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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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源稳定,菜品便不会因肉质问题出现品控问题,能长期稳定客流,名声和招牌会越来越响。
听闻樊楼便有自个的羊场、牛场和猪场,占地十几亩,养了几千头。
沈渺不敢自比樊楼,也没此等钞能力,但为了烤鸭弄个小规模的鸭场还是能行的嘛。
风拂动了她的衣衫,让她从鸭场的畅想中醒了过来,她瞟了眼提起郭家神色变得有些小心的谢祁,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好奇,于是先走下缓坡,听着脚下衰草随之发出断裂之声,她压低声问那白家媳妇:“那郭家隐匿的田地既然已归官家所有,凭什么还能使坏不让你们租种?租种官田的人他们都敢闹,不怕官府追究怪罪么?”
白家媳妇也小声地跟沈渺说明原委:“郭家不好惹,他们便住在陈留镇呢,镇上那占了整条街的便是郭家宅子。官家下旨清丈田亩,他家隐匿的四千顷田地全都被登记在册,要多交好多好多税呢!于是他们家便将附近村里一些薄田、山田、塘田都舍了,充作官田,听闻在官家跟前还换了个不错的名声呢。
但他们舍了这么多田,便如自家割了肉,明面上不提,哪能不怀恨在心?
村子里有个刚搬来的外姓人不听我们本地的劝,不信邪,跟官府租了这片田和水塘,想着养鱼种稻发家。他却不知,那郭家人在上游还有一大片田呢!他们家一到抽穗的时候便将水截断,那外姓人先去郭家讨说法,被郭家的佃户打得鼻青脸肿,他又报了官,官府来了人,郭家人却已接信,提前将水通了,死活不承认。但等官府一走,他们又故技重施,还偷偷往这池塘里投鼠药,毒死了一大片鱼。那家人没证据,又耗不过,一年下来精疲力竭,鱼死了,苗枯了,去年那家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便在梁上吊死了。”
沈渺睁大了眼:“都闹出人命了?”
“可不是,若不是我们白家全族十几房人家聚居在此,人多势众,每到夏日水少时,我们全族都合起来守在水渠上游,几乎彻夜轮班不眠,我们白家又将铺子开到了汴京城,有了些能耐,那郭家人才不敢欺负我们,否则他们只怕连我们也想要赶走。估计便是打着等田荒久了寻机占回去的心思。”
谢祁听得脸惭愧通红,他明明姓谢,此刻却也觉着无地自容。
沈渺立即打消了租买这地的心思。
她也是“外姓人”,争不过这阴损的郭家,还是另外寻地吧。她便托白家媳妇帮她留意些,她专门要连着水塘的地,鸭子是水禽,需要充足的水源。
白家媳妇点点头:“回头俺让俺男人帮沈娘子留心。”
又逛了逛,不止这一片,白家村如今的荒地大多都是曾经郭家的,沈渺便遗憾地准备打道回府了。谢祁一路陪着沈渺走遍了本应是沃野的荒田,心里沉沉的,像是坠了个石头。
官家是以“经界法”清丈田亩的,无论官户、民户均自报田地面积、位置、来源,由保正长担保,再由县令派胥吏照自报的册子清丈核实,都要依式造“砧基簿”。县令经勘查属实后,朝廷还要选拔其他在异地为官的,有才能、清廉的官吏再核。之后以砧基簿为准,只要人户田产对不上砧基簿者,虽有契书文约,查出也要没官。
大族自然不愿交出隐田,有贿赂官员的,也有得了消息提前做假的,但大多都没落得好,正好给官家递了把柄,或是流放或是贬谪或是密诏处死,那一阵闹得腥风血雨。
谢家、冯家经历过先帝时期的宫变,族中儿孙子侄也受了不少苦,是最老实的,乖乖交出一部分隐田,乖乖多缴一部分税,又有边关的舅舅写信来求情,最终平安度过了。
当时郭家的反应也极激烈,还曾写信来骂谢父没骨气,说他无胆匹夫,膝盖尽是软骨,奴颜屈膝。结果呢?回头郭皇后被废出内廷,郭家家主的节度使一职被撸了,他们也老实了。
但没想到他们明面上老实却没完全老实,竟还能这样憋着坏呢!
谢祁也是头一回听到郭家背地里干的这些缺德事,心想,那外姓人真是吃了亏了,他怎么没去汴京诉苦,只怕他没听过官家寻猪的传闻,若是他豁出去往御使台和开封府衙递状子,闹大了捅到官家面前,以如今的形势,恐怕倒霉的只会是郭家。
官家正愁没借口抄家呢。
沈渺没买成地,回汴京的路上一直心绪不高。谢祁坐在牛车上,身子跟着车在摇晃,他瞥了好几回沈渺,见她一直蹙眉沉思,心里也万分挣扎。
世家相互联姻,他三婶的妹子的表哥的亲闺女,便是嫁去了郭家。
谢祁在是否背叛自己的阶级与亲戚中挣扎着,可又骗不了自己的心,不仅仅是为了帮沈娘子,而是他读了书、明了理,见过这人世间许许多多事,对错是非,他明明知晓,终不敢挥出那一剑。
他鄙夷自己白读了书。
还是孩子没有烦恼,湘姐儿和砚书两人在车上玩拍手游戏,你拍一我拍一,没拍着手还会一同大笑,惹得陈汌背书都背不下去,济哥儿也嫌他们俩吵闹,又挪到白老三边上坐了。
等回了内城,牛车停在了沈记汤饼铺门前,阿桃忙笑着迎出来:“娘子回来啦!”还骄傲地邀功,“今儿的二十只鸭子,我与福兴都卖光了!还卖了十三碗羊汤!”
沈渺也松开眉头笑了出来,下车先谢了白老三,又转身对阿桃赞道:“好阿桃,你这样厉害,下月你定又能拿双倍工钱了!”
“谢娘子!回头娘子有事尽管出去,铺子自有阿桃守着呢!”阿桃脸喜悦得红扑扑的,她也美呢,她也没什么烦恼,一心努力挣钱,便能早一日将阿娘赎买回来了。
谢祁怔怔地看着沈娘子与阿桃的笑容,阿桃的身世,他也听沈娘子说过,此时便更有触动。
舅舅曾教导他,为人当作坚直的松柏,做个“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之人。他念着这句话,心里慢慢生出了一点坚决与凄凉:既然世家大族已如大厦将倾,与其这般软刀子割肉,一刀刀凌迟,不如让他们果断些,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何况,谢祁担忧的是,士族背地里这些伎俩官家真不知道么?还是刻意留着不发,是为清算积攒罪证么?再想到今年仓促增科取士,便有些令人胆寒了。
清田、增科、激起士族不满、悬而不落的铡刀……谢祁脑中好似瞬间有闪电掠过。
他好像猜到官家要做什么了!
郭家有这样阴暗之事,谢家难道没有吗?冯家没有吗?谢祁细细思量了起来,即便谢家家风严正,但家族大了,总会有些瞧不见的地方,滋生些不好的事。与其等待官家挥刀,不如先自家揭发自家的那些不法事,先自断一臂,肃清家中蠹虫再说其他……
“九哥儿?九哥儿?”
谢祁猛地回过神来,便将沈娘子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呢。
“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正好鸭汤还有,切些豕里脊来,晚食便吃砂锅米索如何?”
谢祁魂不守舍地喃喃道:“好…好……”
沈渺见他答应,便准备回后院去准备食材,说是砂锅米索,其实她想吃的是过桥米线!切薄薄的猪里脊,再配上韭菜、豆芽、木耳等蔬菜,依次用热烫的高汤烫熟,可香了。
没合适的地,暂时买不成也没法子,回头再细细寻摸呗,或是找药罗葛也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总会有办法的嘛!沈渺想了一路了,便也看得开,如今已满脑子都是嗦粉的快乐。
谁知她兴冲冲一转身,手臂却被谢祁一把抓住。
她吃惊万分地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被握住的手臂,心怦怦跳,却忽然听头顶上传来谢祁分外严肃正经的声音:“沈娘子,多谢你了。”
沈渺一脸疑惑:“什么?”
谢祁已经放开手,冲她深深一揖:“沈娘子,我……我今日不吃米索了,我有急事要赶去春庄一趟,先走了……”沈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喊了砚书,让他快去租一辆马来。
砚书垮了脸往外走,委屈:九哥儿不想吃,他想吃米索啊!
没一会儿,砚书便不情不愿地领着个车夫,套了辆车来,还委屈地瞅着沈渺。
沈渺摊了摊手,砚书更快哭了。
谢祁登车前,还回头交代了沈渺一句:“沈娘子想买地,不要着急,或是下月再买……”他露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奇怪的笑容,“恐怕过不了几日,便有不少又好又便宜的土地在典卖了。”
沈渺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缘故?土地还能凭空变出来?还是又好又便宜的,天上掉馅饼也不敢这样掉呢。
可谢祁没有再多解释,说完,便带着不断回头、万分不舍的砚书,急匆匆地赶车走了。
风中好似还飘来了砚书生离死别般的声音:“米索……”
可怜的砚书,回头他来了得空再给他做一回吧。沈渺笑着摇摇头,她刚进门,福兴便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唤她,问她汤好了,如今要怎么做,她便赶忙回身进去了。
灶房里热乎乎的,醇厚的鸭汤奶白,福兴又加了些猪骨一起熬,正滚沸。
她看了眼,嗯,这汤熬得正醇。
阿桃去买粗米索也回来了,沈渺特意交代她要买新作的、筋道的酸浆米索。酸浆米线是通过大米发酵再澄滤,蒸粉,挤压后制成的,看起来细长柔韧,更有米香。
唐二则片好了纸片薄的猪里脊肉、猪肝和鱼片,其他蔬菜也备好了。
有人帮忙就是好呀,沈渺看了眼井然有序的灶房,轻松极了。
她取了个大汤碗,先用热水预热汤碗,直到整个碗都烫手的地步,再装入油浓滚烫的热汤,按照先荤后素的速度,将切好的肉菜飞快下到汤中,用筷子轻轻拨动,直到烫熟,最后才下米线、调料。
过桥米线要做得好吃,一是汤要熬得好,二是肉要片得薄,最后便是烫肉和蔬菜手法要快,这样肉菜鲜嫩,米线口感爽滑,便能吃上鲜热滚烫的米线了。
秋日里这样一人一个小砂锅,热乎乎吃上一碗,再舀上些炒黄豆、加些酱姜茱萸辣油,趁着热气腾腾,用筷子挑起了吹一吹便趁热嗦进嘴里,更是香辣爽快。
吃到后头,甚至能冒一头汗。
沈渺将热乎乎的过桥米线端上桌,湘姐儿早都迫不及待,围到桌儿边,板凳儿都还没坐稳,筷子便已经攥手里了,济哥儿跟随其后,他自打在书院里呆过,回家吃饭也十分积极了。
陈汌也眼不眨地盯着砂锅。
唐二没吃过这样的米索,闻热气腾腾往上蹿的香气,咽下一唾沫,赶忙挑起一筷子,“呲溜” 一声,他眼睛便亮了。这样烫熟的米线爽滑得很,裹着那鲜灵的汤,满嘴留香。
唐二腮帮子一鼓一鼓嘞,嘴上沾满汤渍,还嘟囔:“这也太好吃了,俺能吃三大碗!”
他真庆幸被牙保卖给了沈娘子,不仅常吃肉,还每一顿都好吃。
沈娘子看着做什么都轻轻巧巧的,好似很简单似的,唐二有时在旁边看着,便想,好像也不难嘛,他也会。但自个真的拿起刀、起了油锅,做出来便又不是一回事了。
沈娘子做的每一样都能把他香迷糊了,他自个做的每一样都像涮锅水。
一时院子里全是嗦粉的声音,湘姐儿嗦到一根长的,怎么都嗦不到底儿,给孩子弄得都站起来了,但她就是不松嘴,也不肯咬断,非要一口气吃进嘴里。
沈渺都怕她噎着,幸好她肺活量不错,还真一口气吃了。
等沈渺他们提前都吃好了,铺子里也差不多陆陆续续来客人了,又有不少人问可还有炙鸭,阿桃只能一再说没了,转而又推介起烤鱼来,她自个想了一套说辞,笑盈盈道:“郎君,秋日里论滋养暖腹,除了牛羊,便是吃鱼鲜是最好的,这烤鱼热乎乎吃下去,保证您不后悔。”
还真多卖了好些烤鱼。
不过今儿有些奇怪,好些都是书生、学子打扮的专门来吃烤鸭,听阿桃说没了炙鸭,还一脸怅然,嘀咕着什么文绉绉的话便垂头丧气走了,后来阿桃神神秘秘进来对沈渺道:“娘子,听闻有学子写了篇《沈记炙鸭赋》,听闻写得很是文采斐然,学子之间早传便了,今儿好些学子都是看了那篇赋才来的,说什么都要尝尝那赋中写的炙鸭,什么一饱口福,以证其美。”
阿桃还敬佩地望着沈渺:“还是娘子厉害,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如今外头都说若是来了汴京,不吃一口沈记鸭店的炙鸭,那简直是白来了呢!咱们铺子现在也算声名远播了!”
说完又惋惜得不得了,好似那些没吃到烤鸭的人走了,哗哗的铜钱也在她眼前溜走了,“可惜咱们每日只来得及烤四、五炉,一炉就挂四、五只,白日转眼便卖完了……不成,我得去问问福兴,他那转杆手艺学成了没!能多烤一只是一只嘛!”
沈渺听得呆呆的,望着不断进来问烤鸭的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她没有找人写这个啊!还有,她什么时候变成沈记鸭店了都!她明明是正经的汤饼铺子!
这名字实在不好,听得人心黄黄,令人误会。
“但见那鸭,皮呈金赤,油亮放光,割之,“呲呲”有声……”福宁宫中,殿中亮着大海灯,赵伯昀也在看那篇《炙鸭赋》,看得黑方脸上全是笑,“取薄饼,摊于掌心,再佐以葱丝……哈哈此人写得好啊,言语简练,读上几句,便好似真有人在眼前吃炙鸭似的。”
他抖了抖手中的纸,又问微微躬着身子随侍的梁迁:“这是谁人的手笔?”
“听闻是辟雍书院甲舍生宁奕。”在这篇食赋呈递到官家面前之前,梁迁便已查明了,为防官家追问,他又补充了一句,“祖上是卫州宁氏,先帝时期,其祖父宁纯任廉州刺史。”
“百年世家之后啊,怪不得文章写得花团锦簇、挥笔立就。别看他不务正业,专写这些食赋,但家学渊源还是在的。”赵伯昀笑容不变,只语气微微冷了些,他将那食赋搁在桌案上,又拿起其他奏疏看了会,才忽然抬头望了望外头的夜色,问,“小郗将军和岳将军到哪儿了?”
“奴婢想着,按两位将军的脚程,此时应当也过郑州了,快马再走几日也就到了。”梁迁躬了躬身子,恭谨地回复道,“要不要奴婢遣人去问问?”
“不必了,不要催他们,他们冒寒赶路本就辛苦,再催得急如何是好?这路上的安全最紧要。”赵伯昀起身伸了个懒腰,暗暗叹气,“这些繁杂的事务与两位将军无关,但朕须得与他们分说明白,毕竟涉及他们的亲族,日后两位将军才不会与朕离心啊。”
梁迁见赵伯昀心绪沉闷了起来,便又问道:“还剩一只烤鸭,要不要奴婢去热一热?”
赵伯昀果然好哄,立刻转过身来,猛点头道:“速去!”
他方才看了那宁奕写的炙鸭赋看得直咽口水,自己分明今儿才吃过,馋了又不好说出来。幸好梁大珰好比他肚子里的蛔虫,不必他多说,便察觉到了。
梁迁笑了,行礼后忙去热鸭子了。
京城里的波云诡秘、暗潮涌动,却似乎总影响不到沈家小院。
嗦过粉,天气便一日寒过一日,那梁老丈还亲自来了一趟,和沈渺对了宴会的菜单子,说主家此次要招待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除了点名要做胡辣汤、烤鸭之外,其中一位爱吃豆腐和酸馅角子,另一位没什么忌口,独爱红糟肉就烧饼,因此这几样也一定要有。
沈渺都记下了,这几样也都不难,又问了问梁老丈主家有多少厨役,她需不需自个带人去帮衬。梁老丈便答:“厨役不少,娘子若有用惯的帮手,也尽可一并上门无妨。”
沈渺点点头,那正好把唐二和福兴都带去,如今她和他们俩已经配合得很默契了。
梁老丈又与她对好了所有所需的食材、调料、香料,提笔记了三页单子,这老丈竟也写得一手好字。之后,约好了初八来接的时辰,因是晚宴,说是过了午时才来接她。
沈渺自然都随着梁家——她一直以为是梁家要办宴呢!
再过两日,汴京城霜华悄降,沈渺一觉醒来,便觉着空气冰凉,她缩着膀子穿了棉衣出来探看,院子里的白菘都沾了好些霜霰,原本墙角的许多野草和爬山虎也都枯黄蒙白了。沈渺哈着气蹲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掌:她怎么忘了,这时节早要该做辣白菜和大酱了呀!
如今不比后世,冬日里菜少,得多储存、腌些蔬菜呢。
正好下霜白菜口感更加脆嫩,今日便摘些来做!
沈家忙着摘白菜,汴京城郊也覆了寒霜的驿道上,则传来汹涌的马蹄声,一声声如奔雷,踏得那驿道上细碎的黄土和石子都在微微震动,没一会儿,甲胄鲜明的两队兵马便你追我赶,从驿道上流星般飞踏而过,眨眼间便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马蹄印子与满地踏碎的霜。

秋日总是忙的, 大多人家都忙着囤冬了。
顾屠苏与其他街坊的男人、孩子这几日都是天刚亮便来敲门,把沈渺家里三个大小孩子都带去外城山上“拾秋”去了——捡松针、松果、野栗子。
刘豆花一手挎着竹篮子,一手拉着腰别小镰刀、手拖麻袋的湘姐儿, 一个劲给她炫耀头上新买的绢花, 湘姐儿斜眼看她嘚瑟,煞风景来一句:“等会上山让树枝挂坏你别哭。”
这小嘴毒得给刘豆花气得倒气,跺脚跑走了。李狗儿见状趁机赶上来,从袖子里掏出把炒豆,偷摸塞给湘姐儿、济哥儿和陈汌, 还小声道:“我娘没炒多少,咱们几个吃。”
结果又被眼尖的曾家小子发现了, 脸上拖着一行清鼻涕就冲上来抢,孩子堆顿时像一群飞起的小鸟。
拾秋队伍就这样吵吵闹闹着, 大的带小的,呜呜泱泱往外城进发了。
天气冷了,外头铺子里炭柴的价格立马上涨一倍,日后估计还要涨。巷子里的男人们为了给家里省些钱, 几乎日日去外城山上背柴,连同顾屠苏在内,个个都熬得又黑又瘦。
沈渺家因开铺子做烤鱼、烤鸭, 夏日里便囤了一屋子的柴木和炭块,估摸了过冬应当没问题,但她要做生意消耗大, 为了保险起见, 前阵子又忙买入了两大车,但那会儿柴炭的价已经涨上来了,两车柴就买了两贯钱。
冬日里什么都贵了起来, 成本随之飞涨,各家食肆酒肆也都开始涨价,沈渺也琢磨略涨些,起码把柴火钱弥补回来就好了。就拿最费柴火的香水行来说,一入秋便涨了十文钱,沈渺与家里这么多人都快洗不起澡了。
幸好冷了也不常洗澡,抬一盆热水擦一擦身子就算爱干净“穷讲究”的了。巷子里那曾家是一冬天都不洗头洗澡的,会熬到开春过新年前再去香水行彻底搓一遍。
他们家也不是懒或是脏,听闻曾家爷爷便是冬日里洗澡,之后染上风寒,挺了一个来月,一命呜呼了。从此他家冬日大人孩子都不敢洗了。
这时,冬日一场感冒要人命还挺常见的。
随着天气寒冷,愈发干燥,沈渺也慢慢降低了洗澡的频率,但她平日里还是要打水单独擦身,也要求湘姐儿和阿桃不许偷懒,女孩儿不比男孩儿,一定要特别注意保持身体部位的干净。毕竟全汴京城仅有一家“张小娘子家”[注]是专门瞧妇人病的,还几乎日日都受邀去达官贵人家瞧病,平常小老百姓压根寻不见她。
妇人看病一直挺难的,有些小毛病也难以根治,所以得保护好自个。
差不多十天半月再到香水行搓一回,大宋的澡堂子也是分男女的几个坦荡荡无隔断的大池子,大伙儿不论老幼此刻都坦诚相见了。
泡好澡,让搓澡大娘搓得左右翻面、面面俱到,搓完还给抹猪油膏,沈渺拉着湘姐儿和阿桃,每次都被搓得眼神迷离浑身冒热气,满脸油亮亮的,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洗一回能舒服好长时间呢。
那搓澡的大娘还特喜欢搓湘姐儿,说是埋汰小娃娃搓起来得劲儿,能下一地灰。
除了囤柴炭,沈渺也开始囤粮米、麦粉、猪肉鸡肉和一些白菘、萝卜、山药、芋头之类容易储存的蔬菜,虽说花钱如流水,但等下了大雪,运河冻上了,很多东西都买不着了,必须得囤。
地窖里这时已成天然大冰箱了,也快堆满了。
在古代,平头百姓过冬并不算一件易事,哪怕是顶顶富裕的汴京城。内城还好,冻饿而倒毙路上的人难得见,但外城里在水门边搭棚子住的贫困人家,一冬过去,便几乎没有老人了。
这时,外头卖儿卖女换粮食的也多起来了。
矮子牙保吸索索地坐在铺子里大口吃炸酱面,配了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还点了一份猪头肉拌黄瓜,吃得头都不抬。
他刚从外地买人回来,随带悄悄给阿桃带了她娘口信,他这回又去了一趟大名府,买回来一批人,几乎都是孩子,连他都瞧不过眼了,直摇头:“哎,外头苦,人市最旺时,便是冬日了。”
阿桃捧着她娘给她攒的一根小银簪子躲后院里哭去了,牙保说阿桃娘一直提心记挂着阿桃,得知她在汴京城谋了个好东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忙取了个用红布一层层包着藏在箱笼底部的簪子,托牙保给阿桃一并带来。
阿桃娘愧疚地说旁人家的小娘子到了十五岁,家人都会宴请宾客,办热闹的及笄礼。
唯独阿桃可怜,及笄之年被她亲手卖了。
但她还是攒钱给阿桃打了一根银簪子,簪子顶部便是两颗胖乎圆润的小桃子。随着簪子带来的口信,是阿桃娘含泪踌躇犹豫许久说的:“你便与她说,让她好好过,别挂念我,千万别回来了。”
牙保把话带到,吃干净汤饼菜肉,便走了。
沈渺送了他,正想回身进后院宽慰阿桃,虽说心里想得酸,但至少有了阿娘的消息,回头问问牙保何时再去大名府,托他也递个话,两边便不会断了联络,也是好事。
阿桃却比她想象中更坚强,沈渺刚进去,她已擦干眼泪,若无其事地出来招呼客人了。
沈渺抬眼,目光落在她发髻上,便放心地笑了。
她头上戴着那桃银簪子,一瞧便是好银子打的,在她乌黑的发髻间,闪着盈润的亮光。
囤冬除了粮食柴火,沈渺还带全家人去棉花铺子买了几十斤新棉花,回来自己填棉袄、缝被子。
唐二和福兴还直摆手说不必给他们俩买新棉,买些便宜的旧棉就成了。
沈渺哪能做这样克扣员工的事儿?买了棉花裁了布,一人冬天两件厚实的老粗布棉袄,她和阿桃准备花上半个多月时间做好。沈渺还想把雷锋帽的款式也提前做出来,冬日里戴上耐穿又暖和。
她即将头一回在古代过冬,也有些紧张兮兮的。时常她会在心里庆幸,庆幸自己刚到汴京时便起早贪黑地摆摊挣钱,那时虽累,却让她很快攒下了初始资金,又多亏结识了谢家,谈成几次大单和合作,才能慢慢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好。
否则只怕也没法过得这样从容充裕。
总之大到囤积粮食柴火,小到日常洗澡的小事儿,为了能平安过冬,家家都铆足了劲儿。
沈家小院今日也是如此,初霜一下,家里的人便全动起来了。
沈渺举刀将白菘一劈两半,再把每一半都劈成四瓣儿,劈的时候要在根部切得稍微斜点儿,好让白菜入味。之后将劈好的白菘都放在大盆里,撒上盐,倒上清水,让水没过白菘,要泡两个时辰以上,直到白菘都泡得软蔫。
她在泡白菘的时候,唐二和福兴便趴在屋子里通烟道、盘火炕。在汴京城,家家户户的房子建起时不用特别说,木匠泥瓦匠都会留烟道,还会与灶房相连,春夏时节就堵着,省得满屋子烟气。
今日趁着还没下雪,便要将床移开收起,用土坯和石头搭起炕洞的框架,再在上面铺设土坯作为炕面,土炕缝隙用泥土仔仔细细地糊实,这样房子里的火炕便好了。
火炕烟道与厨房的炉灶相连,大半日便能将土坯烘干,冬日取暖也可以省下大量柴火。
唐二原便是辽东人,盘起炕来又快又好,炕面又抹得很平整,一上午他便与福兴盘了两间房的炕了,吃过午饭又接着干了起来,家里六间房,得分两三日才能全都盘好。
阿桃则抱着大笸箩挑鸭毛,先把那大鸭毛-片挑出来,再瞅那些小鸭毛和鸭绒,用手指头捏着杆儿,轻轻拽出来,再将绒毛小心翼翼地放进缝了两层的厚实布袋里,省得风一吹就跑了。
天一冷,夜里已经要盖两床厚棉被才顶用,压得人喘不过气,沈渺便想把棉被拆下来,拆一部分棉花出来,再絮一些鸭毛进去,鸭毛容易跑,还爱钻棉,要将毛裹进棉花中间,整张被子都用针线横竖缝好。
家里积攒了十几袋鸭毛了,之前时不时拿出来晾晒去味,这下能派上用场了。
沈渺接着调好茱萸辣酱,捣碎蒜泥、姜,再倒上糖、糯米糊、虾酱,搅匀后腌辣白菘的料就备好了。看了眼盆里盐水泡的白菘,还得泡些时候,便也忙过来帮着挑鸭绒,挑了半日也才攒了两个袋子,已经挑得头昏眼花、肩膀酸痛了。
再挑下去,都快挑成斗鸡眼了!
这下可算知道羽绒服为何这么贵了,哪怕后世有机器,可鸭毛里能挑出来的鸭绒真不多。她算了算,一斤白鸭毛,最多能挑出六两白绒来,麻鸭的毛更不争气,挑出来的灰绒,才四两!
挑得眼酸手酸,她赶忙叫停,让阿桃也起来走走,歇息一会儿,别把眼睛熬坏了。
阿桃歇了会儿又坐下赶着挑,沈渺让她别太急了,她却把装满鸭绒的袋子扎紧,另拿一个,继续埋头一根儿一根儿找毛:“我记得济哥儿的秋假也只放到明日,书院便要开帷了,我念着给他先填一床被一件袄带去,他在书院里不比在家里方便。”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济哥儿转眼又要开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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