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有限,来不及挖土。
宋吟趁机解下腰间沉甸甸的一串,用青布裹好,塞入茂密枝桠间。深色布料完美隐匿,她又在地理图上的对应处抠了小小月牙状的指甲印。
是时候了。
宋吟捂着心口?,作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小步踱至溪边。
方才?她以怕热为由,特地支使苍杏将马车停在官道另一侧的树荫下,一来一回要几?步路,于?是道:“香茗,我有些渴了。”
水壶尚在小马驹背上挂着,宋吟又是个娇养的主儿,只肯喝烧沸过?后冷却了的水。于?是香茗将洗净的果子用方帕包好,柔柔地说:“奴婢去取,主子莫要立在岸边。”
“好。”
宋吟装模作样走远两步,见?香茗上了陡坡,连忙脱下一只绣鞋,静而快地钻入水中。
她许久不曾凫水,起初难免生疏,幸而水性好的人扑腾几?下便?能掌握诀窍,上一世的记忆渐渐回笼。
锦州来的宋吟是个旱鸭子,不慎落水,只可能被冲至下游,于?是她费力朝上游游去。
衣袍厚重,浸湿后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像块顽石,拽着她肌肉并不发达的躯体下陷。但?宋吟还不敢脱掉,否则若是苍杏和香茗追了上来,见?她里头专程套了男子衣裳,少不得怀疑是故意落水。
不知游了多久,宋吟体力不支,寻了一根粗枝,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短暂歇息。
对于?香茗和苍杏,她难免怀有一丝歉疚,惆怅地叹息,心想此刻二人怕是急得团团转。
怪也?只能怪自己天真,当初南下龙云时,笃定卫辞不久后便?能忘记她,压根儿没想过?要逃,于?是生生错过?了最佳时机。
眼?下还不知要在水中飘上几?日……
宋吟歇了小半个时辰,渐渐恢复体力,遂又扎入水中。按照地理图上所画,精疲力竭之前,当能游至邻县,届时在岸边蛰伏一段时间,再做下一步打算。
夏日的夜姗姗迟来,当天边出现一抹金灿灿的霞光,宋吟如水鬼一般爬上了岸。
得益于?连日骑马、射箭,身子骨竟比从前强健许多,加之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竟真让她成功脱离困局。
地理图遭了浸泡,已是一团废纸,浑身上下也?无可用的东西,宋吟只好摞起石子,艰难地爬上高树,解开湿答答的外袍,自然风干。
腰间还揣了果子,勉强果腹,她“咔嚓”咬上一口?,视线落向?百步之外的田间小路。
若是能借宿便?好了。
然而下一瞬,宋吟打消了念头——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
淳朴之人常有,贪婪之人却更多,她的容貌与衣着,无异于?定时炸弹。但?是,入夜后去偷些吃食,应当还是可行。
在树上“蒸”了一个时辰,外袍已然半干,她替换掉内里的衣裳,依葫芦画瓢,继续晒着。
忙活许久,远处犬吠渐歇,应当到了深夜。宋吟眼?皮一阵打架,干脆将玄色劲装拧成结,把自己捆紧在树枝,最后啃两口?果子,歪着头沉沉睡去。
晨光熹微时,小道上传来车轱辘声。
“咯碴——”
车轮碾过?碎石,重重颠簸两下,竟震得辐木断裂几?根。
宋吟被车夫的碎碎念唤醒,望着一树繁枝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忆起当前境遇。
她抬掌摸了摸额心,不见?高热,应当是能活蹦乱跳。遂支起身,木然等待小道上的人离开。
距离不近,谈话声模模糊糊,但?看情形,似乎是马车坏了。
啧,真不赶巧。
宋吟抱着树干往下瞧,忽而,与车夫并立的华袍男子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锐利目光直直往她的方向?探来。
隔了些距离,按说肉眼难以辨认,可车夫与男子显然非常人。
只见满头白发的车夫停了唠叨,足尖一点?,几个跳跃便破开枝叶,稳稳蹲立在宋吟身侧。骤然对上一张美若天仙的脸,车夫晃了晃神,并非惊艳,而是?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此路虽不偏僻,可天光将将亮起,不远处的农舍仍是寂静一片。
树上却坐了位明眸皓齿的小娘子,衣袍华丽,肤色白得泛光,被?葱郁绿叶环绕其中,不正是民间传说中的貌美精怪么!
宋吟自是?不知旁人所想,她慢吞吞解了腰间拳头粗的系带,觑一眼底下摞起的石子,虚声?道:“是?我先来的。”
“咻——”
车夫心有余悸地跃回马车旁,同华袍男子嘀咕一阵。
宋吟则沿原路爬下。
如此立在敞亮的光影中,方?能察觉她的狼狈。乌发?不曾打理,底部微微卷曲,面上还蹭了灰,然容颜极盛,是?以乍见之时不会留意。
男子眼中漾开笑意,无奈道:“李公公,你看小?娘子可还瞧着像是?花精?”
“呃。”李公公抬袖擦擦并不存在的虚汗,“老奴有眼无珠。”
话落,男子大步走?下小?堤,行?至宋吟面前,语含歉疚:“车辐半道断了,这才惊扰了姑娘。”
她抬眸打量来人,估摸是?弱冠之龄,面容清秀,有股子书?生气,言谈举止亦彬彬有礼,像极了诗中颂念的翩翩公子。
“不妨事。”宋吟冷淡应声?,收回猜疑的眼。
男子却不打算挪步,主动问起:“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何独自在这河边。”
她警惕地后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正?麻利拆卸车轮的白发?车夫身上,又忍不住询问:“你们要去何处?”
“京城。”
“……”
岂不是?途径松县,一路北行?。
搭不了便车,宋吟面上难掩失望,倔强地抱臂远眺,不欲再开口。
“在下宁十六。”男子施礼,“观天象怕是?要下雨,姑娘不妨去前头的庙里避一避。”
她依稀记得地理图上的确绘了座规模不大的土地庙,闻言,又抬头看看,见大片乌云掩住了初升的朝阳,果真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李公公已经修整妥当,扬声?喊道:“十六殿……公子,该启程了。”
宁十六颔首应下,目光不掺杂质,平和地落在宋吟身上,似是?等待她做出决断。
“可、可有多的吃食?”
她冷不丁地问,脸色因羞赧微微泛红,流露出小?女子的娇态。
宁十六会意,移步自舆内取出一碟香气馥郁的糕点?,温声?解释:“在下不曾动过。”
宋吟感激地道了谢,示意宁十六先行?:“我循着地上的车轮印走?过去便好。”
男女有别,她既坚持,宁十六也不多劝,只嘱咐李公公行?得慢些,路上好有个照应。
土地庙距离此地不远,附近的村民逢年?过年?皆要前去祭拜。
宋吟吃饱喝足,在溪边清理一番,前脚踏入打扫得十分?亮堂的庙内,后脚“噼里啪啦”下起大雨。
天幕蓦然变灰,黑云层层叠叠,压抑了半夜的愁思像是?得了感应,忽而争相往外冒。
宋吟兀自寻了角落坐着,眼睛悄然打量四周,一边忍不住去想,如果卫辞见了自己这幅狼狈模样,会作何反应?
也不知道松县情况如何,
众人又会搜寻几日?
她何时能将东西取回来……
李公公瞧着年?事已高,实则手脚麻利,一路赶车不说,还拾掇出干燥柴火,邀宋吟:“姑娘且过来烤烤,天可怜见的,竟看着比我家中顽劣的孙女还小?上一两岁。”
这番话无疑博得了几分?好感,宋吟态度软化,磨磨蹭蹭地移了过去,低声?道:“多谢。”
“我去打几只野味给你尝尝,我家孙女最爱吃山鸡,你应当也会喜欢。”
一时,庙里只余下她与宁十六。
宁十六唇边始终噙着温和的笑,许是?怕她不自在,目光淡淡瞥向另一边。
宋吟抱膝发?呆,盘算着锦州怕是?不能回了,隋扬倒是?四季如春,可行?过去且需十天半个月。待拿到藏起来的包袱,寻个镖师,也是?个法子。
“雨停后,姑娘有何打算。”
“嗯?”她自思绪中抽离,怔怔看向宁十六。
宁十六弯唇:“并非有意打探,只你一个女子流落在外,怕是?不安全。萍水相逢,姑娘若信得过,在下可以命车夫送姑娘一程。”
命车夫送,不必与他单独相处。
的确思虑周到。
陌生的善意令宋吟酸了眼眶,她自发?间取下金簪,用商量的语气道:“不知可否用这个向宁公子换些碎银,我想去城中寻间客栈住下。”
“好说。”
待李公公满载而归,宁十六简单复述一遍,李公公匀出半袋银子,捻起金簪打量:“质地上乘,像是?京城三月初的货,值钱得很呐。”
宋吟只当没听见,低垂着头用细柴拱起火堆,将野味翻烤得更均匀。
在她不曾注意的地方?,宁十六微微颔首,朝李公公扬眉。后者领会,蹲下身,倚老同她搭话:“等雨停了,我送你去镇上,一个小?姑娘在外也不容易,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殊不知,故作坚强之时,最受不得旁人的关怀,尤其是?三番五次的关怀。
宋吟小?嘴一瘪,贝齿紧紧咬合,豆大的泪珠奔涌而出,长睫霎时水雾迷蒙。
“唉哟。”李公公一拍大腿,慌慌张张起身,取来熏过香的干净丝帕,向宁十六请示,“这可如何是?好。”
宁十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丝帕递予宋吟,示意李公公一同过去檐下站着。他早便瞧出来,小?娘子防备心极重,又着一身绫罗,倒像是?大户人家偷跑出来的——
娇养小?姐?
李公公亦是?用余光悄然打量一眼,低声?猜测:“模样生得极好,细皮嫩肉,跟宫里的娘娘比不遑多让,听口音却不似京中人士,难不成是?南地儿商户家的女儿?”
“罢了。”宁十六止住失礼的探究,“稍后便劳烦李公公将人送去客栈。”
宋吟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满腹委屈和心酸都消解得差不多。雨势渐弱,她红着鼻头将野味翻个面儿,难为情地唤道:“好像可以吃了。”
三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虽身处乡野,宁十六与车夫俱是?举止优雅,令宋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尤其车夫,下意识捻起漂亮的兰花指。容貌不过半百,面上时刻带着笑,一头白发?保养得光泽透亮,像极了从前电视剧中见过的公公。
心下有些好奇,她却不敢多问,免得惹祸上身。
宁十六只当并未察觉,待淅淅沥沥的雨声?停歇,主动让路,将马车借与宋吟。
“多谢。”
李公公赶马驶入平坦官道,朝城中行?去。宋吟换上玄色劲装,将女子衣袍卷裹成包袱,简单挽了高马尾,额前绑一条宽大抹额。
下马车时,她一副少年?模样,令李公公小?小?意外了一番,连声?称赞:“不错。”
宋吟学着男子抱拳:“您不必再送了,宁公子尚还在庙里等着呢。”
自是?十六殿下的安危更加重要,李公公也不推辞,道一声?“后会有期”,沿原路折返。
她先去东市逛了逛,拐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胭脂铺,称是?要给自家长姐买生辰礼,哄得店家推介了青黛与粉盒。再踱步至溪边,临水描粗了眉,将两颊涂得凹陷,乍看上去像是?缠着病气的小?小?少年?。
准备妥当,宋吟一路询问,找到书?肆买了新的地理图。她预计歇上一日,待养足了精神,买匹小?马去更偏远些的城镇。
如此躲个十天半个月,卫辞那?边,兴许万事都尘埃落定了?
卫辞收到飞鸽传书?时,已是?一日之后。
苍杏花重金雇了三拨松县渔民,来回翻找,却始终无果。等到卫辞调头赶来,将玉饰呈上,详细说了那?日发?生的事。
一旁,香茗哭肿了眼,怀中揣着宋吟遗落的绣鞋,道:“奴婢不曾听见异常响动,与仇杀无关。”
卫辞眸色沉沉,俊俏的脸也染上苍白,分?明是?悲痛到了极点?。他咬紧牙关,逼下喉头泛起的腥甜,目光落向并不湍急的水流,嘶哑开口:“可搜寻过上游?”
渔民长弯身一揖,操着生涩官腔,回禀道:“虽说氓溪水势缓慢,但宋夫人不会凫水,又是?一介女流,绝无可能去到上游。”
“往上搜。”
卫辞嗓音冷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他定睛打量过绣鞋,蹲下身,捻起一搓黄沙。无风,无雨,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落水?四下也无打斗痕迹,难不成是?她自己……
不,不可能。
王才富送来卖身契的那?日,将宋吟的过往与脾性?一五一十地上禀,与苍术后来查到的并无出入。她分?明不会凫水,除非突然生出翅膀,否则无法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卫辞决计不信宋吟已不在人世?。
他要来溪流图绘,命侍卫兵分?三路,搜寻范围扩大至松县周边的城镇。另向身在岚河的裕王发?出信号,调取山庄中的江湖人士。
“莲生。”
“属下在。”
卫辞自贴身佩戴的荷包内取出一副小?像,正?是?他雕刻玉饰时所绘的树下美人图,交待道:“临摹几幅,乡舍、城中城外,凡有人的地方?,逐一盘问。”
语罢,他挽起袖口,一头扎入水中。
第38章 【抓x2】
卫辞潜入溪底探查一番,如渔民所?言,毫无所?获。却也因此,他反而愈发笃定宋吟仍旧活着。
回至火把?辉映的岸边,等?候已久的石竹快步上前,为他披上御寒外?袍,面带喜色地说起于上游发现的痕迹,道:“沿途的长枝勾了一丝蓝线,和吟主子身上那件对得上。”
“咳——”
卫辞抬掌掩唇,然而鲜血溢出指缝,大滴大滴坠落,瞧着十分可怖。
“主子!”侍卫们诚惶诚恐,跪了一地。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唇色染上红光,苍白如纸的脸上呈现出一股妖冶的美:“留几个渔民密切观察下游的动静,其余人等?,即刻往上,不要放过一寸一厘。”
就近的客栈已被包下,卫辞回房沐浴一番,换上轻便骑装,于大堂等?候赵恪。
快马加鞭,不多时,
赵恪携几位江湖人士赶来。
正所?谓人不可貌相,瞧着不过是身子骨稍显壮健的平凡之?辈,实则各怀绝技。
一人外?号听风耳,而立之?年,皮肤黝黑,个头亦是不高。另一人名唤闻香识,生得尖脸细眼,面上擦了厚重的粉。
他们俱擅长追踪之?术,向卫辞要了些宋吟常用的物?件,勾肩搭背去一旁商议。
赵恪自顾自斟一杯茶,戳戳面颊:“这几日怕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罢?瞧瞧这儿?,都瘦得凹进去了。”
虽含有夸大的成分,但卫辞原就锋利的骨相,忙碌下来,线条愈发清晰,离内陷尚且远着,可难免令人忧心他如今的状况。
“正好和你?说说我阿姐的事。”
赵恪有意宽慰他,眉飞色舞道,“据说是宋姑娘出的主意,我母妃道要去御前求恩典,替阿姐休夫。如此一来,宁家人反悔不得,他宁博景从?此就颜面扫地咯。”
卫辞此刻无心管旁人的家长里短,可骤然提及“宋姑娘”,便耐着性子偏过头,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他唇边溢出淡淡笑意,心道的确是某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能想?出来的招儿?。但也仅停滞了一瞬,神色收敛,周身被愈加浓烈的失落笼罩。
“走了。”卫辞起身。
赵恪抬手去拦,咋舌道:“好歹等?用过晚膳,听风耳他们也饿着呢,吃饱了才有力气替你?寻人。”
“……”他吞下挤出嗓子眼儿?的“不必”二字,复又坐下,恢复以往风仪,朝几位江湖人士颔首,“劳烦各位。”
这时,一辆金饰雕刻、门前悬着两盏精巧竹木灯笼的繁贵马车停在阶下。
满头华发的车夫脚步轻盈,朝张望过来的贵人恭敬一揖:“奴才见过小?侯爷,见过世子爷。”
“李公公。”赵恪稀奇地探头,“什么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卫辞倒是有所?耳闻——李公公随十六皇子微服私访,查官盐私售一案。想?来是回京路上途径松县,见兵差异常地忙碌,略一打听,便知晓自己如今人也在此处。
果然,李公公粗略解释一番,和卫辞所?想?别?无二致。
赵恪听完大步往前,问?舆内:“十六哥?”
温润男声噙着笑意答道:“是我。”
宋吟许久不曾行这般多的路,夜里双足酸胀,翌日醒来后沾地都发疼,只得延期离开。
但她托店小?二采买了廉价的文房四?宝,用过膳,琢磨起新的画本。
若是画妖魔鬼怪,工程量未免太大;若是画红楼传说,又不熟悉此间贵族习性。思来想?去,宋吟决意自创一个故事,背景基于不存在的朝代,还得带上玄幻色彩,方能与市井时兴的武林厮杀、缠绵爱恨一较高下。
沉思片刻,她编出十分接地气的书名——《霸道师兄爱上我》。
又另起一页,将尚有记忆的修真术语一股脑誊上去,边写边感叹,没?有互联网的日子着实不便。
创作过程总是痛并快乐,一不留神,窗外?湛蓝的天,被大片粉紫相间的云霞所?替代。
宋吟叫了桶热水活络双腿筋肉,又清点过如今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家产”,掐指算算,距离落水已过去三日。古代不比后世,有无处不在的天网,她乐观地想?,再?熬个四?五日,卫辞总该当世间再?无“宋吟”此人了罢?
她左手下意识去够腰间玉饰,才忆起为了支开苍杏,特地塞进了客栈的床缝里。
想?卫辞么?
其实有一点。
即便两人的感情远未到海誓山盟、天崩地裂的境地,但卫辞毕竟是她两世以来第一位有过亲密关系的男子。
再?加之?,朝夕相处,似亲人也似友人,种种纵容与呵护,宋吟也都看在眼里。
更遑论自己与桃红几人得以迎来新生,卫辞功不可没?。光是念在这一层,他在宋吟心中也的确占据一席之?地。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终究更在乎自己。
宋吟收起纸笔,掏出风水地理图,孜孜不倦地熟悉地形。得益于十二年的校园熏陶,古代注解从?阅读层面而言略微晦涩,可习惯之?后,她甚至能轻易辨出书者的错处。
待灯芯燃去一半,她方秀气地打了个呵欠,抱着质地发硬的被衾卧倒至床榻。
不时琢磨《霸道师兄》的情节,不时琢磨该如何?出城,胡思乱想?中,酣然入梦。
“嘚、嘚、嘚、嘚——”
嘈杂的马蹄声在沉寂长夜中回荡,一下接又一下,穿透了青石板,顺着院墙蜿蜒直上。
仿佛是用鼓槌敲击着心口,引起胸腔剧烈震颤。
宋吟被迫从?深眠中抽离,异于往常的陌生反应,令她误以为自己将要猝死。待缓上片刻,神魂归位,支起身坐起,听廊间传来议论阵阵,方明白响动出自街市。
漓县尚不及松县繁华,为何?会闹出大军过境般的动静?
然而,她的直觉竟给出了答案——
是卫辞寻过来了。
宋吟感到满满的不可思议,此时距她“出事”尚未满四?日,外?面若真是卫辞的人,说明他需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松县。同?时,深信一个体?弱的女子落水后仍旧活蹦乱跳,并且,深信一个从?未学过凫水的人通过某种机缘游去了上方。
远远不止。
他还需庞大的人力,一寸一厘地搜寻山间、田园、农舍、客栈……
宋吟愿赌服输,是她低估了古人的智慧与能力,亦低估了卫辞的执着与权势。
她飞速换上女子衣袍,将男子那身卷裹成球抛出窗外?,再?用墙灰涂白了面色与唇,蜷缩回榻上,静静等?候。
一边琢磨可用的借口。
若不能粉饰过去,往后卫辞必会派人严加看管,莫说自由出入府门,怕是信任不再?、心结又生,她的日子将难以平静。
装病?失忆?
该如何?解释“落水”与“凫水”呢?
正当宋吟心内天人交战,长廊议论顿消,只余两道脚步声,快而急地朝她的房门口行来。
店小?二有意压低声音,道:“里头的客官倒是和画像上有几分相似,但分明是个病恹恹的小?公子。”
“敲门。”卫辞打断小?二的喋喋不休,沉冷语气中含有难以辨认的情绪。
“是……”
宋吟知是装睡不成,蹬上云头履,用手背将双眼揉红,慢悠悠地起身开门,不忘掩唇轻咳几声,应证小?二那句“病恹恹”。
她本就睡眠不足,又做了如此一番准备,是以落在卫辞眼中,单薄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破碎掉。
纷乱的猜疑被短暂搁置,卫辞不声不响,用眼神将她从?头到脚的打量。
冷静得出奇,仿佛互不相识。
一旁的店小?二当即露出失望神色,心道果真寻错了人,不由得惋惜:“我就知道,赏金哪有这般容易拿。”
下一瞬,宋吟却似是终于看清了来人,惊呼着扑了过去,操着浓重鼻音道:“阿辞,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卫辞眉心微折,被她问?得呆愣住,双臂却渐渐拢紧,带着失而复得的隐晦震颤,低低应一声:“嗯,我来了。”
宋吟不知如何?回应,埋首打了两个喷嚏。
虽说演的成分更大,但夜里风凉,卫辞能清晰触到她冰冷的体?温,一时不欲再?多话,将人揽回房中。
她脸上毫无血色,下巴尖细更甚从?前,倒是衬得一双杏眼愈发的大,狼狈又无辜,别?有一番惹人怜惜的美。
卫辞松开手,抬指捏了捏眉心,兀自在圆凳上坐下。他不欲先行开口,周身散发着浓烈冷意,仿佛回到了初相识的日子。
宋吟张臂搂上他的肩,圆臀亦寻了个舒适处,委委屈屈地埋首在他颈间,伤心抽泣:“阿辞,你?不要凶我,我好害怕。”
男子的喉结清晰滚动一番,似是极力隐忍着什么,静了半晌,嗓音染上温度:“不凶你?。”
旁的不提,宋吟这几日又是泡在水中,又是睡于树上,身子原就不大舒适。
此刻被判了刑,也辨不清是破罐子破摔,或是熟悉的怀抱令她安心,竟觉得无比困乏。
搂着卫辞的双臂渐渐无力垂落,长颈后仰,昏睡过去。
“……”
卫辞简直气得牙痒痒,偏不能对她做什么,只能漠然将罪魁祸首抱至榻上,顺手掖了掖被角,同?候在外?间的店小?二交待,“告诉他们,就说人已寻到,自会有人给你?赏金。”
店小?二连声道谢,笑得比娶妻那日还要欢畅。
“公子。”
苍术出现在木梯拐角,急急将人唤住。
卫辞止步,用眼神询问?。
苍术道:“十六殿下说有要事相商,和吟主子有关。”
“赵桢奚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卫辞视线自然落向里间酣睡的女子,神情软了几分,摆摆手,“待她醒了再谈。”
秀气的柳眉于梦中都微微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忍不住用指腹抚了抚,许是同床共枕多日,宋吟竟顺势将小脸埋入他的掌心,露出连自己也未察觉的依赖。
卫辞一向睚眦必报,或是说,身份使然,他无需学会容忍。望着近在咫尺的娇憨睡颜,不禁愤然地想,要如何?处置才能叫她长长记性。
然而,动作却相悖。
他勾过圆凳坐下,目光眷恋地描摹过苍白如纸的小脸,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如若自己不曾先行离开,是否会少去一些?波折?
接连几日不曾合眼,很快,卫辞感到一阵困乏。
纷乱的思绪终于停歇,俯首抵上她的前额,以?亲密的姿态沉沉睡去。
宋吟醒来?时,入目是一张熟悉的俊秀容颜,额头相抵,带着全然的依恋,令她感慨良多。
默默看了片刻,她阖上眼,开始复盘。
逃跑不难,不被寻到才是关键。若她身体再康健一些?,早早离开此地,结局会否不同?
宋吟难以?断定?,但渐而清晰,她需得?有强劲实力或绝佳机会。在此之前,应当学会蛰伏,一如等候猎物的丛林猛兽,拿出万分耐心。
如今之计,则是要哄好卫辞,让先前的约法三?章保留效力。
于是她复又睁眼,凑上去吻了吻。
卫辞累极了,睡得?有些?沉,她嘬了好几口都不见反应。宋吟气闷,心道岂不是在无效表演。偏她越挫越勇,决意再亲五下。
这回,宋吟含住他柔软的唇,像是吸吮果冻,极轻地舔吃。她分神地想,倒是挺美味的,一时也忘了“五下”的约定?,学着卫辞以?往的动作,新?奇地碾磨唇珠。
她兀自吻得?忘乎所以?,动静过大?,卫辞终于带着几分迷惘掀了掀眼皮,就见某人笑得?一脸甜蜜……地吃着自己。
卫辞呼吸微滞,直起身:“你做什么。”
宋吟眸中闪过一丝受伤,又像是不可置信,跪坐着环住他,重重印了上去,甚至发出清脆的“啵”的一声?,她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我在做什么。”
“……”
他胸膛剧烈起伏两?下,避开莹亮杏眼。
理智告诉卫辞,他应当追问,应当发怒,应当略施惩戒。可心底分明只有满满的喜悦,多到快要溢出眼角眉梢,令他难以?再故作冷漠。
宋吟趁机歪倒在他怀中,颇为无赖地蹭了蹭,小手悄然钻入下摆,感受到肌肉贲张的线条,近乎呢喃道:“陪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卫辞面无表情地拨开她,将人塞回被衾,可迎上一双不知因困乏或是伤心而泛红的眼,挫败地紧了紧咬肌,掀开一角跟了进去。
她向来?喜爱得?寸进尺,瞬时手脚并用缠了上来?,好不委屈地埋首在他胸膛,嗔怪道:“你也这样搂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