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鲜明的对比,谢绍的心往下沉了两分。
公主说的对,刚入伍的士兵,总要杀过敌才能变得勇猛。
他扫了眼底下的旅贲卫,驾马走到他们前面,沉着眉,表情威严肃穆,“诸位将士,吾等奉命护送公主,今强敌来袭,两军对垒士气为先,岂能临阵生怯,失我大国威仪?况且这一仗亦关乎到你们自身的性命,本将现在需要你们拿出悍不畏死的气势来对敌,能不能做到?”
“能!”众人应声。
谢绍不满,眉骨一压,再次提了声音,厉声问,“大声点,能不能?”
“能!能!能!”众人举起兵器,敲在胸前的盔甲上,金鸣铮铮,呼声震天。
谢绍这才满意了,重新将所有注意力放到即将来临的敌人身上。
敌人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他们骑着战马奔腾而来,扬起的阵阵沙尘中,一道道寒芒如流星飞出,直奔送嫁队伍而来。
细密的箭矢如雨落下,列在最前方的骑兵纷纷举盾结阵抵挡,不给对方射出第二支箭的机会,拓跋骁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他手持一杆银亮的雁翎长枪,枪尖锋芒毕露,折射出的寒光叫人不敢直视。
对方见漠北王一马当先迎上来,有那想出名的,不管不顾也冲了出来想单挑拓跋骁。
要t能伤到漠北王可是大功一件,自己也能一战成名。
抱着这样的想法,羯人中一个将军提着一把长刀对上了拓跋骁。
战马飞驰,极速冲锋之下带来堪称恐怖的惯性和冲击力,兵刃相接,撞出“铛”的一声巨响,火花迸溅,那羯人将军只感到一股巨力仿佛整座山都压了下来,整只手臂都被震得失去了知觉,长刀从手中脱落,他急忙去捞,却在下一秒,拓跋骁勒马急停,回身出枪,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头与脖子就分了家。
滚烫赤红的鲜血狂喷至半空中后又星星点点落下,犹如下了场红色的小雨。
拓跋骁冷硬的脸庞上亦沾了血,眉骨和太阳穴上,血滴顺着肌理滑落,在那嗜血碧眸的映衬下,整个人宛如传说中的修罗将军,浑身煞气。
然后转身,眼神冰冷地看向余下羯人。
他身后的鲜卑铁骑爆发出一阵得意的欢呼,为他们勇武的王助威。
甫一接触就斩落己方一员大将,羯人为之震惊,一开始积蓄出的凶悍气势被捅了个洞。
漠北王当真勇猛至此!
为首的大王子或比能愣了一瞬,然后满脸怒意,“上,全都给我上,杀了他!”
混战开始,鲜卑骑兵紧随着王的脚步,跟着他们勇猛无双的王冲入敌阵与敌人展开了厮杀。
姜从珚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举目望去,借着马车的高度正好能看清前方的战场。
羯人兵多,乌压压一片压过来确实令人害怕,可鲜卑骑兵在其中却宛如一条凶猛的黑龙,将这片乌云搅得天翻地覆,而拓跋骁,就是那龙头处最锋利的龙爪。
据说,漠北王战无不胜,他之勇猛无人能敌,现在看来,这不是传说,是事实。
对方将近两千人,而他所率去的鲜卑骑兵只有不到四百人,五倍兵力之下,凭借骑兵优越的机动性和冲击力,加上勇猛的体格和武艺,他在羯人军阵里来回穿插,依旧能把对方冲击得支离破碎再难结成完整的阵型。
优越的战术会让人惊叹主将用兵如神,最直观的武力威慑却更叫人热血沸腾,也更能令敌人肝胆俱碎。
历史上有一次战事记录,说朝廷南渡时匈奴骑兵紧追不舍,整整三千人的军队,却被不到两百人的匈奴骑兵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争相逃命,完全没有迎上去对敌,甚至大多数人不是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而是在逃亡过程中被自己人踩踏致死。
如此离谱的敌我比例、如此离谱的战损程度,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当时有网友说,哪怕是杀三千头猪呢都得杀上好几天吧,这些梁国军队简直比猪还不如。
猪在受到生命危险时会凭借原始的兽性想办法逃命,但作为人,有些时候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他们那颗恐惧的心。
人心一旦有了恐惧,便是一阵轻风都能令其魂飞魄散。
乌达鞮侯能跟拓跋骁齐名,自不是吹嘘出来的,如果当时的梁国面对的是这样如狼似虎的军队,确实不能不叫人惊惧。
车队众人见拓跋骁在羯人军队里如入无人之境,都放心下来,然而下一刻,车队身后的山谷入口处却传来另一股马蹄声,紧接着,另一队羯人骑兵现身,也有一千多人。
他们早早埋伏在远处的密林中,只等送嫁队伍踏入他们的猎网。
车队前后被围,羯族大王子见此,哈哈大笑了几声,得意地说,“拓跋骁,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地依靠这两千人就杀了你吗?你恐怕没想到吧,我还有另一队人马。你们现在已经被包围了,你的汉人公主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刀下亡魂。结盟?哼,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盟约还能不能结成!”
拓跋骁闻言,深邃的碧眸似结了冰,闪过浓烈的杀气。
或比能有一句话触怒了他。
他没有回去,反而提着枪直直朝或比能冲了过去。
第38章 “嫌弃我?”
或比能没想到这样都不能动摇他的心神, 眼见拓跋骁如猛虎般冲过来,一时手忙脚乱地号令手下赶紧拦住他。
拓跋骁的实力有多强悍他刚刚也看到了,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但此时也不敢单独对上他。
可拓跋骁岂会就这么放过他?他目光犹如狩猎的头狼牢牢地锁住了或比能。
山谷入口处, 谢绍率领的一千旅贲卫早已严阵以待, 在羯人冲过来时, 他也带头率先冲了过去。
或许是谢绍刚刚的那番话起了作用, 也或许是他勇猛冲锋的气势给了底下人自信, 那一千没上过战场的旅贲卫此时竟没有怯战, 反而跟着吼杀上去,双方缠斗到一起。
姜从珚见了,对张铮道:“你们也去吧。”
张铮迟疑:“属下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女郎安危。”
姜从珚摇摇头,“现在两头的羯人都过不来,我这里是安全的, 谢绍那里虽一时凭着气势不落下风, 但继续战下去撑不了多久,你去给他们提提气吧。”
她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张铮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两头被堵,他们看似处于劣势,实则羯人才是注定要败的, 谢绍他们就算打不过也不影响, 漠北王早有安排,女郎现在让自己去给他们提气, 大概终究是念着他们是汉人吧。
女郎自始至终都念着大梁江山和大梁百姓,可梁帝是怎么对待楚王殿下的?又是怎么对待女郎的?
身为凉州家将,张铮天然就不喜欢高坐长安城的那位皇帝。
这些年梁帝一直提防凉州, 派来的官员处处跟府君作对,丝路断绝后凉州本就困苦,打仗又是消耗国力之事,朝廷还找各种理由苛刻凉州的军饷。哼,不给将士们发粮发甲,还指望着他们去跟胡人打仗,帮他们守住这大梁江山,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要不是府君治军有方、底下战士骁勇善战守住了前线,他们这些皇室贵族岂能在长安高枕无忧?
每每想到这些,张铮都为府君和女郎不平。
姜从珚没跟他解释自己和谢绍的事,只让他去。
张铮犹豫了会儿,最终留了十个亲卫在她身边,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加入了谢绍那边。
他们可不是旅贲卫那样长在繁华都城的花草,他们是在边关与胡敌厮杀多年久经磨砺的战士,身经百战,能被府君选中派到女郎身边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过四十骑,一开始羯人并不放在眼里,然而随着张铮等人越杀越勇,羯人发现他们竟然强悍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根本不像汉人该有的战斗力。
除此之外,余下的一百多鲜卑骑兵也加入了入口处的战场,他们同样凶猛无比,强壮的体格犹如一幢幢移动的铁塔将敌人狠狠踩碎在了马蹄下。
旅贲卫原本要落入下风了,瞧见他们勇猛的攻势,士气再次被带动起来,谢绍趁机提气大喊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旅贲卫再次爆发出连他们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战斗力。
他们是大梁精锐,兵甲优良,平日的操练也没落下,只是一直待在长安没有上过战场,此时血性被激发出来,趁着一鼓作气的气势,配合着张铮和鲜卑骑兵,竟反将羯人骑兵击退了回去。
对方没有料到这些看起来只有花架子的汉人骑兵居然能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一时间竟进退不得。
另一边,拓跋骁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场。
冲垮羯人阵型后,他没再继续屠戮,反而聚起兵力冲向了大王子所在的位置。
以姜从珚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混乱的骑兵中,其中一道黑色的形状尤其明显和尖锐,似把尖刀直直插入了敌人的要害。
大王子见拓跋骁一副誓不罢休的气势,心里已经萌生出惧意。
“快,拦住他,给我拦住他!”自己则驾着马准备后撤。
都怪该死的托克他们说什么拓跋骁只带了几百人,是一场绝佳的围剿他的机会,谁能取了拓跋骁的性命谁就会成为这片大地的新主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是故意坑自己的,就算拓跋骁只有几百个人,也没人能杀得了他。
不仅杀不了,自己恐怕还要败了。
大王子暗恨不已,将那几个弟弟骂了个遍,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他们算账,然而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面前碗口粗的旗杆被几支强箭射裂。
风一吹,“咔嚓”一声,旗杆拦腰而断。
拓跋骁冷冷收起乌龙铁脊弓,再次冲了上来。
旗帜一倒,军心顿时大乱。
大王子怒骂着旗手赶紧把旗子举t起来,却已经晚了——拓跋骁已经冲破阻碍杀了过来,银亮的枪尖饮满了血,散发着骇人的血光。
仓促间大王子只能抡起自己的锁链流星锤狠狠掷了过去,他这锤由精铁打造足达一百二十斤,加上甩出去时的速度,落到敌人身上一定会将对方砸个稀巴烂。
拓跋骁见一大锤朝自己面门袭来,双腿紧夹马腹,有力的腰腹朝后一仰几乎与马背平行躲过这一击,掌心银枪一转,“叮”的一声便绞住了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锁链,然后他猛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扬臂一震,力气之巨,大王子再敌不住被他挑飞武器。
大王子这时彻底慌了。
“我……”他刚想向拓跋骁投降,话还没说完,脖子已经被锋利的银刃划破。
头颅飞到半空中,拓跋骁枪尖一挑,戳着血口淋漓的脖子将大王子的头颅高举在空中。
莫多娄见状立马大喊:“大王子已死!大王子已死!”
他声如洪钟,话音很快传开,其余鲜卑骑兵也纷纷大喊“大王子已死”,于是原本就被冲散的羯人战意全无,纷纷往回逃,只一瞬间就溃散了,谷口窄小,甚至有因为争相逃跑而被挤下马踩踏致死的。
莫多娄率领部下追杀出去,羯人更是慌不择路丢盔弃甲。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片刻之后,山谷出口处已空荡一片,只剩一地血腥残骸。
另一边的羯人发现大王子被拓跋骁砍了头,前头的人也都逃了,更没了战意,也都各自溃逃。
鲜卑战士们还想追上去多杀几个人,拓跋骁抬起小臂制止了他们。
他们正杀得上头,羯人又溃散得完全没了战斗力,正是追杀的好时机,他们不明白王为什么要阻止自己。
“王?”
拓跋骁没作解释,只丢下一句,“收兵!”
众人不敢不听命令,遗憾地回来了。
拓跋骁仰起头,望向苍白辽阔的天空,上面一只鹰隼正在高空盘旋,几乎成了一个黑点。
他眯了眯眼。
一场看似胆战心惊的战役暂时落下帷幕,拓跋骁大获全胜,车队完好无损,鲜卑骑兵士气高涨。
可羯人毕竟有数千骑,全靠拓跋骁机动冲锋斩杀大王子乱其军心才能一击即溃,如果僵持下去的话己方就算要获胜也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现在伤亡虽小却也有数百人受伤,更有近百人当场战死,其中最多的无疑是旅贲卫。
谢绍早知道自己跟他们有差距,却也没想到能差这么多。
初次对战胡敌就能大胜,旅贲卫正为此兴奋不已,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远处的拓跋骁,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漠北王如此骁勇,手下鲜卑骑兵如虎狼之师,若有一日他不再满足于北方的草原,挥兵南下,届时大梁该如何?
渐渐地,他又将目光移到拓跋骁旁边那道纤细的人影上,满地的残血,她却依旧如那月中神女般皎洁高贵。
她能成为束缚拓跋骁、阻止他马踏梁国的一把枷锁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很快又否决掉,甚至为自己这个想法而羞愧。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眼前似又浮现起那日夕阳下她似嘲非嘲的笑容。
不,他不该把一个国家的命运强加到一个女子身上,这汉室江山,该由他们自己守护。
姜从珚从马车上下来,径自走向拓跋骁。
等她靠近了,男人利落地跨下马。
他手上、甲上、脸上全沾满了血,仿佛在血水里淌了一遍,胸前的甲片上血水不断蜿蜒而下,在阳光下爬出一条条诡异刺眼的血线,最终在男人腹部凝成暗红黏腻的血滴,“啪”一下落到地面的杂草上溅出一团血花,染红了碧绿的叶梗;他脸上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呈现出红褐色,斑驳地贴在皮肤上,让男人看起来煞是可怖,犹如自炼狱而来的恶鬼。
难怪有传说他能镇小儿夜哭,姜从珚看清他的模样后也顿了下,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姜从珚屏了下呼吸没靠太近,站在他几步之遥的距离,“王有没有受伤?”
拓跋骁身上还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煞气,听到她的声音,那双碧眸里的杀意才一点点散去,冰冷的气势缓和下来。
他对于她第一时间来关心自己的举动明显很受用,凌厉的下颌勾起一抹笑,抬起下巴自傲地说:“无人能要我性命!”
“……”
她当然能看出他性命无忧,可她问的是他有没有受伤。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眼,他上半身完全被甲衣包裹住,小臂戴着护臂,看不出有没有受伤,唯独他胳膊上靠近关节的位置有片衣服被划破了,那里的血迹也比别处更深些。
她忍着不喜的血腥气凑近了些,指着他的胳膊,“你胳膊受伤了。”
拓跋骁顺着她的手看了眼,抬了抬胳膊,发现不影响自己活动,十分无所谓地说:“这不算伤。”
姜从珚:“……”
是不是只要不妨碍性命,对你而言都不算伤?
她不跟他争辩这个,只道:“就算是小伤也要处理,否则感染蓄脓引起重症就晚了。”
再说战场上的环境那么恶劣,谁知道敌人的兵器都沾过什么,她现在有些怀疑日后拓跋骁突然陨落,说不定就是不幸感染了细菌没救回来。
她说得严肃正经,可拓跋骁却笑了。
男人五官生得凌厉,眉骨突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更是带着天然的冰冷和霸气,令人胆寒,可此时笑起来,唇角勾上去,狭长的凤眸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骨骼虽还冷硬,皮肉五官却温和了许多,一下子变得可亲不少,从不可直视的鲜卑王变成了骁勇意气的少年将军。
当然,如果他脸上的血迹再少点的话,这种效果会更明显。
他上前一步,挺起的胸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你帮我上药?”
浓郁的血腥气袭来,姜从珚捂住鼻子赶紧后退了几步,不满地看着他,“你想得美,叫药童给你处理。”
拓跋骁瞧见她明晃晃的抗拒,反而故意又朝她面前凑了凑,“嫌弃我?”
说着他伸手就要来摸她的脸,吓得姜从珚闭上了眼睛,生怕被满身是血的他抱个满怀。
她感觉一股热意靠近自己,等了一会儿却没别的触感,她疑惑地撩起眼睫,却见男人的大掌悬在半空中根本没有落下来的意思,眼里荡着明晃晃的笑意,瞧她如临大敌,长密的睫羽不停颤抖。
他在故意捉弄自己。
姜从珚再退,抬起眼睛怒瞪他。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男人还有这么幼稚恶劣的一面,简直不像是威武英明的漠北王,反而是个爱捉弄人的坏脾气小孩儿。
拓跋骁确实想碰她,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体内燃烧澎湃的血液平静不下来,他特别想宣泄,以往他会去跑马,或者去射箭练武,但现在,他有了个新念头,这个念头远比跑马射箭来得强烈。
可惜他知道她有多爱洁,连席地而坐都不肯,要是被满身是血的自己抱个满怀,恐怕接下来一个月她都不会理自己了,拓跋骁只得按捺下这份意动。
不过不碰她不代表不能逗逗她,看她被自己吓得变了脸,他也觉得很有意思。
原本是来关心一下的,结果他还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姜从珚也懒得理他了,叫了个小药童,拿过药和绷带扔给拓跋骁就不再管他了。
她转而去处理别的事情。
战斗一结束她便让张复开始救治伤员,张复手下有几个药童,对于战场上粗浅的外伤也算得心应手。
受伤的人太多,张复让药童先给几个伤势较重的凉州亲卫处理伤势,然后去给旅贲卫救治,对比起来,旅贲卫的伤亡实在惨得多。
张铮等凉州亲卫中也有在军中学过新推广的包扎缝合的,按照凉州军新的编队,每个小队都有医疗兵,他们处理好自己后就去鲜卑骑兵那边帮忙。
那一日姜从珚跟叱干拔列对峙过后,鲜卑骑兵就再也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连对她手下的人都客气了些,刚刚看到张铮等人的战斗力后,发现这些汉人的战斗力并不比自己差,又改观了不少。
他们崇尚武力,只要是真正的勇士,都值得他们尊敬,于是对于张铮等人的好意也没拒绝。
并且他们还惊奇地发现,这些汉人的手段格外不同,还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药。
张铮来到莫多娄身边,看到他后背被砍了条口子,不深,但极长,流了不少血t,要是不妥善处理很容易感染化脓。
他让莫多娄把甲卸了,赤着上半身坐在地上,准备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张铮拔开一个瓶塞,一股酒味儿从里面飘了出来,莫多娄眼睛一亮,吸着鼻子凑过来,“兄弟,你要给我喝酒吗?你真懂我,我莫多娄不怕痛不怕死,就怕没有酒喝,尤其是你们公主带的酒,那滋味……”
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拿。
张铮:“……”
这个时候还想着喝酒。
他面无表情地拍开莫多娄的爪子,另一手狠狠按在对方肩上从背后压着对方,然后取出里面的酒精绒球毫不留情地按在了他伤口处。
莫多娄先是一愣,接着后背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那一瞬间的刺激几乎要叫他跳起来,可惜被张铮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莫多娄痛得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五官都狰狞起来。
“诶,张铮,你、你在干什么?痛死我了!你不是说来帮我处理伤口吗,你简直是在火、火上浇什么来着……”
莫多娄不停地骂骂咧咧。
张铮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笑又飞快消失不见,一本正经地说,“我在给你消毒。”
“消毒”这个词一开始是神医张原教给他们的,张神医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许多所谓的疫疾、风邪、痹症就是这些微生物引起的,于是称之为病毒,尤其是伤口的生腐蓄脓,便是感染了这些病毒导致,所以,若要处理伤口,首先要消灭这些病毒。
一开始众人并不能理解他这个理论,然而随着酒精的使用,他们发现“消毒”过的人伤口愈合情况确实比别人好上数倍,以往常见的发热、生腐轻了一大半,众人便不得不信了。
更不要说后面研究出来的各种缝合手法,更是救回许多原本以为一定会死的士兵。
当时这些技术还是机密,张铮并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女郎提出来的,还以为是神医张原的功劳,直到后面他被府君派到女郎身边,府君告诉了他一些内情,命张铮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女郎,他才惊觉女郎竟有如此国士之才。
随着相处日久,张铮愈发为女郎的气度和谋略折服,现在女郎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可比肩府君了。
消完毒,张铮又掏出一份“针线”,对莫多娄说,“你伤口有点长,我给你缝上,这样好得快些,有点痛,但是莫多娄将军勇猛无双,肯定能忍过去。”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操作起来。
莫多娄:“!!!”
啊啊啊!天杀的张铮!
莫多娄痛得青筋暴起,一双虎目瞪得跟铜铃一样圆,他能感觉到锋利的针尖扎进皮肉时的痉挛,那种未知的恐惧简直比砍他一刀还折磨人。
偏偏张铮说的那句话又叫他好面子得很,不肯在他面前露怯,只能生生咬牙忍着。
张铮,你以后给我等着!
张铮常年混迹战场,又是最早一批接触到缝合术的,更是在无数将士身上操作过许多回,缝合技术跟专门的军医比起来虽然有些粗糙,但速度极快,没多久就把莫多娄的伤口缝好了,然后拍拍手去给下一个人处理。
等莫多娄回过神,人已经不见了。
接着有亲卫挨个分发药丸,是张复制的止血生肌、解毒消肿的中药丸。
姜从珚能给张氏父子提供新的医学理论和技术,对于药物方面能做的却很有限,以现在的生产条件和技术,根本制不出像青霉素那样的特效药,依旧只能依赖中药。
幸好,张原的神医名号不是白叫的,姜从珚无私地给他分享了新医学,作为回报,他这几年努力研究了许多针对战场的药物,内服的外用的都有,已有好几个经过验证确实颇有效用的方子。
从长安出发前,姜从珚特意命药铺里的人准备了许多药材,让张复带着手下的药童制了许多成药,便是等着今日。
药粉药丸分发下去,伤势较轻的自行处理,伤势较重的由张复带人诊治,其余人则去搜刮战场。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此时却有个小药童跑过来向姜从珚禀告,“女郎,师父想给叱干拔列将军处理伤口,他却不肯让师父动手。”
药童语气里还带着抱怨,哼,叱干拔列瞧不起他们汉人,师父医者仁心愿意给他治伤,他不感谢就算了居然还说什么“我才不要你们汉人给我治伤,我自己能好”,真是不识好歹。
当然,他听不懂叱干拔列说的胡语,是阿茅翻译给他听的。
姜从珚听罢,神色一如既往地没有太大变化,只朝药童道:“带我过去。”
她稍微提起裙摆,避开路上的碎石和杂草,带着身后两个凉州亲卫跟药童走过来。
叱干拔列正坐在地上,周围围着张复和两个药童,阿茅小小的个子站在边上瑟瑟发抖,还有几个看热闹的鲜卑骑兵,一片乱糟糟的。
张复脸色不太好,沉着脸有些愤怒,叱干拔列满脸抗拒,眼神凶狠,愤怒地骂着什么。
阿茅率先发现了她,小腿飞快跑过来,仰起头看她,“女郎。”
姜从珚顺势摸摸她的头。
张复等闻声,纷纷转过身来朝她行礼。
“怎么回事?”姜从珚摆摆手。
张复三言两语把刚才的情况概括了下,省去了叱干拔列怒骂的那一部分。
简单来说就是叱干拔列胸口扎了一支断箭,十分靠近心脏大动脉,偏箭簇带倒钩,要是随便拔箭很容易划破大动脉然后失血而亡,张复医术高超这倒不算难事,准备亲手给他取箭,但叱干拔列不肯,他不肯接受汉人的帮助,说大不了就是一死。
这种性格固执的病人对张复来说最叫人头疼,他不肯配合,张复也没办法操作,就僵持了下来。
姜从珚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
叱干拔列看了一眼,轻蔑地移开眼神,“你又要用王来压我吗?”
姜从珚平双手轻轻搭在腰腹处,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你讨厌我?”
叱干拔列一惊,满脸惊愕地看着她——这个汉女说的居然是他们的鲜卑语?
姜从珚不管他回不回答自己,依旧用有些生疏的鲜卑语继续说:“你讨厌我,因为我是汉人?你说汉人软弱,可刚刚你也看到了,我们汉人并不比任何人懦弱,面对敌人,我们同样舍生忘死奋勇杀敌,张铮他们这种久经沙场的战士就不用说了,便是头一次上战场的旅贲卫也没有后退一步,现在,你还觉得汉人软弱吗?”
汉人从来就不软弱,曾经,强盛的汉朝将匈奴人逐出漠北,他们用鲜血浇筑了这个民族的脊梁,汉人从骨子里就刻着不服输的基因。
“还是说,你讨厌我,只是因为我是汉人?你觉得我跟你们血脉种族不一样,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还是会讨厌我。”她语气犀利。
叱干拔列看着她说不出话了。
这个汉人公主的话戳穿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干脆心一横,也不想她会不会再去王那里告自己的状,直勾勾地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对,我就是讨厌汉人,讨厌所有不是鲜卑的人。”
姜从珚却不怒反笑,问他,“你知道‘拓跋’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叱干拔列一愣,想不通她怎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可瞧她气定神闲的态度,他不愿让她得意,于是说:“我当然知道,拓跋就是土王。”
姜从珚拍掌,算是给他一点肯定,“对,‘拓跋’的意思就是土豪,但你可知道,这两个字,最开始的意思是鲜卑父匈奴母的混血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