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接过肉来,见济哥儿满头热汗,便赶他和有余去洗把脸,等二人脸湿漉漉地回来,又眉眼止不住喜气地与他们道:“我先去把这锅肉卤了,一会儿咱们关了铺子,去周掌柜的书局买些你开学要用的文房用具,昨日姚博士来吃汤饼便说了,你们这些经了童子试的,下月月初便要开学了,趁如今空闲些,便先将铺盖被褥、文房四宝都买齐吧。”
沈济奇怪道:“阿姊怎么这般高兴?”
沈渺得意地挑挑眉:“阿姊刚接了个大生意,过几日要去辟雍书院的冯博士家做席面,能挣这个数。”她把两只手都伸了出来,在济哥儿面前晃了晃。
沈济惊喜道:“十贯?”
“狭隘了吧,再猜,往大了猜。”沈渺喜滋滋。
“二十贯?”沈济有点儿不敢往上猜了。
“是十两。”沈渺搂住他的膀子,悄悄在他耳边说,“金。”
沈济瞪圆了眼,甚至都不敢吐出那个字,嘴唇动了动,只冒出来一口气:“金?”
“金。”沈渺愈发沉醉,她这辈子都还未见过金子长啥样呢!上辈子她也最喜欢金了,但她不买首饰,而是每年到银行里买些金块,再把家里的保险柜塞得满满的,每年坐在那数一数,她便会觉着好生幸福。
沈济也被震得身子摇晃了一下。
“好了,咱们偷着乐就成了,万不要说出去啊。”沈渺把手往嘴上一捏,“你去叫湘姐儿起来了,给她洗洗脸,换身衣裳,阿姊再做一锅爊肉,咱们便出发。”
卤汤现成有,便只要将这些肉剁开洗净焯水后放进去便成了。刚将肉下锅,正要去搬门板关门,忽然跑进来个眼熟的小厢军,一进门便急切地嚷道:“沈娘子,你这时辰便要关门了吗?幸好我来得巧,快,包二十份速食汤饼来。”
沈渺认得他,起先便是他领着厢军教头一大帮人进来吃方便面,还吓了她一跳的。后来他也常来吃面,不过后来有空闲慢慢坐着吃,便都点的是羊肉面,唯独忙碌时才会包几份方便面回去吃。
“好嘞,就来,怎么今儿要这么多?”沈渺随口寒暄,进去飞快地包好,用麻绳捆成一串出来,递给他,“这些日子也许久没见军爷们来光顾了,可是有什么大事儿忙得紧?”
“快别提了,秦州正平西羌之乱,便生了些流民,有些都流窜到蔡州城外了。教头谨慎,怕届时有不法之徒混进城来,生出乱子便不好了。因此如今日日都派人四下巡守,夜里也不让归家,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小厢军打着哈欠,显然这段日子缺觉得厉害,又眨眨眼笑道,“值夜时肚子饿,又不想啃饼子,还是沈娘子这儿的汤饼好,热乎乎吃下去人也精神了。”
沈渺担忧道:“秦州的乱子那么大吗?”
“听闻郗老将军已经收复那些贼子抢去的两个县了,想来有惊无险,很快便能平息了。”小厢军摆摆手,“不必慌乱,流民是进不来汴京城的。咱们守了几日,也只抓住几个浑水摸鱼的蟊贼。”
沈渺面上不显,送走那厢军后却还是决定一会儿推自家小摊车出门,多囤些不易坏的粮食得好。省得粮价大幅上涨,她的汤饼铺子也无以为继。
正琢磨,湘姐儿打着哈欠走进灶房里,揉着眼说:“阿姊,我不去书局了,我要去找狗儿玩。”
她还惦记着狗儿昨天挨了打骂,哭得那样惨,今儿便想瞧瞧他如何了。
沈渺想了想:“成,那你和有余在家吧,雷霆也留下来,阿姊买了东西就回来。你和狗儿玩够了,若是阿姊还没回来,便去顾婶娘家里等,阿姊会去与顾婶娘说一声,叫她帮着看顾你。你与狗儿即便要玩也在巷子里玩,可不许跑到街上,知道么?”
湘姐儿脆生生道:“知道啦,我不会乱跑的。”
说完她便拉着有余往李家的后院门跑。李婶娘午睡还没醒,李家静悄悄的。沈渺探出头去看,只见湘姐儿在李家门口学狗叫,没一会儿李狗儿便顶着个肿眼泡探出了脑袋,两人在门边说了两句悄悄话,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出来了,两人拉着有余一溜烟跑到水房背后的排水渠里躲着说话去了。
这几日没下雨,排水渠弯弯曲曲,还是干涸的,巷子里的孩子都喜欢钻进去玩捉迷藏。
沈渺又去顾家说了声,顾婶娘便搬着板凳到门口来,一边摘菜一边远远看着,摆摆手:“你去忙吧,我在这儿坐着,他们怎么也出不去巷子的。”
于是沈渺很快收拾好,把铺子关上,小摊车上的大伞与底下的碳炉都取下来,便与济哥儿一块推着走了。虽说内城里有不少近一些的书局,但沈渺宁愿绕远路去周掌柜那儿买,一是照顾周掌柜生意;二是他的书局离辟雍书院近些,不少书院的学子与他往来,他知晓不少书院里的事儿,沈渺正好能为济哥儿打听打听;三是方便面作坊与做席面这两桩生意都是意外之喜,今儿谈妥了她心情激荡高兴,可是财不露白,她没法逮着人说,便很想出来走一走,将这份喜悦交给外头的微风与阳光去平息。
等走到兰心书局,沈渺基本也恢复了平静,撩开书局门口半卷的苇帘时,她心里也有些自嘲地想,她终究还是个为己悲也为己喜的俗人,不过当个俗人也挺好,她拥有的这些满是铜臭的庸俗回忆,能令她内心丰盈且快乐着。
甩掉那些胡思乱想,她进门时扬着声音,一边唤着:“周掌柜。”一边进去了。
一进去,她对上好几双眼睛,这才发现往日冷清的书局里难得的热闹,里头或坐或站,在柜台前围了好几个宽袍大袖的学子。
她的声音落下,便引得他们都回过头来瞧。其中一个娃娃脸的学子,立刻惊喜大叫:“沈娘子!”
“沈娘子也来买书?这段日子我被我阿爹关在家里,都没去铺子里吃汤饼,真是饿得都瘦了!”他扔下手里的书,自顾自地开始唠叨个没完,还激动地想挤过同窗上前来与沈渺攀谈,却又被身边的尚岸眼疾手快地拽了回去,于是扭头又不满地对友人嚷嚷道,“尚兄你拽我作甚,你不知,我被我爹关在家中,写了三篇颂汤饼的文章,颂的便是沈记的汤饼!你撒开,你理会不了,沈娘子是我等饕客的知音,是暗夜之明灯,更是孤舟之港湾……”
“宁大,快别念你那些酸溜溜的文了……”尚岸听得直打哆嗦。
“……”沈渺也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
她想起来了,此人先前想买蛋黄酥给她拒过一回,后来方便面风靡之时,他串联了好些国子监内舍生与辟雍书院的学子漏夜翻墙出来吃方便面,结果还被姚博士撞个正着,后来便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
看来是逃学吃面之事东窗事发,被家里关了禁闭,今日才得以解禁吧。
沈济将家里的车在门口支好后,便也钻进了铺子里。他默默地站到沈渺身后,眼神有些警惕地瞄了那激动得奇奇怪怪的“宁大”一眼。
这时,周掌柜掀开后堂的帘子走出来,一边侧身与身后高高瘦瘦的人说着什么,一边迈过门槛:“谢家九哥儿,你回书院读书要沙土作甚?我倒是有些河沙,原是用来养鳖的,便均给你一盆吧!”
说着二人回过头来,见到沈渺具是一愣,之后异口同声问道:“沈娘子怎来了?”
沈渺先跟周掌柜见了礼,再抬起头来,才发现周掌柜身后的是谢祁。
谢祁那腿终于好全了,先前虽早已拆了木板,但走起路来还有些疼,如今算是走路跑跳都没问题了,家里便催他回书院读书,他今儿也是来兰心书局买些笔墨,顺带再添补些其他用具,便要回书院去的。
沈渺见了谢祁总是没理由不高兴的,她上前轻轻一福:“昨日刚在夜市遇见九哥儿了,今儿又在这里遇见了。对了,还没告诉九哥儿呢,济哥儿考上了!考了第六呢!”
她顺带将济哥儿拉上前来,仰起脸,发自肺腑地感激道,“当初若无九哥儿出言提点,又借了济哥儿书册,他想来考学不能这般顺利,日后济哥儿在辟雍书院,也托九哥儿得空看顾一二了。”
“不必总言谢了,我的书只是锦上添花,这一切都是济哥儿苦心读书才得来的,当谢他自个才是。”谢祁没有居功,反倒笑着摇摇头,又转过头对沈济道,“恭喜,日后我们虽不在同一个学舍,也算半个同窗了,回头你入了学,我领你四下逛一逛。”
“多谢九哥儿。”沈济有些脸红了。
尚岸忍不住瞥了格外温和的谢祁一眼,心想,谢九何时对旁人这般热络了?还借书?还逛一逛?
宁奕却又凑上前来,垫脚勾住谢祁的膀子,小声而神秘地对沈渺姐弟二人道:“你们不知道吧?谢九可是我们书院里所有讲学博士的心肝宝贝,他当年考童子试是头名考入的,之后在辟雍书院,甭管什么考试,他亦从未做过第二的位置。他读的书、做的书批旁人不知,惟有我最是知晓,那写得极为鞭辟入里,又贴切精辟。嘿嘿,我每次旬考、季考、岁考总借谢九的书看,临时读一读,之后便每回都能取中,不至于被踢出甲舍。你家兄弟啊,当初能借到他的书,也算是捡到宝咯。”
沈渺惊讶地看了眼谢祁,原来九哥儿读书这般厉害?他平日里从不提,也不会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学识,更不会摆出高谈阔论的样子来,她便也从未曾想过他能厉害成这样。
谢祁被她一双透亮乌黑的眼瞧着脸颊发热,很有些不自在地转开眼去,轻声道:“沈娘子别信他的,他说话总是夸大的多,我读书谈不上多有天资,只不过比旁人勤勉些罢了。”
沈济却是读过谢祁写在旧书里空白处每一句每一行的批注的,他便也知晓那宁奕说得不错,默默点头。谢家九哥儿厉害之处不在于文辞多么华丽繁复,而是文字如刀,总能切中要害,他当初答题时,也下意识学他如此解题,想来这便是他能考中的关键了。
“不论如何,人不能忘本,也不能忘恩,日后九哥儿有什么需要我相帮的,一定直言。只要我沈渺能做到的,绝不会推三阻四。”沈渺坚持道。
谢祁心头鼓动,沈娘子眼眸认真,可她说了这许多,他都没入心,两只耳朵像是刮过一阵风,他只听见风中传来“沈渺”二字,下意识便问:“沈娘子的名字……是哪个字?是妙手谁烘染的妙,还是云帆淼淼巴陵渡的淼……”
他头脑发热,问完了,才知晓自个竟然在这儿恬不知耻地打听沈娘子的闺名!
一股热气悄然便爬上了他的耳朵。
沈渺却没在意,名字么,总归是让人叫的。她如今没了父母,又没有夫婿,难不成这名字便不能示人了?哪有这等道理!于是大大方方地道:“就是那个……天地之浩渺的渺。”
原来是“渺渺兮予怀”的渺。沈渺。
水至柔且广渺,柔弱却有力量,好名字。
很衬她。
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好几遍。
说完了名字,沈渺又自然而然地转身与周掌柜搭话了,让周掌柜为济哥儿挑几套好用的笔墨,顺便问问书院里的学子大多都用什么样的纸笔。
虽不是为了助长攀比之风,但同龄人该有的东西,沈渺也希望济哥儿能有,而不是因不同而被人排挤或是蒙受闲言碎语。
以后他便要住在书院里去,需要适应不少新的人和物,不过万幸,九哥儿也在。
沈渺竟因此放心很多。
她一问,宁奕便热心地上前为她推介,哪种墨条好,哪个笔硬,哪种砚台磨得墨漆黑……滔滔不绝。
这回沈渺倒是听得认真,还请周掌柜拿了几样出来给济哥儿试一试。
而谢祁还心里含着沈渺这个名字,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他瞥见她春山含翠般鲜活的眉眼,站在她身侧的宁奕竟显得如此聒噪了。
半晌,他收回了目光,也悄悄地踱步过去,站到沈渺身畔两步远,将宁奕不动声色地隔开一步,也温言替她择选起东西来。
“……济哥儿学的颜体,宁大说的那狼毫不大适用。那还是用这等紫竹笔管的兼毫更好,中等大小的,最适宜他这个年纪书写……”
尚岸袖手站在一旁,听见谢祁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
真是热闹了。
与此同时。
杨柳东巷,水房排水渠里,李狗儿低着头,捡了根小木棍,在地上胡乱地划来划去,闷闷地对湘姐儿说:“……我实在不想留在家里了。”
湘姐儿关心道:“你阿娘真的打你了么?”
“比打了我还让人难受。”李狗儿双眼空洞地扯了扯嘴角,“我阿娘让我从今日开始,日日都要学着你阿兄那般练字、背诗、写五篇策论,从早到晚,除了午时让我歇一歇,便如坐牢般看着我。”
湘姐儿咂舌道:“这不得把人累死?”
“阿娘说,人家沈济都能这样读,你为何不能?她说你资质又不比他差,你与他这般读,明年一定也能考入甲舍,还要考得得比他还好。”李狗儿呼出一口气,他虽然年岁不大,却已觉着心里沉闷得像是坠了块石头,令他喘不过气。
湘姐儿撑着下巴,瞥了眼蹲在那拔草玩的有余,又转过头来替李狗儿打抱不平:“可是我阿兄只是这般读了一个月余罢了,那段时日他也读得两眼发直,有时我们与他说话,他都不知我们在说什么,时常浑浑噩噩地出神,阿姊便说这样不好,后来不许他那么刻苦了,说是身子会垮的。你若是这般读一年,定然也会垮的。”
“可若是不做,阿娘又哭又闹,说我不争气,不孝顺,我也只能听她的。”
湘姐儿一张脸皱巴巴了起来。她不知要怎么宽慰狗儿了,于是便学着大人的模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后背靠在排水渠,仰着脸去看天上丝丝缕缕的游云。
李狗儿也跟着她仰头去看。
他们人小,蹲在排水渠里,抬头去看的天,便也是长方形的一块儿,今日的天碧蓝碧蓝的,像是烧出来的一块琉璃,将他们严丝合缝地罩在了这条深深的沟壑里。平白的,李狗儿心里便难过了起来。
“为何我阿娘,不像你阿姊那般开明呢?”李狗儿蜷起膝盖,抱住了自己。
湘姐儿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啊。”顿了顿又忍不住骄傲地说,“我阿姊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姊,自然谁也比不上她的。”
李狗儿听了更沮丧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天,有余则专心地拔草。她把手边的草都拔光了,于是又开始垒石块,转身想再寻些石头时,她忽然歪了歪头——
排水渠尽头延伸到地下的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里,似乎隐匿着一双莹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第47章 狗传人了
有余自小便干粗活儿, 手劲极大,又因心智蔽塞,反应便总能出人意料。旁人若是见到幽壑暗渠中有双闪烁发亮的眼睛, 定然会悚然生惧, 甚至会撒腿就跑。
但有余与旁人不同,她既没有喊,也没有跑,猛地便伸手往里抓。
她一把薅住了头发似的东西,猛地一使劲, 竟将里头不知是人是兽的生拖硬拽了出来。
这下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湘姐儿和李狗儿唬了一跳,望过去一瞧, 更是吓得贴墙站了起来,两人紧紧挨着, 瞪圆了眼吓得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有余手里抓着个瘦得柴火棒一般的小孩儿,蓬头垢脸,褴褛的衣裳贴在身上,浑身湿漉漉的。他一被人从黑暗中拽到青天白日之下, 便以手脚蹬地,疯狂挣扎,却还是被有余铁钳般的大手牢牢箍住。
排水渠与地下沟洫相连, 一条条通向外城的护城河,里头深邃曲折,因生过逃犯躲在沟洫中的事儿, 御街两边的沟渠洞口是装有铁栅栏的, 里头还有一排排倒钩,便是防着有人从这沟渠里一路爬进大内去。若真有人敢匍匐而过,只怕会被钩得穿肠破肚。
但其他地方便没有这样奢侈的布置, 平日里用几块石头堵上一半,雨天再搬开,便算用心了。杨柳东巷的排水洞也是如此,上回下雨时搬开的石头正好好地搁在一边,甚至都忘了堵回去。
“有…有余,你抓了个什…什么呐?”
湘姐儿与李狗儿惊骇下慢慢平复,慢慢地挪了过来。这小孩儿太瘦了,有余一只手便能将他摁住。他不甘而倔强地趴在地上,已经挣扎不动了,却还是喘着粗气,皲裂的手紧紧地扎进泥土里,即便力竭,也仍然不肯再被有余拖动一步。
他不仅衣不蔽体,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腿还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脸瘦脱了相,面皮贴于颊骨,深深凹了进去,还浑身都是污泥。湘姐儿壮起胆子去看他,却只看清一双大得令人心惊的眼,眼里透出的光,冷而凶。像彻骨的雪。
湘姐儿被他瞪了眼有些害怕,站起来往后缩了缩,李狗儿反倒已经“刷”地藏在她身后去了,探出了一个瑟瑟发抖的脑袋。
那人动弹不了,于是湘姐儿后来又忍不住好奇,复蹲下来,睁大两只眼去看地上的人。
李狗儿真是比湘姐儿还胆小,躲在湘姐儿身后好半天,才小声嘟囔着:“湘姐儿,他生得好怕人,别过去了。”
他把她往回拽了两下,没拽动,于是他一跺脚,竟把湘姐儿和有余撇下,自个爬出沟渠,撒丫子出去叫人了。
“娘!顾婶娘!有余逮住个贼偷儿!”
有余仍紧紧地抓着那孩子,像一只是成功抓住耗子的猫咪,天真憨傻的脸上带着求夸奖的傻笑。
沟渠里没有荫蔽,风拂影动,送来被屋檐分割的阳光,湘姐儿身上披着跳跃细碎的光影,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低下头来,皱起小眉头,软乎乎地问:“你是谁?做什么藏在这里?”
无人应答,这脏小孩由下而上地抬起眼,望了望干净、白皙还沐浴在光里的湘姐儿,眼睛因习惯了黑暗而被光刺出了泪,他又垂下了眼皮。
这人比有余还像个哑巴。
沉思片刻。
湘姐儿眯起眼,语气兴奋:“你跟我回家,我给你饼吃,再给你剃头!”
家里的狗爱捡东西还没掰正呢,沈渺怎么也想不到这坏习惯居然能有狗传人的迹象。
她不知道家里的事儿,还豪气万丈地在兰心书局中大肆采购。
她开店这么久以来,又悄然去钱庄兑了五十两银子,与先前攒的那些一起,深深地藏在了菜窖里。
如今不算手头上用于店铺运转的资金、日常开销的银钱,她已攒了上百两的积蓄了。
沈家的伙食和生活用度,早已渐渐变得宽裕了,吃肉不再是奢侈,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济哥儿写字都得在可循环利用的木板上写了。
谢祁在兰心书局的书架中流连,顺手取下一本书,对沈渺道:“曹魏时期有个玄学家叫何晏,他批注的《论语集注》最好,买了《论语》一定要再买一本他的集注,他在集注中汇集了汉魏无数大家对论语的注释与解读,读了以后,学起来事半功倍。”
若是旁人说这话,沈渺恐怕还要思考是不是真的需要,但谢祁这样常年稳居头名的学霸介绍的书目,那她便只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字:“买!”
“《孟子》也是如此。东汉赵岐有一本《孟子章句》,是存世最早的注本,他在书中极为注重字词训诂和文意疏通,学《孟子》必读此书才能融会贯通。”
“买买!”
“笔墨纸张便不多说了,方才宁大择选的也能用。但还需备上为纸张叠格用的界尺以及裁纸的书刀。不知济哥儿可有印章?若是没有,日后得空沈娘子可带他去刻一套章,石头也不必名贵,一般只需闲章角章与名章三方即可。因官家喜好书画与古籍,书院里便也开设了丹青课,七日上一次,有了印章,日后方便些。”
“好好好,我记下了。”
“周掌柜这儿还有搭售雨具,蓑衣斗笠与木屐也要备上……”
沈渺已盲目信任,只会点头:“买买买!”
很快柜台上便堆满了书籍与各类杂物,周掌柜乐得见牙不见眼,还主动送了沈渺一大块粗麻包袱皮,笑眯眯地帮她将东西都给她包好了搁在车上,还道:“若是有缺漏也无妨,从书院过来添置极便利,你瞧瞧,从我这儿,踮着脚都能望见那头书院的侧门,沿着这条道,走几步路的功夫便到了。”
沈渺点点头,牵着济哥儿一边跟谢祁道别一边准备回城。她一会儿还要去买米粮,再给济哥儿定两床小一些的被褥,九哥儿说了书院里的学舍大小不一,大多是四至八人一间,人人都是单床,小而窄,家里的藤席与被褥太大,最好按尺寸专门缝一床,捆起来一卷,绑在书箱上,方便搬洗晾晒。
谢祁亦步亦趋送到门外,沈渺正要与他说不必相送了,视线一顿,忽然发现谢祁衣裳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东西从腰间咕涌咕涌,窸窸窣窣,很快便蹿上了衣襟领口。原本平整的回字形对襟的领口突然鼓囊囊地冒了起来。
她吃惊地看着一只毛茸茸、圆乎乎的猫头忽然从他衣襟里挣了出来,张开嘴便仰头喵喵个不停。
“麒麟?”沈渺伸手将它抱出来,两只手举着,便与小奶猫湿漉漉的双眼对视上了。
夜里它被追风叼回来的时候,它被追风的口水含得湿漉漉的,毛一绺一绺的,乱七八糟像拖布墩子成精了,实在没眼看。
那时夜色又黑,她其实没怎么看清它的模样,今儿一看,才发现这猫生得格外好看,还是长毛的,左脸是橘色右脸是黑色,中间正开脸,头顶又还带有一戳黄,身上也是黄多黑少,腹部则是全白的,除了后腿上带些花斑,两只前腿也是雪白。
小爪子翻过来一瞧,四爪皆粉。
谢祁将它照顾得很好,抱出来浑身都是有点膻的羊奶味,毛干爽蓬松,叫声也洪亮多了。
“你怎么随身带着它呀。”沈渺撸着猫,觉着谢祁身上突然长出一只猫来,很是好笑。
谢祁无奈又宠溺地点了点猫头:“我喂了它一夜,它便认了我了,砚书也好秋毫也好,他们俩喂它,它竟不吃,还总扯着嗓子叫,但我来了,它便又安静了,除非饿了才叫……如今只怕是又饿了。”
何况它一两个时辰便要吃一回,还是带着方便。
今儿陪谢祁出门的是秋毫,他见状十分熟练地从背后的书箱里翻找出羊乳糕来,切下一小块,便找周掌柜借温水化开,之后又掏出个小银匙,准备好后,便将小碗与银匙都递给了谢祁。
沈渺饶有兴趣地看着谢祁喂猫——他掌心宽大,单手将猫抓住,另一只手握着小勺,就这般极耐心地一勺一勺喂。麒麟一边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一边又急得喵喵叫,两只小小的耳朵还吃得一抖一抖的。
奶猫吃饱,连肚子也会显而易见地鼓起来,嘴套上一圈都是奶渍,谢祁还掏出自个随身的手帕,轻轻替它擦嘴。
这么点大的猫,吃饱了便犯困,在谢祁身上蹒跚趔趄地爬了几步,又自发咕涌咕涌钻进他衣裳里。
谢祁今儿穿的衣裳宽大,革带勒在腰间,衣裳松松系在里头,他的腹部至腰带中间,便窝成了个天然的猫窝。沈渺拿眼一瞟,小小的猫把他的衣裳盘出了个不大明显的弧度。
方才想必也是这样睡的,只是她一时没留意。
“辛苦你了,没成想是你亲自照料麒麟……”沈渺一时有些愧疚,她知道照顾奶猫的辛苦,“它这样黏着你,你岂不是要一并带去书院?会不会耽搁你读书?要不还是我带回家去吧?”
谢祁手搭在腰腹,指腹隔着衣料轻轻地抚了抚麒麟的背,摇头:“无妨,沈……咳。麒麟很乖,吃饱了从不乱叫,何况……冯先生忙着著书,近些时日并不大管我。”
沈渺留意到了他的手,抬起视线时,他正低垂眼眸,长睫覆下来,令人瞧了心里莫名也泛起一阵水波般的温柔。
终究还是心里歉疚,于是,她还是再三嘱咐了,若是有觉着不便的时候,便告知她。
她今儿见谢祁喂羊乳,这才想起来,她分明可以去万五娘或是其他猫狗铺子里打听看看有没有能奶猫的母猫呀,那天真是急昏头了,竟没想到。
但是谢祁都温言拒绝了,还将沈渺姐弟二人一路送到街口。而他直到她们已然推车走远,他才想起来自个也是来买东西的,方才竟全然抛诸脑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此时他两手空空,白逛了一下午,什么都未买。
于是忙折返回到书局,一进门便又对上尚岸与宁奕灼灼的双眼。
二人面含促狭地望着他。
尚岸倒未曾说什么,宁奕则开始挤眉弄眼,挑动着眉毛,嘿笑着打趣道:“谢九啊谢九,方才你与沈娘子挨着看那狸奴的样子,真该绘成一幅画,题跋便为‘一家三口团圆景’,你觉着如何?”
谢祁耳廓发烫,随手抓一本书,便掷了过去。
“混账,莫要败坏人家女子的名声!”
沈渺与济哥儿回到内城,先在泰丰粮铺逛了一圈,见粮铺里粮价还是前几日的价,她便连忙与掌柜的定了一百斤的麦粉,又定了些红豆绿豆、稻米、小米之类的,一共买下来好几百斤。
推车只能装一小部分,太重了车都推不动,幸好她与泰丰的掌柜的也熟识得很了,他便说明儿多叫几个伙计一齐替她送了。
路过肉铺子见腌的咸肉还不错,肉色粉嫩,于是买了一些。之后还遇上卖笋干的小贩,便也买了点儿,这样一路走一路买,沈渺与济哥儿说着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东逛西看,十分慢悠悠地逛着。
日影也西斜了,沈渺与济哥儿刚走到巷子口,便瞥见自家院门大敞,远远瞧着,里头似乎人影绰绰,她顿时心生疑惑,有种不详的预感。
赶忙加紧上前,果然一走近便发现家里围满了邻里街坊,都正在大声争论什么。
顾婶娘、李婶娘、古大郎还有卖豆腐的刘嫂子等人围了一圈。李婶娘手里抓了把瓜子正嗑呢,她眼尖,余光瞥见她回来了,忙大声地嚷道:“大姐儿你可回来了,你家湘姐儿给你捡了个脏猴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