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大肆溃败后,皇帝下令把西凉打出兰加瓦河。
就是这一战,爹爹在又一次大捷归营时,斥候失误再加之舆图不全,爹爹带着上万大军葬生在了流沙中,尸骨无存。
“凉国确实已经把镇国公的遗骨归还给了大启。”
谢应忱在凉国这些年,并不是在混吃等死。他得为自己,为了东宫上下这么多条命挣到活路。
镇国公府就是他当初的选择之一。
“但我回京后得知,国公爷立的是衣冠冢。”
谢应忱当时就下令去查,原本是想作为在庄子时顾知灼施以援手的答谢,前不久才有了一些线索。
他省略了一些经过,简单地说道:“当年代君议和的是晋亲王,他得了密旨,在凉国送还了遗骨后,把遗骨送到了附近的上虚观,整件事做得悄无声息。如今,遗骨应当还在那间道观。”
为什么?!
顾知灼不明白。
但再怎么想不明白,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爹爹为了大启战死了,皇帝却连他的遗骨都不肯给他们。
而上一世,直到最后,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
公子不会不说的,除非,在上一世她与公子相识时,爹爹已是挫骨扬灰。
顾知灼的胸口灼烧得难受,她猛地站了起来,原地绕了好几个圈,还是抑制不住滔天的怒火:“公子,上虚观在哪儿,我要过去。我……”
“坐下。”谢应忱拍了拍她坐过的圆凳,“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顾知灼紧咬着下唇,安静地坐了回来,她把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无诏不可离京。”谢应忱一针见血道,“你能去哪儿?”
这话一出,顾知灼整个人陡然泄了气,紧绷着肩膀也垂了下来。
愤怒冲击着她的理智,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再细细去思考。
守边将领的家眷都不可随意离京走动,镇国公府同样也是。她不能离京!至少在明面上,她不能离开京城。
不然,这就是一个天大的把柄。
对如今的镇国公府来说,任何把柄都是致命的。
哪怕她能在私底下悄悄过去,可是过去了又能如何?上虚观是奉了皇命的,他们不会把遗骨交还给她的。除非是偷,难道还要让她把遗骨偷回来,藏起来,连落葬都不能?!
她爹爹顾韬韬是为国为民,战死沙场的英烈,岂能如此见不得人!
她爹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岂能让他在死后,偷偷摸摸,畏畏缩缩!
绝对不行!
见她想明白了,谢应忱用指腹抚过她紧皱的眉心,说道:“所以,你需要皇命。”
“需要光明正大。”
这是很无奈,但又至关重要。
“皇上他……”顾知灼用清冷的声音说着一件事实,“皇上不会应允的。”
谢应忱微微颔首:“除非,和皇上进行一场交易。
谢应忱得以出宫,说到底,就是一场涉及利益所向的交易。
顾知灼默默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了,越想心里就越恨。
顾家一直坚守着与太祖皇帝的誓言,一代一代护着大启疆土,不让北狄人踏进大启一步。
顾家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顾以灿不到十五岁,顾以炔刚满十二岁。
顾家这一代的男儿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可结果呢。
大启负了顾家。
皇帝负了顾家!
顾知灼任由自己的泪水滑落眼角,不住地往下流,浸湿了脸颊。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落泪。
谢应忱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姓谢,现在的他不配说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更没有任何可以让她不恨的理由。
“交易?”
顾知灼呢喃自语,顾家付出了血和命,到头来,她连想把爹爹遗骨带回,都需要“交易”。
她自嘲轻笑,拼命地去想,如今镇国公府还有什么筹码,能让皇帝心动。
是北疆虎符,还是爵位?!
见她眉眼微动,谢应忱发出低低的轻叹,交出虎符和爵位都只是下下策,不得万不得已,宁愿先按兵不动也不可如此轻率。
他道:“可以用作交易的,除了利益,还有把柄。”
“若是没有……”也可以“造出”一个把柄。
顾知灼眼睛蓦地一亮。
若说把柄,还真有!
“公子公子。”顾知灼上身前倾,她的眼眶红通通的,迫不及待地说道,“国公夫人她……不!对!劲!”
“国公夫人?”谢应忱一想,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据他所知,这位国公夫人是个面甜心狠,表里不一的人。
“她可能和皇帝有勾连。”
什么。怀景之大惊失色,连谢应忱也不免露出了一丝意外。
顾知灼毫不避讳的把府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全告诉了谢应忱,越说越生气。
谢应忱思忖道:“铁矿山你可知在哪儿?”
“知道。”
谢应忱向怀景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命人去瞧瞧,怀景之颔首应诺,心想:给了差事,公子应该气消了吧?
谢应忱曲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床榻,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
顾知灼不满地嘀咕着:“当年先帝还跟我保证呢,说季氏温柔娴良,品性极佳什么的,一点都不作准。”
就算公子在,她也要说!
“先帝的眼光真糟!”
她因为有着先帝的保证,季氏进门后,从来没有为难过。
谢应忱心念一动:“你有没有想过……替嫁。”
这两个字从他的唇间吐出。
“啊?!”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所有没有想明白的种种全都在顾知灼的脑海中疯狂串连了起来。
一切说通了!
是她先入为主,上一世,她亲耳听到季氏说是死去的孪生妹妹阴魂不散,一直纠缠着她,所以她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谢应忱淡淡道:“这确实是一个把柄……”
“公子。”
重九在外头禀说:“太医正来了,还有晋亲王。人刚刚进府。”
顾知灼抚去了颊边的泪痕,赶忙道:“公子,要不要改变脉象?太医正的医术还是不错的。 ”
以公子现在的脉象,太医正一定摸得出来他这回死不了了。
“不用。”
谢以忱含笑摇头。
于是,在晋亲王他们进来前,顾知灼先悄悄避了出去。
“公子。”怀景之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现在时机不对,顾大姑娘太急了。”
他指的是镇国公遗骨一事。
公子竟然完全没有劝顾大姑娘稍加忍耐,这件事若是在合适的时机曝出,足以让皇帝威信尽失,军心动荡。
而现在,只会让镇国公府提前和皇帝撕破脸,公子反而会陡增压力。
谢应忱淡笑道:“所以,我得尽快‘好起来’。”
他不想让她忍耐,她可以为所欲为的做任何事。
他得走上朝堂,成为她的底气。
“你差事做完了就出去跪着。”
怀景之只想抽自己一嘴巴,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太医正是跟着晋亲王一起来的。
在谢应忱搬出宫后,晋亲王还是第一回来看他,见他竟然醒着,不免一惊。一通寒暄后,晋亲王用眼神示意太医正给谢应忱摸脉。
太医正拱手应诺,上前搭了脉,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他的目光在谢应忱的眉宇间停留了很久,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大公子大概,可能、应该死不了了。
太医正顿觉呼吸快停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向皇帝交代。
“周太医。”
谢应忱眉眼温和,与身俱来的尊贵气度让人不敢与他对视。
“我的病,如何了。”
太医正下意识地说道:“您脉象平和,已无大碍。”
这话一出,连晋王也看也过来,神情中带着探究和思量,晦暗莫名。
“辛苦周太医了。”
“不知周太医以为我何时能康复?”
太医正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公子忱和在溪云坞时有种微妙的不同。
锐意四射。
他忐忑地含糊道:“大公子好生养着,很快就能康复。”
“三日可够。”
“……够。”
“呈你吉言。”
谢应忱含笑,又向晋王道:“晋皇叔以为我三日能否康复?”
晋王注视着他,也不等他回答,谢应忱抬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候在门前的重九便迈进了一步。
“请。”
一从谢府出来,太医正赶紧向着晋王告退,匆匆进了宫。
御书房的灯一夜未熄,一连好几个太医陆续进了谢府大门,京城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这一下,谁都在暗自猜测公子忱是不是快要不好了,礼部更是开始商议应该要停灵多久。
京中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谢府,就等着什么时候挂上白幡布。
一天没有。
两天没有。
足足等到第三天。
伴随着响起的净鞭声,谢应忱迎着光走进了金銮殿。
他面有病容,皮肤白的有些不像话,宽大的朝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人更加消瘦。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
谢应忱立于高台之下。
眼神交汇之际,谢应忱微微一笑,翩翩公子温雅如玉,云淡风轻间,谋的是天下。
皇帝猛地捏住了龙椅的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不等散朝,满京城都知道,太孙他活过来了。
让顾大姑娘的冲喜冲好了!
顾知灼:“……”
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整家上上下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人能活着就好,至少他家大姑娘嫁过去的时候,还能有个热乎的。
太夫人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尤其前几天听说人快没了的时候,更是天天往太清观跑,大手笔地捐了好几万两的香油钱,这会儿人活过来了,她又拉着顾缭缭念叨明天再去一趟太清观,带个一万两银票过去。
“一万两够不够,祖师爷会不会嫌咱们不够诚心。算了,还是多带些吧。”
打小在福贵荣华中养大的顾太夫人对金银完全没有什么概念。顾知灼玩笑道:“祖母,您别一不小心把私房全用完了。”
“去去去,没良心的。”
顾知灼笑吟吟地屈了屈膝,从里头出来。
穿过垂花门,顾知灼绕进了小花园,坐到池塘边的美人靠上,问小丫鬟拿了包鱼食,漫不经心地抛撒着。金色的阳光跳跃在水面和树梢间。
她坐了一会儿,开口道:“夫人那儿最近如何?”声音冷到了极致。
纵火事后,顾知灼头一回主动问起季氏的情况。
琼芳一直盯着正院,闻言禀道:“夫人先是发烧不退,叫了大夫后,烧是退了,但是脸上的水泡也都破了,又红又肿,大夫这几日都在用药。奴婢问过大夫,夫人的脸十有八九得留疤,大夫还说,若是养的不好,疤会生得很密,难以掩盖。”
池塘里水波荡漾,鱼儿全都摆着尾巴都围了过来争抢着,有几条没有抢到就摆着尾巴不肯走,等着继续投食。
大大咧咧地跑去跟皇帝提交易肯定是不行的,那样太蠢。
鱼儿没有围过来,只说明饵撒的还不够多。
顾知灼向琼芳道:“你让人往正院里透些消息,就说……”她盯着池塘里摇头摆尾的锦鲤,头也不抬,“就说,前几日李公公来宣旨时,让太夫人派人去女观接季南珂,皇上准备为她和三皇子赐婚。”
“太夫人说,夫人疯魔了,去接季南珂前得把她先送去庄子上安置,免得季南珂回来,再闹出什么是非来。”
“把话递得漂亮些。”
琼芳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琼芳也向来不质疑她的任何决定。
顾知灼把手上的鱼食全都抛进了池塘里,漫不经心地抚去指尖的碎屑。
饵多了,鱼自然会来。
她睁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季氏在库房的时候,其实没有直接被火苗烧着, 也就是皮肤过于娇嫩, 搬箱子离得太近,被热焰灼伤了,又淋了一场雨,脸颊起了一些小水泡。
万嬷嬷自己也发着高烧,没能陪在她身边,谁想, 也不知是难受还是怎么的,也就是一晚上,这些水泡全都被抓破了。
之后,脸颊就又红又肿, 季氏现在连镜子都不敢照。
“夫人、夫人。”
万嬷嬷低唤了几声, 见她睡着,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外头黑乎乎的,夫人如今失势, 正院里的灯笼也没人点了,院子里的下人被调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和几个粗使婆子。这个时辰, 粗使婆子们也都去睡了。
太夫人发话, 正院上了锁,连前几天宫里来宣圣旨,都没让夫人出去。
再这样下去, 夫人怕是真的会被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
万嬷嬷心里沉甸甸的,她摸黑到了院门前,守门的婆子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怎么这么慢。还要不要出去啊。”
“要,要的。”
万嬷嬷对着从前全然瞧不上的婆子露出谄媚讨好的笑,从怀里摸了个荷包出来,塞进了她手里。
婆子惦惦荷包,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催促道:“你快些,往东偏门走,今儿赵婆子当差,我都交代好了。我午时换班,你可别回来得太晚,不然就要等到三更了。”
“是是,我一定注意着。”
万嬷嬷探头看了看四周,闪身出了门。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人,又塞了一荷包的碎银子,才从东偏门出了府。
万嬷嬷站在长巷里头,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出来了。
月朗星疏,四周安安静静的。
城门早就关了,万嬷嬷走到城门口就坐了下来,耐心地等待着。等到天快亮,城门附近的人也越来越多,万嬷嬷从马车行里租了一辆马车,城门一开,立刻出了门,直接去了女观。
山门刚开。
在见到季南珂的时候,万嬷嬷老泪纵横。
“表姑娘,您再不回去,夫人真要活不下去了!”
季南珂看着两鬓夹霜,陡然老了十来岁的万嬷嬷,不由一呆。
“怎么了,嬷嬷?”她的芙蓉面上满是惊容,“是不是姑母出事了。”
万嬷嬷双腿乏力地跪了下来,拉着季南珂的裙摆,泪流满面地把这几天的事说了一遍,哽咽道:“夫人现在烧伤得厉害,时不时还会发烧,可太夫人发了话,马上要把她送去庄子。表姑娘,咱们如今在京里还能叫到大夫,若是去了庄子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夫人要怎么活啊。”
“表姑娘,您快些和我回去吧。”
“只有您能为夫人做主了。您是未来的三皇子妃,您的话,太夫人一定会听的。”
“您现在回去是奉了圣意,大姑娘不能拿您怎么样。”
季南珂沉默了下来,她怜悯地看着万嬷嬷,用帕子为她拭去泪。
“不行。”
三皇子着人给她带过话,这几天她本在等镇国公府派人来接她回去。
但是,既然姑母在镇国公府的处境如此糟糕。
那么,她绝不能现在回去!
季嬷嬷捏紧了她的裙摆,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表姑娘!”
“嬷嬷。”季南珂拨开她的手,站起身来,从跪着的万嬷嬷身边走过,面向窗外道,“现在整个镇国公府都在顾知灼的手里头捏着,你想过没,我若回去会面临什么?”
季南珂穿着素色长裙,不施粉黛也依然动人。
她的眸子在阳光中流光溢彩,又带着一种不愿屈服的毅力。
万嬷嬷怔怔着,只憋出一句话:“表姑娘,您不救夫人了吗?”
“夫人快要撑不下去了!”说着,老脸上眼泪纵横。
哎。万嬷嬷忠心是忠心,但也太过愚钝,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听不明白,也难怪姑母会斗不过顾知灼,被逼得走投无路。
她只能浅显易懂地再说一遍:“顾家迟迟没有命人来接,顾知灼就是想看我忍不住自己灰溜溜的回去,有如丧家之犬,那样她就能把我踩在脚底下了。”
“就凭那个三皇子妃的身份?”季南珂失笑,“嬷嬷啊,别说这婚还没有赐下,就算真赐了婚,我姓季,做不了镇国公府的主。”
“姑母纵火被关,这是她天大的错处,顾家岂会听我一句话就把人放了?”
季南珂走向她,将她扶起,缓缓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万嬷嬷半抬起来头,哭得更伤心了:“那夫人……”
“万嬷嬷,你莫急。”季南珂的手上沾到了她的泪水,她有些嫌恶地皱了下眉,语调则温和未变,“姑母把我养大,我岂会放任她受苦而不理。”
万嬷嬷呢嚅着点点头。
“嬷嬷你要知道,唯有让顾家不得不向我俯首,我的话在顾家才会管用。”
季南珂拍了拍她的肩膀:“嬷嬷,你要是真心疼姑母,就替去我办件事。”
万嬷嬷急切道:“您说。只要能救夫人,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你等下回京后,去一趟香戏楼,大约午时过半的时候,你应该能看到昭阳公主府的马车。”
上回来昭阳来的时候,曾透露过她最近在捧一个戏子的场。
昭阳是皇帝的大公主,和驸马的关系并不好,身边虽没有光明正大的养面首,可也惯爱捧些长得好看的戏子,这是孙念有一回和她说悄悄话时说的。
孙念还说,碍于驸马的面子,昭阳没把人养在公主府,生怕被皇帝骂。其实人都放在她郊外的庄子上,等腻了再打发掉。只要没闹到明面上,皇帝也不怎么管她。
这样肆意的日子,季南珂心里多少有些羡慕。
“你务必让她看到你。”
万嬷嬷是姑母身边贴身伺候的,日常进出都会带着,昭阳肯定认得。
“你告诉她,我准备了好些野菌子,再跟她说……”
季南珂仔仔细细地把要说的话都交代了,又写了一封信让嬷嬷拿给季氏。
等到万嬷嬷都记熟,季南珂让丫鬟忆心去收拾了一包野菌子出来,又反复叮嘱了几遍,万嬷嬷揣着信和菌子,忐忑不安地走了。
她一走,季南珂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她请女冠叫来了观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清雅高贵,含笑说道:”观主,有件好事。上回来过的两位贵人过几天还会再来。”
观主闻言大喜过望。
上回的两位贵人,哪怕是微服,也依然通体气度不凡,观主完全没敢怠慢。季南珂后来还悄悄告诉她,来得是太后娘娘和昭阳大公主。
观主又惊又喜,她们女观平日里香客不多,她是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招待到这样的贵人。
季南珂当时亲自招呼,谈笑风生,她能看得出来,两位贵人对季南珂的印象都极好。有生之年,能见着贵人一面已是万幸,没想到,贵人竟然还会再来!
观主惊喜道:“季姑娘,你说得可是真的。”
季南珂微微颔首,笑容清浅:“咱们观里,菌子的膳食做得极好,上回太……老夫人尝着不错,我就说您得了一些从滇州带来的野菌子,老夫人答应过几天再来,四下走走。”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抿唇道:“方才我姑母派了贴身嬷嬷来,皇上命国公府接我回去。这些日子,多亏了观主你照顾,我想着我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决定等老夫人她们来过后再回去。”
观主感动极了。
自打季姑娘住到这里后,她们女观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先是季姑娘用后山的菌子做的菌子席得了不少夸赞,香客越来越多,现在又给她们搭上了一个登天梯。
不但如此,甚至还为了帮她们女观够上这登天梯,连国公府都不回了。
观主拉着她的双手,激动莫名,连连道:“季姑娘,一切都得仰仗你了。”
“这是应该的。”季南珂温和地说完,又道,“观主,老夫人颇为喜欢我们观中的玉皇阁,你看,要不要再清扫布置一下。”
“要,要!当然要。”
观主满脸喜色,若是能得了贵人亲睐,说不准她们也有成为太清观的那一日。
真是托了季姑娘的福。
“我来好了。”季南珂贴心道,“我知道那位老夫人的喜好。你再叫几个道童帮我搭把手就是。”
她事事都安排的颇有条理,观主连连应是,全按她说得去办。
季南珂把玩着垂下的荷包穗子,慢慢弯起了嘴角。
顾知灼永远都只会在这个小小的内宅里争来斗去,以为斗倒了姑母,自己就会和向她俯首认输。
为了争风吃醋,不择手段。
季南珂慢慢摇了摇头,顾知灼的眼界太窄了,也是,在内宅长大的女子不过如此。
她当然会回去。
而且是要风风光光的回去!要镇国公府俯首叩拜求她回去,只有这样,她才能把姑母从泥沼中拉出来,立于不败之地。
送走了观主,季南珂就没事先去了玉皇阁,交代女冠们暂时闭门不接待香客,又让观主准备上好的野菌子,交代了好几道菜谱让厨房去试,自己则整整一天都在玉皇阁清扫。
观主紧张极了。
她生怕太后她们来得太快,观里没有准备好,又怕她们不来,空欢喜一场。
好在没有让她忐忑多久,不出三天,昭阳公主伴着太后一同来了。
“江夫人,昭姐姐。”
两人是微服来的,太后化名江夫人,昭阳自称孙昭,季南珂也就假装不知道她们的身份。
“珂儿。”
昭阳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好些天没见了,本……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呢。”
“我若回去了,今日就见不着夫人和您了,岂不可惜。”
季南珂说得豁达,领着她们进了女观,一路上赏景说笑,哄得太后眉开眼笑,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连夸了好几句。
女观景致清雅,走了一会儿,趁着太后赏玩之际,昭阳挽着她的手臂,说起自己被顾知灼欺负的事,义愤填膺地说控诉顾知灼蛮横无礼的种种恶劣行径。
花会后,她被父皇怒斥了一顿,都有好几天不肯见她了。
季南珂柔声安慰道:
“我那位表妹她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就是平时家里宠着任性了些。”
“就连我姑母平日里也得让着她,生怕惹她不高兴。”
“您别和她一般计较了。”
“哎,她这般跋扈,你在镇国公府里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昭阳感慨着,“不过,镇国公府没有派人来接你吗。我父……”
昭阳抿了下唇,改口道:“我父亲说,宫里已经带了话给国公府。”
季南珂的眸光明显暗淡了,又似是毫不在意道:“女观待着挺好的,我若回去,我表妹会不放心。”
“你呀!”
昭阳实在恨铁不成钢。
季南珂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咱们观里的桃花符最是灵验不过,昭姐姐,您要不要去求一张。”
昭阳想起了自己最近瞧上的那个青衣:“好呀。最近京里出了一位青衣,男身女相,生得极为妖艳,也就比……”
“你知道东厂的沈旭吗。”她附在季南珂耳边调笑着说道。
沈旭,季南珂自是知道,也在某次进宫赴宴时,远远地瞧见过一面。这人的眼睛太过阴戾,让人很不舒服,她真不搞不懂,皇帝为什么会让这么个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人留在身边,还许以高位。
昭阳兴致勃勃地说道:“这青衣长得也就比沈旭稍逊色了几分。”
她出嫁时,就问父皇讨过沈旭,但父皇不肯还骂了她。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得不到手。
她凑近季南珂,露出了暖昧的笑:“……我瞧上的这个青衣,身段柔软,腰细腿长,简直绝了。”
太后赏着景也听到了几句,呵斥道:“昭儿!休得胡言。”
“祖母。”昭阳又过去挽了太后,“他唱腔也好,下回我带进宫里,让他唱给您听。孙女只是瞧上了他的唱腔,真的真的。”
“别闹的太过,让驸马没脸。”
嗯嗯。昭阳三言两语就哄好了太后,又哄得她答应去玉皇阁瞧瞧。
玉皇阁离得不远,走过去也就百来步。
留了一半的侍卫在外头,昭阳扶着太后迈进殿门,迎面是一尊泥塑的玉皇大帝,高约七尺,玉皇阁有一半还在修缮,就用隔扇门做了隔断。
再往前是上向的阶梯,玉皇阁共有三层。
她们一进来,女冠便迎了上来,昭阳笑着说要桃花符,女冠就领着她往上走。
阶梯有些狭窄,昭阳示意侍卫和宫女们别跟得太紧。
季南珂略略抬眼看了看,也笑吟吟地落后一步跟着。
“珂儿,等你回京,我请你去看戏。”
“好呀……”
昭阳走上台阶,还在回味青衣的窄腰蜂臀,正要回首说话,脚下一个没踩稳,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从台阶上跌跌撞撞摔了下来,直接就撞到了供奉着玉皇大帝的木台。
上头的神像摇晃不定,几乎在一个呼吸间,就朝着昭阳方向倒了下来。
要是被砸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性命都怕是要不保了。
玉皇大帝的神像映照在昭阳的瞳孔中,她娇美的脸上满是惊惧。
昭阳举起双臂挡在面前,就听到一声:“昭姐姐,小心。”
季南珂从一旁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两人一同朝前头扑了出去。
泥塑像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巨大的撞击力仿佛连地面也跟着震了一震。
季南珂用身体护住了昭阳,飞溅起来的泥块砸在她的手腕上,季南珂发出了痛苦的闷哼。
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喊着:“来人,快来人!”声音尖利的快要失了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宫女和侍卫们飞奔过来。
昭阳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起身,略一回眼,只见季南珂痛苦地捂着手腕,还强撑着冲她笑了笑:“江夫人,昭姐姐,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