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孝悌仁义汉太子也by木兰竹
木兰竹  发于:2025年0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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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高了,竹冠不能再阻挡他的视线。
“盈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爬我的背。”刘邦叹气,“太沉了。”
刘盈道:“我才不要,这里是我的宝座。除非阿父承认自己很弱,否则我要一直坐。”
刘邦:“……”真是服了这个不孝子。
刘邦力气不小,扛个儿子问题不大,只是不想扛。但儿子都这么说了,他只能争这口气,没叫刘盈下地。
“阿父,你刚在叹什么气?”刘盈问道,“今年风调雨顺,你不开心?”
刘邦道:“开心。”
刘盈拍了父亲的后脑勺一下:“那你叹什么气?回答啊,你不回答,我就和别人说,你看见其他人的田地丰收,嫉妒得直叹气。”
刘邦想把肩膀上沉甸甸的竖子摔下来。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孩童?!
刘邦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刘盈是亲生的,不能摔,摔坏了还要自己花钱治。
“盈儿,今年皇帝暂停修建宫殿,北疆和南疆的仗也打完了。”刘邦道,“今年又风调雨顺,乡亲父老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些。”
刘盈点头,用下巴敲击竹冠,告诉阿父自己在点头。
刘邦道:“我听县令透露,今年我的考评当是第一。不知道上面看重你我的贵人是谁,但有贵人相助,我或许能在咸阳站稳脚跟。”
刘盈再次用下巴敲击竹冠。
刘邦道:“盈儿,你认为始皇帝是一个厉害的皇帝吗?”
刘盈拍了拍阿父的头顶:“当然!”
刘邦轻笑了一声:“你阿父我啊,在年少时曾远游魏国。那时大秦还未灭六国,天下纷争不断。那是大争之世,是士人最活跃的时代。”
刘盈静静地把下巴搁回父亲头顶。
当父亲说起曾经时,自己最好别打断,否则阿父嫌弃自己烦了,就不会说了。
刘邦露出回忆的神色,再次向刘盈讲述他的游历。
他总爱说过往。
刘盈总听不腻。
“那时各国边境都有驻兵。边境周围百里地,全都杳无人烟。”
“不仅是坚壁清野,战乱纷争,若在边境生活,很快就会被抓去填兵阵,连妇孺老弱也不例外。”
“我从丰邑出发,骑着马走啊走,放眼望去,眼中都是一片荒芜。”
“那时除了秦国,六国人都能来去自由。但自由不是随处能去,我要躲着兵卒,否则要么被抓去服兵役,要么被劫掠。在城镇里倒是能按照各国律法来服役,若是野外落单,那就会被当作流人了。”
“游侠不好当啊。”
刘邦以前总爱和刘盈炫耀当游侠的潇洒,说大争之世士人的肆意。
今天他和刘盈说起当游侠时的艰难,说起大争之世黔首的苦楚。
大秦的徭役重吗?当然重。
但六国的徭役就不重吗?
“看现在的丰邑,大秦似乎一片繁荣。”
“如果,如果我真的能成为士大夫,甚至成为上卿……”
刘邦停顿了一下,轻声笑道:“始皇帝身边正缺黔首出身的臣属。如果始皇帝真的是厉害的皇帝,真的只是因为大秦满朝皆庸碌,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而不是他不想解决问题,说不定他就正缺一个我呢。”
“你说呢,盈儿?”刘邦问道。
刘盈摇头:“阿父,你一个黔首,即使到了大秦朝堂,始皇帝凭什么信你,不信其他卿大夫?大秦朝堂上没有黔首,始皇帝也不是黔首。等你当了卿大夫,你也不是黔首。从古至今,还未有王朝灭于黔首,所以你说要善待黔首,谁会理你?”
“还有啊,阿父,你看着就不像个忧国忧民的人,怎么说起忧国忧民的话?真的很奇怪。”
“喜欢美酒美色,乐于享受的人才是阿父。”
“你是谁啊?把我的阿父还回来!”
刘盈啪嗒啪嗒拍打着刘邦的脑袋,就像是在敲鼓。
刘邦深吸一口气,把儿子从肩膀上掀下来。
忍不了了,乃公难得正经一次,气氛被这竖子毁了!
“哎哟。”刘盈摔了个屁股墩,拍拍屁股站起来,虽然叫了一声,但屁股肉多,一点都不疼。
“算了算了,回去吧。”刘邦转身。
刘盈跟上,拉住父亲的手,手臂一甩一甩。
“阿父,你真的想在大秦做官,而不是想当……那个嗯?”
“哈哈哈哈,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
“彼可取而代也!”
“哈哈哈哈,好,好。”
一个县里的小吏,居然望着秦始皇,感慨“大丈夫当如是”。
这比项羽所说“彼可取而代也”更荒唐。
因为项羽是楚国贵族。一个贵族自然可以想当诸侯,想当皇帝。
而刘邦只是一个黔首。他们家已经当了三代黔首。
所以后世人相信项羽说出“彼可取而代也”时,已经有了当皇帝的野心,却不肯相信刘邦一介黔首,居然也有当皇帝的野心。
大约刘邦只是随口说说。
大约刘邦只是纯粹羡慕。
大约……刘邦只是虚荣,而不是有雄心壮志。
一介黔首,一介三代黔首,怎么会在秦始皇还活着,在大秦还辉煌时,就生出当皇帝的念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阿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放。”
“其实我那句‘彼可取而代也’,不是对你说的。”
“我早就知道了。”
“毕竟我们是亲父子嘛,嘿嘿。”
“什么叫毕竟?!”
“还有啊,阿父说现在大秦一片繁荣,其实没有哦。我前阵子跟着阿母去市集,一石粮食都卖到一千六百钱了。”
“所以我说的是‘似乎’一片繁荣。”
“哦哦,莫须有的繁荣。”
“你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刘邦牵着一步一蹦的刘盈往前走,走向排队磨面粉的人群。
蒙毅自琅琊郡出发,沿路驿站换马,一旬时间便到达了沛县。
到了沛县,他稍作梳洗,扮作来查探刘邦和刘盈真实情况的御史,询问刘邦和刘盈所在处。
县令知道刘邦在丰邑。他本准备派人把刘邦叫来,蒙毅制止了县令,说要观察真实情况,带着侍从亲自前往丰邑。
他见到刘邦时,刘邦正光着膀子,怂恿王陵、雍齿一同用碓床为父老乡亲碾米。
这样的体力活,雍齿是不屑干的。
但刘邦几句话就惹得他血液上头,气呼呼与刘邦比了起来。
雍齿再次被刘邦激将成功,王陵无奈,只能一同参与。
刘盈在一旁跳着脚鼓掌,为阿父伯父叔父鼓劲。
虽然刘盈矮小,但他蹦蹦跳跳实在显眼,蒙毅立刻就认出了他。
刘盈也认出了蒙毅。
人群中多了一个陌生人,那陌生人还带着侍从,吓得周围农人连连后退,他想不看到蒙毅都难。
“阿伯,你怎么来丰邑了?”刘盈对蒙毅招手,笑眼弯弯。
蒙毅见刘盈认出了他,微笑道:“正好有公务在身。哪位是你父亲?”
刘盈眨眼,狡黠笑道:“阿伯猜猜看?”
蒙毅看向三位满身大汗的大汉,道:“戴竹冠者是你阿父。”
刘盈点头:“对。我阿父长得最好看!”
刘邦也注意到了有陌生人到来。他和王陵、雍齿说了一声,用汗巾擦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走来。
蒙毅打量刘邦的容颜:“还行。”站在君上身旁,不会碍了君上的眼。
刘邦对蒙毅拱手:“在下刘邦,公可是有公务要传达?”
蒙毅问道:“你身为秦吏,为何为黔首碾米?”
刘邦笑道:“卑职也是黔首出身,父老乡亲需要,便来卖弄气力。上峰放心,卑职没有耽误公务。该做的正事已经做好了。”
蒙毅颔首,对刘邦的回答还算满意。
碓床是真的。他又命刘邦和刘盈带着他去看石磨。
离开时,蒙毅询问王陵和雍齿对刘邦、刘盈的看法,又找来当地里正,询问他们对刘邦、刘盈的看法。
刘邦和刘盈对视一眼,觉得这个上峰办事有点敷衍。
他们看出蒙毅是来查探他们文书中描述内容的真假。但蒙毅这样能问出什么?他该微服私访啊。
刘盈仗着自己是孩童,问出了心中疑问。
蒙毅赞许刘盈的聪慧:“我来沛县,你阿父并不知晓。我见你阿父为黔首碾米,便已知文书中内容为真。”
刘盈和刘邦了然。哦,原来不是能力不行,是真的在敷衍啊。
蒙毅在丰邑待了半日,便要急急赶回去。
沛县令本想好好招待蒙毅,被蒙毅拒绝。
蒙毅甚至不让沛县令前来送别,只让刘邦和刘盈父子二人把他送到沛县外。
沛县令再次确信了刘邦和刘盈在咸阳城内有靠山。
驿站中,刘盈让蒙毅稍等,在驿站煮了一碗麦饭。
蒙毅虽然焦急赶回去,但见刘盈似乎有事要告诉他,为了有更多的故事和君上聊,他便等了刘盈一个时辰。
当刘盈送来麦饭时,蒙毅惊讶:“这是何意?”
刘邦重重叹气,按了一下刘盈的脑袋。
这竖子仍旧不死心,非要向上峰证明他的正确。好胜心太强了。
巧了,自己的好胜心也很强。
刘邦拱手作揖:“盈儿和卑职仍旧认为推广石磨,对黔首种麦至关重要。请上峰饶恕卑职斗胆,公只要尝一口麦饭,就知为何。”
蒙毅身后侍从训斥:“大胆!你……”
蒙毅挥袖,侍从垂首噤声。
刘邦眼皮一跳。
这侍从……看着不像寻常家仆,倒像秦军老卒啊。
“好。”蒙毅虽从未吃过麦饭,但也不惧。
刘邦先尝了一口,表示麦饭无毒,再把麦饭递给蒙毅。
蒙毅拿着木勺,舀了一勺麦饭入口。
他咀嚼。
咀嚼咀嚼咀嚼。
脸色扭曲。
蒙毅抬头看向刘邦。
刘邦关切道:“若吃不下,公可吐出来。”
蒙毅摇头,艰难地将麦饭咽下。
他放下了木勺:“你们要告诉我什么……”
他思索了一瞬,摇头:“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刘邦和刘盈对视一眼。
真的吗?他们的大道理还没开始说呢。
蒙毅严肃的脸上浮现微笑:“如石粒一般的食物,即使产量再高,黔首也不愿多吃。”
刘邦:“……”
刘邦没有回答。他缓缓下拜,比之前行礼态度更郑重。
这位贵人,看来是真的贤才。大秦朝堂,也不是真的满朝庸碌啊。
刘盈从怀里掏出一块漂亮的石头:“阿伯,这是我从松树下挖到的宝贝,你可以帮我送给请我吃肉的真人吗?”
蒙毅问道:“你为何要送他宝贝?”
刘盈道:“阿父能当仓吏,定是真人慧眼识珠。我要感谢真人。阿父不能送礼,送礼就是贿赂。一个孩童从松树下挖到的宝贝,不算贿赂。它虽然不值钱,但真人应该会喜欢。”
蒙毅又问道:“为何会喜欢?”
刘盈得意地把手中的松脂展现给蒙毅:“看,里面有一朵小花,像不像封存了一个世界?”
蒙毅接过刘盈手中的松脂石,对着阳光一照,石头中的小花栩栩如生,居然还能看出原本鲜艳的色彩。
“好。”君上确实会喜欢。蒙毅很满意。
他向驿站要了一些麦粒,才骑马离开。
刘邦和刘盈目送蒙毅远去。
等他们已经看不到蒙毅的背影,才窃窃私语。
“那贵人是谁啊。”
“不知道。阿父怎么不问他姓名?”
“他没主动说,我哪敢问?”
“啊,阿父还有不敢的?”
“那你怎么不问?”
“我也不敢。”
怂怂的父子二人慢悠悠回家。
此时黄河岸边,平原津。
秦始皇喝下了一碗苦药:“蒙毅这么快就回来了?”
蒙毅先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的侍从道:“是,君上,蒙上卿还有一日就到了。”
秦始皇嘴角浮现笑容:“只一日就到了,还派人先来送信?那就等他回来,再渡河吧。”

到达平原津的时候, 他只是身体略有不适,脑袋略有些疼痛。
若不是要等蒙毅回来,他会继续巡游。
只一日的时间,当蒙毅再见到秦始皇的时候, 秦始皇已经病得起不了床。
秦始皇忌讳死亡, 无人敢告诉他真实的病情。
但秦始皇自己就真的不清楚吗?
蒙毅下马朝着秦始皇病榻奔跑, 沿路侍从投来不悦又警惕的眼神。
他心头一沉, 脚步加速, 一路奔跑进居然无一人伺候的小院。
“君上!”
蒙毅跪着扑到秦始皇的病榻旁。
秦始皇睁开眼。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 如将死的鹰一般, 在生命消失之前, 永远不会浑浊,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眼中。
“所有人都不敢在朕面前哭。”秦始皇的声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蒙毅,你胆子真大。”
蒙毅泣不成声, 从怀里掏出一颗不规则的石头。
秦始皇看向蒙毅手心的石头。
蒙毅哽咽:“这是那日酒肆孩童刘盈送给君上的礼物, 他说谢谢君上提携其父。”
秦始皇走了一会儿神,道:“扶我起身。”
蒙毅将秦始皇扶起来。
即使有人搀扶, 秦始皇也已经无法下榻, 只能勉强坐起来。
蒙毅将窗户推得更开,一个侍从慌张地从窗下离开。
他和秦始皇都看到了这一幕, 但都没有对此说什么。
蒙毅只是让阳光透进来,让秦始皇透过阳光仔细观察刘盈送的那颗松脂石。
秦始皇举着松脂石, 观赏松脂石中的鲜艳小花。
蒙毅跪坐在榻前, 将自己在沛县的见闻一一向秦始皇描述。
为黔首舂米的刘邦,请自己食用麦饭刘盈,还有那句“这里有一整个世界”的童言稚语。
秦始皇轻轻颔首。
蒙毅又说起沛县田地抛荒情况, 已种植田地收获情况,县仓储存情况,以及市集谷物价格。
秦始皇再次轻轻颔首。
屋内暂时沉默。
半晌,秦始皇将松脂石放下:“今年风调雨顺,田地丰收,为何一石粮仍旧逾千钱?”
蒙毅垂首不语。
他知道君上只是自问,并非询问。
秦始皇又问道:“朕刚统一天下时天下谷价几何?”
蒙毅知道君上现在是在问他了,回答道:“一石三十钱。”
秦始皇道:“朕继位后,三年、十五年和十八年三次大饥,接连攻伐,秦国谷价也未曾涨到如此地步。为何?”
蒙毅再次垂首不语。
秦始皇也没有再询问。
他将松脂石握在手心,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阿父,今年丰收了,粮价还是没降啊。”
刘盈坐在刘邦的脖子上逛市集,刘邦一路抱怨,他也不下来。
“只一年不兴大徭役,怎么可能降得了?”刘邦道,“至少十年。”
刘盈道:“我听张伯说,魏国快灭亡的时候,粮价也不到五十钱。为何大秦的粮价能涨到一千六百钱?”
刘邦道:“不知道。去问问萧何?”
刘盈拍着父亲的脑袋道:“那还不快去!”
刘邦停下脚步:“自己走,不然我就回家。”
刘盈终于被刘邦威胁成功,骂骂咧咧下地走路。
刘邦糊了刘盈脑袋一巴掌:“嘴巴干净点!”
刘盈仰头:“我类父。”
刘邦骂道:“类个屁!”
刘盈眨眨眼:“阿父,嘴巴干净点。”
刘邦:“……”好想把这个竖子挂树上抽树上抽打。
其实刘邦曾经如此做过,虽然只是挂树上,没抽打。
刘盈先用哀嚎哭求麻痹了刘邦,刘邦一放他下来,他就跑刘太公那里告状。
等刘邦被刘太公叫去训斥时,刘盈又挨个找了刘邦的兄弟,一一哭诉父亲的冷酷无情,他一个小孩,怎么能挂树上?夭折了怎么办?
刘盈甚至去找了刘邦的“仇人”,哀求他们从暴虐无情的父亲手中拯救自己。
最后刘邦在县令门口,把试图去寻县令做主的刘盈拎了回来。
从此父子二人有了默契。
教训归教训,不能过分。否则你没打死我,我们就走着瞧。
刘邦又不可能真的打死自己的亲儿子,只能认栽。
刘邦牵着刘盈的手,翘班去寻了萧何。
萧何听了刘盈的询问,沉思许久,道:“魏国有灾,其余诸国无灾,且……”
他有些不忍说下去。
刘邦道:“想说什么就说,盈儿心大,我们听得的事,他也听得。”
刘邦问刘盈道:“你会害怕吗?”
刘盈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怕?我刘盈这辈子就没怕过!”
萧何看着刘盈那肖似刘邦的神情,沉沉叹气,苦笑:“好。”
他对刘盈讲述自己对魏国灭亡时,粮价却未有过大波动的原因。
秦国置三级粮仓,官方调节物价,其富甲天下。
打魏国的时候,魏国没人种粮食,粮价本应该暴涨。但魏国死了许多人,又有许多权贵家破人亡,良田空了出来。
这些空出的良田大部分授予了秦人,小部分分给了魏国本就有的自耕农。
秦国调来粮食,再加上魏国官仓和权贵私仓的粮食,使魏国度过了粮食最紧缺的时期。
待粮食丰收,魏国的粮价波动便被压平。
刘盈仍旧不解:“那秦国之后为何做不到了?”
萧何道:“因为秦国在攻打魏国的时候也在攻打楚国,攻打楚国之后又攻打齐国。秦一国的粮仓能压平魏国粮价,怎能压平天下粮价?”
刘盈捏着下巴思索。
刘邦问道:“我前几日见到一位大秦官吏,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昏庸。”
萧何也想了起来:“那人啊……一日之内,就派人摸清沛县粮价和县仓情况,确实是能吏。”
官吏去寻刘邦时,也派人去调查沛县经济情况。那些经济数据都出自萧何之手,萧何自然知道。
刘邦道:“这样的能吏,不能看出你所看出的问题吗?”
萧何轻笑,笑声中夹杂着些许让人听不懂的复杂意味:“如果他离开咸阳,离开皇帝身边,或许就能看出来。”
刘邦问道:“为何?”
萧何没有直接回答:“其实大秦刚建立时,大秦的粮价也能压到百钱内。皇帝刚统一时休养生息,粮价曾一度达到三十钱。待皇帝命黔首自实田后,粮价才飙升。自那以后,皇帝便北伐匈奴,南征百越,又起兵锋。”
这件事刘邦知晓,因为他就在民间:“秦地确实黔首自实其田,但六国故地,自实其田的真的是黔首吗?六国粮价飙升不在于六国无地可种,而在秦国不能掌控六国。这样就算占来更多的田地,又有何意义?”
萧何道:“是的。但皇帝很自信,百官也很相信他。过度地自信和相信,都使人盲目。即使有少数清醒的人,也不敢言语。我不愿意去咸阳便是如此,去了也没用。”
称孤道寡,天下一独夫。
在秦统一天下之时还不是如此,那时还是秦王和群臣群策群力。
当秦王变成秦始皇后,皇帝真的变成“独夫”。
这是谁之错?
刘盈频频点头:“秦始皇确实眼神不好。我听闻他现在还信方士徐福,去海上狩猎什么大鱼。方士都骗过他一次了,他还是相信徐福没骗他,眼神太不好了。”
刘邦无语:“你的话像一个小反贼。”
刘盈辩解:“我不是顺着萧伯父的话说吗?我是小反贼,那萧伯父就是大反贼。”
萧何:“??”
刘邦:“……”
这孩子还有救吗?教不好了吧?
刘盈和刘邦问到萧何的答案后,又去寻张苍。
事有凑巧,张苍在见客。
刘盈眼睛一亮,飞扑:“老师!”
浮丘将刘盈接住,抱起来摸了摸脑袋:“长高了。”
张苍不满:“为何叫你老师,叫我张伯?”
刘盈对张苍做鬼脸:“儒家比起才华,更重视道德。你虽然才华横溢,但道德嘛,当个张伯就不错了。”
一旁儒者拈须颔首。
刘盈看向另一位儒者。
浮丘将刘盈放到地上,介绍道:“他是我和张苍的师弟,毛亨,你可称其为毛伯。”
刘盈乖乖作揖,刘邦也作揖。
怎么有三个大儒啊?!刘邦颇不自在。
张苍得意道:“盈儿,如何?我说我能把浮丘和毛亨叫来,你还不信。”
毛亨和浮丘的脸色立刻阴沉。
他们准备把刘邦和刘盈先支走,一同狠狠教训张苍一顿。
张苍是怎么把他们唤来的?
张苍对浮丘说,如果浮丘不来,他就四处宣扬浮丘暗恋他,求学时常偷看他洗澡。
浮丘:“???”
他又向毛亨写信,说毛亨不来,他就去找李斯自爆,顺便拉着毛亨一起爆,领秦兵来找毛亨。
毛亨:“???”
虽然一般人不会做这等事,他们也相信张苍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但张苍都说出这样的话了,是真的很希望他们前来,他们便来了。
不过,即使他们知道张苍不会把信中的话付诸实践,仍旧要狠狠揍张苍一顿。
当初张苍挨荀子的戒尺还是挨太少了!
“等等,等等,我有事要问,问完老师和毛伯再揍张伯!”刘盈阻止。
浮丘温和道:“我没打算揍他,盈儿别胡说?是不是张苍教的?”
刘盈改口:“好吧,是等会儿再切磋。”
他没等浮丘继续开口,便把自己问萧何的话,以及萧何的回答都复述了一遍。
刘邦疑惑:“你怎么又问一遍?”
刘盈抱着手臂道:“偏听则暗。萧伯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保持怀疑态度。”
刘邦:“……”虽然盈儿说得不错,但这种语气,怎么有点欠揍?
张苍、毛亨、浮丘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张苍:我就说吧,你们还不信。
浮丘:不是不信,只是……唉。
毛亨:张苍说的居然是真的?!
三人理了理衣襟,请刘邦和刘盈一同坐下。
他们没有立刻回答刘盈的疑问,而是先向刘邦和刘盈讲述了荀子的《强国》与《议兵》两篇文章。
《强国》中的“荀子入秦”一段,是荀子见应侯范雎时的对话;《议兵》中荀子在赵王面前的论述,是在入秦之后。
荀子说话很有技巧,在应侯面前夸得秦国天下有地上无。回到赵国,荀子就评价秦国是使黔首除了军功之外没有其他生存的道路,所以秦国才能有最强大的军队。
“以暴力征服,占领一处地方后,就需要派遣更多的兵卒,这样占领的地方越多,国家反而越弱小。”
“以利益征服,占领一处地方后,就需要给予更多的利益,这样占领的地方越多,国家反而越贫穷。”
“只有让当地士人和庶民心悦诚服,占领的地方,才能越打越强,越打越富。”
“兼并很容易,但凝聚却很难。秦国能‘并’,却不能‘凝’。礼仪道德能让士人归心,政治清明能让庶民归心,士服民安,是为‘大凝’。”
“荀子在入秦时就预见秦国能统一天下,也预见秦国会很快灭亡,便是如此。”
窗外极力放轻,但在寂静的院落内仍旧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唤醒了秦始皇的沉思。
他讥笑道:“朕出巡,湘神娥皇女英以恶风误朕行程,朕伐其树赭其山;海中有恶神挡路,朕以连弩射杀。”
蒙毅都知晓。
君上即使向神求长生药,却丝毫不敬神。
神若阻了君上的道路,君上也会带领大秦的铁骑讨伐神灵。
君上就是这样霸道又果敢。
秦始皇闭上双眼,双手握紧,松脂石膈疼了他的手心。但现在,他居然困于病榻之上!
“朕待赵高和李斯不薄。”
蒙毅也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将手掌刺破。
“是。他们必死无葬身之地。”
秦始皇竟然笑了起来:“你说咸阳有多少人会站在他们一边?”
蒙毅没回答。
秦始皇自己回答:“全都会。”
蒙毅猛然抬头:“蒙家不会!长城尚有三十万……”
秦始皇打断道:“咸阳信任朕,朕的诏令是让胡亥继位,即使是蒙恬和王离也不敢动兵。谁会相信,朕居然会困于病榻,任人矫诏?”
没人会相信,秦始皇自己都不信。
刚重病不起,刚将诏书交给赵高,秦始皇就发现了赵高的不忠。
不过半日,他观察探病的李斯的神情,便知道了李斯已经不忠。
后来胡亥不敢来病榻前伺候,他便明白了一切。
如果他还能从病榻上爬起来,还能从病房中走出去,他相信现在所有有异心的人都会跪在他的脚边,重新变回最忠诚的臣子和最孝顺的孩子。
可他即使在蒙毅的搀扶下也只能勉力坐起,无法站立,更不可能走出病房。
“如果你没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也会站在胡亥那一边。只是赵高绝对容不下蒙家,因为蒙家是我留给扶苏的辅政之臣。”
秦始皇淡淡道。
蒙毅的背微微弯曲,双拳更加紧握,却没有反驳。
他不会对自己的君上撒谎。
“但你现在不会了。”秦始皇道,“你见到了朕,确认了朕的真意,就不会背叛朕。”
蒙毅叩首:“臣,绝不会背叛君上。”
秦始皇轻轻颔首:“蒙毅听令。”
蒙毅应道:“臣在。”
秦始皇沉默了一会儿,又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
蒙毅便俯首等着。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在下马那一刻,他便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只是他不明白,君上对赵高和李斯还不够好吗?为何知道君上无药可医后,赵高和李斯会立刻背叛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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