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太后沉吟不语。
“一、一万草民对泱泱大尉而言,不过一颗沙砾一滴水流,”尉帝的语气急迫起来,努力地擎高脖颈,“待朕好了,国运强盛了,才是真正有益于大尉。母后一生巾帼不让须眉,所谋宏图,不也正是为了大尉的千秋万代吗?”
“我这辈子,从未求过母亲什么事……”
“够了,不要说了。”一生刚强的尉迟太后在眼眶泛红前,迅速撇过脸,“哀家……答应你就是。”
她也算杀伐决断,随后便召来马道人,当着皇帝的面,定下生祭事宜。
尉迟太后只有一个要求,便是生祭的人口不要选在洛阳、长安周边城镇,最好偏远一些。又想,那军府六镇的叛兵着实可恶,沿黄河流窜闹乱,搅人心烦,若选六镇遗民更是妥当。
马道人号一声“无量天尊”,捏指推算半天,却道:“回陛下,回太后娘娘,大尉立国尚黑,以水为德,利在西方。依小道之见,可在西陲之地选一个城镇,为陛下献福。”
浓馥的龙涎香在暖殿中氤氲不去,尉帝满意地轻阖眼皮,仿佛睡着了。
瑞雪兆丰年,北国的这场大雪一直从年前下到新年,天南地北的人,都沉浸在喜庆的过年氛围中。
芝麻镇的百姓也是如此,家家户户的门前换上了新的桃符门神。
这个仅有一万余人口的小镇,放在整个郡里算是穷乡,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无非是富裕的包肉馅,拮据的下菜馅。没钱买炮仗的,也能听邻里放个响。
初五这日清早,鸡才鸣叫,镇子上的两条主街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那是镇上几户姓张姓李的乡绅老爷家,争先恐后地破穷迎财神。
左邻右巷的孩童,穿裹着或新或旧的棉袄,踩在满地碎红纸上拍手唱着吉祥话儿,说不准就能得到富户管家打赏的几颗铜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着夹衣跨坐在对面的断垣上嚼甘蔗,等着看大宅门里娇滴滴的女眷一会儿从前门出来,乘轿去上香。
干啃干等也是无趣,一个矮个子和旁边的高个闲聊:“小剩哥,过完年你就要应征当兵了?”
被叫作小剩的半大少年吐掉嘴里的渣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像老张家这样有钱的,能拿钱顶塞,像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就得去充数,还得自带干粮。”小剩大嚼了一口甘蔗,再“呸”地吐掉,用一种市井老成的口吻说,“你们知道吗,南边的政策比这边好多了,征兵就发钱,每人每月二百钱,这还只是杂兵,前线的兵士更多!”
少年口中的“南边”,便是玄朝。矮个子眼前一亮,“啥,发钱?”
一月二百钱,一年不得有小二十两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挣不到这些……“骗人的吧?”
“这算什么?”墙头另一个穿着夹棉细布袄的少年接口,“听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说,那边还能女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里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么说,女人当家也有好处呢。”
谢澜安的大名广传南北,她摄政监国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闻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迟太后的统治下过活,并不把女人治国看做奇事。少年们说笑未完,东头大广场那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敲锣声。
“芝麻镇的邻里……到大广场集合……朝廷发放粮米……”
一道竭力喊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小剩听出那是里长的声音。
他把手里的甘蔗屁股丢进雪里,招手,“看看去!”
这方圆不过十里的镇子上只有一个大广场,就在白水陂旁边。少年们赶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随着锣声震天,还有更多的镇民互相通声,陆续聚到广场前,人人好奇张望。
有人说:“以前可从没有过种好事,真的发粮米吗?发多少?”
有人问:“二柱家的,你是里长的姨妹,你知道信儿不?”
“乡亲们不要急,不要喧哗。”前方除了三名里长,连县长都亲自过来,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忍不住喜色上脸,对着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大声道:“与乡亲们说个喜事,郡里体恤百姓,今年特意给我们镇赐布帛,发粮米!家家都有,一会儿都可以领到!”
说完,县长喜气洋洋地琢磨,莫非是他过去一年治下有方,几宗狱讼官司也解决得漂亮,上书述报入了太守大人的眼,所以武阶郡下这么多镇,别人不赏,单单赏了芝麻镇?
这可是件荣耀事,看来当官为民做主还是有用的,不止他治下的人民受益,连同他也升途有望!
县长越想越振奋,不一时,耳听一阵闷重的铁蹄声由远及近。
四匹高头骏马当前开路,溅飞道上泥雪。其后连着长长的骑队,马上骑手个个身罩黑甲,腰佩环刀,如卷土袭风,一眼看不到头。
这队威风凛凛的甲骑一到,先前还热闹说话的广场,忽然没了杂声。
小镇里的百姓再没见过世面,却也知觉这些人和镇兵捕快不一样,单是那股碾踏一切的气势,便让人冷得想打哆嗦,更别提他们个个带着刀了。
县长略一皱眉,看这些军爷不大像守备兵,倒像常年在战场厮杀的。而且这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头人对于他们镇,这般重视吗?
转念一想,全镇这么多户,发放节礼是需要不少人手。县令笑着向马队为首的甲士拱手,“有劳军爷们。”
他才说一句,为首甲骑瞥动盔下的一双阴冷眼珠,扫视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灰红土绿各色衣着的人群,问:“全镇的人都到齐了吗?”
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沉戛感,像埋在雪里炸响的哑炮。
小剩在人群里没来由地皱皱眉。
县长没看到他们的粮车,兴许是在队伍末尾吧,赔着耐性说:“也许有没通知到的,这里应有一半了,再挤下去,恐发生踩踏,不如过后由本官……”
甲骑身后的一个长脸汉子打断他话头,高声道:“朝廷下发救济,粮食按人头数算,连襁褓小儿也有一份,老者幼童,还额外多给两斤肉。不统计分明,如何下发?”
一听有肉,短暂安静的镇民再次兴奋起来。
这回不用里长动员,有家小在家的,忙都回去叫出来,家有七十岁之上老人的,拄着拐杖蹒跚地扶出来,连那才出生不久却面有饥色的婴儿,也被下不出奶水的枯瘦母亲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广场,含着泪眼只盼分到喂饱这孩子的口粮。
踊跃的人们争先恐后往前挤,小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他身边的矮个同伴原地一跳一跳,好不容易从密匝匝的人堆里找到父母所在的位置,便要挤过去,被小剩一把拎住后领。
矮个茫然回头:“干啥……”
突兀的扬蹄声踏碎了少年后面的话。
寒刀出鞘刺耳,有几分像老百姓过年宰鸡磨刀的声音。挤到第一排的镇民,只觉日头突然晃眼,催马上前的冷脸骑兵已经手起刀落,划割开一排喉咙。
第一排百姓倒下去,后排的人反应不过来还在往前涌,于是划过的刀锋反手回抹,又是一茬人命如草倒下。
鲜血飞溅。
血落雪中,蚀出大小不一的圆窟窿,有的还冒着热气。一个妇人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县长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猛甩自己一巴掌,冲上去追马,“你、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奉太后娘娘与陛下懿旨,值此新春嘉日,令芝麻镇子民祭献天神。”甲骑转缰回头,冷冷看一眼县长,还是那样漠然的嗓音,“众位有大功于朝,去后自有粟肉供奉,且安心地上路吧!”
老人跌倒在地,婴儿在襁褓中哭嚎,人群中的青壮想要反抗却被两股相逆的人潮挤在原地,举步维艰。
县长被升高的日光,反光的白雪,血染的鲜红刺得眩晕,他想不通这一切,跌撞地冲到马前,张臂挡住他身后的镇民,颤抖着质问:“你们是何处来的……这不可能是朝廷的旨意,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芝麻县长贺寿年在此,放下刀!里长,召集镇兵——”
“噗嗤。”
长刀从贺寿年前胸刺入,红刃从他背后透出。
“多你一个也无妨。”
甲骑毫不在意地抽出环首刀,余光发现一个惊恐妇人怀抱中的幼童正好在他刀尖落点,随手刺去。
这样的快刀对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镇民,易过宰鸡屠狗。
“阿爹!阿娘!”矮个少年亲眼看着双亲倒下,隔着惶乱的人群声嘶力竭,被小剩死死拉住往后拖。
哭喊的百姓们不明白,什么叫“祭献天神”,天神,不是在祠庙里保佑着他们吗?
人人皆是待宰羔羊。
刀尖只差半寸便要挑出幼童心脏,一声令人齿酸的离弦声突响,闪电般的一箭射向甲骑后心。
甲骑只来得及稍侧身躯,箭中后肩落下马背,撑刀在雪上阴鸷回头。
一道尖锐的骨哨声伴随着那一箭在南陂外吹响,蓦然间,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影呈网罗之势,由四面向广场围拢奔来。
这些人没有坐骑,速度却极快,其中一马当先首领模样的人身形修颀,一身劲服,手持一口雁翎形状的奇怪窄刀,覆了层胡茬的唇下还叼着枚骨哨。
跑动同时男人的哨音不停,时长时短,黑衣人便随着指示变幻阵形。
这些人的目标明确,便是马上的骑兵,先斩马腿再割人头,动作快得如斩杂草,一如方才黑甲骑对待百姓做的那样。
“尔贼何来——”
鸾君刀向上斜撩迎面驰来的一个甲骑肋下,不等这人话落,已将其挑落马下。
失主之马仰蹄长嘶,随即被一只青筋偾张的手掌勾住缰绳,悍然往臂上缠绕几圈,较力降服。
胤奚靴底稳稳碾地,这位带领凤翚营一路西行,从冰冷的嘉陵江水下游逆渡进敌国,又潜入这座边镇隐匿了数日之久的年轻主将,脚下踩着北国的邦土,沉色望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吐掉骨哨,声音比刀锋更冷:
“这里本是我们的土地,却成了你们的屠杀场。在汉人的土地上肆杀汉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胤统领!”
戏小青杀甲骑夺马,回刀间隙不忘估算对面人数,大喊,“末将带二队断后,余下兄弟——还有姐妹们可带镇民先撤走!”
白水井后的柴草堆中,平地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惊雷声,一个浑身挂满刀剑的“铁刺猬”愤然跃起。
只剩一张脸没被备用兵器挡住的池得宝,带着两百多斤的重量怒吼:“混账东西,都杀了!都杀了!”
哀嚎绝望的镇民看着他们,如见神兵天降。
“北尉大君凶逆无道, 生祭黎民换取阳寿,此自取灭亡之道。”
腊八那日,谢澜安告诉胤奚, 北尉武阶郡下芝麻镇将逢一场浩劫, 谕令他救人为其一, 激发北民民愤笼络有生力量为其二。
当时谢澜安却也说, 不能保证这个消息万无一失, 也可能无事发生, 令他随机应变。文杏馆的灯火亮了通宵,谢澜安在安排碻磝会盟之余,与胤奚详细交代了行军方案。
“你带凤翚营沿长江直赴巴中,轻甲简备,至嘉陵江隐蔽队形分批渡水,潜入尉国边镇。若救人顺利,带着那些百姓无法再从水路返,便向东边陆路破关。”
“丰年和胤奚同时走,率竟陵军在北益州的白水关接应。”
女郎规划的路线极为清晰, 显然不是仓促间的决定,而应是一早便经过深思熟虑。
谢澜安手底下掌握着数条谍报线, 访察方向不同, 人员也互不交叉, 纵使是胤奚, 也并非全都了如指掌。所以, 他虽有片刻疑惑,何以女郎得到的消息如此准确,简直就像亲耳在洛阳宫里听到的一样?但凭着对她的完全信任,胤奚即刻带领两千营兵昼夜兼程, 暗渡嘉陵。
正是一年中最酷寒的时节,冰冷刺骨的江水没有冻痹将士们的铁骨,也磨不钝他们的刀。迅捷的身影合着精钢的碰撞声,在驰仰的马蹄间穿梭,如同一只只玄鹰落入这片雪地琢食污臭的恶隼。
“玄人……他们是玄人!”
尉人骑兵拔去后背箭矢,从劲衣武士的刀上看出端倪。
骑兵仓促爬起间,眼底浮现一种极度的不可思议,声音戛冷地喝令:“聚拢队形,这不是……”
话音未落,一片霜风迎面扑来,原本属于他的坐骑,被袖衣猎猎的胤奚控着辔冲到眼前,在下一刻撞飞了尉兵。
踞在马背上的男子带着劈山定海的气质,他放目,对六神无主的芝麻镇民开口:“你们的皇帝残害子民,暴虐不仁,我奉大玄女君谢澜安之命而来,护大家性命周全!”
他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如金玉锵鸣,响荡云天。
他身上镀着一层映雪莹耀的阳光。
镇民们听到“大玄女君”几个字,短暂地愣了愣神,仿佛还在梦中一般。
池得宝凭着悍蛮过人的勇力,也夺下一匹马来,却见乌泱泱的人群仍未反应过来,吓傻的吓傻,奔逃的则大多往自家屋舍跑,仿佛躲回家里便能避过这场劫难,男女老少乱成一锅粥。
她不禁气急,吼声如雷:“刚刚那个杀人的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朝廷要杀人,你们留在这里,你们的皇帝老爷为了遮掩灭口,过后必不能活了!还往哪儿跑呢,想活命的跟着我们指挥行事!”
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带队疏通人群。戏副尉本就嘴皮子伶俐,与尉兵拼杀的间隙还抓紧时间动员:“跑反啦,快,跟着那个冷脸苗条的提剑姑娘走!乡亲们别怕,我们是来救命的,我朝女君慈悲为怀,不忍无辜者冤死。你们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汉人一家亲——”
中途他一个旋跃,扬刀劈中一名甲骑的臂筋。不想那厮忍痛力非常,兵器没有脱手,反而砍向戏小青额颈。
若不是戏小青反应得快,缩身躲过,这一个托大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胤奚夹马从侧后贴上来一记补刀。
那名甲骑手臂带伤犹能在瞬间回转刀锋,眼神阴鸷,动作悍厉。
可惜他低估了胤奚刀法的精准,鸾君刀正切中骑兵颈脉,后者一个音节都没发出,便掉落马下。
血溅胤奚肩头,他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微妙的古怪。
错眼间,他瞟见一个簇新红布裹着的襁褓落在广场石沿外,嘶哑的婴啼断断续续传来,周围皆是踏来踩去的脚步,来不及多想别的,胤奚断喝:“乙生!”
就近的乙生拨分镇民,赶去将那婴儿救起,左右张望找不到来接手的,干脆拿绳子将襁褓牢系在自己胸前。
另一头戏小青连道“好险”,脚下吱戛一声,踩到泞雪地里一口被丢弃的锣。他低眼一扫,立刻就地取材用刀尖挑到手里,拿刀脊连续奋力击锣,十万火急之下,将那锣面都敲得凹陷,他天生带笑的娃娃脸上也终于现出一抹沉冷,放声道:“你们的县长为了保护你等,已经就义,他的尸体就在你们脚下被踩踏!还不清醒吗?到底是做刀下鬼还是世上人?!想活命的就跟我们走!”
“……是啊,县长、县长大人是好官啊……”
“刚刚那些狗兵见人就砍,什么献祭天神,这样的朝廷不反还等什么?!”
百姓们如梦初醒。
这些镇民不是训练有素的兵,他们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有的人连重一点的铁器都没摸过,只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安生日子。先前猝然惊变,一蓬蓬的血飞溅在眼前,软弱是人之常情,待这几嗓子轮番喊完,镇民们回省官兵向他们下手,终于明白他们被自己的国君抛弃了。
绝望已过,怒勇便生。
胤奚控缰的手冻得发红,在马上道:“纪小辞,开路。”
他转头吐出一口寒气:“池得宝,发刀。”
池得宝是胤奚临行前从谢澜安手里借调来的,营兵渡河下水,无法携带重器,唯有这个天生巨力的女郎,身上层层叠叠系上一百多口备用刀剑,依旧行走无碍。
这会儿她身上的“铁刺”都派上了用场。池得宝将刀具分发给青壮,指挥男人保护女人,壮丁携老负幼。纪小辞当前开路,伍兵围拢动作缓慢的妇孺先行。
这也是谢澜安让胤奚将全营都带上的原因。
单是北尉的守军,一千凤翚军足够应付,然而要保护一镇的百姓有序撤走,就只能冒些暴露的风险悉数出动。
好在,他们进城前已经算好地利。出城十里有条白水河,过河后再向南一舍,便是两国边界,谢丰年就在关隘口接应。
出了镇口,视野豁然,皑皑一片白里,纪小辞率众横渡冰冻牢固的河弯,戏小青带队阻击剩余的几百号尉兵。
前队已半渡,胤奚眉心忽然轻凛。
他胯下马的马蹄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继而,冰面上的雪粒子也开始簌簌地跳动起来。
“别再往前,”胤奚心里一沉,“后退!”
已经晚了。
一排排森黑箭矢随着他遽然的话音,从对岸如簇密的飞蝗激射而来。
凤翚营手无楯械,纪小辞和池得宝失色之下举刃格挡,让身后托家带口的百姓立刻退回岸上。
马蹄声烈,胤奚策马冲到最前方,承接最集中的一拨箭攻,给镇民后撤争取更多时间。
断箭磕飞之音不绝,鸾君刀几乎出了残影,胤奚的心不断下沉。他在此刻终于想通了,为何方才与那些甲骑交手会有种怪异感觉。
——那等战力水平的队伍对屠取孱弱百姓来说,太大材小用了,骑兵冲杀以一当百,杀一万人,一百个骑兵都绰绰有余。只不过他们在胤奚的刀下强一分弱一分,区别都不大,这才让以救人为先的胤奚忽略了过去。
一场早有预谋的埋伏!
呜沉的号角在对岸吹响。
一杆杆旌旗竖立而起,蔽空遮日,一声声战鼓如同敲击在心脏上,震耳欲聋。这样浩荡的阵势,落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子上,就好比一声惊雷炸响在蚊子耳边。
乱箭之中,当空一枚抛出弧线的黑影以可怖的速度向下坠落。胤奚眸子骤缩,夹马往左前方散开十几名营兵。
下一刻,他们之前所站的地方被一颗巨大圆石砸中,石破冰面,漫漶的河水剧烈翻涌汩出。
紧接着,喀嚓一声巨响,整条白水河的结冰以此为中心寸寸龟裂。
竟然动用了攻城用的投石机!
“全军分散!”
“斥候探路!”
“一队、左锋保护百姓后撤回陂壁!”
耳鸣一瞬的胤奚急速发令。
他脸色难看地抵住刀锷,这个边陲小镇上不该出现如此规模的军队,难道……他们早已泄露了形踪,敌人就等着在这里瓮中捉鳖?
照此情形,谢丰年那里,很可能也与敌军正面遭遇了。按他的所估,对面伏军至少万人,己方两千人,疲兵,无马,以轻骑步兵对铁骑,想要继续向南突围十分困难。
纵然有一线强突的机会,这芝麻镇的上万人却注定带不走了,留给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是沦为刀下之鬼。而女郎想要造势攻讦的计划,也就付之东流。
然而若将士们分心保护镇民,如何走远?
“报!”
黄鲲顷刻赶回,神色凝重,“胤帅,东南方的道路被封死了!”
“报!”
舒砚按着被流矢射中的肩膀,扯着马缰回还,“对岸拉开了近三里长的战线,至少万军之数……玄色大纛上绣‘西南’二字,远望纛下主将,左眼蒙布,所佩兵刃在阳光下泛雀绿光纹。”
胤奚骤然抬头,隔着狼藉的白水河眺望对岸。
使龙雀大环的赫连朵河。
看过女君编录的《北将谱》的池得宝在刹那之间,一身白毛汗都下来了。
战力不输褚啸崖的西南大将军赫连朵河!他们竟在此地遭遇了北朝第一猛将,更别说还有铁甲如云!
乙生怀里的幼婴忽在此时发出啼哭,胤奚在这片尚不知何为惊怖的本能哭声中,嘴角冷钩,眼底渗出孤注一掷的狠绝。
“我胤鸾君何德何能,竟让关中大行台亲自来擒?”
他回头扫过北尉镇民那一张张恐慌万状的脸,万念刹那归一,说:“掉头向西。”
向西走,与之前制定的撤退路线截然相反。戏小青愣了一下,这便意味着他们回不去了。
可这也是眼下能保全这些百姓的唯一方法。
营兵霎时闻令而动,队尾变队首,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身后鼓声愈急,间杂着冰水踢踏的交响,那是赫连大军开始渡水追击。
升斗小民们像拼命逃亡的牛羊,连哭也成了奢侈,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掉队,就会成为铁蹄底下的肉泥。
胤奚耳闻背后,眼视眼方,一向身先士卒的人这次悍然断后。行兵者不过五事,能战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则走,剩下的惟降与死。他是一营统帅,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分列在胤奚左右的亲兵形缓而神完,面色凝重却并无懊丧,随时准备好抽刀随统领背身决战。
队伍强奔二里,尚未甩掉后敌,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阵雷动之声。
那是此刻无论是谁都不愿听见的马蹄声。
军马扬起的雪雾霜尘很快近到肉眼可见,胤奚秾丽俊采的脸孔蓦然激厉,他扬起鸾君刀:“列尖刀阵!”
他今日在敌后腹地,被前后夹击,便是天要亡他。可那又如何,凤翚营头顶着一个凤字,便不能坠了她威风,更不能折堕他们自己的脊梁。他带的兵没有孬种,马上男儿有死无降!
“随我放手搏杀一场,输赢死生还未定论!”
“是!!!”
冲霄喊声中,凤翚营准备冲锋。
眼尖的戏小青忽见对面的弓骑兵拉弦,射向他们身后的赫连大军。
胤奚眸光凛烁,看清对面当先骑在马上的男人未戴头盔,深鼻高目,卷须黄髯。此人单手控辔,目中无人地手持一口宿铁刀,带着浓重的鲜卑语腔挑衅:“龟行鼠道的赫连半瞎,你爷爷到此,有本事冲老子来!”
胤奚脑海灵光一闪,又觉自己的猜想荒唐,谨慎地催马往前。
二骑障泥擦过的瞬间,卷须男人侧目与胤奚目光交错。
望着这个冒死保全他国百姓的白脸小年轻,卷须男人同样有一丝复杂情绪从眼里闪过。男人蓦而扬起嘴角,哈哈大笑:“怀朔高世军在此!梁州的父老乡亲,坐龙椅的不拿咱们的命当命,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绝处逢生也不过如此了,胤奚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只剩一个疑问——
如果眼前这人是高世军,那么向青州求援的又是谁?
但当此时,胤奚已经无瑕考虑。北尉大军的喊杀声临近,他听见“高世军”在骑马策过去的前一刻开口:“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出去!打仗的事,给老子靠边站!”
一支来历成谜的悍兵,与一支飞渡冰河的奇兵,第一次相遇就以这样全无磨合的方式,开启了首次合兵作战。
第133章
凤翚营快速协助百姓分散到两旁, “高世军”所领的骑军有如飓风过境,队伍绵延,在胤奚与追兵拉开的这段路程蓄力冲锋, 而后, 毫无凝滞地撞入赫连大军的前锋阵!
胤奚在马上勒缰回头。
这些突至的骑兵服色不一, 兵器参差, 然而他们身上那股悍野无前的气势, 整齐默契的冲锋, 却不单单是血勇两个字能够解释的。
那得自于经久的训练与多次大战的经验,也源于刻进这些人骨子里的杀伐与野性。
这绝不是寻常的军伍。
胤奚定睛审视了几刹,便收回视线,同时也压下“如果是凤翚营与这些人迎面撞上,结果又会如何”的假设,速令营兵继续带百姓撤离。
他也并非一味靠胡骑抵挡,自顾奔逃。行出二十余里,胤奚估算胡骑一鼓作气的锐气应已消减,与敌方的战况恐正胶着, 恰此时,百姓们力疲不能再行, 胤奚抬手停下队伍。
他解开额带, 开始往手掌和刀柄上缠绕系紧。
“镇民原地休整, 乙生带一百人驻守, 其余所有人, 随我返回,接替作战。”
人行远路会累,军队连续厮杀也会,身后还没有胡骑退下来的身影, 便说明赫连大军暂时被牵制住了。
对方前锋已疲,他们这支养精蓄锐的队伍接上去,正是以逸待劳。
白水河里,死伤的战马堆积阻流,鲜血将满地积雪成片染红。
卷髯大将在看到胤奚带兵出现的时候,深邃的眼眸一动,显然没料到他会回来。
胤奚挥刀斩落眼前的尉骑,言简意赅:“换我!”
卷髯男人厮杀还未尽兴,然他移目往左右勉力支撑的副尉们看了看,没有反对。
他们不用旗鼓,以哨声为号,特殊的哨音一起,杂色胡骑立刻有序地归拢队列,战术撤离。
“我带百姓往北,匿进了秦岭便有活路!你……”
卷髯男人不知胤奚姓甚名谁,粗声道:“半日后来替你!”
鸾君刀利落地破开尉人的细鳞甲,血满刀槽,胤奚眉峰一蹙,抽刀回头喊道:“不,北是关中腹地,向西!”
“放屁!”卷髯男人马已调转,破口吼回去,“西边无粮无垒,荒凉偏僻,被堵在边境上围死吗?”
这便是仓促合作的弊端,双方虽有共同的敌人,却无相同的见解,他们到此刻甚至连对方的身份还不明朗。
凤翚营苦战半日,且御且退,卷髯男人也确实守诺,踏着残阳的余晖带兵来替。
可等胤奚马不停蹄与乙生他们会合时,才发现对方首领已自作主张,将芝麻镇民向北带出近两舍之地。
那些席地揉腿虚弱不堪的百姓,见了胤奚,一个个就好似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还是这个年轻英俊的将军脾气好啊,不会强行用马驱遣他们快跑,哪像那大胡子军爷,凶神恶煞,一上来就让他们铆足劲跑,中途不歇。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和体力不支的妇孺,着实不堪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