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哼,都怪拓跋骁跟他的汉人公主!
第二日晨起,天色还不算晚,日头刚出,暖光灿灿,天边霞云通红。
除了两只胳膊有点酸,身上其他地方倒是好了许多,已经没有明显的痛感了,张复的药膏果然好用。
洗漱好出来,亲卫前来禀告姜从珚,昨晚拓跋勿希来闹了一场,但是被他妻子劝住了,他妻子还表达了歉意。
姜从珚还不觉得有什么,拓跋骁脸色先沉了下来,二话不说要去找拓跋勿希算账,被她及时拦住了。
“你干什么去?人家又没真动手,他妻子也把人劝回去了,还道了歉,你现在再去找麻烦也说不过去,别人还以为我小气。”
要说拓跋勿希性格冲动,她觉得拓跋骁有时候也不遑多让。
拓跋骁听了她这话,脸色并没有好太多,却像被套了根绳,没再往外走了。
姜从珚拽住胳膊把人拉回来,“行了,不过是点小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先吃饭吧,吃完饭我们还要出去看地。”
她都这么说了,拓跋骁便按下心头的郁气,只后悔前日没把拓跋勿希揍得再惨一点。
下次,他绝不会留手了,哼!
他捏了捏骨节,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姜从珚见此,好笑地摇了摇头。
昨日答应分地给她,吃过早饭,拓跋骁就带她去看位置。
正好姜从珚还没出去走过,两人便骑着马慢悠悠地逛起来。
既是熟悉周边环境进行选址,也是看风景。
五月底的草原,正是草木最葳蕤的时候,放眼望去一片碧海,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野花,灿灿烂烂、色彩缤纷,给草原穿了条碎花裙。
看着这些野花,她又想起路上时拓跋骁送给自己的那些花。
有些枯败了,有些被她压干了做成书签留着。
拓跋骁仍然骑他的骊鹰,姜从珚则骑了匹雪白的玉狮子,玉狮子的体型不算特别大,但也不算矮,四蹄矫健、肌理流畅,放在普通马中也颇为神骏了,她拒绝男人的帮助,上马时还费了点力气。
拓跋骁本来想让她跟他一起乘骊鹰,被她十分坚决地否定了。
一说起这件事她脸色就不好,还同乘?她才不相信男人一下就从良了,尤其两人现在完婚了,他恐怕只会更放肆。
如此明显的羊入虎口的行为,除非她脑子坏了才会答应。
拓跋骁看着她,可惜地叹了口气。
他真不做什么,就这么抱一抱都不行。
王庭沿着湖泊和河流分布,湖泊水色澄清,在明媚的朝霞或者晚霞映衬下会变成粉红色,像极了妇女脸上涂的胭脂,当地人就赋予了它一个美丽的名字——胭脂湖。
胭脂湖是一个不形状不规整的湖泊,大体是东西狭长走向,边缘曲折,湖边一片茂盛的苇草。
清晨的微风裹挟着胭脂湖丰沛的水汽袭来,带着几分沁人心脾的凉意,虽正值夏日,日夜温差却很分明,如同两个季节。
姜从珚骑马走在前面,拓跋骁落后半步看着她。
马儿雪白的鬃毛闪着油亮的光泽,在阳光的照耀下甚至折射出淡淡的金色,美丽圣洁,但马背上的姑娘却比金光还要耀眼。
她一身白锦,上面的金银绣线绣着卷草缠枝花纹,碎光点点,把洒落的阳光截留在了身上,白色的裙摆几乎与她身下的马儿融为一体,她仿佛凝在了半空中,像传说话本中骑着神兽而来的山灵。
姜从珚骑着马慢慢走着,偶尔朝男人回望过去,问他这一片土地周围是谁的营帐。
因要出门骑马,为了方便,也为了仪容整齐,她今日没梳繁复的发髻,让阿椿将长发稍微挽了下侧编成麻花辫,用粉色丝缎发带装饰绑紧。
简单清淡的装扮,却因小截被风扬起飞舞空中的发带添了几分娇俏和灵动,如同庄重的檀木宝匣不经意间泄出其中霞光。
拓跋骁看着她的脸,认真跟她说了。
可男人这话时,眼神却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女孩儿白里透粉,黑眸盈盈,他虽在回答她的话,又不像只回答她。
明明什么都没干,两人肢体也没有任何接触,谈论的都是正事,他的表情和语气甚至挺正经,可不知为什么,姜从珚就是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睫,微低下虬颈,抿着唇转回头去。
拓跋骁瞧见她粉润的唇瓣,眼神暗了下,想起他第一次亲吻她的情景。
她那日被吓着了,他后面回想起来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控,但不可否认,他十分享受那次亲吻,至今还在时不时回味。
现在看她骑着马,他脑子里便不由冒出那些绮丽的回忆,要是能再来一回……
姜从珚虽然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知道他具体想法,可微妙的氛围还是让她生出点别样的感觉。
哼,狗男人肯定没想什么好事儿。
她轻轻夹了下马腹,加快了速度朝前走去。
拓跋骁见状,也骑着骊鹰追了上来。
矫健的马蹄踩在草地上发出“哆哆”的闷沉声,像厚重的鼓点敲在人心上,男人不过瞬息就到了跟t前,跟她并排走在一起。
也不知有意无意,他的马时不时蹭到她的,让她不得不朝旁边挪了挪。
结果男人还蹭过来,膝盖时不时蹭到她的腿。
她瞪回去,“路这么宽,你好好走路。”
拓跋骁一本正经:“我不正好好走着?只是想离你近点儿都不行?”
“……”
你这是“近点儿”吗?
“你再这样的话,我就回去了,让别人来看地。”无法,她只能这样“威胁”男人。
拓跋骁沉默会儿,见她表情不是在开玩笑,终于不再骚扰她了。
说是带她看位置,他根本不觉得是事儿,反而把这当成一次约会。
他心里可惜,又没怎么着她,就挨一挨都不行。
路上时不时有人经过,有骑马训练的鲜卑骑兵,也有赶着牛羊放牧的牧民,还有一些半大的贵族小孩儿开始向他们父辈学习骑射,他们将来也要做这片草地上最勇猛的鲜卑勇士。
他们见到拓跋骁,无一不下马行礼,可见拓跋骁的威望,尤其是那些孩子,更是用崇敬和狂热的眼神看着他们的王。
王在王庭最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打败了匈奴最勇猛的乌达鞮侯,还夺回了大片土地,短短两三年就打败了周边所有部族,他们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王更勇猛,王会带领他们称霸草原!
他们也想成为像王这样的鲜卑第一勇士。
拓跋骁高坐在骊鹰上,没打算跟这些小孩儿浪费时间,随意“嗯”了一声接受了他们的礼,然后指着旁边的姜从珚,“她是本王的可敦,以后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她。”
“是!”少年们齐声回答,神采飞扬。
姜从珚见他们好像根本没听清拓跋骁在说什么,不论他说什么,他们都会无条件服从。
不过她还是挺高兴的,拓跋骁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她朝少年们露出一个浅笑。
孩子们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向她,只见她坐在一匹雪白的马儿身上,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却又闪着明亮的光泽,在身后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贵和圣洁,跟他们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少年们想不出词来描述,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贵气。
“可敦在婚礼上撒过糖!”有人想起两日前的婚礼,惊呼出来。
经人一提醒,其余人也想起来了,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更热切了些,舔了舔嘴巴。
“可敦,您还有糖吗,我们可以跟您换吗?”
姜从珚看着这些发色不一,瞳色也不尽相同的小孩儿,此时都用同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面前蹲着许多品种不同的猫猫,莫名有些可爱。
她笑了笑,摆摆手,“暂时没有了,不过等我把作坊修起来就能生产许多糖,到时候你们想吃多少都可以,我今天就是来选位置的。”
啊,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期待起来。
“那等作坊修起来我们就来找可敦换糖!”
“好呀,我十分欢迎。”
简单说了会儿话,两人继续骑马朝前。
天空中时不时有苍鹰翱翔,让她想起乌达鞮侯那只鹰,姜从珚多看了眼。
拓跋骁见她好奇,给她解释,“这是苏里养的鹰,他就喜欢养这些。”
姜从珚仔细看去,果然看到遥远的草地上有个人影,距离太远看不清脸,但身形很像苏里。
一道尖锐的哨声响起,半空中的苍鹰便听到指令飞回苏里身边。
苏里喜欢养鹰,他眼馋灵霄,所以一路上才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只是可惜了,她是不会把灵霄送给他的,就眼馋着吧。
“他是在驯鹰?”姜从珚转过头问男人。
拓跋骁点点头,“对。”但接着他话锋一转,“苏里不是最好的驯鹰师,你不是有只鸟,我明天就让驯鹰师帮你驯练它。”
姜从珚发现了,他虽然不介意灵霄跟他的名字重音,但还是不喜欢它,每次说它都不叫名字,而是“那只鸟”、“你的鸟”,真是莫名小气。
“好呀,谢谢王!”
灵霄也该训练一下了,自此来到她身边,天天有吃有喝,连赶路都搭顺风车,简直将懒惰发挥到了极致。
昨天兕子还跟她打趣,说灵霄重了好多,该不会飞不起来了吧。
嗯……这个担忧不无道理。
猛禽的体格本就大,灵霄有二十多斤,这在鸟类中已经是重量级选手了,需要极大极有力的翅膀才能飞起来。
最近一个月,它光吃不运动,都快三十斤了,要再这么胖下去,可能真飞不起来。
灵霄还不知道它的逍遥日子结束了,马上就要天天上学了。
两人一上午沿着胭脂湖走了一圈,姜从珚最后看中了三个地方,一个在莫多娄的骑兵营帐旁边,就是空地不太大,如果以后要扩建比较麻烦;一个离水源较近,位置也够大,但旁边不远就是拓跋勿希的营帐,对方可能会来捣乱,还有一个位置比较远,几乎在胭脂湖另一头了。
三个位置各有优缺点,姜从珚不能立马下决定,打算让手底下的人再去考察一下,综合考虑。
临近中午,两人刚回王帐,还没下马,就有个信兵来报。
“王,属下有急事禀告。”
拓跋骁一抬手:“说。”
那人没立马开口,反而看了眼姜从珚,表情迟疑,似乎在说“有外人在这里不好开口”。
姜从珚垂下眸,面容沉静地坐在马背上,没有主动开口说要走。
拓跋骁看出他的顾忌,脸色有些不虞,语气重了三分,“说。”
那人不敢违抗王的命令,只好用鲜卑语禀告:“王,土默川那边又来问,您安排改为农田的土地,种下的麦苗死了一半了,剩下的也一直断断续续要死了,要是继续耕田,今年可能什么收获都没有,让属下回来禀告,问您该怎么办?”
他赌这个汉人公主听不懂鲜卑语,这样一来,就算她听见了也没关系。
姜从珚确实没完全听懂,他语速又急还带着口音。
拓跋骁沉思了会儿,脸色凝了些,锋利的眉眼有些迫人,然后朝他道:“你去把拓跋怀他们叫过来。”
等人一走,拓跋骁又转回头朝她说,“我要去处理些王庭的事情,先送你回去。”
姜从珚乖顺地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
来到寝帐前,拓跋骁利落下了马,又将她抱了下来,却没立马松手,反而搂紧了两分,“我很快就处理好,等我一起吃饭。”
姜从珚的脸贴着他胸膛,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气,只好轻轻“嗯”了声。
男人这才放开她。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姜从珚回到帐中,让阿椿把阿茅找来,她把刚才那人的话跟阿茅复述了一遍,让她仔细翻译给自己听。
她只听懂了大概意思,怕理解错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出于谨慎再问一下比较保险,幸好她记忆力还不错。
阿茅翻译完后,姜从珚点点头,她没听错,这是件大事。
土默川应该就在河套那边,河套向来有“塞上江南”、“塞上粮仓”之称。
这是一片农牧二元地带,主要分为前套、后套、西套三个大板块,自然条件既可以畜牧又可以农耕,“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便是在赞美这片难得的肥沃绿洲。
河套土地平整,比邻黄河,可以引黄河水灌溉农田,从而弥补因为降水不足而难以发展的农业,打破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以下是草原和荒漠”这一规则。
自古以来这片地区都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争夺的焦点,不仅仅是丰饶的物资,更重要的是其在军事上的地位,河套南望关中,控天下之头顶,若在游牧民族手上,便能成为进攻中原的前哨,若是被中原王朝控制,则能成为防御胡人的前线,就同凉州的地位一样。
但河套地区从地理位置上很难与中原王朝产生紧密的联系,并且地区三分,极容易产生自立政权,许多实力不够的中原王朝只能被迫放弃这片地区,只是这样一来,失去天然养马地,便会使得中原地区战马紧缺,从而进一步被胡人威胁。
当初太祖皇帝没能夺取河套地区,便只能把目标转向幽燕一带,只可惜……天意不在。
后套地区原本一直被匈奴霸占,鲜卑与匈奴经常在此发生争夺,拓跋骁登上王位后与乌达鞮侯那一战,直接将整片后套夺了回来,那里水草丰美,可以养活几十万牛羊。
丢失了后套,匈奴单于气得不行,给乌达鞮侯狠狠记了一笔,将这个儿子发配出去。
现在除了西套,前套后套都在拓跋骁的控制下,他自然明白其重要性,或许他还意识到了农耕带来的t经济效益,或者说能养活的人口,比畜牧高出数倍。
草原经济能承载的人口数量是有限的,尤其近一二十年,气温下降,天灾加剧,北方面临着低温和大雪的严峻挑战,他们需要更多的物资才能度过艰难的冬日,这也加剧了草原部族上的矛盾,使得他们相互攻伐、南下劫掠。
能量在生物间传递的效率只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甚至更低,草原受到的阳光和雨水本就比南方少,这片土地承载的能量自然比南方低许多,在这样的条件下,如果单纯依靠放牧,牧民再从牛羊身上获得能量,相当于中间多了个能量级,转化效率会变得极低极低,而若改成农耕,人直接从谷物上获得能量,供养的人口至少能提高五倍。
拓跋骁不懂现代这套能量传递理论,但他通过最直观的表象也能得出这个结论。
所以为了壮大鲜卑,他想发展农业?
只是鲜卑人不擅长农耕,就算他想这么做,过程也不一定顺利,现在不就遇到麻烦了?
姜从珚不由想到他跟梁国结盟的事,他要这么多工匠,应该就是预备这些事。
他并不只会带兵打仗,他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同经济类型的差别。
姜从珚缓缓呼出一口气,抬起眼,眸中重新聚起明光,把兕子叫过来。
“你骑马去通知文彧和工匠队伍,鲜卑那边可能会有些动静,让文大人做好准备。”
兕子还有些云里雾里,“女郎,让文大人做好什么准备?”
姜从珚摇头,“你只把这句话传给他,他自然知道。”
兕子便不再问,利落地骑马去了。
姜从珚知道这不是件小事,传信的人说麦苗死了一半,鲜卑人或许会争执到底该继续种田还是及时止损改成畜牧,但她也没太过担忧。
以拓跋骁的性格,一旦决定要做某件事,绝对不会因为眼前的困难半途而废,无非是多花点力气而已。
而且他也必须把这件事进行下去——他想称霸天下的话。
这或许也是她的一个机会。
王帐那边还在商议, 姜从珚也不急,让阿茅把甘萝叫来。
甘萝是她管事之一,也是王府旧人,一直跟在她身边, 但跟若澜又有些不同。
若澜舍不得离开她, 这些年主要在府内照顾她身体和起居, 偶尔对外联系, 帮她巡察和传达命令, 但并不管理具体事情, 甘萝之前也在身边伺候她,前几年她兴建作坊开设店铺,便把甘萝派了出去,历练了几年,攒了不少经验, 做事利落又仔细, 现在已是她手下几个管事之一。
其余几个管事都分散在各地,甘萝正好在长安,主动请缨跟她一起北上,姜从珚确实需要人负责工坊之事,便同意她的决定。
这一路从长安跋涉而来,甘萝一直带着手下的家仆安分守己, 从没惹过麻烦, 又能自给自足,几乎没有存在感, 一直到几日前抵达王庭,安顿好后每日也只待在这边,修整一下工具, 盘算一下可以发展的产业,在外人看来似乎只是可有可无的家仆。
姜从珚日常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起居,五六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朝廷分配的宫女和内侍,也能安排着做杂活,带着几十人家仆,自然要发挥他们的作用。
“女郎,您找我?”
帐外,一个约莫三十的年轻女性走了进来。
她一身青色齐膝窄袖衫下搭黑色褶裤,头发全部梳起盘于脑后裹在头巾中,一看打扮就很利落。
甘萝五官清秀,眉峰略高露出几分严肃气势,眼神沉着,看到女郎时却不由温柔了许多。
“嗯,先坐下说话。”
姜从珚让阿榧从书房拿了纸笔,铺在桌上,提起笔,将自己觉得可以的三个位置大概画出来,顺便把今天逛的地图也标记了下,每一处都住着哪些人。
“……我觉得这三个位置都可以考虑,不过具体还想问问你的看法,你也可以再亲自去看看哪里更适合修健作坊,到时你来决定,实际运转方面你比我清楚。”
姜从珚将三个位置的优缺点都告诉她,最后看甘萝怎么选。
甘萝听完却道:“女郎今后不止发展制糖一个产业吧。”
姜从珚定神看了她一秒,忽然笑了,“你果然懂我。”
甘萝也一笑,“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也不一定。”
甘萝:“嗯?”
“或许……我全都要呢!”
甘萝愣了一下,姜从珚朝她眨了眨眼:“你现在有优先选择权,一定要选自己喜欢的,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哦。”
甘萝愿拜下风,敬佩地看了女郎一眼,“那我就多谢女郎给我这个机会了,我一定好好选。”
姜从珚继续道:“现在产业才刚开始,糯米和小麦等原料从中原购买也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你们还忙得过来,等以后扩大规模后人手必定不够,我现在有个初步的想法,到时候我们要招用些鲜卑人进作坊干活,但要如何平衡处理我们跟他们的关系,需要斟酌一下。”
“而且,语言沟通很重要。”
听到这儿,甘萝也无奈地低下了头,叹了口气。
他们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哪里这么容易学会一门胡语?尤其是他们的鲜卑语又没文字,单靠脑子记,脑子都要打结了。
姜从珚见她垂头丧气,只好安慰她:“你也不用担心,语言是在说话中学会的,只要你多跟当地人交流,很快就能学会了,不着急。”
就算语言完全不通的两人,单靠表情和肢体动作也能大概交流,只是遇到复杂的事情应付不过来而已。
女郎这么说,甘萝却下了决心,一定要早点学会鲜卑语,不然到时沟通不起来发生矛盾才是麻烦。
“女郎放心,我会办好您交代的事的。”
姜从珚摇头,“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心里先有个准备,还早着呢。”
她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大张旗鼓地插手所有事情,事缓则圆,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她知道那些鲜卑人也在观望她,思量她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意图,想知道她这个汉人公主是不是包藏祸心。
她并不怕他们看,反而怕他们不看,看看她所作所为到底是对鲜卑好还是对鲜卑坏。
甘萝离开后,姜从珚去了书房,站在书架前对着分类看了看,拿了本农书下来。
王帐中,拓跋骁坐在主位的鹰首王椅上,看着底下进来的十几人,此时几乎吵翻了天。
“王,麦苗已经死了一半,另一半也活不成了,我们就不该像那些汉人一样种地,我们鲜卑从来不种地,放牧打猎才是鲜卑人最擅长的,我看就该直接把剩下一半拔了改回草地,土默川水草那么好,能养活几十万牛羊了,不该浪费这么好的土地啊。”
“段目乞说得对,王,我们已经浪费一个春天了,现在把麦子拔了改回去,还能继续放羊。”贺然干在一边附和。
“对,放羊才是我们最该做的。”
“种什么地?到现在什么都没捞着!”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基本都认为种地不适合鲜卑,还是改回草地更好。
拓跋骁坐在王座上,一直没说话,任由他们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脊背靠在座椅上,一手随意搭在一边,一手支着脑袋,长腿伸出,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高挺的眉弓在他眼里落下小片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沉,可那双碧眸却虚虚地盯着某处,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和无聊。
这件事他回来那天就报过了,当时他没立马处置,现在又报上来,明显是想让他做个决断。
众人吵了半天,见王一直不表态,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颇有威望的男人站了出来,“王,我们都认为不该继续种地了,应该跟以前一样在土默川放牧。”
拓跋骁没回应他。
那人加重了语气,显得语重心长,“王,种地浪费了这么肥沃的土地,还浪费了这么多人手,可从春天到现在,我们什么收获都没有,就算我们等到秋天,到时候麦苗都死光了,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中原人擅长种地,我们鲜卑擅长放牧和打猎,我们就该干我们擅长的事,我们鲜卑几百年都是靠放牧和打猎过来的,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突然改变是行不通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又符合众人的认知,底下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拓跋骁见状,终于抬起眉,“你t们都同意可地延寻说的,认为鲜卑该放牧,不该种地?”
众人见他表情虽没太大变化,可气场中透着股寒意,迟疑了下,相互看了看,从对方脸上看到跟自己一样的想法,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点点头,“是的,王,我们认为俟懃地何说得对,放牧更适合鲜卑。”
他们异口同声,拓跋骁浓眉朝下压了下,眸光渐渐聚起。
“我不这么认为。”
这时,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十几人中脱颖而出。
他站到前面,朝拓跋骁道:“王,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种田。”
这人模样看着也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他头发没辫成辫子,而是用发冠束起,身材挺拔却不过分健硕,虽然穿着鲜卑服饰,可一举一动间却有种中原士人的风范,若不是截然不同的瞳色和高鼻深目的五官,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个汉人。
众人见说话的是他,都皱起了眉,“拓跋怀,难不成你在中原待了几年,就真把自己当中原人了?”
拓跋怀被这么说也不生气,平静地望过去,“我当然没忘记我是鲜卑人,但我认为王的决定是正确的。”
说罢,他不再跟旁人纠缠,转而认真对上拓跋骁,“王,我愿意去解决这件事。”
“王,我们根本不适合种田,应该改回牧场。”其余人不死心地反驳。
拓跋骁等他们吵完,才终于坐直身体,没理会别人,只看着拓跋怀,“你有把握解决麦苗的事?”
“王!”
拓跋骁只投去一个黑沉的眼神,众人便下意识噤了声,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用再说。”他语气淡淡,却自带一股威势,眼神再落到拓跋怀身上。
拓跋怀很有信心:“要是王能让我带上那些汉人工匠,我一定能处理好。”
拓跋骁想了下,点点头,同意了。
“本王就命你前去处理麦苗的事,一定保证剩下的存活,农田决不能改。”
“是,属下一定完成王的命令。”拓跋怀抚胸垂首,铿锵有力。
已经做下决定,农耕之事宜早不宜迟,多耽搁一天麦苗就多死一片,拓跋怀当即出了王帐,朝工匠位置走去。
只是调些人手,他原以为会很顺利,没想到这些汉人竟然敢拒绝自己。
“你说……我无权调用你们?”
“这些匠人是梁国皇帝结盟的条件,现在已经属于鲜卑了,你们要违抗王的命令?”拓跋怀审视地看着文彧,眯起深褐色的眼眸,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危险,接着他又提醒说,“别忘了,你们现在站着的土地是鲜卑王庭。”
所以你们没有反抗的资格。
文彧似乎没察觉到他不善的语气,依旧一副恭敬又温和的模样,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大人理解错了,我们并不是不遵守王的命令。”
“那是我误会了?”拓跋怀斜看一眼。
文彧露出一个笑,“确实是误会了。”
“若此刻王要用这些工匠,他们自然该出力,只是需要告知公主。”
拓跋怀向他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
文彧便继续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工匠是公主陪嫁,而王先前对我们公主承诺,同意公主自行管理嫁妆,所以,他们实际上还是公主的私产。公主与王夫妻一体,我们当然要为王效力,只是这用人是否也该通知公主征得公主同意?”
拓跋怀脸色僵硬了下,喃喃,“我竟然不知这些匠人是公主的嫁妆。”
文彧见他怀疑,当即转身从自己帐篷里拿出一份锦绫帛书,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大人请看,这是梁国国书。”
到这一步,还得感谢梁帝好面子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