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当一回好人,你们还不领情。
莫多娄也不干了,冷下脸,抱着胳膊走开,“行,你们要打就打,打死一个算一个!”
他一走,叱干拔列和苏里相互瞅了眼,反倒打不起来了。
空气沉默又尴尬。
苏里瞅了瞅叱干拔列,板着脸,“莫多娄说得对,你现在受着伤,我就算赢了你也不光彩,等你好了我们再比,我一定会将你狠狠打趴下。”一副不屑的口气。
叱干拔列脸上仍不服气,却也没再叫嚣说要打架。
三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苏里先开了口,问起关于这个汉人公主的事。
“王就那么喜欢这个汉人公主?他今天为了救这个公主,竟然宁愿放走乌达鞮侯?”苏里不能理解。
可以说,王决定来梁国迎娶公主这件事,在鲜卑部族里就没有人同意,他们觉得王身上已经有一半汉人血脉了,再娶个汉女回来,日后鲜卑部岂不变成他们汉人的了?
期间那些大人劝过好多次,说t王要是喜欢汉女,随便抓几个回来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让一个汉女当可敦?
但不管怎么劝,王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便没有人能改变。
说起汉人公主,莫多娄有话要说。
“这个汉人公主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她性格跟鹰一样勇敢,她一点都不怕叱干拔列,敢用剑指着他,而且这个汉人公主的好东西可真多,我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吃过那么好吃的肉,她还有神奇的医术和药粉,叱干拔列的伤就是被她的仆人治的……”
苏里听着莫多娄滔滔不绝地说着汉人公主的好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他转过头看向叱干拔列,“王为了那个汉人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惩罚你,害你丢了面子,你不讨厌她吗?”
“讨厌。”叱干拔列毫不犹豫地说。
莫多娄:“???”
“你的手臂不就是为了救公主受伤的吗?你说你讨厌她?”
苏里:“???”
他一脸错愕,猛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叱干拔列,似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那个最讨厌汉人的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被他这眼神看得莫名尴尬,却又要面子地撇开脸,“我救她是因为王,我怕王责备我没有保护好公主。”
苏里:“叱干拔列,你撒谎的时候,最喜欢把眼睛偏到旁边。”
叱干拔列被他挤兑得有些恼怒,面红耳赤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为了王!”
苏里才不相信,冷笑一声,“你分明就是认可那个汉人公主了,她一个汉人,才两个月不到居然就让你们两个都不再讨厌她,还维护她,汉人果然心机深沉。”
这话听得莫多娄和叱干拔列都皱起了眉。
苏里又道:“叱干拔列,你的性格最好面子,别人偷偷说你一句坏话你都要将人打趴下,你因为那个汉人公主被王当面罚了丢了这么大的人,你居然还不顾危险去救她,你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已经被她笼络了,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叱干拔列被这么污蔑,气不打一处来,锐利的鹰眼也眯了起来,闪着危险的光芒,“她从来没给我好处,王罚我,确实是我做错了事没有听王的命令,苏里,你要是再这么说,就算我伤口还在流血,我也一定会跟你拼命!”
见他确实是动怒了,不是平时那样随意的吵架,苏里心头也罕见地沉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重重地哼一声,阴沉着脸一甩胳膊大步离开了。
回到王庭还有一段时间,他倒要看看这个汉女有什么巫术,竟然能让莫多娄和叱干拔列这么维护她。
“将这些匈奴人都捆起来,把他们脑袋砍下来,王说了,一个不留!”
苏里在叱干拔列那里受了气,转头就叫人把那些匈奴俘虏都赶到一处准备杀了他们。
现在只有鲜血才能熄灭他心里的愤怒!
鲜卑和匈奴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对于这些匈奴人不会有丝毫手软,将士们得到苏里的命令,兴奋地上前,手起刀落,好像在玩儿弹珠球游戏一样,头颅咕噜噜一个接一个落地,鲜血狂飙,犹如炼狱,场面之血腥叫胆小的人看了恐怕要做几个月噩梦。
然而这些鲜卑人早已习惯了这种杀戮,他们不仅不反感,反而十分享受,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消灭了许多敌人,他们可以占据更广袤的土地,拥有更多丰美的水草和牛羊。
旅贲卫的人看了,有些皱起了眉头,匈奴人是他们的敌人,确实该杀,可战场上杀敌跟杀俘虏是不一样的,从前的中原王朝对待异族敌人的俘虏也不会完全赶尽杀绝,反而会把一些俘虏迁入中原,同化他们,让他们为汉人效力。
可这些鲜卑人并没有这个概念,对他们而言,敌人就全都该被杀死,这种残暴的文化已经刻入他们的骨子里了。
他们这样对待匈奴人,或许有天也会这么对待汉人。
帐篷里,拓跋骁出去后,若澜和兕子两人小心翼翼地解开姜从珚的衣裳,等看清腹部那团尤其恐怖的青紫后更是心疼得手都在颤抖。
十几年来,若澜不知费了多少精力才将女郎从瘦瘦小小的一个婴孩儿娇养成一个美丽的女郎,更在这身雪白柔腻的肌肤上花了许多心思,平时连小小的磕碰她都紧张不已,更不要说如今这般,遭了这么大的罪,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养回来呢。
除了腰腹处被撞得一片淤青乌紫,胳膊和背部也因为坠马擦伤一大片,原本白玉般无暇的肌肤,此时惨烈得不成样子,红中带肿,还有许多地方破了皮,兕子眼圈儿里都转起了泪珠。
她都不敢想象女郎当时有多痛,可她居然一声不吭抗了下来,还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刺杀乌达鞮侯。
二人把姜从珚的身体仔细检查了遍,小心翼翼清理干净她身上的血迹和尘泥,在伤处上了药,再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衣裳,这才又去找张复。
一出帐篷,却发现张铮和谢绍双双跪在绢帐外。
张铮神情萎靡,头发蓬乱,一身染血战甲,满脸的尘土和血垢,肩膀上甚至还有伤,已经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可他却没处理,只是直挺挺地跪在帐篷面前,目光呆滞,任别人说什么也听不见。
若澜看了一眼,眼神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去找张复了。
把情况跟张复说明,他宽慰了两人几句,说女郎只是身体柔弱一时受了如此重的冲击加上疲惫才会昏迷,一两日就能醒来,他再去配点药,熬好了送过来,一会儿给女郎服下,若夜里不起热,便是无虞了。
说完这些,张复便要去抓药,却被若澜再次叫住。
“先生,女郎脸上……会留疤吗?”若澜问得迟疑又小心。
张复脚下一顿,这才想起自己忘记说这事儿了,一拍脑袋。
他露出一个“放宽心”的表情,朝若澜细细道来:“女郎脸上的伤口不深,这两日就能结痂,不出半月就能痊愈,至于身上别处的淤伤和擦伤也都无需担忧,好生养上一段时日便能消散,只有脖颈上那道伤口稍深些,我再配个祛疤药膏,仔细涂抹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不留疤就好。
若澜暗暗吐出一口气,朝他躬身行礼,“那就多谢先生了。”
张复赶紧躲开,忙说“不敢当,这是某分内之事。”便去抓药了。
若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知道以女郎的心性并不是那么注重自己的容貌,可如今情形不同,她要嫁给漠北王。
世间男子对女子,大都只爱其美丽的颜色,色衰则爱弛。
漠北王对女郎,也并无不同。
尽管心疼女郎被迫逢迎于他,可若澜知道女郎要走的路,以今后的形势,得到漠北王的宠爱才是最有利的,既如此,一副好的皮囊必不可少。
女郎生了十分美丽,可再绝色的容颜若有了疤痕,便是白璧微瑕不足为道了。
得到张复的保证,若澜终于稍稍安心,却仍不敢放松。
夜幕悄然而至,她继续守夜,观察女郎是否发热。
“姑姑,您也熬了两天一晚了,去歇歇吧,女郎这里我守着。”兕子劝道。
若澜只摇头。
却在这时,帐帘被掀开,拓跋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帐篷入口空间有限,对她们汉人女子来说正好,对拓跋骁来说却有些矮了,不得不微弓下脖子才能不碰到头,即便如此,也难以掩盖他身上强势的气场。
若澜瞬间紧绷起来,犹如家中闯入了一头猛虎。
她跪坐在地毯铺成的床边,状似镇定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见礼,便听到一句冰冷的命令:
“出去!”
被他强悍气势所震,若澜心头一颤。
漠北王行事向来霸道,除了女郎敢反抗他,其余人在他面前不过蝼蚁。
她看了眼还在昏睡中的女郎,垂眼权衡了下,觉得拓跋骁应该不会那么禽兽,这才恭敬地点点头,“是。”然后带着兕子从他旁边小心避出去了。
如此一来,帐篷里便只剩下他和姜从珚。
许多物资被毁,帐篷也搭得简陋,简单铺了层地毯,又在地毯上用白色的羊毛和兔子毛毯铺了张床,一张蚕丝被盖在她身上,床边有张矮几,上面放着茶壶和杯子,边上还有一个铜盆盛着清水用以擦拭洗漱,另有一个落地青铜花枝灯架,上面的烛盘上燃着两支细细的蜡烛。
昏昏黄黄的烛光映在四周的帐篷上,也照着床上昏迷的女郎,朦胧的光影让静静躺在那里的女郎身影有些虚幻,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如轻烟般飘碎。
拓跋骁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方才大t步一跨来到床边,撩起衣袍坐到她身边。
他低下头,视线掠过她身上的被子,停留在她并不安稳的睡颜上,看着这张过分苍白、满是细小伤口的脸庞,很长时间,他没有眨眼。
他迟疑地抬起手,似乎想碰一碰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在空中紧握成拳,一点点捏出了骨节躁动的声响,直到铜色的关节都泛了白,手背上粗壮的青筋绷到极致快要爆断,他忽然深吸一口气。
这双向来睥睨天下的碧眸,此刻竟前所未有地出现了懊恼之色。
头一次,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后怕,这两个他人生中几乎不曾出现的字眼,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是最勇武的鲜卑王,十一岁杀死了第一个人,从此便没有人能再欺辱他,直到他登上王位。
不管战场上的情况再险恶,不管敌人再强大,不管有谁背叛自己,他都不会害怕,因为他确信自己承担得起失败的后果。
可现在,他竟然有些后怕。
万一当时,乌达鞮侯没有选择去挡那支箭而是要她的命怎么办?
这不是两人的默契吗?
他看到了她对自己暗示性的那一眼,也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最好的选择,出其不意,成功了便不用受制于乌达鞮侯,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乌达鞮侯费尽心机想要他的性命,他又何尝不想趁机杀了对方,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乌达鞮侯在自己手底下逃脱。
他喜欢她的勇敢、冷静、果决,这些有别于其余汉女少有的特质,是当初选她的原因,可现在,他却宁愿她不要那么勇敢,宁愿她对自己开口说要他救她。
可是她不会。
闭上眼,脑海里便清晰浮现出她将发簪刺向乌达鞮侯的那一幕,他没有看错,她是抱着某种决然的意志挥出那一簪的。
她一点也不害怕自己失去性命,对她而言似乎杀了乌达鞮侯比自己的安危还要重要。
为什么?
拓跋骁不明白,如此柔弱的娇躯为什么会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她非要杀乌达鞮侯?
可有一件事他却很明白,如果失去了她,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女子。
他当时将银枪掷向了乌达鞮侯将要落在她身上的长刀,而不是趁机杀了乌达鞮侯,那一瞬间他来不及细想,或许,潜意识里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非要在杀了乌达鞮侯和保全她性命之间选一个,他会选她!
拓跋骁微微俯过身,伸出手,落在她涂满药膏的脸颊上,轻轻撩开一缕不小心粘连的发丝,顺着侧脸继续往下,修长的脖颈被一块纱布覆盖着,可他看到的却分明是之前那道长长的血痕,鲜红的血液刺痛他的眼。
拓跋骁此刻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暴虐——
乌达鞮侯,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姜从珚睡得不太。安稳,前世今生,纷繁复杂的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烁。
“我们珚珚是最勇敢的,一点也不害怕做手术。”
“珚珚是爸爸妈妈的宝贝,爸爸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
“珚珚,妈妈最近不太舒服,不能去看你了……”
“长生奴,长生奴,求长生,唯盼我儿,健康长生!”
“去吧,自有你外祖家照拂你!”
“长生奴,你只是一个小小女童,为何会忧心成疾?”
“阿珚,祖母允许你跟我们一起出门啦,太好了。”
“阿珚,到了长安可别忘记给我写信啊,我想去长安找你玩儿。”
“珚珚……”
“长生奴……”
“阿珚……”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绕着自己,姜从珚迷茫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看向谁。
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一张张熟悉的脸消失又出现,所有人都在叫她,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叫姜从珚,却不是前世的姜从珚,我是梁国时代的姜从珚。”她思绪终于清明。
前世的人影淡去,今生那些面孔越发清晰,姜从珚正想对他们露出一个笑,却发现他们身后渐渐浮出一个虚影,等到虚影越来越凝实后,她才发现那是一个硕大的字——亡!
姜从珚忽然瞪大了双眼,一时呼吸不过来,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对上一张凌厉英俊的面孔。
第42章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
姜从珚才醒, 眼神不太聚焦,周遭一片暗沉似看不到边际,忽然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迷糊了一瞬,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他半隐在昏暗夜色中的脸庞。
帐内只剩一截细细的蜡烛散发着昏黄的微光, 照着男人骨骼分明的半张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他幽碧色的瞳孔沉寂而深邃, 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在这样的光影里显得有些莫测。
他不说话, 沉默在寂静的夜晚蔓延开来。
姜从珚平躺着,这个姿势不方便看他,挣扎着动了动,浑身却像是散架了一般疼痛,尤其是腹部, 任何牵扯到胸腹的动作都让她疼得抽气, 连抬个手都困难。
“别动。”一只大掌轻轻搭到她肩上,将她按了回去。
似乎是许久没说过话,拓跋骁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被昏蒙的光线笼上一层特别的沙哑质感。
姜从珚便不动了。
“王?”她唤了一句,张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得厉害,只有一句浅浅的气音。
拓跋骁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 最后定格到那双乌黑清亮的眸子。
原本毫无生气的面容,因为这双眼眸再次生动起来。
从醒来到现在, 姜从珚见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可周身的气势却有些低沉, 猜他心情可能并不太好。
可她挂念着一件事,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还是问了出来:“王,乌达鞮侯逃走了吗?”
她声音实在哑得不成样子,说话时带动胸腔,牵扯到被撞击的腰腹,更是疼得她眉头紧蹙。
拓跋骁注意到,表情又凝了两分,手指抵在她唇上,“别说话了。”
姜从珚抿抿唇,顺从地不再开口,眼神却依旧固执地看着他,非要个结果。
醒来到现在,她一点也不关心她自己的情况,反而只问乌达鞮侯,拓跋骁心底无端生出些气闷,很不想告诉她,却又被这双水凌凌的眼睛看得无法。
他知道她的固执。
“乌达鞮侯中了几箭,最后跳到黄河里逃走了。”他说。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一点也不惋惜错过这个天赐良机。
姜从珚心头一沉。
果然么?乌达鞮侯不会死在这里。
如果是一般人,中了箭又掉进汹涌的黄河里基本活不成,可乌达鞮侯不同。
但凡能成为一代枭雄,总有其过人之处,不管是旺盛的精力还是强健的体魄,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别人身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总会在他们身上看到奇迹。
这是乌达鞮侯与拓跋骁第二次交手,在这之后,还有一次,那一次,拓跋骁虽击败了乌达鞮侯,却也没要得了他的性命,所以乌达鞮侯今后才能带领匈奴铁骑踏破大梁江山。
明明已经预料到这些结果,可她还是很不甘心,同时懊恼自己的不谨慎,如果她没有被乌达鞮侯劫走,拓跋骁是不是就能……
不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历史的魔咒再次回荡在脑海,她感到一阵恐惧,后脊蓦地窜起一股冰冷寒意,直叫她心底打颤,像是面对一轮驶向既定方向的巨船,她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埃,永远也不可能撼动丝毫轨迹。
拓跋骁见她小脸倏地白了三分,还以为她在自责,于是宽慰道:“你放心,我并未怪你。”
姜从珚朝他扯起一抹惨淡的笑。
拓跋骁看得不是滋味,却实在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好道:“你今天受的伤全都是拜乌达鞮侯所致,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以解我心头之恨。”
他信誓旦旦,英姿勃勃,高大的身躯被昏晤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凶猛的轮廓,犹如在夜色中埋伏的猛兽。
姜从珚目光虚虚地看着他,以男人的本事,如果她不知道今后的历史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可是……
拓跋骁究竟是因为什么突然陨落的?
一代枭雄的坠落,梁国史书上肯定会对其大书特书,然而偏偏就是那么巧,今后两百年的社会动荡中正好遗失了关于这一部分的记载,以至后人再修书时,已经谣传出好几个版本。
一说他是不幸身染疫疾而亡,一说他是受了乌达鞮侯的暗算而死,还有的说他是某次打仗时不小心被围困至死……总之众t说纷纭,所有修书的史学家没有一个敢下明确的结论,现代考古也没有突破性进展,于是拓跋骁的突然陨落成了一桩千古悬案,引得后世之人无限遐想。
可这份浪漫奇幻的遐想却成了姜从珚此时最大的阻碍,她不知道他因何而亡,便连提前预防的可能都做不到。
是的,她不希望他死。
不管他今后会不会举兵南下,至少现在,他活着才是对中原子民的一种保护。
只要他存在一天,乌达鞮侯就永远不可能掀起风浪。
“好,我相信您肯定会打败他的。”姜从珚轻轻说。
拓跋骁的心情这才稍好了些,然后又听到她轻如柳絮的声音,“王,您一直没休息吗?”
拓跋骁怔了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见他没回答,姜从珚便明白了,从前日白天到现在,他一直在跟敌人厮杀,来回奔波,没有一刻歇息。
“您不累吗?”她又问。
她实在没什么力气,说出的话音近乎呢喃,像极了湖畔夜色下情人约会时的情话。
拓跋骁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算累。”
以前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合眼都是常有的事,尤其是他刚登上王位那年,先是阻击乌达鞮侯的进攻,又要提防鲜卑内部的刺杀,那两年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现在的情况对他更是不值一提。
姜从珚皱了皱细若烟柳的眉,目露不赞同,“作为人,就算再强悍也是血肉之躯,一直不休息总会累的,您歇一歇吧。”
借着微弱的一豆烛光,姜从珚看到他原本干净流畅的下颌此时已经冒出浅浅的乌青色胡茬,是这两日忙于征战没来得及打理。
自拓跋骁登上王位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关心自己累不累,他不由得有些新奇,又是她说出来的,新奇之中便多了些愉悦,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叫他格外享受,连先前由乌达鞮侯引起的怒火都消散了不少。
他看了眼床,搭得不宽,但她身姿纤细,只占了小小一半,拓跋骁便不再犹豫,颈腰一转,顺势躺到她旁边,也不需要被子,双手抄到脑后作枕。
姜从珚:“……”
她没想到男人这么干脆,表情僵硬了下,侧过脑袋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男人近在咫尺的脸庞,呼出的气息带着惯有的灼热喷过来。
近得让她很不习惯,可她现在也赶不走他。
而且……她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只是不习惯而已。
姜从珚转回脑袋,尽量忽略掉男人的存在感不去看他,闭上眼睛准备重新入睡。
夜还很深,苏里带来的五千精兵驻扎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除了值夜巡查的人,大家都歇下了,帐篷外静悄悄的。
正值春夏之交,暖意升融,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咕叫和野外细微的虫鸣。
除了大自然的的声乐,更为清晰的是…耳际的呼吸声,平缓而有力,可以想见呼出这道气息的应该是个强健有力的男人。
他躺在旁边,规矩得像个正人君子,可男人即便什么都不做,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沉厚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将她包裹。
姜从珚原本平静的心绪被打乱,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忽略这道呼吸声。
她试图去想接下来的打算,去想谢绍他们回长安之后要怎么交代,去想自己抵达王庭之后该怎么去立足……可男人的气息依旧缠过来。
最后一截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烧完了,随着那微弱的一点豆灯消失,帐篷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忽然,一只大掌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她掩在丝被中的手。
姜从珚浑身一僵。
下意识抽了下,不出意外的,没有抽动。
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掌犹如铁钳,牢牢圈着她纤细的腕掌,热度灼人。
姜从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被他这一个动作轻而易举地击溃了,心脏微微提起,可她又想,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兴趣。
“王?”她发出一声轻轻的疑问。
拓跋骁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纤薄的手背,把她的手掌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将她每根手指,一寸一寸,仔细捏过。
如果只是被他抓着手姜从珚也就忍了,可他还要这样,捏得她浑身不自在,好像不只是手指在被他揉捏。
她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或许是光线太黑,加上男人一点点沉重的呼吸,她莫名想到那天……那时他的手掌也带着灼人的温度覆在她身上,手指上武茧自带的粗糙感摩挲在她肌肤上,留下一片片红痕,任她怎么推拒都挣脱不开。
她又试着挣了挣,果然,男人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相比起她的紧张,拓跋骁此刻还真没想那些旖旎风情,他只是在想,这么细若无骨的一只手,当时是怎么有力气刺出那一簪的。
不过捏着捏着,她的手太软,又柔又嫩,身体确实不由得起了点别样的反应。
拓跋骁呼吸乱了瞬,长吸一口气,然后五指一收,将她的手团成拳包在宽大的掌心。
“睡吧。”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低沉。
姜从珚没错过那道紊乱的呼吸,知道以男人的性子肯定没想什么好事,但他现在没表现出那种意思,她只好当做不知,装作坦然地阖上眼。
他不再作怪之后,虽还被他抓着,到底好受许多,身体依旧疲惫,姜从珚尽量让自己忽略手背上多出来的那团温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时,姜从珚下意识朝旁边看去。
她心里松了口气。
昨晚拓跋骁的表现有些奇怪,她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跟平时不太一样。
他似乎第一次对她表现出除身体欲望外的东西,可要说心疼和怜爱,却也不尽是,更像是某种复杂的情绪。
或许就如她对他的复杂一样吧。姜从珚想。
没纠结多久,若澜便端着药碗进来了,看到她醒过来,向来稳重的她也绷不住情绪了,又想笑又忍不住想哭。
“姑姑。”姜从珚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支着手想要起身。
“女郎,您还疼吗?”若澜赶紧将手里的药碗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去扶她起来。
姜从珚在她的搀扶下才勉强坐直了上半身,起身时牵扯到腰腹处被撞伤的肌肉,疼得她直冒冷汗,面上却丝毫不显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眉目比平时凝了几分。
可她这点忍耐又如何能瞒得过伺候她十几年的若澜,她掏出一张雪白的绢丝手帕轻轻擦拭掉女郎额间的细汗,忍不住劝,“女郎,您要是疼的话,不用非得压抑自己,张老神医也说了,适当的宣泄也有助于身心康益。”
“不妨事。”姜从珚淡淡摇头。
这点疼痛,她还忍得住。
若澜很早就发现女郎对于疼痛的忍耐力远超寻常姑娘,这不意味着她感觉不到疼,更像是……习惯了疼痛所以能隐忍着不变脸。
这个认知叫若澜更加心疼起女郎来。
女郎因为早产本就体弱,又在七岁那年冬日落水命悬一线,这些年一直要靠汤药温养。
那些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汤药,能把舌头都苦麻了,叫人忍不住把胆汁都呕出来,女郎却从未在喝药上面娇气,寻常人再如何忍耐也有厌烦的一天,可女郎每到吃药时总是一脸平静地咽下去,仿佛喝了一杯白水。
那些苦涩的滋味,于她而言只是最微不足道的苦难。
若澜可以用尽所有心力去照顾女郎,对于这切身的疼痛却无有办法,她时常在想,若佛陀真有神通,能不能将女郎的疼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愿代女郎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