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正婉转又略带含糊的把这话一说,心一横又道:“皇上,公子如今,至少三五天内无性命之忧。”
皇帝一言不发。
这和他设想的不一样。
他沉着声音问道:“那三五天后呢?”
“这……”
太医正支支吾吾, 答不上来。
医书有载, 沸釜脉三四日亡。
现在眼瞅着公子忱亡不了,也不能怪他啊。
他悄悄抬眼,打量一下皇帝的神色, 揣摩着君心道:“大公子如今大多时候还昏迷不醒,偶而醒来也只能撑个一两个时辰,虽暂无性命之忧, 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
“许是、许是回光反照也不无可能。”
皇帝随手拿起一本折子, 宣泄地拍了一下御案,和这件烦人的事比起来,沈旭抄了一个侍郎府压根没什么大不了。
过了一会儿, 他挥手道:“你还是守在忱儿那儿,忱儿的病朕着实放心不下。”
“是……”
这简直是个要命的差事。
太医正恭敬地出了御书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还隐约听到皇帝在说:“朕是不是还没有下过旨?”
下旨?下什么旨?太医正没敢多听,也没敢想。
“是。”
李得顺纠结了一下用词,说道:“当时大公子病重,皇上您太过着急了。”
真要下旨吗。若是下了明旨,就不能随意敷衍了。但是,镇国公府和谢应忱……
当初,顾家丫头和谢应忱一同回京,他还特意问过,谢应忱说他们路遇暴雨,找了个庄子小住,没想是顾家的庄子,也因而和顾知灼遇上。
这些日子,他也看了,谢应忱和顾家并没有过于熟稔。
可是,镇国公府……
他的心里暗暗权衡着,终于下了决定。
谢应忱若这趟死不了,但凡镇国公府有谋反的意图,也轻易让他万劫不复。这就不是自己容不下他了……
“李得顺,着内阁拟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算了,朕亲自来拟。你去传旨……”
半个时辰后,李得顺带着两道圣旨出了御书房。
他依着皇帝的意思,先去了镇国公府。
自打镇国公战死后,镇国公府就再没有接过圣旨。
顾知灼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太夫人那里的祝嬷嬷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她生怕自己不招人待见,人还在廊下,就把要接旨的事说了,催着顾知灼快点去正堂。
太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都是诰命,接旨需要大妆。
顾知灼也不能衣着马虎,琼芳赶连把雪中和春信叫了进来,伺候她换衣裳,又把她按在了梳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复杂的发式,戴上头面,满身珠光宝气。
“对了。琼芳,你去告诉太夫人一声,别让季氏出来。”
季氏是国公夫人,有圣旨到理该一同迎旨。
琼芳把梳子给了春信,赶紧往荣和堂跑。
等到顾知灼打扮妥当出现在正堂时,顾白白正领着顾以炔招呼来传旨的李得顺。李得顺只说是好事,一见顾知灼来,脸上笑开了花,笑得她莫名其妙。
其他人陆续到齐,顾缭缭也扶着一身大妆的太夫人来了。
管事们忙而不乱,
香案摆开,李得顺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发现国公夫人不在,方才顾白白已向他说明了缘由,李得顺便也没再追问,宣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顾韬韬之嫡长女顾知灼,贤淑温良,知礼不傲,朕闻之甚悦……”
这一通夸赞,让顾知灼心生不妙,果然,李得顺的下一句就是:“……赐婚谢应忱。”
顾知灼的瞳孔一缩,懵在了当场。
不会吧,来真的啊?!
花会上的种种,拼命地在脑海里扑腾,一下子变得印象深刻起来。
皇帝确实是提了。
也就只说了一句,就传来公子吐血昏迷的消息,然后,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呵呵,还忘得真彻底。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
李得顺在前头宣完了旨,见她半天都没有反应。
不止是她,整个顾家谁也没动,像是被这道圣旨给砸晕了。李得顺暗暗想着,难不成顾大姑娘花会回来后,没有和长辈说吗。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催促道:“快接旨吧。”
要接吗?好像不能不接吧,不接就是公然抗旨了。
从上一世到现在,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公子知道了没?
“顾大姑娘?”
李得顺见她还在发呆,以为顾知灼是生怕公子忱命不久矣,不愿意接这圣旨。
这也对。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呢。
自己奉命出宫的时候,皇帝还嘱咐过,让他仔细瞧瞧顾大姑娘对这道赐婚的态度。哎,这明显是不乐意啊。
可是,再不乐意,这是皇帝的意思,由不得她来拒绝。
李得顺和和气气地笑着,想再提醒一声,顾太夫人先一步低唤道:“灼丫头。”圣旨都下了,别犟了。
而且,这丫头不是总说不想嫁三皇子嘛,现在皇帝都给她换了一个人了,还不乐意啊?顾太夫人给她使眼色,就差没明说:咱们过几天再闹,祖母保证不骂你。但圣旨还是要接的,不接就是抗旨,很严重的。
好嘛,好嘛,接就接吧!
“臣女接旨。”
顾知灼高抬起双手,从李得顺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顾大姑娘请起。”李得顺双手扶着她起来,笑着宽慰,“你放心,皇上说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顾知灼扯了扯嘴角:“是。”
李得顺怜悯归怜悯,还是说道:“皇上许给大公子一个亲王爵,日后您就是亲王妃了。”
再过几年,皇帝指一宗室子过继,承袭香火,也就行了。
荣华富贵是不会少的。
也许对于顾大姑娘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顾知灼这会儿已经把情绪调整好了,一言一行都无比的端庄,就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臣女明白皇上的一番苦心。”
李得顺不止是来送圣旨的,还送了一堆赏赐,也不知是为了安抚顾知灼,还是为了表达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顾知灼含笑着一一收下。
临走时,李得顺又道:“太夫人。若是国公府得空,就派人把季姑娘接回来吧。”
他纯属好意地补充了一句:“皇上应了三皇子,会为他赐婚。”
若是赐婚旨意下了,镇国公府再去接人,就实在太没脸了。
太夫人忙道:“多谢李公公。”
“哪里哪里。”
顾白白亲自送了他出去,打听着皇帝怎么会突如其来的有了这个心思。
公子忱。
先帝的嫡长孙,光这个身份就相当麻烦了,还是个快要死的。
等到香案撤完,顾白白也回来了,问道:“这婚事,皇上在花会时就提过了?你回来为何不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顾知灼。
顾知灼乖得不得了,说道:“忘了。”
顾白白目视着她,不说话,往日柔和的眉眼添上了几分锐意。
好嘛,她就知道,三叔父不会信的!
真忘了。
“忘了?你可真忘的。”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见她稍微靠谱了一些,结果,完全没有!
“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忘宫里,这么重要的事,回来一句都不提。”
顾缭缭也是一脸的忧色。
“祖母。”顾知灼嘟囔道,“你刚刚还说,等接了旨,我想闹还是可以闹的。”
“你还说!”
太夫人虎着脸,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痛痛痛。”
顾知灼夸张地叫了起来。
太夫人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手,她打得没这么重吧?
顾知灼趁机躲在了顾缭缭背后:“我真忘了。那天在花会的时候,皇上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谁也没当真啊。后来,公子忱突然吐了血,昏迷不醒,水榭里头人仰马翻,皇上也没再提。”
“真的真的。”
顾知微和顾知南互看了一眼,蹬蹬蹬跑了过去,一人一边地拉着她的手。
“大姐姐,我们相信你。”
阿蛮腿短,晚了一步,只能拉着她的裙裾。
“相信……阿蛮,相信。”
“真乖。”
顾知灼一个没漏的摸了一把发顶,两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
“灼丫头。”太夫人纠正道,“这叫君心难测。还有,要不是你自个儿胡闹,好端端的婚事又岂会说变就变。”
她越说越气,顾缭缭赶紧拉住了她,哄道,“母亲,咱们夭夭打小就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她的东西自然得是独一份,三皇子三心二意,又不能从一而终,要他有什么用。没就没了。”
“你还说!你还说!”
太夫人啪啪地往她背上拍,气极了:“全都是让你们宠坏的。”
“好啦好啦,娘啊,您别管这些了,明天我要带阿蛮去太清观求个平安符,您去不去。”
顾太夫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种让人头痛的事情太麻烦了,她还是别管了。
“……公子忱,哎,白儿啊,你去打听一下,这公子忱是不是真得快病死了?要是病死了,还能不能改嫁,大归也行,总不能让我家丫头给他守一辈子吧。 ”
“是,娘。”
顾白白温和地应了,对着顾知灼笑容微敛道:“你推我出去。”
顾知灼乖乖应是,推着轮椅出了正堂。
轮子在地上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顾知灼把他推到了一座望水亭,顾白白开口道:“说吧。”
顾知灼老老实实道:“真忘了。”
顾白白皱了下眉,把手放在了轮椅的扶手上。
“千真万确。”
顾知灼信誓旦旦:“花会结束都四天了,连一点传言都没有,不止是我,谁都以为就是皇帝随口一说的事。”
顾白白想也不想:“外头没有传言,是因为公子忱吐了血,人事不知。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把当天的事到处乱说。”
唔,三叔父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
顾知灼半蹲下身,给他理着膝上的毛毯,口唇微动道:“公子忱的病并无性命之忧。是我给他服了一种药,让他在短时间内吐血昏迷,皇上为免烛影斧声,迫不得已允他出宫。”
她把一切合盘托出。
顾白白的瞳孔渐渐收缩:“你和公子忱?!”
有那么一刹那,顾知灼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错觉吧?
他的声音渐冷:“这婚事,真是你求来的?”
三叔父怎么能轻易地跳过这么多更关键的问题,光问这个呢。
问问她是不是打算和谢应忱合作也好啊。
“我……”顾知灼想说不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有些支支吾吾。
顾白白心口一沉。
废太子容貌不凡,谢应忱应该长得也不会差,小侄女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衣裳要好看的,珠花要好看的,连马鞭也要亮闪闪的,她该不会被谢应忱的外表给迷惑了吧!
顾白白沉吟片刻,突然来了一句:“谢应忱生得很好看?”
顾知灼眼睛一亮,雀跃道:“好看!”
顾白白:“……”
顾知灼:!
不是,三叔父,您要不还是听我狡辩,不对,是解释几句?
“手。”
顾知灼乖乖伸出双手,熟练地把掌心朝上,顾白白“啪啪啪”地连拍了好几下,气道:“谢璟不是良配,谢应忱更不是个好相与的。”
“先帝嫡长孙,诏告过天下的太孙!有这样的身份,又在凉国六年,他还能活到现在,城府、心眼、手段一样都不能少。”
“你怎么就光顾着看他好不好看呢!”
素来脾气很好的顾白白都快被气笑了。
她哪有。明明就是他问的!顾知灼吹了吹红通通的手心,装乖道,“三叔父,其实……”
她想说她的打算。
告诉三叔父,她是想为顾家谋一条生路。
撇开别的不提,谢应忱只要能活下来,对顾家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会让皇帝投鼠忌器,给顾家争得更多的时间。
就是吧,这些话一句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顾白白抬了抬手:“让我想想……”
皇帝当初把小侄女赐婚给谢璟时,他不在京城,气归气,可小侄女不乐意解除婚约,他也只得忍下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小侄女也想通了,结果,一个没留神,又粘上来一个!
这个还长得特别好看,把小侄女给迷上了。好气!
顾知灼一脸无辜。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打发人去把郑戚叫了过来。
在接了圣旨后,顾白白就让郑戚着人去打听了。
郑戚也就刚回来,拱手道:“三老爷,李公公离开咱们府后,就去了重楼巷的……”
如今谢应忱住的宅子连个门头都没有,郑戚迟疑了一下,还是称为了谢府。
“李公公去了谢府传旨。”
“除了赐婚,皇上还赐了公子忱一个亲王爵,封号辰,礼部已经在准备册封礼了。”
“小的还找相熟的太医打听了一下,公子忱的病情很险,脉象将绝,最多也就三五日。”
郑戚真是急死了。
但凡订的不是皇家,哪怕姑爷死了,大姑娘也照样可以打包走人,回来当个千娇万宠的姑奶奶。
可这婚是定给皇家的,也就意味着,就算人还没嫁过去姑爷就咯嘣了,姑奶奶还是得嫁。
他们家好好的大姑娘,怎能嫁一个将死之人!
顾白白听顾知灼说过了这病的“真相”,暂时对谢应忱活不活得下去也不是很着急。
郑戚义愤填膺道:“三老爷,您不知道,礼部除了册封礼,还在准备葬礼!简直太可恶了,这边刚给咱们姑娘赐婚,那边就去准备葬礼。”
皇帝真不是东西!
把他们家姑娘的婚姻大事当作筹码,许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怎么忍得了。
郑戚见顾知灼久久不言,还以为她气懵了,又提醒了一遍:“三老爷,大姑娘,礼部在准备葬礼!亲王规制的葬礼。”
他一个下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开口,还是忍不住说道:“三老爷,快想想办法吧。”
顾白白默默地看向顾知灼,想说:能想什么办法,你家姑娘瞧上人家的脸了,心甘情愿的。
顾知灼:“……”
顾白白慢慢摩挲着玉板指,吩咐道:“该盯的,都盯紧了。再把如宵叫去前院,我一会儿见他。”
“是。”
郑戚拱手,还是忍不住问道:“真不干涉吗。 ”
顾白白微微摇头:“暂时不。”
郑戚应命下去了,顾白白这才又看向顾知灼,板着脸道:“我得先看了人再说。”
想单靠一张脸就把夭夭拐走,过气太孙都不行!
“三叔父。”
顾知灼拉住了他衣袖,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了,“其实对于顾家来说,公子忱也是最好的选择。”
顾白白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但无论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夭夭,总得见见。
“推我去书房。”
“哦。”
顾知灼一路上与他说了很多,顾白白一改往日待在院子足不出府的作风,一连两天在书房见了不少人。就连顾知灼待在府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进耳中。
无外乎是皇帝对公子忱的圣眷有多重。
先是赐婚,后是赐爵,紧跟着又是连番数道圣旨,赏赐了千两黄金,万两白银,和不少珍惜之物,最后,礼部还把废太子的私库和太子妃的嫁妆全都送到谢府。
太子妃随太子自戕后,嫁妆统一收归到了内库。
这是当初谢应忱离宫前皇帝答应过的条件,一一兑现。
这些东西足足装了上百车,被禁军护卫着送到谢府的时候,引来了不少百姓观望,人人都称赞皇帝仁善,待废太子之子视若己出。
等到该送的都送了,礼部和宗人府连陵寝的位置都定好了。
礼部纠结上了一道折子,意思是,既然已经赐婚,是不是应该趁着谢应忱还活着,催促镇国公府尽早完婚。当然折子上写的要婉转许多。
折子上归上,礼部尚书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他甚至可以肯定,要是皇上真允了,镇国公府绝对会把自己套麻袋打上一顿。
礼部是职责所在,而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在朝中也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不停地有人进宫求见,一道道折子飞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只说是冲喜。
说是顾知灼八字极盛,能逢凶化吉。
京中的风声也一下子变了,茶余饭后全是在讨论这件事。
废太子自戕也就六年,百姓们对于这位废太子还是很有印象的,顾知灼去谢府的路上,就听到了不少议论。
甚至还有人说起了当年先帝昭告天地立太孙的盛况。
“也不知冲喜成不成。”
“听说顾大姑娘的八字可解灾旺运。”
怎么就变成冲喜了呢。这也变得太快了,要说没有人在引导她可不信。顾知灼拐进重楼巷,在锦衣卫的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带着晴眉进了谢府。
她熟门熟路地去了谢应忱如今住的主院。
从垂花门一踏进院子,就看到院子中央跪着两个人。
一个身姿笔挺,连头发丝都没乱。
一个歪了半边身,发冠只有一半还勾着头发。
听到脚步声,两人一起回过头。
“你们怎么了?”
顾知灼走了过去,看看怀景之,又看看秦沉,双手环抱了起来。
“顾大姑娘。”秦沉眨巴着眼睛,“你也接到赐婚圣旨了吧。”
他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帮我向公子求求情吧。”
他想哭。
他就知道,老怀把皇上在花会时口上赐婚的事瞒了下来,肯定要挨罚。
但是他忘了,他是个共犯,照样逃不过。
呜呜呜。
“我知道了!”
顾知灼啧啧道:“你们惹公子生气了?”
她说着,又兴致勃勃:“快告诉我,我再想想要不要求情。”
“都是老怀……”
秦沉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怀景之用胳膊肘掐着脖子扯了回来。
若是公子提前知道皇帝有赐婚的意图,肯定会想办法拦阻,公子不愿意连累顾大姑娘和他一样朝不保夕,但是,这桩婚事对公子只有利,而无害。
只要婚事能成,挨上几军棍他也认了!
“我我我。”秦沉扑腾着双手,“他不要求情,我要!公子最听你的话了……”
“什么乱七八糟!”
顾知灼的心跳陡然加快,耳垂隐隐发烫。
都怪秦沉, 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他活蹦乱跳的样子,再跪上一天一夜都不成问题,顾知灼懒得搭理他们。
就是吧, 越是靠近正屋,她的心跳就越快, 本来也就十几步的路, 愣是让她走出了百来步的遥远。好不容易到了廊下,手举起又放下,又举起。
“姑娘?”晴眉歪头看她,发现她的耳垂有些红。
门开了。
顾知灼吓了一跳,重九从里头走出来,面无表情道:“顾大姑娘, 您请。”
他在里头都看到了,顾大姑娘这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走了好几遍的台阶。
重九道:“公子已经醒了。”
顾知灼眼睛一亮:哇哦,运气真好!
“我去瞧瞧。”本来的一丝尴尬不知不觉消失了, 顾知灼一如往常般问道, “重九,他们俩这是怎么了?”
“犯错。”
言简意赅到无聊。顾知灼早就习惯了,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 绕过了屏风。
房门虚掩着,谢应忱已经醒了,正倚在迎枕上翻着一本泛黄的书册。
顾知灼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举起手臂, 从他手上抽过了书册,然后“啪”的一声,把书合上, 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她就知道这些人没一个靠谱的,都说了不能多思不能多思,竟然还让公子看书!
温和的笑容爬上了谢应忱眉角眼梢,他熟练地说了一句:“我错了。”
认错态度又快又好。
顾知灼噗哧轻笑,脸板不下去了。
“不行不行,重来。”
每次都这样,总觉得自己也太好哄了。
谢应忱含笑点头:“好。”
他把书册拿了回去,一本正经地翻开,就和刚刚的姿式一模一样。
顾知灼板起脸,教训道:“我说过了,不许多思,不……”
谢应忱老老实实地合上书放到她的手上。
“我错了。”
她话还没说完呢!
“我认罚。”
顾知灼坐到了榻边的圆凳上:“罚什么?”
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谢应忱心跳滞了一拍,他稍稍敛目,温言道:“桌上有个匣子,给你的。”
不远处的一个茶几上放了一个刻着缠枝纹的乌木匣子,顾知灼抬手就拿了。
匣子拿在手上略有些沉,打开一看,里头是好几块白玉,每一块都色泽温润如凝脂,纹理细腻,触手微凉,品相极佳。
“都是给我的吗?”
“是。”
父亲的私库被尽数送过来后,他翻了册子让人找了一匣子白玉出来。
父亲喜篆刻,收集了好些印石和玉,这些都是父亲当年的珍藏。
顾知灼一块块挑着,这些白玉仅只是打磨成了玉佩的大小,两头都是光面,还没有篆刻过。
她低着头,一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眼尾。谢应忱自然地抬手把她把碎发撩到了耳后,略有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了她柔嫩的脸颊。
顾知灼像是被烫了一下,耳垂又热了。
她有些失神,直到听到那句:“……我们的婚约。”
婚约啊。顾知灼把匣子关上,放在膝上,乖乖道:“我真忘了。”
重九说,怀景之是因为隐瞒了花会赐婚,让公子给罚了。
那她……公子不会也要罚吧。
要不她先去怀景之旁边跪着?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这么想,眼神也飘向了窗户。
谢应忱一眼就瞧出了她的心思,又好气又好笑,他坐直起身,双手按在她肩上,把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他郑重道:“你若愿意,我会上门求亲,三书六礼。”
原本,他不想这么快,至少等到明年,他若能扭转乾坤,再去镇国公府上郑重求亲。
谁想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事已至此,放手,不可能的。
顾知灼嘴唇微张,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浓密的羽睫轻轻颤动,清亮的眸子中有一丝不知所措,还有一些迷茫。
谢应忱的眉眼添上了淡淡的笑意,她并非不愿,而是从未仔细想过。这比他所预想的要好得多了。
他道:“不用着急,也不用今天就告诉我。”
果然,他这么一说,她整个人一下子放松了,好像把伤脑筋的事抛诸脑后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把匣子递给了晴眉,又向着谢应忱一伸手,态度尤为自然:“把手给我。”
谢应忱盯着她略红的耳垂,低低地笑了,把手背放到了她的掌心中。
顾知灼眼睛一亮,拉住他的手摸了摸,又捏了捏。
他的手掌温热了。
谢应忱眼含笑意:“这只手也是温的。”
他把另一只手也伸给她。
顾知灼捏捏掌心,又摸了脉,脉象一天比一天好,脉搏也不再时断时续,阳气正在渐渐升起,手掌温热就是最好的证明。
终于暖了。
她捏捏左手,又捏捏右手,嘴角弯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
哪怕是在上一世,公子永远都是渐渐冰冷,到了后来,更是冷的没有活人的体温。
她欢喜地拉着他的双手,从圆凳上跳了起来,又蹦了好几下,头上的珠花东摇西晃,脸上的雀跃几乎要溢出来了。
“公子。”
重九在外头叩了门,端着药进来了,后头还跟着一瘸一拐的怀景之。
怀景之目视着谢应忱面上的笑意,安份地站到了一边。
顾知灼从重九手上接过药,重新坐回到了圆凳上。
她先拿手背碰了碰碗壁,还有些烫,就用勺子轻轻拨弄着汤药来散热。
怀景之呈上了一张绢纸,禀道:“公子,已经确认了。”
谢应忱展开绢纸,一眼扫过,心中微叹。
他把绢纸放在榻上,唤道:“顾大姑娘。”
顾知灼抬首看他,清亮的凤眸一眼可见底,然而这一次,谢应忱回避了她的目光。
顾知灼:?
谢应忱先从她手上拿过药碗,一口饮尽后交给重九,然后说道:“顾大姑娘,找到国公爷的遗骨了。”
顾知灼的瞳孔一缩,双手下意识地攥在了一起,指甲紧紧地抵住了掌心。
顾知灼顿时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公子,您是说……我爹爹他……”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她许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脑子乱哄哄的。
“我爹爹……”
像是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堵得她喘不上来气。
爹爹当年在西凉尸骨无存,兄长扶灵回来时,只带回来了一身战甲,立下了衣冠冢。顾家四代人,尸骨无存的远不止爹爹一人,几乎有一半都是衣冠冢。
顾家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伤痛,痛彻心扉,又刻入骨髓。
“我在。”
见她眸中厉色尽现,谢应忱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有如羽毛轻点。
顾知灼习惯性地把脸往他掌心上靠,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问道:“公子,我爹爹他如今在哪儿?”
沙哑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泣音。
谢应忱把绢纸递给了她,并说道:“当年凉国败退数千里,上表求和,皇上应了。凉国就将国公爷的遗骸归还给了大启,以作诚意。”
“不,不对。大哥说……没有找到。”
兄长当年是跟着爹爹一块儿出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