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养出的儿子,才华可能不如他,但也比寻常混日子的卿大夫好许多。
李由早早坐镇荥阳,干得一直不错。
再加上李由头上有李斯撑腰,不需要像其他地方官那样,绞尽脑汁为咸阳凑刑徒盖宫殿。
如果他认为朝中一些举动过于苛刻,还会给黔首脖子上的绳子松一松绑。
李由熟背《秦律》,很清楚如何钻空子。
若不是李由有这本事,荥阳也不会成为陈胜吴广的拦路石。
历史中的荥阳,是项籍和刘邦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携手攻城。刘邦的军队负责攻坚。李由被曹参斩落马下。
虽然李由败得很快,但一想到他的对手主将是汉高祖和西楚霸王,也虽败犹荣了。
李斯当了这么多年大秦丞相,在大秦士人中还是颇有威望。
当李斯活着的时候,大秦士人对李斯颇有微词;当李斯因劝阻秦二世暂停徭役而被杀,大秦士人就说起了李斯的好话。
李斯以前那些小肚鸡肠,也被打上了厚厚的滤镜,变成了严以律己也严以律人的法家典范。
当然,这些滤镜有多少是士人的真心,多少又是刘盈放出的谣言,那就不可知了。
刘盈让兵卒扮作从咸阳逃走的流民,将李斯族灭的事传到了荥阳。
他又和兄长们扮作士人,为李斯披麻戴孝,哭李斯为了黔首连进谏言,居然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刘盈等人恸哭,细数秦二世继位后的荒谬,痛骂秦二世和赵高狼狈为奸。
连蒙毅守陵蒙恬南下,都被刘盈编成了秦二世和赵高排挤国之栋梁。
“听闻秦二世本来要诛杀所有兄弟姐妹,是公子扶苏自刎劝谏。秦二世逼死公子扶苏后,才把诛杀改为流放。”
“李丞相子嗣多驸马,牵连者不知多少。李郡守因其妻只是宗室女,才逃过一劫。”
“李丞相明明家中已经如此艰难,还毅然上奏劝谏,实属大秦忠臣。”
“苍天不公啊!”
韩信演不出来,又被两位弟弟拖来同流合污,只能冷着脸扮悲愤。
刘盈年幼,只能演被吓到的幼童。刘肥带着二代们卖力表演,连一向表现正直,喜欢模仿萧何的萧禄也玩得很开心。
彭越扮作游侠,对此情此景叹为观止。
人才啊,沛公麾下都是人才!
稍稍演过一场,将消息传递后,他们便假装向西去。
“我等东行,是劝李郡守快逃。李丞相只剩下他一位子嗣,若他被赵高派来的人抓走,李丞相就绝嗣了。”
“传递完消息之后,我等要回到西边。”
“哭骊陵!哭骊陵!”
“始皇帝在上,为何要选如此暴君,断送我大秦几百年基业?!”
“我等哪怕被杀,也要向骊山哭去!”
一群士人、游侠身穿粗麻,相携西去。
李由得知此事的时候,只看到城中的黔首对着西边号哭。
他黑着脸问下属:“为何不早些驱赶?”
下属哭着道:“因为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忠直的李丞相绝嗣。郡守,快逃吧!”
李由:“……”
虽然很不孝,但李由第一想法是,“忠直”二字怎么能和自家父亲扯上关系。
李由收起不孝的想法,道:“咸阳并未传来阿父夷三族的消息。”
李家有自己的信息网,李由现在只接到李斯被下狱的消息。同下狱的还有右丞相冯去疾。
左右丞相皆下狱,如果父亲被族灭,那右丞相岂不是也难逃一死?
李由从正常人的思维出发,在天下大乱的时候,皇帝没可能一口气把左右丞相都杀了。
再者,如果皇帝杀了父亲,为何不派人来夺走自己的兵权?总不会是忘记了?
李由相信父亲还在狱中,朝中大臣正在劝阻秦二世。所以李由奋力守城,拼命立功,就是想用功劳把父亲从狱中捞出来。
李由向下属解释。
下属却哭道:“但皇帝就是杀了左右丞相。右丞相冯去疾也被逼自尽了!此事咸阳尽人皆知!”
李由狐疑:“如果真有此事,章将军为何不告诉我?”
好问题。
章邯知道李斯已经被杀,为何不告诉李由?
因为章邯太忙了。
他以为李斯门客众多,李家被族灭,肯定早就有人告知李由。
皇帝没有杀李由,或许是念着旧情,给李斯留一丝香火。
李由也知道此事,所以奋力立功,以保全自身。
刘盈得到的消息就是如此。
不知道原本历史中的李由知不知道自家已经被族灭,李斯被夷三族是在七月,李由八月战死。但此时荥阳城中的李由是不知道的。
刘盈也不知道李由得知自家被夷三族后会不会继续忠于大秦。
但只要咸阳城中知道荥阳城中有人不仅哭李斯,还要去骊山哭,肯定容不下李由。
刘盈已经演完荥阳这边的戏,下一场戏,就要陈平去当主演了。
陈平日夜兼程,熬得两眼通红,终于举着秦军的令牌到达了咸阳。
他一到咸阳门口,就倒头晕厥。
晕厥之前,陈平只留下一句话,“李由已反”。
咸阳震动。
待陈平醒来时,他不在牢里,也不在宫里,而是在蒙毅府中。
韩信将吕家堂兄弟派给陈平为护卫。
陈平晕倒在城门时,吕台和吕禄已经带着重金,按照陈平的要求去贿赂朝臣。
陈平两袖空空,衣衫褴褛,看着真像是秦国老卒。
但蒙毅不会轻易相信陈平。
他先安抚陈平,然后旁敲侧击,没有询问荥阳的事,而是询问陈平来自哪一支秦军。
陈平对自己所属秦军对答如流,却对上峰姓名一问三不知。
蒙毅做愤怒状:“你既然是秦卒,怎会不知道上峰姓名!”
陈平伏地惶恐:“卑职愚钝,真没听过上峰姓名。”
他说了几个与他同级别的底层军官的名字,无论蒙毅怎么斥责他,还上了鞭子,陈平也哭着说不知道上峰的姓名。
蒙毅收起鞭子,怀疑陈平的心稍稍打消了一些。
他不是不相信李由会谋反,只是在章邯东征的节骨眼,章邯的信都未到,为何一个小小的秦卒来送信?
这件事很古怪,他不得不怀疑。
不过李斯既已族灭,李由就不该掌兵。
蒙毅知道李由无辜,可无论从忠诚,还是从《秦律》,被夷三族的人怎么还能掌兵?
他真是不明白胡亥和赵高在想什么。
总不可能他们什么都没想,完全没考虑过战场的事,眼睛只看得到咸阳?
李由既然不在咸阳,所以他们就看不见了?
“把你知道的事细细告诉我。”蒙毅让人给陈平上药,这才询问荥阳的事。
陈平感激涕零。
“郡守本不知道李丞相已经被夷灭三族,带领我等作战十分尽心。但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儒生,在城中四处宣扬李丞相被夷三族的事。他们先劝郡守快逃,然后自己往西行去,说要去先帝陵前哭诉。”
陈平神情略带迷茫。
显然这群儒生的做法,他很不能理解。
“儒生哭骊山之事,在荥阳城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郡守便闭门不出。后郡丞偷偷出城,寻我等送信,说郡守已反。”
陈平哽咽一声,抬头问道:“卑职为秦卒,自当忠于大秦。但、但李郡守是个好人,他、他真的被夷三族了?”
蒙毅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他让人给陈平换上一身好衣服,带陈平去面见秦二世。
儒生哭李斯,这是编都编不出来的消息。
就算没读过书的人,也知道焚书坑儒的奏章是李斯上的。
李斯被杀,儒生只会拍手叫好,怎么会为李斯哭泣?
因为太离谱,所以蒙毅怀疑陈平所说的都是真的。
无论是真的有迂腐的儒生抛开他们和李斯的仇恨不谈,只是单纯哭一场忠臣没有好下场;还是儒生趁火打劫,想要去李由处找事。儒生哭李斯太奇怪,若是传谣言,不会编这么奇怪的谣言。蒙毅有点信了。
陈平终于见到了秦二世,又把向蒙毅说的话,给秦二世重复了一遍。
他本以为需要费些口舌,没想到胡亥只是打了个哈欠,说这是小事,便回后宫享乐,将所有事都交给赵高。
赵高先让人去抓捕李由,又坚称章邯居然不知道李由有叛逆之心,一定是包庇李由。
他试图派人去训斥章邯,将章邯贬官。
蒙毅已经顾不上什么李由,在朝堂上和赵高据理力争,保护章邯。
他都想冲上去把赵高一剑捅死了!
赵高是不是有病啊?不说章邯立下大功,还未赏赐怎能训斥。就说内乱未平,怎么能训斥出战的大将?你氏赵,就真当自己是喜欢临阵换将的赵王吗?!
蒙毅有点怀疑,如果儒生是在搞阴谋诡计,估计针对的不是李由,而是章邯!
“哎呀,这顿鞭子白挨了。”陈平摸着自己手臂上的鞭痕,心疼自己,“早知道咸阳城里已经乱成这样,还装什么秦卒?”
吕台问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陈平笑道:“盈儿给的金子还没花光,若现在回去,他一定会嘲笑我们连钱都不会花。你们去问问朝中还有哪些秦朝宗室活着,找一个能力最出众者,说李由要举兵回咸阳,杀二世,救大秦,拥立那位宗室为秦皇。”
吕台领命。
吕禄晕乎乎跟着吕台走了。
好复杂啊,听不懂。算了,堂兄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
“蒙毅倒是个人才,可惜……”陈平笑着摇摇头。
可惜啊,朝中有人与赵高敌对,说不定大秦败得更难看。
以陈平猜测,如果蒙毅不回朝,仍旧守他的陵墓,赵高在杀完李斯后,就该停手了。现在赵高可有的人杀。
有趣,实在有趣。
他相信寄信的人,就是造成荥阳混乱的人。
李由仍旧不相信咸阳已经杀了他的父亲弟弟,想要仔细检查书信的错漏,以推翻谣言。
“李郡守, 你其实已经确定家中被夷三族, 现在不肯承认, 只是胆怯, 因不敢背离大秦, 所以当一个睁眼的瞎子, 以为咸阳没有派人来杀你, 就可能对你额外开恩。
父母之仇?兄弟之仇?法家从不讲忠孝, 哪有你自己的命重要。真不愧是法家弟子。”
李由才看了两段,就把帛书狠狠扔到了地上。
他背着手在书房里走了几圈, 才弯腰把帛书捡起来,继续看。
下属欲言又止。
郡守, 你完全可以吩咐我帮你把帛书捡起来啊。
李由铺开帛书, 继续咬牙切齿地读信。
“哦,忘记自我介绍了, 我叫刘盈, 是荀子的徒孙,李斯的师侄, 张苍、毛亨、浮丘共同的徒弟。
师祖老骂其他儒家为贱儒,自己弟子却摈弃了礼义廉耻忠孝, 变成了一头只知道看利益的法家贱畜, 真是师门不幸。
李斯在被腰斩前,对你二弟说,他想再和你弟弟牵着黄犬去上蔡东门外打猎, 可惜再也不可能了。这大概就是他背离师门的报应吧。”
李由愤怒地摔了个砚台,皱眉苦思。
他以为帛书是来劝降他。这叫劝降?这是逼他出门决战吧?!
李由咬紧牙关,继续看。
“你可知赵高诬陷李斯谋反的理由?你虽然坐镇荥阳挡住了陈楚的进攻,但其他城池的守将没能挡住陈楚,导致秦二世受了惊。所以赵高和秦二世认定你谋反。”
李由知道父亲因劝谏下狱,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下狱的罪名。
荒唐,太荒唐了。
只有我抵挡住了陈楚的攻势,其余战败的守将没有被责罚,倒是唯一立下战功的我被诬告谋反?
李由不敢置信。
帛书却嘲讽得非常细致。
从李斯劝谏下狱,到被定谋反罪;从李斯在狱中自陈忠诚,到他与次子挥泪道别。写帛书的人就像是趴在梁顶树顶亲眼看见了一般,将场景描写得十分生动。
李由不知不觉双眼通红,双拳攥紧。
二弟不喜欢俗务,是个纨绔子弟,只爱打猎。父亲也纵容他。
父亲在二弟十五岁的时候,为二弟寻来一只幼犬。父子二人一同培养幼犬打猎的本事。
那大黄狗已经变成了一只老狗,狩猎的本事已经不如二弟收集的其余猎犬。但父亲特别喜欢那只老黄狗,常常牵着老黄狗去上蔡东门外的皇家林苑,与二弟一同狩猎。
他们李家深受先帝宠爱,家中诸多人与秦朝宗室联姻,御苑随便进。
虽然二弟喜欢打猎,但因为二弟并未承担实务,了解二弟的人很少。至少民贼绝无可能知道。
是张苍、浮丘和毛亨告诉刘盈的吗?
刘盈究竟是谁!
李由思索了一会儿,锁定了一个名字——刘邦。
刘盈与刘邦同姓,可能是刘邦的族人,甚至可能是刘邦的兄弟。
帛书很令人生气,但李由却越来越相信帛书中写的是真的。
因为张苍、毛亨和浮丘确实与父亲同属于荀子一门,李由听李斯骂过这几个儒人。
张苍和浮丘没什么本事,但毛亨却深受荀子喜爱。李斯很遗憾毛亨跑太快,没能把毛亨和他藏的《诗》一同焚了。
李斯厌恶毛亨等人,那么毛亨等人教导的弟子在李斯死后,对李由冷嘲热讽,实属正常。
李由手指轻轻敲着桌案。
如果真的是张苍、浮丘、毛亨的弟子,那就不太可能说谎。
即使父亲厌恶儒生的迂腐,但这三人也有儒生的优点,那就是正直。
啊,不对,张苍除外。
李由好像想起了什么脏东西,忙把脑海里的脏东西删除。
“你亲自去给章将军送信,问他是否知道我已经被夷三族。”李由对下属道,“再派人关注西边,看是否有使者前来。”
虽然很荒谬,自己和父亲被诬告谋反,父亲被夷三族,自己居然继续在外为将,可李由被一顿冷嘲热讽了,对信中之事信了几分。
帛书中除了仔仔细细地嘲讽他之外,剩下的内容就是说大秦不值得,让李由赶紧另投明主,免得李斯死后都吃不到冷猪肉。
“你们法家本来就是墙头草,见势不对拔腿就跑。不会吧不会吧,你都被夷三族了还要为大秦效死?你其实不是师承你父亲,而是师承我的老师们,是愚忠的儒生吧?但愚忠在儒生中,也是被嫌弃的啊?你是哪一支贱儒?”
李由看完了帛书,抽剑把帛书砍成了碎片。
他再次疑惑,写信的人真的是想劝降他,而不是激怒他?
刘盈在军中炫耀自己给李由写的信,彭越也很茫然:“盈儿,你真的不是激他出城决一死战?”
刘盈笑道:“那不是更好吗?对吧,阿兄?”
韩信点头。
荥阳城已经人心惶惶,士气低落。他们又隐于暗处。
如果李由贸然出城寻找他们,韩信有信心诱敌入山林,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
彭越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只要李由敢跟着他入山,他就能绕死李由。
两位青涩的未来名将达成了一致意见。
彭越的思维偏了,忘记刘盈那封劝降书有多离谱。
刘盈没觉得自己离谱。
对从小生长在富贵窝里的李由,任何利益诱惑对他都没用。
他已经详细地阐述了李由不逃就死的事实,还搬出了张苍、毛亨和浮丘来证明自己书信的真实性。
李由只要有点智商,就知道自家夷三族的消息是真的;李由只要有一点自尊,在以荀子门人的身份拆穿李由自欺欺人的心态后,李由就不能不睁开眼。
如果李由既没有智商,也没有自尊,那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再等一等,等咸阳来人取李由的狗头了。
反正损失的是李由,又不是自己。
彭越有丰富的山林求生经验,韩信也有丰富的筹粮经验。刘盈还重新联系上了萧何,虽然他把萧伯父气得半死,萧伯父也不可能让他饿肚子吧?
萧何看着刘盈厚颜无耻的信,气得眼前一黑。
现在刘盈军中没有后顾之忧,只是苦了萧何。
撑到咸阳来人,荥阳一乱,他们就能去荥阳城里的秦国大粮仓吃撑。
刘盈相信,等他们拿下荥阳的粮仓,萧伯父一定会大度地原谅他们。
若李由提前投降,只不过是萧何少操点心,刘盈觉得李由不提前投降也没关系。
他又想了许多能让李由生气的话。
刘盈从李斯被老鼠欺负说起,把李斯的生平和李由叨叨了一遍,把李斯生平细细挑刺嘲讽。
可惜,李由明明阻拦了陈胜入关,又被汉高祖和西楚霸王手牵手打败,居然没有给刘盈贡献经验值。
刘盈可不相信,看到他的帛书,李由不会生气。
那个系统的所谓“历史名人”,究竟是何等意思?刘盈搞不明白了。
搞不明白系统的标准,刘盈只能广撒网,见人就创,创到一个算一个。
李由终于有了反应。
他在城外粘贴了告示,问刘盈敢不敢入城一叙。
刘盈对韩信等人说自己不蠢,才不会去。
然后,他连夜留书,驾着驴车偷偷入城。
“别来寻我,继续隐藏。你们出现,我才会有危险(笑脸符号)。”
看到刘盈留下的书信,韩信等人纷纷给刘盈打赏经验值,以赞赏刘盈的勇气。
韩信发誓:“我再也不会带刘盈出门!”
刘肥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大哭。
亲卫二代们面面相觑,满头冷汗。
刘盈如果出事,他们就算依靠父辈的庇佑不会有生命危险,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被沛公重用了吧?
彭越傻了:“他怎么敢的?!”
韩信骂完后冷静下来:“既然盈儿敢单独离开,就说明他有信心全身而退。盈儿只是一个孩童,李由肯定会轻视他。李由的轻视就是盈儿最好的挡箭牌。”
骂刘盈也没用,韩信点兵点将,扮作秦兵绕到荥阳西边,竖起了李由的旗帜,假装李由离开荥阳,正准备西进。
刘盈驾着驴车连夜来到城门下,一封帛书又射到了城墙内。
“我来啦,郡守还不快开门!”
李由已经吩咐了巡夜的秦卒。
刘盈一送信,秦卒便打开了城门。
他东张西望。人呢?
刘盈站在驴车上招手:“这里这里!”
秦卒疑惑,以为来人只是派稚童送信。不过郡守有令,他还是把刘盈送到了郡守府。
李由点起羊脂烛,端坐堂中,等候刘盈到来。
他等来了刘盈,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刘盈。
刘盈不肯下驴车,要坐在驴车上和李由说话:“郡守请我来,我不敢不来。但我胆子小,不坐在驴车上,不敢和郡守说话。”
他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开启的友好光环和膝盖中箭光环,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甲。
没问题,准备非常妥当!
李由迷茫:“你、你说你是刘盈?”
刘盈点头。
李由不敢相信:“帛书是你写的?”
刘盈再次点头。
来者竟然是一个稚童,李由本来该有被愚弄感。
但不知为何,他对刘盈的感观却相当不错,生不出敌意。
对一个稚童,不生出敌意似乎才正常。李由走出了屋门,纵容刘盈坐在驴车上与他说话。
“你是张苍、浮丘和毛亨的弟子?”李由问道。
刘盈点头:“他们教导我启蒙。”
李由疑惑:“你究竟有何本事,居然能让他们三人同时与你启蒙。”
刘盈乖巧道:“我没有本事。只是老师凑巧在沛县避难,与我父亲有一点交情。”
李由又向刘盈打听了一些情况。
刘盈一一回答,口齿清楚,礼仪周全,完全是一个尊重师长的儒家弟子做派。
李由不相信,帛书居然是这人所写。
“是你写的帛书?”李由问道,“你在帛书中侮辱我的父亲。”
刘盈委屈:“不是我写的,是张伯写的。我不知道张伯写了什么,但张伯说要用我的名字,才能救郡守于荥阳。小子佩服李丞相,不想让李郡守步李丞相后尘。”
李由:“……”
他对刘盈生出了强烈的同情心。
这小孩是被张苍骗了吧?!张苍究竟是何等的脏东西,才会欺骗一个小孩?
李由顿觉头疼:“你……既然帛书不是你写的,为何你来赴约?”
刘盈继续乖巧道:“是张伯让我来的。既然帛书落的是我的名字,李郡守约的人就是我。张伯说,如果我能劝李郡守离开大秦,不仅能救李郡守,还能不起兵戈就拿下荥阳,少死很多人。”
刘盈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打仗会死很多人。这样不好。”
李由:“……”那个张苍是拿你送死吧?!
看到刘盈那天真无邪的善良表情,李由越来越怜惜这个孩子。
他认为,张苍定是想害死这个孩子。
李由问道:“你父亲呢?在荥阳城外?”
刘盈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楚国曾经的大将军项燕的儿子项梁渡过乌江,阿父去拜访他了。”
项燕?项梁?李由警觉。
警觉之后,他心生无奈。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忧什么大秦的未来?
李由又问道:“你家中可有兄弟?”
刘盈露出了憧憬的微笑:“有!我大兄刘肥和阿兄韩信可厉害了!”
韩信和刘邦不同姓,李由略过他:“刘肥与你是否非同母?”
刘盈疑惑:“郡守怎么知道?”
李由叹气:“你的母亲才是刘邦妻子?”
刘盈点头:“不过我和大兄虽然不同母,但大兄对我极好。大兄是非常厉害的人!”
李由明白了。
他完全明白了。
张苍此人,就是想害死刘邦的嫡子刘盈,扶刘肥上位。
他能理解张苍。
以法家的传统,掺和进主公的继承人争夺很正常。
刘邦在主动民贼中算是比较强力的一支。张苍投靠刘邦,却发现刘邦庶子刘肥很有雄主之风,嫡长子刘盈却是一个懦弱的小孩,便认为让刘肥当刘邦的继承人,更符合刘邦和他自己的利益。
真是不择手段啊。
荀子真可怜,又有一个弟子是法家人。
不对,法家也不一定能这么卑鄙,去谋害一个垂髫孩童。那张苍该不会是学纵横的吧?
李由很想把残酷的真相告知刘盈。
但刘盈太年幼,又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能脱险,李由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让人送来糕点,给刘盈果腹。
刘盈肚子已经叫很久了。
刘盈不好意思再三作揖感谢李由:“军中缺粮,我不敢多食,谢郡守赏赐。”
李由在心底翻白眼。
就算军中再缺粮,张苍肯定不缺粮。他定是故意饿着刘盈。
“你如此年幼,为何会来到军中?”李由又让人给刘盈端来羊乳。
刘盈喝了一口羊乳润了润嗓子,放下吃食后才回答道:“阿父大兄皆在外作战,我只留在沛县读书,不能替阿父大兄分忧。张伯让我随军增长见识。”
李由无语。
张苍这么说,你就信了?你傻吗?
他看着梳着两个小揪揪的孩童,嘲讽的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刘盈肯定傻,不仅傻,还是个孩子。
老师要带他增长见识,他岂能不来?
“吃饱就回去吧。”李由看不下去了,“以后无论谁让你单独与敌人见面,你都不该去,很危险。”
刘盈疑惑:“为何?老师和书中都说过,两军交战且不斩来使。当使者很安全。”
李由欲言又止。这孩子书读傻了。
李由送客,刘盈也不多待。
他向李由告别,然后向李由炫耀自己的驴车。
虽然自己不能驾马车,但能稳稳驾驶驴车,将来一定也是一员猛将。
“不过我还是不喜欢打仗,打仗会死很多人。”刘盈黯然。
黯然后,刘盈邀请李由上驴车,炫耀自己的驾驶技术。
李由知道驴。
驴在中原很罕见,咸阳惠及天下珍宝,西域的驴也是贡品,他们家分得过驴,养在庄子里观赏。
刘盈要为李由驾车来报答赠饭之恩,不然不肯离开。
盛情难却,李由又知道驴车上没有其他人,便上了刘盈的车。
他感慨,刘盈真的是纯正的儒家弟子啊。
“灰兔,起飞!”
李由刚上车,刘盈大吼。
一直装作痴呆的灰兔驴眼神顷刻犀利,四蹄蹬地,窜了出去。
李由惨叫一声,跌在了车上。
刘盈跳到李由背上,把李由压得死死的。
“郡守在我手里!开城门,否则我杀了他!”
刘盈把小短剑架在李由脖子上,哈哈大笑。
“灰兔,冲啊!”
李由怒吼:“城门已经关闭,你逃不掉!”
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被劫持了?!
“哈哈哈,你当我傻吗?你看看城门!”
刘盈笑道。
李由努力抬头,什么都看不见。
但即使他看不见,刘盈这么说,他也知道城门恐怕有内鬼,已经为刘盈开了城门。
刘盈带着一众戏精在荥阳哭李斯、哭骊山时,就已经在城中安插了奸细。
只是奸细就算能开城门,韩信率军入城也无法与装备精良的秦军硬拼。
他本也没打算和秦军硬拼。
安插人手,不过是闲来一子,总会有用。
刘盈从韩信安插了人手的城门入城,并在白日用韩信的身份联系了奸细,告知他何时打开城门。
借口嘛,就是郡守要连夜亲自送使者出城,免得被咸阳发现。
满城皆知李由是大秦反贼,唯独李由不知道。
所以奸细说李由会开城门送刘盈出去,没人不信。
李由也确实通知了城门,当刘盈出现就放他离开。但他没有通知城门提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