就爱胡闹,你管得着吗!”
谢均霆烦躁地睨他一眼,转身就要走,肩上却落下一只手,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阿娘拼着性命生下我们。我不会浪费我的性命。”谢均晏看着双眼亮得像是藏了星火的弟弟,冷笑道,“我不会做的事,也不会允许你去做。”
“带他回去,不许放他出来。”
说完,谢均晏松开手,很快就有几个彪形大汉上前,利落地擒住了闹腾不休的谢家二郎。
谢均霆死死瞪着兄长。
他竟然还会为他的话动摇,犹豫要不要把阿娘的事告诉他。
结果他下一句就是让人抓他回去关禁闭!
弟弟愤怒又不甘的吼声渐渐远离,谢均晏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眉心。
回到谢府,谢均晏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谢纵微的书房。
仆从有些为难:“大郎,阿郎还未归家……”
未曾经过谢纵微同意,即便是谢均晏也不能擅自进去他的书房。
谢均晏摇头:“无妨,我站在门口等就好。”
仆从劝了几句,见谢均晏无动于衷,也就不再说话了。
早春的风带了几分让人瑟缩的寒意,谢均晏直直地站在书房门口,冷白的脸庞上没什么血色,只剩下一片玉似的疏淡,让人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
谢纵微归家时,天色已晚,仆从们早已点了灯笼。
有风吹过,烛火摇曳,他看见书房门口立着一抹挺秀身影,在夜色里,无端显出许多的寂寥。
“均晏。”
谢均晏从回忆中抽出身来,神情中没有一丝异样,恭敬地颔首:“阿耶。”
谢纵微嗯了一声,有仆从推开书房的门,原本一方幽暗冷清的空间里多了几分人气。
“均霆回来了?”
谢均晏丝毫不意外父亲会这么问他,点头:“是。”
谢纵微没有再说话。
夜凉如水,檐下的白班黑石鵖兀自叫得轻快,父子二人脸上的神情却比外边儿的夜色看着还要冷淡。
谢纵微正想让长子回去好好休息,却听得谢均晏缓缓道:
“请阿耶宽宥均霆,前几日是阿娘的祭日,每年这个时候……他脾气总是格外差些。过去了,也就好了。”
过去了,也就好了?
谢纵微险些被他云淡风轻的口吻气到笑出来。
他抬起眼,看着从面容、心智到脾性,都几乎与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子,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中露出几分讥诮:“均晏,你是替你弟弟觉得委屈,所以特地搬出你们阿娘,来刺我的心。是吗?”
长子素来心性隐忍,他或许不会相信自己要续娶的谣言,但他实实在在地为他不曾向谢均霆解释,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事而不高兴。
他们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手段都是一样的,都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痛。
谢均晏默然半晌,才道:“儿子不敢。”
听着那几声鸟雀清鸣,好像是她在自己耳畔叽叽喳喳。
如果她在……
一定会为两个儿子说好话,拉一拉他的袖子,让他不要在孩子们面前那么严肃。
再者,他也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谢纵微闭了闭眼:“出去吧。”
语气温和了一些。
只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仍紧紧绷着,谢均晏看了一眼,收回视线,低声道:“是。”
谢均晏走了,廊下悠哉游哉的白班黑石鵖隔着门板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极差的心绪,也不引吭高歌了,安安静静地用噱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书房内一片寂静。
谢纵微静静坐了半晌,打开桌案下的暗盒,拿出一条雪青色的手帕。
手帕用的料子很好,在烛光下淌着淡淡的柔软华光,上面绣着白鹤丹阳的图案,针脚算不上多么精巧,但胜在走线自然,原本清傲的鹤也多了几分翩然的灵气。
“孩子们都记挂着你,向着你。”
谢纵微凝视着那张手帕。
饶是保存得再好,手帕上也依稀有了些褪色的痕迹。
“……就我是坏人。”
他轻轻贴近那张手帕。
上面早已经没了她的香气,冷冰冰一片。
谢纵微闭上眼。
还在善水乡卖力干活儿的施令窈并不知道父子几个之间的风云动荡,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待会儿她要多吃一碗饭。
桃红的厨艺不错,尤其是现在她自觉家里条件好了,做饭也舍得放油放调料,施令窈在她们家里又住了几天,吃得小脸白里透红,气色丰盈,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这姑娘看着身体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