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我死后男主追悔莫及by伏菽
伏菽  发于:2025年0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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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与残忍都已经落幕,来路仍要奔赴,但今朝,她静静按剑而坐,望向了遥远的天穹。
神辉明亮,雷劫翻滚。
乌发散乱的少女衣袍翻飞,提剑斩向第一道天雷。
一剑横劈,紫光断。
往事流转,初踏修行时,学会的,便是这样朴素的一剑。
天雷再落。
剑光长驱,朝笙知道这一次历天雷之劫,身后已不会有他绘出的阵法。
滚滚天雷,如同鲲鹏垂天之翼,声势浩大,弥盖住形单影只的一人。
朝笙握紧白露,天雷割开血肉,席卷过她的剑骨。
耳畔似乎响起谁人轻描淡写,笑她“怎么这么狼狈”,却又抬手,拂去她面上血痕。
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能跨过长生,要顿悟怎样的大道才能得偿所愿。
朝笙提剑再斩,破开垂天雷翼。
血肉重生,灵气澄明,成就净若琉璃的仙身。
平生如一梦,前尘观花走。
揽云宫中,独自看过千百次雪落。
紫微台上,听闻多少“看剑”之声。
芒种摧折,同门尽死,深恩负尽,北川听雪。
而后世事轮转,惊蛰陨于眼前,朝朝暮暮,抵不过生死转眼。
谷雨花开刹那,少时三人,到底是她独活人间。
雷霆远去,紫气东来,仙鹤的清鸣嘹亮,三洲四海尽闻。
朝笙回首看去,故人已成累累白骨,而她,踏过最顶尖的那一具,叩开长生的天门。
天道用前所未有的慈悲与宽容注视着她。
如雪的鹤羽落在白露的剑身,她看向那崇高的天门。
“修道者朝笙,八岁习剑,十五金丹,逾三年,结元婴,而后堕魔。”
“杀亲杀友,偿因果,斩妖邪,得叩天门。”
仙鹤发出清越的鸣声,似乎不懂她为何不再向前。
天道静默。
“愿散修为,舍此长生,重修大道。”
“换枉死者归,薄命者生。”
“换山河如旧,天地清平。”
仙鹤焦灼不已,绕着少女的周身旋飞,不懂她为何舍弃仙身,舍弃大道,甘愿再世为人。
而少女决然的声音再度响起,响彻天际。
“愿散修为,舍此长生,重修大道。”
“换枉死者归,薄命者生。”
“换山河如旧,天地清平。”
天雷震声,琉璃般的神辉洒向三洲四海。
朝笙垂眸,释然一笑,知道天道的答案是——
霎那间,春风度过茫茫的人间。
东洲,书院,被邪气侵染的残瓦不再黯淡。
西洲,剑阁,断臂的女子骨肉重生,颤抖着握住了手中的剑。
憾游原上,青草摇曳,野花疯长,潺潺的长溪流经村落,幼童挨着祖母,缓缓睁开了双眼。
冰棺碎裂,少年呵出一口冷气,任灰衣女子垂泪,抚过他如画的脸。
倒塌的青山再起,一株藤蔓缓缓生长,青狐奔走,来到谁的身边。
北川冰雪消融,累累白骨,转瞬朱颜,死去的人复归来,如箭般向前的光阴又倒转。
天门缓缓合上,仙鹤长唳,不证长生的少女渐渐消散。
自此,人间长宁。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又到上元佳节。
“阿姐,来串糖葫芦么?”
“哎呀,黄鱼酥也试试?”
“阿姐,你最喜欢吃的莲花珍在前面!”
星渚喜滋滋地四处看,正卖力推荐夜市的吃食呢,忽而被星津狠狠踩了一脚。
“阿姐身体不好,你这会儿劝得欢,明天她不舒服了,有你后悔的。”
蓝衣的少女回头,笑眯眯道:“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不能浪费了呀。”
这就是要敞开了吃喝玩乐的意思,星津星渚对视了眼,最后性情沉稳些的星津放弃挣扎:“那便听阿姐的。”
“但凡事有度,也不宜太……”
这句话还没说完,蓝衣少女已经捧着一个莲花珍了。
“朝丫头,可好久没出来了。”卖莲花珍的妇人同她闲话,一旁卖糖葫芦的老者也不住点头。
都认识城中富户许家的女孩儿,这姑娘模样生得极好,可惜自小体弱。
这一年,许氏朝笙十六岁。她身后的两个随从,则是对很显眼的双生子,据说是朝笙的远房表弟,出自许氏老远的一条偏支,特来骊城谋生路。
莲花珍香气扑鼻,朝笙咬了一口,又接过了串糖葫芦。
星津默默啃开糖衣,心里的忧愁也淡了少许。
他看向眼前的朝师姐,觉得上元的火树银花衬得她如幻梦一般。
朱厌伏诛,本该羽化登仙的师姐散尽修为,再世为人。
足足过了一百年,师兄才找到她投生于何处。
扮作云游的道人,替许家夫妇为这女婴卜出一个名字,师兄便不敢再上前半步。
跨过奈何,饮了忘川,纵然灵魂如旧,那些前尘,同白纸般的这一世的朝笙又有什么关联?
星津当然懂得谢玄暮的苦心,却无法不难过。
星渚已经跟着朝笙走到前头了,他扭过头来,呼喊道:“你可别在夜市丢啦!”
星津长叹口气,快步跟了过去。
朝笙的注意力被傩戏吸引走时,忽有一个小姑娘靠了过来,脆声道:“朝姐姐,看看绒花么?”
朝笙闻声看去,想起这是城西柳记首饰铺的二姑娘柳元元。年岁不过六七,一直嚷嚷着要自立门户,哪日收下自家老爹的首饰铺。
这份豪情很为人称道,朝笙一向支持她的野心,遂认真选了起来。
梅花海棠,玉兰碧桃,都做得很寻常。
元元小姑娘的野心路漫漫其修远兮。
朝笙对于绒花没有什么偏好,却不由自主地选了一朵玉兰。
柳元元端详了会:“这花堪配姐姐!”
手艺一般,心思玲珑,也许柳家老父是要有点青出于蓝的危机感。
小姑娘接过铜板,欢天喜地地继续去卖花了。
酬神的傩戏演得很有意思,爱热闹的骊城百姓从不错过,待到朝笙随意把绒花簪好,前头已围了不少人。
星渚招了招手,他费了好大力气,替自家师姐留了个位置。
人群的中央,有两个戴着傩面的人。
一人蓝衣负剑,一人银发赤爪。
“百年以前,那一剑震烁八方的少女剑仙,独自一人面对大妖朱厌。”
蓝衣傩面挽了个剑花,身形旋转,刺向了那“朱厌”。
“风雪蔽日,天雷倒垂,天地都为之色变!”
“朱厌”以爪为刃,与蓝衣傩面缠斗起来。
剑光茫茫,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好。
朝笙托着脸,却发觉蓝衣傩面的剑术只是看起来好看。
尽管她也没练过剑。
一旁的星渚看得不太开心:“剑仙的剑可比这人厉害多啦。我亲眼见过的……”
朝笙逗他:“真的呀?”
星津忽而闷声接话:“真的!”
朝笙眨了眨眼,注意力又被铮然的刀兵声吸引过去。
待到天边熹微,夜市终于散去,簪花的少女轻快跑过长街,未曾看见一道玄衣的身影立在火树银花之下。

第二日,朝笙真如星津担忧的生了病。
“叫你别去吹风,少贪嘴。”许夫人见她疼得难受,遂收了自己的念叨,“且去请大夫来,你可要忍些苦头了。”
朝笙思及那口热腾腾的莲花珍,觉得这点难受十分值得。
门外忽而响起小丫鬟的声音:“大夫来啦。”
许夫人露出笑来,殷殷切切起了身。
“裴大夫,又烦请你跑了一趟。”
青年声音温润:“既为问诊,应该的。”
裴若游提着药箱,跟在许夫人的身后,入目,便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这些年来,见她长大,如见当初结云庐里,西窗下生长的兰花。
“裴大夫。”少女和他打了声招呼。
许夫人对裴若游印象好得很,立刻招呼丫鬟看茶。
十年前,一家名为谷雨堂的医馆开在了许家对面,起初,大家对这年轻的大夫都不在意,骊城有的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后起之秀总还是差了些意思。
待到裴若游几次救回了鬼门关的病人,这谷雨堂便在骊城站稳了脚跟。
许家父母视这唯一的女儿为掌珠,特地请裴若游来看过几次,调养她的身体,这些年来,颇有成效。
只是朝笙偶尔贪玩,免不得还是要难受一番。
裴若游见她昳丽的眉眼,知道她虽然身子不适,心情却很不错。
一只青狐从他的药箱里钻出来,尖耳朵拱来拱去。
“呀,你也来了。”
朝笙伸手一捞,把这肥嘟嘟的青狐抱到了怀中。
许夫人瞧了眼,嗔道:“哪有这么胖的狐狸,分明是狗。”
青狐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飘飘渺渺,似乎来自百年之前,它忍不住在朝笙怀里翻了个身,没计较自己又被指狐为狗。
关于这被养的过胖的家伙究竟是狐狸还是狗一事,骊城的百姓已经争论过许多回。
朝笙忍不住薅了把它毛茸茸的尾巴。
手感真好。
许夫人看得直摇头:“下月是你十七的生辰,明年你便及笄*,仍一团孩子气,焉知能许一个怎样的郎君。”
裴若游闻言,写药方的手一顿。
凡人不同于修士,十八及笄,便会议亲。
师姐,会有一个怎样的婚约?
他想起求索孤魂一百年的师兄,嘴角不由得牵起抹笑来。
这些年来,青云宗上下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再世为人的朝笙既已饮过忘川,便不要强行让她想起前尘。
因此,裴若游或者星津星渚,都融在芸芸众生之中,以无声的、萍水相逢般的方式陪她度过这一生。
许家家境优渥,只朝笙这一个女儿,如珠似宝,视若掌珍。
经商之家,聚少离多,星津星渚便寻了个假身份,以远亲的名义做了朝笙的随从。
她这一世生而病弱,未入修行,于是骊城有了家名叫谷雨堂的医馆。坐诊的年轻人不出三年,便在南洲有了“妙手回春”的名声。
所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半生的师兄,可否能接受师姐这一世会另有心上人?
裴若游复又提笔,写下了最后一味药材。
“以水煎服,一日一副,连饮三日便可。”他温声嘱咐,许夫人怎么看怎么满意,立刻招了丫鬟去煎药,又让星渚把裴大夫给送出去了。
星渚陪着裴若游一道儿绕过照壁,忍不住道:“若按照俗世的规矩,师姐明年便要出阁了。”
裴若游点点头,道:“闻说许夫人一直在留心骊城的儿郎。”
那可不——星渚瞄了眼一身远山青的小裴大夫,心道裴师兄你肯定知道自己也在许夫人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去寻白露的大师兄,你几时回来啊!星渚在心中呐喊,感到十分无助。
百年以前,朝师姐魂归忘川,白露失主,故而剑折,流落三洲四海。
这些年来,谢玄暮孤身一人,来去匆匆,起初是为了寻得朝笙的转世,后来,便是为了她的白露。
确实如星渚所言,许夫人十分留心自家女儿的亲事。
待到盯着朝笙喝完了药,她便寻了妯娌们商议此事了。
朝笙对于母亲的耳提面命没什么感觉,过完十七的生辰,离及笄也还有一年。
至于嫁人——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少女的时光无拘也无束,她要自由自在地度过这一生。
比之八杆子打不着的如意郎君,她更在乎另一件事——今年,自己会收到怎样的生辰礼。
这份礼物并非来自双亲或者朋友的馈赠,而是来自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十五岁生辰将要结束的那个夜晚,朝笙在窗下拾到了一封信。
信是很讲究的银蚕纸,她私底下问过父亲,常年走南闯北的父亲说这样的纸很难得,因为银蚕纸是前朝大胤皇室的御贡之物。
那是一百四十年前便已经灭亡的王朝,对年少的她来说实在太遥远。
纸上墨色犹新,铁画银钩地写了一句“朱颜永似,长乐年年”。
既没署名,也未曾提及她的名姓,只有十五样生辰礼整整齐齐地放在了窗下,澄明似雪的月色落了下来,朝笙低头,捧起了一个木雕的人偶。
人们都说,一百一十七年前,有剑仙斩妖邪,开天门而飞升。
既有仙人,是否又有前世来生?
指尖触到那朵绒花时,她有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彼时恰是三月,院中的玉兰树满枝琼雪,明净的花瓣在春夜里坠落,落在了铺满月光的白石板上。
第二年生辰,银蚕纸写就的信又出现在窗下,铁画银钩的字迹如出一辙,
朝笙读罢信上的话,借着皎然的月色,看见用赤玉刻出的一尾鲤。
去岁收到的人偶摆在铜镜旁,这个送她生辰礼的人,有双镂金刻玉的手。
她当然也有好奇心,但这份好奇并不足以让她生出多余的心思,朝笙从不在意飘渺而遥远的事物,自然也不会为一个不曾得见的人动心。
只不过,这个人送的十六样礼物,她恰好都很喜欢罢了。
春日里草长莺飞,元夕一过,暖融融的日光落满了南洲。
骊城的春天总来得很早,玉兰花苞刚生出枝头,许夫人便开始热热闹闹的操持朝笙的十七岁生辰。
许家巨富,交游颇广,家中独女的生日宴满城皆知。
一大清早,朝笙便被许夫人叫了起来,星津星渚都去了外头帮忙,两个同她一起长大的小丫鬟在许夫人的指挥下给她梳妆。
“挽个单螺髻——别动,今日可不能容你随意绑个马尾了。”
“戴这支桃心玛瑙簪还是那支翠羽鎏金簪?”
“衣裳便——”
朝笙料定自家母亲再指挥下去,她今日会穿得比过大礼还要慎重。
她叹了口气,直接道:“便穿这条群青色的长裙吧。”
面料是西洲那边难得的锦光缎,绣了暗银的玉兰花样,是年前父亲归家时特地买给她的。
许夫人眼前一亮,群青色好,正衬自家女儿的好模样。
前院已是宾客云集。
星渚翘首以盼,不知今日能否看见那道玄衣的身影。
星津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中带着挑剔。
这个太瘦,那个太壮,林家的公子模样俊秀,可惜文墨不通,李家的二少爷功夫好,不过肤色略深了点——
红衣的少年面若春花,耳畔金铃光华流转,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宁姑娘。”星津绷着脸,颇不自在地打了声招呼。
少年猫儿眼微弯,嘴边便扬起个艳丽的笑来。
骊城无人知晓,城东胭脂铺的掌柜其实是个男儿郎,许夫人更是同这位宁姑娘关系极好。
“今儿可真热闹。”宁茴回头看去,谷雨堂的小裴大夫正被人殷勤围着,纷纷问他几时有空去家中看诊。
肥嘟嘟的青狐先抛下裴若游,绕开人群往里头走了。
宁茴不紧不慢,跟在青狐后头。
群青色的裙裾逶迤,一双素色的手将这胖狐狸抱起。
“阿茴姐姐。”因着许夫人的缘故,朝笙与这位宁茴掌柜十分相熟。
宁茴笑着应了,指尖微动,袖下便出现一个锦盒。
“贺你生辰。”他单手提溜出了胖狐狸,将锦盒放在朝笙手上,“看看喜不喜欢。”
锦盒里,放着一把极为精巧的长命锁,祈福的法阵镂刻在底部,金线与红线在锁上相缠。
朝笙拨了拨长命锁下坠着的金铃,不无遗憾地道:“但我十七了,现下已戴不了这个。”
宁茴当然知道,长命锁是送给孩子的——可若是十七年前,谢玄暮不会让他近朝笙半步,因为新生的婴儿魂魄并不稳定,与至亲在一起才最合适。
不过,朝笙比他小了足足一百二十四岁——无论如何,确确实实也还是个孩子。
宁茴陡然生出了点长辈慈心。
“拿着玩也一样的。”
青狐的大尾巴甩过宁茴的下巴,然后噌地一下,跑走了。
生辰宴上,热闹之至。
卢家交好的人家不胜数,这些人家的儿郎也不胜数,朝笙起初坐得尚还端庄,到后面,已是一派百无聊赖的模样。
暮色沉沉,杯中清酒空了几回,朝笙酒量从来都很好,因此并不觉得醉。
谁人面带笑容,温文尔雅,同她搭话,她应了几声,始终心不在焉。
明日,便同母亲说,她不想嫁人,不想从此只能看后院四四方方的天。
满堂喧嚣,始终有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父母娇宠,朝笙便恣意随心的活。
待到了十七岁,才发觉作为女子,似乎身不由己的事情总要多一些。
既然人皆说世有仙人,那是否踏上寻仙的道途,便不必这样墨守成规度过一生?
她低头,看到烛火碎在杯中,绿蚁酒上倒映着她潋滟的眼睛。
少女悄悄对星渚比了个手势,这少年心领神会,挡住了许夫人的视线。
群青的裙裾悄然离去,宁茴撑着脸,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裴若游。
裴若游神情不变,将一盘盐酥鸡推得离青狐远了些。
暮云落满了庭院,碧树之上,白玉兰的花瓣被晕染成柔和的淡金色,宴席的喧嚣声落在朝笙的身后,隔着高高的院墙,隐隐约约能听到长街上响起的叫卖声。
似乎很久以前,也同谁一起走过这条长街,时间倒转无数遍,也许她还看过一场盛大的烟火。
前院人声鼎沸,生辰宴的主人共却攀上了这棵高高的玉兰树,目光望向将要融化的暮色。
待到踩空了高墙上的青瓦,朝笙在坠落之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竟是窗下是否有信已到。
翠羽鎏金的簪子跟着坠落,满树素玉般的花也跟着坠落,夜风拂过她的鬓发,她仰面,看到柔和的圆月自云间显现。
谁人的叹息在风中响起,白发的青年身形轻掠,接住了裙裾翻飞的她。
玄衣,玉面,桃花眼。
谢玄暮无法按捺住如雷的心跳,却很快地将她放下。
百年以来,不曾相见,前尘已远,谢玄暮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出现在如今的朝笙眼前。
月光落在青年霜雪似的长睫上,他往后退了一步,想走,又舍不得。
心里一瞬之间生出期盼,然后,便听得她道了声“多谢”。
感激的、礼貌的。
谢玄暮压下涩意,神情不动声色:“姑娘无事便好。”
心中的失落翻江倒海,朝笙确实什么都不记得,
玄色袖袍下,青年指尖微蜷,他声音涩然,同她道别。
身后忽而响起一道询问:“今年的信上,又是那句话吗?”
他身形一震,回过头来,借着澄明的月色看到了她潋滟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好奇,有试探,独独没有故人相见的欣喜。
谢玄暮的指尖复又松开,低声答她:“是。”
袖中乾坤翻转,一把银华凛冽的长剑跃然于手上,月色拂过,剑身浮动着如水的光泽。
“这是生辰礼物。”
说是礼物,其实只能算是物归原主。
跋涉过三洲,越过天堑,北川的寒风太刺骨,他几经辗转,终于又拼凑出故人的剑。
“说来奇怪,我从未见过你,你送的每一样礼物我都很喜欢。”白露的剑身发出嗡鸣,在被朝笙握住后瞬间安静。这一世,她未曾踏入修行,却依然被一柄神武所眷恋、所认同。
“明年我便及笄了。”她说,“到时,你要来喝一杯薄酒吗?”
十八及笄,而后得逢良人,
谢玄暮入过一回魔,待到他死了又生,道心未曾再动摇过。
春夜的月亮静静地照着他,熟悉的玉兰香在晚风中弥散,他无法给朝笙一个回答。
十几年前,寻到了她的转世,谢玄暮满怀着痛苦,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若她什么都不记得,便不去勉强,一世有一世的因果。
可为何今夜听到她这一句话,卑劣的占有欲和嫉妒依然会疯长,连道心都动荡?
但爱意占了上风,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应了下来。
“去夜市上一道走走?”听得他那一声“好”,朝笙露出笑来,“你送了我那么多礼物,投桃报李,我请你吃一顿生辰宴。”
许府杯酒正酣。
朝笙不想回去,而谢玄暮,则不想离去。
两个人沿着长街一道走,暖橙的灯火映照着夜色,百年以来,天下清平,骊城的热闹更胜往昔。
昔年,谢玄暮曾经见过的摊贩、追逐的孩童、卖花的少女都已归尘去,红尘烟火生生不息,繁华的夜色里俱是新人。
青年玄衣白发的模样实在显眼,路过的人时而侧目,朝笙去买梅花糕时,那做糕点的小少年都多看了好几眼。
人影憧憧,初见的两人一同走着,与不胜数的喧嚣擦肩而过。
待到谢玄暮回过神来,手中已经被朝笙塞满了吃食。
“都不喜欢吗?”朝笙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上拿起个莲花珍,感慨道,“每次吃这个,星津总要念叨我几句。”
“但真的很好吃。”她咬了一口,眉眼弯弯。
谢玄暮神情微怔,最终也学着她的样子,从中咬了下去。
甜意与馨香顷刻蔓延唇舌,那年长街夜市,他藏着欲盖弥彰的私心,也曾买给她吃过。
融融的灯火中,他们终于走到了长街的尽头。分别在即,青年默不作声,在渐深的夜色里,送她回到了玉兰满枝的高墙下。
谢玄暮看着眼前人昳丽无忧的眉眼,感到自己心中的苦涩似乎都化成了酸胀的温柔。
他忽而道:“礼物当面送了,生辰的祝福也要当面说。”
盼她顺遂,盼她欢喜,盼她圆满胜意。
谢玄暮心中钝痛,可从北川死而复生后,当知如今的相见何其难得。
朝朝——
“且祝你,朱颜永似,长乐年年。”
青年指尖微动,霎那间,绚丽的法阵点亮夜空,漫天的烟火绽放,照半壁天穹。
那些璀璨且盛大的光盛开于他的身后,而眼前的人不看烟火,看向了他。
“所以——”少女的眼中有流光明灭,她轻声问道,“哪怕永远不记得你,也无妨吗?”
指尖拂过白露的那一刻,曾遗忘的往事呼啸着归来,辗转百年,是谁翻山越岭衿寒血冷,谁甘愿为一滴泪奉上一生?
待到与他走过灯火里的长街,那些遗憾便都彻底洞明。
陷落在温暖熟悉的怀抱中时,朝笙抬头,看到烟火已次第熄灭,惟有月色静谧地照着。她握住青年温暖干燥的手,然后,一个吻落在了他雪色的长睫。
“师兄,我回来啦。”

一场生辰宴后,家中收到了不少帖子。
城西的王氏,城南的荀氏,骊城有名的大族杨氏,都是极好的人家。族中郎君年轻有为,好些容貌也生得俊美——不过也没见自己女儿在宴上同谁多说几句话,那丫头中途便溜走玩去了。
“宁姑娘,你铺子里往来的高门贵眷也多,可曾了解这些人家?”许夫人在花厅里同宁茴闲话家常,不由得想问问宁茴。
姻缘之事,也不能光看男子品貌如何,他家中高堂、亲族都须得细细了解,免得将来陷进未知的泥淖里头——不过若是可以,招赘也不错,寻个家世寻常模样性情好的,以许家的家底,也不是非要把女儿嫁到别人家里……
朝笙自来体弱,许夫人一面觉得女子当成婚,一面又想长长久久地把她留在家中。
宁茴温声道:“夫人既问了,阿茴自然知无不言。”
许夫人眼含期待,望向了绯衣旖丽的宁掌柜。
然而家中丫鬟这时候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夫人!夫人呀!”
“小姐出事了——她和一个头发都白了的……呜!”
小丫鬟想起刚刚在街上看到的一幕,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她慌里慌张跑回了府中,冲进花厅才发现宁茴也在。
“宁姑娘,先失陪了,下次再好好招待姑娘作赔礼。”
许夫人眉心一跳,捏着帕子站了起来。
宁茴露出个笑,也起身告辞了。
花厅外,高木净植,玉兰花开,他心情极好,延绵百年的遗憾终于圆满。
犹记当年青云初见,春风度白雪,她递来如虹的一剑。
想必今生,还能再见到那柄潋滟如明月的白露。
“什么?你看到小姐与一男子一同去了谷雨堂,然后又牵着手,往和丰楼去了?”
丫鬟点头:“是啊!小姐上个月便念叨要吃和丰楼的八宝葫芦鸭、松露鲍鱼东坡肉还有清炖狮子头。”
许夫人很焦灼——重点并不是鸭子鲍鱼狮子头。
“那男子,头发都白了?”她声音有点儿颤。
丫鬟狂点头:“是啊!”
许夫人两眼发黑,头发都白了,她与丈夫怕是都得执晚辈礼。
“待她回来了,让她来见我……”
交代完这句话,许夫人身子一软,在丫鬟的喊声中晕了过去。
太阳将沉未沉的时候,朝笙被谢玄暮送回了家。
不过守在大门口的丫鬟没见到朝笙,问星津星渚,他们也纷纷不知。
可是,也不能拿那白发男子的事情问这对兄弟,夫人定然不想声张。
——朝笙是翻墙回来的。
她跨过墙头,又回过头来,道:“明天去城西的金泽湖么?春日的鳜鱼正肥。”
谢玄暮自然应允,同她在一块,去哪都行。
他便见自己的师妹挥了挥手,从黛瓦上跳了下去,动作行云流水,想必她常常和星津他们偷跑出来。
远远注视着她的这些年,他守着遥远的距离,以前世今生划定理智的线。
好在今生尚有圆满时候。
不过朝笙还未曾想好如何和父母说起他。
寻回了白露,那十八年未曾踏上的修行之路向她敞开,这一世,她不再生而孤苦,谢玄暮替她高兴,又觉得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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