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拓跋骁眼中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她说他好?
姜从珚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话,到最后,她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看看旁边的男人,“你站到远处去,我有些话只想单独跟阿母说。”
“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男人轻哼。
姜从珚不答,只推推他胳膊,“你去不去?”
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t还是妥协了。
姜从珚看他确实走远了,这才看着王芙的墓,又慢慢开口,“阿母,或许是某种机缘和宿命让我嫁给了拓跋骁,我昨日应他说今后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只是我心中仍有份担忧,若您在天有灵,我只愿您佑他,平安无虞。”
想到两年后那场劫,她总是会不安,她目前找不到任何拓跋骁会早逝的蛛丝马迹,那更大的可能就是战场上的意外了。
拓跋骁以真情待她,她非铁石心肠,不可能没有丝毫动容,她确实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的。
拓跋骁站在远处的风中,眼神忽的一凛——原来她是为了给自己求平安。
他有些时候也觉得她对自己好像不太热情,但现在,他满足了,她嘴上不说,其实早把他放心上了。
想到这儿,他胸口涌出一股热流,让他即便在隆冬大雪中也沸腾不已。
她就是太过矜持,把自己赶走干什么,当着他面说啊。
姜从珚哪里知道男人还存了这等小心思,她知道他耳力比寻常人强,已经特意让他走远了,结果他还偷偷卡了点,将将好能听到她一点声音。
她说完话起身,拓跋骁就过来了。
“你跟阿母说什么了?”
男人有时也狗得很,明明偷听到了,偏还要来问,姜从珚摇头说这是她和阿母的秘密,不告诉他。
男人觑了她眼,哼,就算不说他也知道了。
他现在只觉前所未有的畅快。
阿母虽离他去了,可他现在有了她。
姜从珚见男人突然飞扬的心情,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回去路上,她照样被他拥着骑在骊鹰背上,想到什么,她忽然道:“你的小名叫鸮奴?”
“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太过可爱,很难想象用这两个字来叫你。”
“嗯?”拓跋骁鼻腔发出一声疑问。
姜从珚不说话,只低头自己吃吃笑了笑。
鸮,猫头鹰,鸮奴,猫头鹰宝宝。
尤其想到后世博物馆那些圆乎乎的猫头鹰古物,就更觉得可爱了。
拓跋骁实在没懂她在笑什么,伸手掐住她脸掰过来看着自己,“你呢,你小名叫什么?”
“你猜。”
这怎么猜得着。
拓跋骁知道她故意刁难自己,捏捏她的脸,微微俯身,锋利的眉眼逼近,“你要是不说,我就亲你了。”
姜从珚:“……无耻。”
“你说不说?”他的唇就要贴到她唇上,一团热气扑过来。
后面还跟着亲卫呢,姜从珚愤愤地瞪了男人一眼,最终还是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长生奴。”
“长生奴?”拓跋骁跟着念了遍,又道:“很适合你。”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姜从珚转回头去。
原来的小女婴生逢早产,比她同胎哥哥还虚弱,几乎不能养活,姜淮只愿自己一双儿女能好好的,延医请药,费劲所有心血,连取个小名儿都带着最美好的祝愿。
愿她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两人一大早出门,刚走没多久,丘力居和兰珠就来了,阿榧忙迎出来。
“王和可敦在吗,我想求见他们?”丘力居站在门口。
“不巧,刚出去了,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阿榧带着歉意道。
丘力居也不怀疑她这话是不是拒绝自己的托词,只说:“那我就在这儿等他们回来吧。”
阿榧也知道昨日六王子惹得王暴怒差点被打死,丘力居今日过来大概就跟这事有关。
她平日来都直接进帐,今日却主动候在外面。
阿榧想到她们和女郎的情谊,女郎的性子并不喜欢迁怒人,于是劝道:“王妃和兰珠姑娘进来等吧,外面太冷了,担心冻坏身体。”
丘力居只摇头。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没脸再像以前一样了。
阿榧又劝了两句,丘力居都坚持,她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时不时关注着,中途送了一次热茶帮他们暖身体。
快到中午时,他们终于看到远处行来一小队人马,打头的骏马膘肥油亮,不是拓跋骁是谁。
拓跋骁远远地看见丘力居,眉峰倏地朝下一压,眼神冷了两分。
姜从珚精神有点困,在男人怀里眯了会儿,忽感觉他身体绷了瞬,睁开眼便也望见帐前的丘力居和兰珠。
她们二人迎了过来。
她刚坐直身体,人已至帐前。
“王。”丘力居忙喊了句。
拓跋骁抱她下来,理都不理边上两人带着她就往帐中走去,姜从珚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丘力居急了,眼看两人的背影要消失在面前,又叫了句,“可敦。”
这时姜从珚已经被他带入帐中,丘力居完全被隔在帐外。
“丘力居想见你。”她朝男人道。
“不见。”拓跋骁想也不想就拒绝。丘力居肯定是为了拓跋勿希的事而来的。
姜从珚知道拓跋勿希碰了他的逆鳞,男人必定放不下恨意,可她跟丘力居有情谊,实不忍见她这般。
“你不想见她,那我见一见行吧,问清她的打算后我再跟你说。”
拓跋骁不赞同地看着她,可对上她一汪软水的眼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转身坐到正中的坐榻上。
姜从珚就知他是妥协了,让阿榧把两人请进来。
刚才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及至现在她才看清丘力居满眼憔悴,头上肩上堆了些雪,脸都冻青了,显然是等了许久,兰珠稍好一点,却也跟往常活泼明媚的模样大相径庭。
两人遭逢巨大的打击,死气沉沉,惶惶不安。
姜从珚看得有些不是滋味,正要叫阿榧端来炭盆和热茶给她们暖一暖身体,丘力居却直接跪到了地上。
姜从珚凤眸微张,一时说不出话。
丘力居颤着齿说起来,“我今日来替拓跋勿希向王赔罪,他做错了事本该受到惩罚,我愿意献上所有的牛羊和金银,只求您宽恕他这一回……”
“张神医说他伤得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活,如果他熬不过来,那自然是他的命,可要是他活过来了,王能不能、能不能饶他一命?”
丘力居一边说一边不住磕头,姜从珚实在不忍她这样,上前扶住她胳膊。
拓跋骁依旧沉着眼不说话。
丘力居又说她愿献上一半兵马和土地,男人仍未松口,一点也不在意她给出的条件。
丘力居说完自己要说的话,拓跋骁依旧没表态,姜从珚只好将人劝回家。
离开帐篷时,丘力居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没说出口。
姜从珚转过身,男人终于有反应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想替她说话吗?”
女孩儿轻轻摇头,“我心里是可怜丘力居的,但我知道这是你的事,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拓跋骁起身过来,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他先前还想,要是她给丘力居求情自己要不要答应她,可她并没有叫他为难。
姜从珚也回手抱了他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他,“我叫张复再给你仔细看看伤吧,不然我不放心。”
拓跋骁觉得自己没事儿,根本用不着,可她十分坚持,又想到她这也是关心自己,心里舒畅,便由她了。
张复很快再给他触诊了一遍,确实没有太大问题,只需将养一段时间,待淤血散去就无碍了。
姜从珚这才完全放心下来,又问拓跋勿希的情况如何,她知道张复昨夜去看诊了。
张复小心瞥了拓跋骁一眼,见他并未发怒,这才小声将拓跋勿希的伤势禀明。
总之情况不容乐观,可以说离死只差一步之遥,就算活过来,身体大损,要想像从前那般孔武强健也不可能。
这也是他该的,那话放谁身上也忍不了。
忙碌了大半日,很快又到了晚上。
气温实在低得厉害,即便帐篷上加盖了厚厚的毡布,门口也用厚重的帘子和木门挡住寒风,屋内还放了炭盆,刺骨的寒意依旧无孔不入。
姜从珚是极不习惯这种寒冷的,凉州冬日也冷,但她建了暖房,也就是带火炕的屋子,烧起来后也就暖和了。
今年初来乍到又事情繁杂,等到明年,明年她想修个屋子,不一定多豪华,但肯定比现在方便许多。
冬日可做的事少,现在上床睡觉又太早,她便还像从前那样拿本书给拓跋骁念着听。
男人还把她搂在怀里,以前夏日她嫌热,现在却有些享受,男人的体温就是个大暖炉,被他这么抱着,再盖上一层薄被,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姜从珚将自己想建房子的事跟男人说了,他自是应好,还问她要建成什么样的,需要哪些东西,又道:“你住惯了中原的宫殿,帐篷太简陋了,是不是委屈你了,我早该给你建个漂亮的宫殿,这样才配得上你。”
“你这话听着怎么有点t气闷的意味。”姜从珚调侃了句,又认真跟他说,“我确实没那么习惯草原上的帐篷,但我也不觉委屈,我在凉州时,住的屋子也只是舒适方便些,并不算华丽,你在长安看到的那些精美恢弘的宫殿非我所有,我也并不喜欢,所居所处,最重要的还是共同生活的人,不然就算再奢华又有什么用呢。”
拓跋骁听了此话,心里更是像被暖流冲刷过,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舒适。
她这样,叫他如何能不爱她。
姜从珚念了会儿书,去简单洗漱了下。
她现在也不能日日沐浴了,只能擦一擦,倒不是怕麻烦,是怕受了寒生病。
热水烫完脚,她赶紧钻到放了汤婆子的被子里,将自己捂严实,免得热气跑出去。
片刻,男人拽开她的被子挤进来,姜从珚没拒绝,还把脚伸到他小腿里取暖,然而下一秒,一道粗糙的质感钻进衣裳攀上她肌肤。
“珚珚……”男人哑着声音唤了句,意思不言而喻。
姜从珚隔着衣裳抓住他的手,“你伤还没好全。”
“我没事,你那医士不也说了我没事吗!”
“他也说了要你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我只是一点外伤,根本不妨事,你要是不肯,我才真要内伤了。”
姜从珚:“……”
“不行。”
哪怕她已十分坚定地拒绝,拓跋骁还不肯放弃,尤其这两日情感上发生了如此大的波动,他只感觉自己更爱她了,恨不能时时跟她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昨夜头一次跟她提及亡母,剖开心事,他确实没那么汹涌的欲念,但压抑的情绪和爱恋一直持续发酵,到了今夜已经抵达顶峰,再不泄出去,他真要憋出内伤了。
“珚珚,长生奴,珚珚……”他不停唤她名字,
姜从珚见这么冷的天,男人额上竟也出了些汗意,又根本抓不住他作乱的手,感受到他绷成弓弦的身体,最终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
“只许一回。”她还是有点顾忌他的伤。
“嗯嗯。”男人随口应了句,已经胡乱亲了过来。
说好一回,男人却停歇了两次,硬生生把这一回拖了一个时辰。
“……”
天气变凉后,姜从珚的胃口好像也比从前好了些,加上每顿饭男人必要她多吃,直到吃不下为止。
两月过去,不知不觉,她竟真长了点肉,虽还偏清瘦,比起从前还是圆润了少许。这点,拓跋骁是最先发现的,毕竟日日抱着揉捏,这软滑的触感越来越叫人爱不释手。
这个时节,不到申时就完全黑了,一日大半时间都在黑夜中度过,要处理的事也少,拓跋骁难得有这么多闲暇时光,待伤好后,她没了拒绝他的借口,他便夜夜抱着她胡天胡地,气得姜从珚要赶他走。
拓跋骁有恃无恐,“我走了晚上谁给你暖床?”
姜从珚:“……”
十一月底, 姜从珚送往凉州的年礼到了。
崔老夫人听人来报,欢喜异常,竟亲自从暖房里走出来等,正陪着她说话的张红缨、张音华、张佑几个小辈忙来扶她。
“祖母, 小心雪天路滑。”
张佑跑得最快, 最先碰到她胳膊, 崔老夫人却不甚在意地挥开他手, “你祖母还没老迈到这种地步, 用不着你来当拐杖。”
少年的手悬在半空, 只好挠头。
张红缨张音华两姐妹见状,只咧着嘴笑他。
这时,送年礼的人也抬着几个箱子到了院子里,见到崔老夫人,忙把东西放下行礼。
“属下等替女郎问老夫人安, 这是女郎命我们送回来的年礼。”罗七道。
崔老夫人只扫了一眼:“年礼等会儿再看, 先把我孙女儿的信给我。”
罗七便忙解下身上背囊,从中拿出一个被油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包裹,再解开油纸,双手恭敬捧上。
厚厚一叠,可见里面信很多。
一路风雪交加,兼之世道不平, 他可谨慎了, 尤其是这一包信,生怕出现意外损毁, 旁人都信不过,只有自己贴身背着才放心,每日必要检查是否完好。
张红缨、张音华还有张佑都忙围上来, 等祖母拿走她的那封信后,姐弟三人便迫不及待翻找自己那封。
他们可算赶巧了,今天来陪祖母能第一时间拿到信,大哥大姐还有三哥他们就得等到晚上了。
张红缨对罗七几人道:“一路天寒地冻,你们辛苦了。”
罗七忙俯首回:“不敢,这是属下的职责。”
张红缨便叫家中奴仆带他们下去喝热茶暖身体,给他们张罗饭食,等会儿祖母必还要亲自问他们详情,又想到外面风大,她劝崔老夫人进屋再仔细看信,几人便转身回到暖房。
崔老夫人刚刚表现得急,看信的速度却极慢,要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想象着长生奴写这封信时的模样。
她在信里说她一切安好,漠北王对她很是尊重,并没有强迫她做不愿的事,而且还帮了她许多,她现在已经能在鲜卑立足了,叫外祖母不必担忧云云,又说她挺喜欢现在的生活,比在梁国时少了许多拘束,能做的事也多了,要是顺利,日后说不定还能反过来对凉州有所增益……
明明是好事,崔老夫人苍老的眼中却浮出泪水。
长生奴说她一切都好,可离开从小长大的故土,一个人远嫁塞外,周边都是凶恶的胡人,哪里容易立足,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面对多少危机,远的不说,只说几月前去往鲜卑的路上发生的截杀,消息传回来时她险些急晕过去,听说她被乌达鞮侯掳走受了伤,她只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尽管她后面来信说只是一点磕碰并不碍事,可自己又如何不知她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长生奴生来幼弱,七岁时又命悬一线,这些年她只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她的心肝啊……
张红缨看完自己的信,见祖母还在看,满脸忧愁和担心,默默叹了口气,他们这些小辈都能围在祖母身边,只有珚珚一个人不得不离开凉州,珚珚又是姑姑唯一的骨血,这叫祖母如何能不记挂。
今年三月,珚珚被皇帝赐给漠北王和亲的消息传回凉州时,祖母大发雷霆,当即在门口大骂起了“姜明小儿,黑心烂肺,昏庸无能”等话,祖父忙遮拦,反倒被祖母打了一顿,祖母不骂皇帝,又转来骂祖父“都是你张维没本事,你要是雄兵百万,皇帝还敢如此对待我儿?”
祖父当时只能无奈受下祖母的打,他要是有百万雄兵,岂能叫当今这位还坐在那位置上?早把多年的血仇报了。
祖母骂完,又叫祖父去调兵,自己还准备披甲驾马,说要把珚珚接回来,决不能叫她去和亲,塞外环境如此恶劣,要嫁的还是胡人,长生奴那般娇弱,去了安还有命在?大不了就跟梁帝小儿撕开这层遮羞布,谁怕谁?为了这姜氏江山,他们张家不知忍了多少气。
祖父也知祖母在气头上,不敢劝,最后还是珚珚及时送回来的信帮祖父解了围,珚珚说万望外祖父外祖母听到赐婚消息后不要冲动,她已权衡过利弊,是自愿嫁与漠北王的,要是张家突然行动,反倒可能坏了她的计划。
祖母当时捂着信痛哭,口里只念叨“我的儿”,她说是自愿,可这份自愿只是为了局势,何尝有半点感情,她的长生奴应该配个世界上最好的郎君。
后续几月,陆续又有书信送达,珚珚不断安抚,祖母总算才接受这件事。
张红缨上前一步来到祖母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祖母,珚珚既然要走这条路,我们就该支持她,您该看看她信里是不是要我们做些什么配合她,我们好早些准备起来,等明年一开春就行动。”
她这么说,崔老夫人终于收起情绪打起精神。
这时,门口的小厮来报,说主君回来了,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材健硕的将军跨过门槛大步走进来,他身上穿着甲,一边走一边摘下头盔递给旁边的小厮,显然是刚练完兵听到外孙女儿的信到了急急赶回来的。
凉州侯张维,戎马数十载,虽年近七旬鬓发花白,可身上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来的凶悍威势,如有血煞,寻常人见之即畏,万不敢当寻常老者来看,便是此时回到家中气势稍减,步伐亦虎虎生威。
然及至崔老夫人面前时,他却面露讨好之意,搓了搓手,“我孙女儿的信呢,快给我t看看。”
崔老夫人睨了他一眼,“把你这抓过马粪的爪子洗干净了再来拿信。”
张维:“……”
这回真的没摸过,手上泥巴也不多。
张红缨张音华姐弟几个都忍不住笑了。
上上次珚珚送信回来,祖父也是练兵回来,着急看信,便没注意手上的污泥,一把抓了信纸在上面留下个乌漆嘛黑的指印,气得祖母狠狠打了他几下,自那以后就说祖父的手抓过马粪。
祖父很不乐意,他堂堂凉州侯不要面子的吗?
无法,凉州侯只得去洗了把手,这才有资格看孙女儿给自己的信。
看到一半,他忍不住拍案叫好。“不愧是我张维的孙女,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崔老夫人气愤地瞪了他一眼,这些臭男人眼里只有“大事”,一点儿也不想长生奴一个女儿家,要走到今天多不容易。
看完信,崔老夫人又把罗七叫过来问姜从珚在鲜卑的具体情况。
“长生奴在鲜卑当真如信上说的一切都好?漠北王待她如何?”
崔老夫人对待小辈温和得如同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妪,可此时坐在榻上,表情一收,久居高位风雨几十年的气势泄出,便叫人不敢再想其它,只下意识服从她的命令恭恭敬敬将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样说出来。
罗七一五一十地禀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尤其是新建起的作坊和商队,至于漠北王待女郎如何,他自然不清楚内情,只说,“……属下有时见漠北王与女郎同行,常带笑,还会主动扶女郎,应当还算体贴吧。”
崔老夫人盯着他,“真的?”
罗七忙道:“属下不敢欺瞒老夫人。”
崔老夫人又问了他许多问题,凉州侯见罗七脸色僵硬,汗都要滴下来了,没忍住说了句,“行了,你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审犯人呢。”
崔老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您是凉州侯,天天日理万机,自然没空关心长生奴一个人在塞外过得好不好。”
听出老妻话里的怒意,凉州侯也不敢再多嘴了。
总之,因为姜从珚的年礼,凉州张家又热闹起来,气氛堪比过年。
姜从珚光是信就写了十几封,外祖父、外祖母,两个舅舅舅母,还有六个兄弟姊妹,加上给凉州管事的,研墨都研了两盘。
礼物也是各人都有,还提前送了长辈们的生辰礼,或是一副自己画的画,或是编的平安结,给崔老夫人的是一些难得的皮毛,叫她冬日御寒,给凉州侯的是一些拓跋骁先前从羯族带回来她用不上的金银,算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她自是不好当着拓跋骁的面给卖了,送给外祖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反正她只说当做礼物送给了亲人。
等到晚上所有人都回来后,凉州侯又把他们都聚起来商量接下来的事,明年他们必要去鲜卑一趟,但动静不宜太大,派谁去还是个问题。
姜淮也收到了女儿送回来的年礼,正大光明送进来的。
王府都是梁帝的眼线,自然会将此事报上去,但女儿孝顺父亲天经地义,要是不关心父亲反会被骂不孝,梁帝便是想阻止也不能。
楚王府如今愈发冷清了,赵氏被送走,连带着她院子里的人也被发落,姜从珚那边就更不用说,除了先前赵氏安排过来的人,她自己的人全带走了,便是留下的也都转到暗处。
负责送礼的亲卫元加拍了许久的门才终于从里面打开,门房还揣着手打着哈欠,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元加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忍下没说什么,径自带着手下几人跨进王府。
长安也下了场大雪,整个王府被雪覆盖,却没见一个人出来铲雪,下人们都窝在屋里躲懒,他们想,反正主君也不出门,他也不在意,铲了雪给谁看,今天铲了明天又堆起来了,费这活儿干什么。
元加把年礼送进澧水院,只见楚王一副半醉不醒的模样,披了件大氅,大氅下摆露出一截皱巴巴的布料,实在不修边幅。
他虽疑惑,却不敢不敬,恭敬奉上年礼和书信,楚王随意应了两声,吩咐下人带下去好生安顿,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去了。
元加想,楚王不问问女郎的情况吗?
将近年关,许多人家都在准备过年,天天走亲访友,热闹非凡,楚王府却完全隔绝在了这些热闹之外。
众所周知,楚王终日酗酒,不问世事,宗室亲友亦不往来,是以没有一个人登门。
天色昏暗下去,姜淮点起两支烛,尽管知道这封明面上的信不会写太多话,他还是一字一句认真看下去。
屋外北风呼号,姜淮拥着大氅坐在空荡荡的阁楼中,看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雪色,执起酒壶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昏昏黄黄的烛光落在他身上,照出一道清瘦孤寂的背影。
长安城的另一边,姜羽儿也收到了一封信。
当负责跑腿送信的小童来到她院里时,正好遇到下学归来的十一郎。
十一郎在门口瞥了眼,见她高兴得眉眼都弯起来了,皱眉鼓脸,脚步一转跨进她院中。
“又是阿兄的来信?”
姜羽儿不妨他突然出现,动作一顿,下意识把手里的信藏起来,嘴里讷讷应:“……是。”
这其实是谎话,这是阿姐的信,桓七郎没给她写过信。
这误会还是上次结下的。
桓均离开后,姜羽儿又有一次收到了阿姐的信,却正好被十一郎撞见,他当时问,“这是阿兄的来信?”
姜羽儿不想暴露她在跟阿姐相交的事给自己和阿姐招惹是非,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十一郎见她承认,又气又恨,却不能在她面前发泄出来,只能怀着满肚子郁气跑了。
“阿兄待你可真好,又给你来信了,都没给我写。”十一郎又酸又气,想起她刚才一脸雀跃的表情,很是不懂,“你就那么喜欢我阿兄,见到他的信这么高兴?”
不等她回答,他又忙道:“我劝你别喜欢我阿兄,他不会喜欢你的,他给你来信只是碍于面子,他喜欢的是卢姐姐。”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说起来他也矛盾又委屈,他明明感觉阿兄还是喜欢卢姐姐的,不然走之前不会特意嘱咐他关照卢姐姐那边的情况,但现在他对这个六公主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阿兄要脚踏两条船?不行不行,他不许。
姜羽儿知道他误会了,可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她又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只能继续误会下去了。
“你让我看看阿兄给你的信里说了什么。”十一郎伸手。
他要瞧瞧,要是阿兄真在信里关心她写了甜言蜜语的话,他一定要告诉卢姐姐,跟她说阿兄变心了,让她别等阿兄了。
“不行。”姜羽儿摇头拒绝。
“为什么?有什么我看不得的?”他奇道。几个月下来他也知道这个小嫂、不,是六公主,性格软得很,现在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
她越是拒绝,十一郎就越好奇,越不肯罢休。
“总之就是不行。”姜羽儿咬着唇低头说。
“行吧,那我不……”话音未落,十一郎倏地蹿过来,趁她不注意一把从她手中抢走了信,姜羽儿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忙来追他,“你还给我,你把信还给我。”
别看十一郎比她还小两岁,他正是抽条长个的时候,已经比她还高一点儿了,加上习了些武,整天上蹿下跳,灵活得跟个猴儿一样,三两步就躲开了,哪里是她能抓得住的。
姜羽儿不肯放弃,嘴里只叫着“把信还给我”,十一郎就不,追着追着,姜羽儿没注意脚下,踩到边上的雪,一个没稳住就摔到了地上,膝盖狠磕了下,疼得她差点掉下泪来。
十一郎见状,一时无措起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姜羽儿的侍女忙去扶她,她却固执地看着十一郎,“你把信还给我。”
她眼圈儿红红的,含着一汪泪,就这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迎着冬日的暖光,白白的脸蛋上一双眼睛委屈又坚定,十一郎的心忽然就似被什么轻轻地敲了一下。
“我、我没想害你摔跤的。”十一郎愧疚不已。
要是阿兄知道他去抢她的信,肯定会教训他的。
“对不起,我不该抢你的信,我现在还给你,你别哭,我给你道歉。”十一郎忙把信塞回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