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折起信笺望向谢澜安,知她已有新的谋算。
“我原以为北尉六镇的反兵是一时乌合,在尉廷的镇压下撑不过半年,现下看来,倒是料错了。”
谢澜安仰望夜空上的北斗,掌间玩着扇子,“北尉想钻我们的空子,我们也想寻北尉的薄弱,我算计他们将士失和,他们还我一手攻心计离间君臣。如今,就看谁能先换过这口气。
“我准备去信青州,请崔刺史想办法联络六镇的叛兵头目。”
胤奚目光轻动。
他在校场还和祖老将军提到了敌国内乱,与谢澜安的想法不谋而和:“敌人之敌就是盟友,六镇叛军在北尉国内牵制他们,胜过我朝隔江打牛。他们兵力顽强却难获粮草,入冬的黄河冰封千里,不寻外援,他们也捱不过下个冬天。”
不过想拉拢这支异族的虎狼之师,没有实际的好处,喂不饱狼。要提供的粮草至少要以十万石计,逾百万钱。
“是啊,”谢澜安若有所思,“粮草。”
胤奚人在府里,也知道上半年朝廷发放种苗,抚恤孤贫,国库的仓储几近见底。在谢澜安不同意提高税赋的前提下,为防出现突发变故,后手不接,谢家还自出一部分私产填补了常平仓。
朝内东挪西调的军粮,自然要先紧着边防各处。
再退一步说,就算丢出了这块肉,又如何确保六镇叛兵是真心合作,不会出尔反尔?
胤奚一边思索,一边绕上来牵住谢澜安的手,脚步习惯性往屋里迈。
他要先洗个澡才好抱她,抱着她进了温衾软帐,脑子说不定就灵光了,能想出条妙计来。
谢澜安扇尖在他身前一点,“走错了,你的屋子在那边。”
胤奚顺着她扇头所指,看到漆黑一片的东厢。
目光再转回来,对上谢澜安含谑的笑眼。
“伤不是好了么,那便请回自己屋子安歇吧。”谢澜安说。
她是受不了每天都在湿漉漉中睡去和醒来的,太耽误正事了。胤奚养伤时听她的话不乱动还好,一朝活蹦乱跳,还不得极尽诱惑之能事?
她不准备考验自己的定力。
所以白天胤奚一去校场,家主大人便命人将他的衾枕卧具搬了家。
怪不得白天打了喷嚏,原来是乐极生悲!胤奚愣了片刻,憋屈得发笑,“女郎,好狠的心。”
谢澜安对他的一唱三叹置若罔闻,扇柄往男子雪白的颈儿上缠了半圈,留下一颗甜枣,“初一十五,可以破例。”
说罢回了屋,关了门。
缸里的金鱼和草鱼好似商量好了边界,终于消停了,狸猫在水缸外吃不着腥,急得直踮脚。
胤奚望着那扇门,片刻后,低头无奈失笑。
东厢当然也有水,当然也能洗澡,但别处的水,怎能比得上她的水。
谢澜安回屋后喝了半盏茶,束梦趺在书案边研好磨,她便静下心书写给崔膺的信。
无人打扰的时光过得很快,谢澜安文不加点,写好后又另写了一封给阮伏鲸的家书,放笔等墨干的空当,她转头看了眼屋门。
夏虫在外唧唧低鸣,那人真的回房了,他有这么乖?
将两封信盖上私印,收入信封,谢澜安洗漱一番,换上中衣,亦准备睡了。就在这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谢澜安唇角勾出一抹弧。
束梦转头看了看家主,走去开门,不意外看见一张冠玉之容。
束梦在内服侍,很知晓女君与郎君之间的事,最近换下的床褥都是她洗的呢。方才听女君说初一十五什么的,她就寻思,这不是话本子里皇后才有的待遇吗?
此时小婢子把着门,故意问:“天晚了,郎君有何事?”
胤奚清润的声音直接从门口传进来:“你出来一下。”
豁,连声称呼都敢不加了!值夜的池得宝抱臂坐在罩房瓦顶上,轻啧一声,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铁妞儿,压低声说我敢打赌,说一不二铁面无私的女君肯定不会……
她还没说完,房门内现出一道翩衣玉影。
池得宝张开的嘴巴能吞掉一只鸡蛋,不敢再窥,两名女卫默契地在房顶背过身。
实心眼的铁妞儿不忘留出一只耳朵,倾听着门廊处的动静,尽忠守好女君的安全。
胤奚回屋洗了个清爽,鬓角还是潮湿的,看见谢澜安佯作不耐的神情,他莞尔,也没做别的,只是隔着门槛倾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谢澜安闻见一点淡淡的澡豆清香,眉心发痒。
“刚才忘了这个,晚安,女郎。”
改元的诏令一经颁布,还真如胤奚所言,钓出点不大不小的风波。
六月的清晨,京兆府前的登闻鼓一声震响,敲鼓的不是别人,是乌衣巷的老邻居,昔日王家家主而今黜官赋闲的王道真。
自从王翱死后,王氏一族搬去横塘夹着尾巴作人,一度已被遗忘。
突然听说朝廷要改元,也许是觉得终于抓到谢澜安的把柄,也许是始终难忍杀父大仇,王道真这日头缠白巾,身披缞服,手握鼓槌,当街列举谢澜安揽权害国的十条罪状,大加痛斥。
消息传到谢府时,谢澜安正坐在镜子前由着胤奚给她梳头。
可并非谢澜安自食其言,原本是胤奚一大早起来在院子里练拳,一身青衣,潇洒不羁,连一滴汗沿鬓流下的角度也刚好折射一缕朝阳,泛出男子气概的光。
谢澜安嫌他风骚,往外撵人。不想胤奚脚下三蹭两蹭,反而闪进了屋里,非要给她梳头。
原当他心血来潮,一上手,竟也有模有样。
问他怎么会的,这人大言不惭地说小时候看娘亲梳头,这些日看束梦给她梳头,看也看会了。
“我早有严令,妄议国事者以死罪论。”谢澜安眼风不动,叫宝姿点上几人过去,“将王道真拘入囚车,拉到牛马市示众三日,三日后斩。”
发完话,她对上镜面里那只修长的手。
属于男人的指节,根根分明,有灵活的一面,也不能忽视其中的力道。谢澜安无端想起个画面,越想忘掉,越挥之不去,连同背脊也热酥酥地发紧。
“别动,没梳完呢。”
胤奚含糊地说,略低下身,鼻息呵在她耳朵后,视线与镜中的谢澜安视线平齐。
他认真地调整挽出的发髻形状,手指勾下叼在唇间的凤头钗,给她簪好。
口齿清晰了,他才匀出空回头问:“敲伸冤鼓,以民告官,总要有个名目,他嘴里不干净了?”
二人都没将这小小插曲太当回事,王氏失势,已经翻不起大风浪了。只不过是昔日高高在上的显贵,突然掉落泥潭,再怎么能隐忍,也无法咽下心中的不平。王道真半世公卿,未必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螳臂一击,说不定已存了必死之心。
胤奚想,敢对女郎不敬,死也要割了他舌头。
回话的长史在外堂间,说王道真列出了家主十条罪状,其中有一条,拿谢澜安力行科举说事,指责她根本不是为国取士,而是早早地为自己培养党羽。
“……还拿出胤郎君考中状元的文章,说当初规则是不避君讳,这文章通篇却不见女君的姓名、表字等字样,是有意避讳。这便是女君早有不臣之心的证据之一。”
胤奚动作微微一顿。
谢澜安原本当笑话听,闻此,透过铜镜望向避开眼色的胤奚,忽然福至心灵。
她挥退长史去传令,对束梦道:“去,到胤郎君房间,把他从前的策论习作取过来。”
胤奚张了张嘴,发现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又闭上,继续为她簪发。
神情明显的心不在焉起来。
几步路的功夫,束梦很快从隔壁取来了胤郎君的一匣子旧作。胤奚有分门别类整理书架的习惯,很好找。
文章送到谢澜安手上,她看了眼镜子,低头一张张翻看起来。
屋内一时只有沙沙纸声。
胤奚从前的习作,她都看过,每一张上面还有她用朱笔圈点的痕迹。然而就算算无遗策的谢澜安,也不曾留意到,胤奚在作文时避用她的名讳。
如果说一篇状元文还是凑巧,那她手里这厚厚一沓纸上,近十万字里,无一澜、安、含、灵。
一副精巧的偏梳髻梳成,胤奚松开她的发梢,无声往后退。
“胤衰奴。”谢澜安叫住他,盯着镜子里的影儿。
“嗯?”胤奚目不斜视,退到小几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咬着杯沿把鼻尖埋进去,装傻。
谢澜安从前就知道他有些无关紧要的小执拗,比如,永远只穿她的旧衣,比如,私闺里无论怎样胡闹,他坚持不肯叫她一声“姐姐”,又比如,他口中从不唤她的名字,仿佛那几个字是神箴,不能亵玩于齿间。
明明更不敬的事都做过……
此刻谢澜安明白了,胤奚心中早已视她为君,才会在她还未显露峥嵘时,便开始于笔端避讳。
纸上无一字澜安含灵,心上无不是澜安含灵。
他奉行的那么理所当然,若不是她今天想到查他的文章,想必胤奚一辈子也不会提起这件“小事”。
谢澜安摇头一笑,不知是笑无情冷情的人怎么就教出了一个多情深情,还是笑这郎君的一身心眼都长在她身上了。
扬着他的旧作在绣凳上拧过身,谢澜安看着胤奚,神气地促狭:“从没听你叫过我名字,叫一声来,我听听。”
就知道躲不过。
很无奈似的,胤奚叼着盏沿抬起上眼线,又风流又坏:“谢含灵,我好爱你。”
第128章
谢澜安对王道真拘而不杀, 游街示众。在她跟前说的上话的大臣,心知王道真的犯律给了女君敲打朝堂上下最好用的铁柄,
从委婉地求情, 到不敢再求情。与谢晏冬和离的王家七郎, 为了救大兄长跪在宫门外, 直到磕头磕昏过去, 也未获见女君一面。
次日晌午, 王老夫人进宫求见谢澜安。
议事阁里新置了一口卷缸大小的斗形鎏银冰鉴, 在暑日里散发着丝丝清凉。谢澜安坐在书案后,右手边堆放着近尺高的公文,眼不离折子,道声传见。
候在殿门外的王老夫人,只听内侍通传一声,进去,见阁门处守卫森严,宫娥敛气,搴衣入内, 便见谢澜安端坐方席上,朝服挺括, 蟒绣煊辉。
这样的法度, 比之真正的君王, 已是样样都不差了。
老妇人心中长叹一声, 垂首伏拜。
“老身拜见谢相。昨日吾家恶儿失心狂言, 中伤命官,非议政事,老身来向丞相请罪。”
“老夫人年事已高,免礼吧。”谢澜安说着, 人却不动,待宫娥将王老夫人扶起,才撂笔看向她,目询来意。
其实双方心里都如明镜,王老夫人这是来赎人的。
想赎人,就要拿出诚意。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乱的王老夫人,经历了丈夫辞世,儿子收监,家族落败种种波折,依旧不损她身上出自士族的那种雍和与骄傲。她向谢澜安呈上携来的两只木匣,开门见山道:
“这一只匣里,乃乌衣巷祖宅以及王家在金陵的五处田庄地契,另一匣里,是王家名下两间质库的钥匙,今愿奉与国库。”
打从谢澜安登上凤阙那日开始,王老夫人便知王谢之间必定要有个了结。这半年来,她一直训诫族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却不料到头来犯蠢的是自己儿子,在谢澜安如日方中的节骨眼顶风作案,不顾家族死活。
谢澜安鞫人后不下狱,反而游街示众,她在等什么,王老夫人心知肚明。
棋差一着,就只能愿赌服输。
谢澜安眼风掠过两只匣子,端起菊花饮子呷了一口,“用这些买儿子一条命,好大手笔。”
“不,”王老夫人冷声道,“老身买的是王氏一族余下人的命。”
“哦?”谢澜安放下茶盏,有些意外,“老夫人竟不是来为令郎求情的?”
王老夫人神情悲涩,道真被拉到大市上,如冠猴任人围观,纵使他还能被放回家,依这孩儿的心气,断是无颜苟活了。
这个儿子保不住,她却还有其它儿女、孙子、孙女。子孙都是债,她这个风烛残年之人一时半刻闭不上眼,便只能卖了脸面,为家族最后谋一程。
“谢相剔透玲珑,老身就直言了。俗语说‘自恨枝无叶,莫怨太阳偏’,吾夫失算,吾子失足,皆是计不如人,怪不得谁。王氏族人只愿余生做个平安普通的老百姓,还请谢相高抬贵手。”
“老夫人是明白人,人不犯我,我向来不会犯人。”谢澜安道,“话说到这份上了,好,看在舍姑母曾称您一声婆母的份上,我卖老夫人这个颜面。王道真死罪可免,不过三日拘押还是要小惩大诫的。”
王老夫人猝然抬眼,对上谢澜安言笑晏晏的目光。
——这女子分明已经算准,道真受此折辱,已不能活!
这就是这位女君的手段,既把好处拿了,规矩立了,又能显示她宽仁大度的胸襟,手上不沾一滴血,而得罪她的人,也必死无疑。
王老夫人转瞬低头掩住眼底的郁愤交织,咬牙拜谢:“老身多谢丞相宽宏大量。”
谢澜安注视着这位壮士断腕,能舍能忍的老夫人,忽对她生出一丝敬佩来。
家有这样一宝,琅琊王氏,也未必从此就消声匿迹了。
待王老夫人告退,谢澜安即命人将两只匣子送到何羡那里。
这笔资财蔚为可观,不充国库,也不入她的私账——之前谢澜安正愁拿什么和六镇叛兵谈合作,王道真这一通鼓,给她解了烦难。
迈出宫门的王老夫人,一个急火攻心,身形向前趔趄,若不是被等在宫门口的王娴迎上搀住,便要摔在那白玉墁砖上。
“祖母保重。”王娴忍泪哽咽,“家中已是如此,您千万不能再有事了。我父亲……他……”
王老夫人喘息咻然,无言以对。半晌,她才哑声道:“王家还有女郎……娴儿,你去参加两年后的科考,我王家门楣还、还不曾绝……”
王娴茫然道:“可是科考……世家子弟不能参加啊。”
王老夫人唇角扯出两道苦涩纹路,转头回望浸在浮光掠金中的巍巍紫宫。“哪里还有世家了……”
“世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
暗无天日的诏狱,身披囚服的邝逢辰借一星油灯,向铁槛外的楚堂深揖到地。
“这些时日学生想了许多,高天金乌,非我能议,非我可撼。谢娘子当初破除世家成见,擢举寒庶,本是为造福百姓,学生却因一时意气,在此蹉跎岁月,实在愧对所学,愧对参考的初衷。大人曾让狱卒传话,说小子若想通了可求见您,我……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这号人。”
楚堂站在油灯昏晦的光影下,问道:“真想通了?”
邝逢辰抬起头,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学生想通了,想求见谢丞相,愿以此罪身为坊邻乡里做此实事,哪怕是守仓浚渠,启蒙学童,也好过在此百无一用。”
楚堂道:“既是如此,秣陵县县令一职现有空缺,你若愿意,出去收拾收拾,接了文书上任吧。谢相事忙,也不必拜见了。”
邝逢辰呆住。
如果只看学名,他以甲等进士第四的出身授任县令,官还低了。但经历过凤台顶撞一事,他只以为,他即便有幸被放出去也会被剥夺学籍,已经做好了从最底层做起的准备。
没想到是县令,一县主令……
邝逢辰刹那间心绪万千,忽拾掇面目,面北深深一拜。“学生必不负谢相深恩!”
楚堂含笑:“孺子可教也。”
七月流火,会稽王赶在末伏的最后一天回到金陵,将作乱的蜀王及其部下移交给廷尉。
谢澜安下诏,废蜀王为庶人,巴蜀之地削藩为郡。
她需要一名信得过且德高望重的臣工,赴任蜀郡太守,放眼朝堂斟酌了一圈,最终决定请朱御史走马上任。
以朱御史的岁数,要他远离京都远赴西北,实是不小的挑战。但朱公心知眼下正是女君用人之际,新一批入朝的后生还没有成长起来,老一派臣僚又各怀私心,国朝的西北门户是重中之重,既得女君信任,老御史便笑呵呵地露出象牙接的门牙,拱手遵命。
朱公受印出京那日,胤奚护送谢澜安,亲自到城门相送。
“老臣何德何能,女君快请回吧。”
朱公俯身揖手,两缕胡须飘动在秦淮畔的睛风里。“老臣此去,别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只盼女君善待幽宫太子。”
谢澜安答应。
朱公便乘水路西行,船过江城,他却意外看见了提早在此等候的阮厚雄。
钱塘阮氏家主为当年踢断朱御史门牙的这桩公案,在岸边负荆请罪。
朱公没有下船,拱手一笑而过,这是后话了。
却说荀府,在一场洗去溽热的骤雨过后,府门外杏树上最后一茬果子也熟烂了。
果树的主人不像往年那样采摘下来做成果酒果酱,任由软杏坠在地上,被邻里小童们捡去解馋。
原是荀尤敬从二月一病到今,门下弟子轮流侍疾,夫人卫淑也无心园治。
这段日子,学生们在荀府走动时越发敛气屏息,眼神交流时欲言又止,仿佛共同瞒着老师一个秘密。
荀尤敬穿着泛白的布衣,倚着床榻软枕喝完一碗药,疲乏地笑笑:“最不济,便是她登基为帝了,值当你们一个个夹脚猫儿似的。说罢,外面怎么了?”
荀祭酒伤心避世,了解外事全靠学生们带来的消息。元鹭庭暗道老师在病中还这么敏锐,与师母交换个眼色,只得慢慢吐露:
“老师,是……王家家主,敲登闻鼓指控小师妹罪状,日前在家中……绝食而亡了。”
“不是师妹下的命令,是他自尽的!”华羽怕老师误会,在旁边补充一句。
荀尤敬听他们仍称她为师妹,沉默片刻。
“我先前不许你们参与策举,后来又不许你们做新朝之官,”荀尤敬微叹,“你们心中觉得委屈吧。”
“岂敢!”
“当然没有!”
两个郎君异口同声。
元鹭庭观察老师烁动的目光,其中并不是一味对谢师妹的失望,也含有复杂难言的其它情绪,他帮老师调整了一下枕头,退后在榻前跪下。
“老师,学生腹有数言,若是惹老师生气了,便请老师责罚。”
荀尤敬点头让他说。
元鹭庭道:“二月二的前夜,学生驾车送老师过去……当时我真以为天要塌了。但半年过去,金陵的天非但没塌没陷,反而比从前陛下在时更井然有序。
“学生听说,谢丞相完善律法,惠布庶人妇女,又提高军人待遇,屯军田,勤练兵。学生还听说,她正积极地与吐谷浑谈互市,和东北辽东国谈马政,务本力穑,内修外攘,她操生杀之柄,却也课群臣之能——”
说到这里,元鹭庭抬起眼:“敢问老师,这样的朝廷,当真不值得效力吗?”
荀尤敬呼吸变得微微急促,他张口欲语,却先爆出一串咳嗽声。
坐在小书桌旁练字的荀胧吓了一跳,起身要给祖父端水,华羽先她一步上前为老师抚背,同时低唤一声“师弟”,冲元鹭庭微微摇头。
在这些学生里,除了早年出师后去乡游历的大师兄,他们老师最疼的是谁,不用言说。与其说老师与谢师妹二人政见不两立,这更像一个循规守正的父亲在与叛逆的女儿赌气。
老师尚且没有从含灵幽逼天子、一意孤行的打击中缓过来。
“老师别动气,是弟子顶撞了。”元鹭庭臊眉耷眼地说。
荀尤敬摆摆手,叫他起来。等喘匀了呼吸,他转看向榻边一言未发的妻子,吃力地倾身拉住卫淑缝衣的手,声音浑哑:“你一向最疼她……怎么不说话?”
“哎,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再抻着你。”卫淑忙挪近握住荀尤敬的手,说了句公道话,“这屋里最疼她的,并不是我。之前因女子参考,金陵士人骂她‘无天无祖宗’,在家跺脚大骂狗屁的人也不是我。你问我有何话,我一妇人,知道什么,只有一句——无天无祖宗,对也是错,有民有社稷,错也是对。”
荀尤敬掌心轻颤,怔忡失言。
小荀胧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她捧着脸,有些想念谢府的白鹤,甘棠院的小吃,好看的小胤哥哥,还有一展扇便丰神俊朗的小师姑。
不知道小扫帚背书时没有她提醒,会不会挨胤哥哥的脑瓜崩呢?
时入八月,秋高马肥。
丹渊口的对面,北尉边军开始频繁换防,在几番混淆视听的调动后,终于在中秋集兵南侵,强攻淝水。
尉人意欲试探失去褚啸崖后的北府,是否还有一战之力。褚盘接任后夙夜匪懈,磨合兵将,防备的就是这一日,立刻率五万骑奔赴淝水应敌。
胤奚亦率领凤翚全营人马,由巢湖北上加入战局。
收到消息的谢逸夏只在头几日至将军岭眺望敌情,当得知这回来的不是北朝大行台赫连朵河,便从容而归,放手让儿郎辈施展拳脚。
敌方主将是一名年过四旬的越姓胡将,在谢澜安所写的尉将谱上,榜上无名,打法中庸。两军鏖战三日夜,北府军锋芒强劲,而凤翚营调动灵活,人数虽少却神出鬼没,收割人头毫不手软,胡将自负兵力强盛,竟寻不出可以突破的间隙。
江南地域水网密布,与沃野平原的战法不同,胡将首攻不克,引兵后撤五里,蓄力进行二次冲锋。
胤奚和褚盘这边则战线严密,严阵以待。
十日后,胡虏冲击又败,久克不下徒耗粮草,终于在二十日后,铩羽退兵。凤翚营在后追斩敌首五百余。
水波不兴的巢湖北面,军甲服色不同的两营兵士在打扫战场。
褚盘将染红的头盔拎在手里,听副将回报伤亡情况。副将走后,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水边擦刀,背影沉静的胤奚,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
不可一世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在他人手里,褚盘一直不让自己去细想这件事。可此战中,他亲眼见胤奚一面发令行旗,急于星火,一面身先士卒,酷胜秋霜——胤鸾君明明是主将,却冲锋在第一线,那快疾悍厉的刀法,让褚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北府向来独立出兵,不需要其他营队配合,褚盘此番有信心应对敌袭,也并未向朝廷要增援。胤奚却带凤翚营不请自来,是示威?还是督战?
察觉到背后的视线,披挂甲胄的胤奚没回头。重新改良的鸾君刀很趁手,他端详着拭亮的刃芒,说:“想杀我,只有一次机会。”
要报仇现在就动手,他还要赶着回家。
褚盘浅色的瞳孔缩了缩,下一刻,他平静地收回视线。
“我为女君效命,百死无尤。你我是袍泽,胤统领不用疑我。”
胤奚抬手抹去干涸在脸颊边的污血,侧眸看向褚盘。
年纪不大,这么能忍啊。
褚盘坦诚地迎着对方的视线,余光落在那把雁翎形的鲛皮刀鞘上,寂静了须臾,还是询问:“屠鲵剑何在?”
胤奚没有回答,转头看向行营外,正在分别点算杀敌首级数的戏小青和纪小辞。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传回金陵时,京中已下了几场秋雨。
谢澜安见到捷报,心中落定,不等下朝便让允霜回府传话山伯,从窖里起出百坛好酒。
两坛等二叔和胤奚回家后共饮,余下的犒赏军士。
“北府此战速却敌军,算是给朝野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百里归月在侧席,放下军报后,这性情冷寂的谋士难得露出些笑意,“这是女君监国后的第一仗,好教南北知道,我江左离了褚啸崖一样能打胜仗,那些对女君的非议就站不住脚了。”
谢澜安抚案也笑:“哪个说年青将领不牢靠?雏凤清于老凤声,我朝军中尽是好儿郎。”
等到下朝时,又是近黄昏。
青缯马车的朱轮辚辚滚过乌衣巷口雨洗的青石砖,玄白忽然“吁”地勒停车驾。
“何人挡道?”
只见马车前方,一个身穿旧蓝色夹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人影跪在路中间。
听见车马声,青石路上的人抬起脸,露出一双微微凹陷却透着冶亮光芒的眼睛,凝视车门。
“学生楚清鸢,拜见女君。”
车里闭目养神的谢澜安听见这道声音,睁开眼。
她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谢澜安没有露面的意思, 玄白代为发问:“你有何事?”
楚清鸢比半年前瘦了很多,他紧盯那扇关闭的车门,刻意压低的嗓音沉哑而古怪:“早想来求见女君, 只是腌臜之身, 不养好伤, 不敢污君眼目。”
当初破宫后禁军清点掖庭, 受刑的楚清鸢被肖浪找到, 按谢澜安的意思, 将人逐出宫去自生自灭。一同与他放归的,还有一批填充□□日子过得艰难的太监奴婢。谢澜安要控制大局,这些细枝末节过耳便忘了。
她视他如过眼云烟,这半年对楚清鸢来说,却锥心刻骨。
他至今还记得那条净身凳上的冰凉触感,他被绑在上面,堵住嘴,那把剜钩小刀一刀下去——
污血四溅的同时,楚清鸢剧痛的脑海如被劈裂一般, 浮现出谢澜安用发簪刺入他咽喉的一幕。
那一瞬,他万般绝望。
原来他上一世当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终于再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全都记起了他是怎样一步步谋叛家主、断她后路、逼她作自己的爱娈……
初时慕她为天上月, 最终却践她在泥沼中。
辱身断体之痛, 都不敌那一刻的悔痛锥心。失血的楚清鸢脸色惨白, 在那片混乱的城坊间,几乎是凭着一口气爬回了小长干里。仆翁看见他鲜血淋漓的身体,怔忡之后恸声大哭。
“郎君生平从未做过恶事啊,为何……先受箭伤, 后残手臂,祖坟也掘了,廷杖也挨了,如今、如今连楚家的香火都没了……苍天,天理何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