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面馆by松雪酥
松雪酥  发于:2025年02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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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众人便让开一条路来,沈渺定睛一看,果然也将下巴惊掉了:院子里竟多了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儿!那孩子身上脏得往地上滴污水,手里却捏着家里早上剩的两张鸡蛋饼,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他的头发蓬乱已经结成了块,身上隔着老远都能闻见一股乌糟臭味。
“狗儿说,是有余在沟洫里抓到的。”
“瞧这样子,只怕在沟洫里藏了好些天了,他怎么会孤身在里头?”
“可是混进来的流民?这人来历不明,还是派人速去报官吧?”
“我瞧着不大像,他只一人,年岁那么小,怎么可能从秦州走到汴京?你看他瘦得,这身上肋骨都能一根根瞧得见,也幸亏如今天暖了,否则冻也冻死了,也挨不到今日。我看啊,还是别报官了,最近厢军巡得紧,若是叫他们认作私闯入城的流民押进大牢里,他这幅身板饿两日只怕也死了。”
“不送官谁来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邻里们议论纷纷,两边争论不休,听得沈渺脑壳也疼了起来。她看向湘姐儿,她蹲在人家面前,捧着下巴,看他拼命地将凉得蒙了一层油的鸡蛋饼往肚子里咽,眼里满是可怜。
沈济瞟了眼不言声的阿姊,又转过目光看向湘姐儿,再看向自顾自忙着挑水的有余——她可不管旁的事,她的脑袋里只记得到了这个时辰便要挑水。
在争论声中沉默地站了会儿,沈渺终于动了,转过身来,先笑着对顾婶娘道:“麻烦婶娘这一晌午帮我看着湘姐儿他们了,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但遇上了也没法子。”之后又转向其他人,“各位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先好好问问,弄明白来龙去脉再说。”
顾婶娘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沈渺,离开前还悄悄地将沈渺拉到一边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必报官了,不若将其赶出去就是,免得招惹麻烦。这世上,只有自家事重要,咱们救不了天下的人。”
沈渺点点头:“我知晓轻重,婶娘别担心。”
等人走了,沈渺便拉过湘姐儿仔细问了一遍,问完之后她又往那男孩那边瞟了瞟,这小孩儿真是瘦得可怜,他已经吃完了鸡蛋饼,扶着墙,打晃着站了起来,他的腿有一条腿甚至是折了的,看样子已折了许久了,骨头自个重新长了起来,却因无人干预医治长得歪了,成了个跛脚。
他缩到墙角,风渐渐凉了,遏制不了地打了个哆嗦。
沈渺长叹了口气,拿手点了点湘姐儿的脑门:“你比追风还厉害了。”
湘姐儿茫然地看着她,小声道:“阿姊,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没有,阿姊是怕你遇见坏人。”其实整件事听下来,沈渺觉着最为心惊胆战的不是湘姐儿好端端把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孩领到家里来了,而是沟洫里藏了个人,看他样子应该还藏了好几日了,他们巷子里谁也不知晓,若是藏的不是个孩子,而是凶残的歹徒呢?湘姐儿和有余焉还有命回来?
这事儿回头得跟那常来买泡面的厢军提一句,叫他们多搜一搜下水道,省得真出了事儿。
沈渺想着这些,进了灶房,从灶上的水灶里舀出几勺热水,又兑了点凉水,装进桶里,便提到院子里来。那小孩儿还缩在菜地旁,沈渺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你家在哪里?”
“你爹娘呢?”
那孩子一动不动,起先还瞥了沈渺一眼,后来连眼都垂下去了,更别提说话了。
沈渺无奈,只好伸手去拽他,她本来还使了一点力气的,但却轻而易举地把人扯起来了,像是扯了一张轻飘飘的风筝似的。
虽吃了饼,可他还是饿得两眼昏花,浑身打晃,那细骨伶仃的手腕她握着心都颤,甭说上辈子了,她即便来到大宋也没见过饿成这样的孩子。
若是湘姐儿没给他这两张饼,他可能真的快死了。
沈渺忽而生出这感觉来。
将他拉起来后,沈渺便把他身上脏得跟烂布条差不多的衣服全脱了,然后给他摁进木桶里,身上接触到水的时候他突然剧烈地挣扎了好几下,但最终因没什么力气而停止了,沈渺拿了个没用过的抹布给他洗了一遍,水瞬间脏得跟下水道捞出来似的,浓烈的臭味四散,臭得被济哥儿拉走还探头探脑的湘姐儿都捏住鼻子跑了。
沈渺把水倒了,又去接了一桶回来接着洗,第二桶还是脏得看不出原色的黑水。
第三桶,水的颜色浅了,沈渺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挣扎了,他浑身上下都是青紫、鞭痕以及大大小小还未愈合的血口子,有的可能是在沟洫里蹭的,有的却明显是叫人打的。
她手顿了顿,去取了剪刀来,抬手便将他打结得连成片的头发剪掉了,又把他的脑袋和脸也给洗了。洗出来之前,他是个脏兮兮的柴火棍,洗出来后,是个苍白又布满青紫的柴火棍,压根看不出好不好看。
头重脚轻的,跟大头娃娃没俩样。
但也总是把这孩子洗出了个人样子,他泡在水里时不时还会疼得抽动一下,更可怜了。
沈渺刚想叫济哥儿,却发现济哥儿已经将他最小的一套衣裳找出来了,正站在她身后:“阿姊,便让他穿我的,拿去吧。”
她接过来给他套上了,手脚都太长了,袖口裤管卷了又卷,空荡荡的像是套了个麻袋。
“阿姊。”
“嗯?”
“让他睡我屋吧。”
“暂时委屈你几日,等他缓过来,我们再看看是送他去官衙还是哪儿的。”沈渺点点头,泼了水收拾完,她用厚实的大巾帕把他剪得快成寸头的毛发擦干,之后便把人抱起来了,他应该年纪和湘姐儿差不多,或许也可能要小一点,但抱起来却感觉比湘姐儿轻了一大半,最多也就二十多斤。
太轻了,轻得沈渺都怕他夜里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把人塞进济哥儿的被窝里,沈渺也没说其他,下意识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起烧,说明身体底子还是好的,便轻声地说:“你先歇会儿吧,安心睡一觉。”
沈渺疼小孩儿,湘姐儿和济哥儿的床榻她都是最底下垫一层草席,上头两层褥子,如今天热了,褥子上头还加铺了一层藤席,睡进去,又软和又清凉,还不硌人。
那小孩儿几乎一躺下,便好似陷进了木棉堆里,没一会儿竟真的睡着了。
沈渺站着看了他几眼,便转身去开店了。
夜市开了,沈家的汤饼铺里客流来来往往,灶房里的爊肉也已经卤好了,洗小孩的臭味终究散去了,现在沈家又是炊烟袅袅,满院子浓浓的卤肉香了。
一锅卤肉,不仅一夜售罄,连带先前放在饮品柜里没什么人点的小酒都卖了不少。果然想要售酒,必得上下酒菜!沈渺一边为食客们切卤肉,一边想,回头再腌一些糖蒜、酸萝卜与醋花生来,用来配面也好。
之后这几日,那孩子是吃了睡睡了吃,缩在济哥儿的屋子里不动弹,或许也是没力气动弹,有时候没点灯都找不到他在哪儿。
沈渺吃饭时把饭给他端进屋,他便狼吞虎咽恨不得骨头都要嚼碎了吞下去。但一句话都没吭过,若不是沈渺给他上药,剔脓包时他没忍住叫了一句,她还以为这也是个哑巴呢。
湘姐儿和有余一开始还时常隔着窗看他,对这么个人很好奇。尤其是湘姐儿,她耐不住寂寞,总与他说话,但他都不应,也不看人。
后来湘姐儿觉着无趣,孩子便是这样,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她的朋友遍布杨柳东巷,甚至还有其他巷子的,如香果儿,于是很快失去了兴趣,便又领着有余去寻旁人玩了,不再理会他。
这下水道里捡来的小孩儿便这般在沈渺家住了四五日,那股将死的气色在沈渺一日三餐热饭热汤里渐渐消散,等他走路终于不打晃,这一日,谢家的郑内知又来了。
他是来送有关幽州汤饼作坊的契书的,沈渺接过来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了每一行字里都没有坑,且是照着先前商议的条例拟的,这才爽快地签字画押。
契书成了,谢家便要派人去幽州选址营建了,沈渺也要在近期交出方便面的配方来。
理好了这件事,郑内知又拱手道:“明儿一早,周大会来接沈娘子去冯府。”
沈渺笑着应了,送走郑内知后,她想了想,还是进了济哥儿的屋子。
济哥儿没在屋子里,他出去救妹妹了——湘姐儿不知为何又跟刘豆花吵起来了。
那孩子天黑了也不动弹的,于是这屋子里便没有点灯,昏暗不明的光线在里头沉浮,那小孩儿还是蹲在最黑暗的墙角,睁着两只大眼睛,无声无息的。
若不是床底下塞了两只大箱子,他估计会藏到床底下去。旁的孩子都怕黑,他却觉得黑暗里更安全。
沈渺走到床边坐下,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儿?你爹娘呢?”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她耸耸肩,接着说:“明儿我要出门,你若是不告诉我实话,我不知你的底细,不能这样将留你在家里。等晚食吃完,我便领你去街道司,把你交给厢军,让他们来帮你,你能听懂吗?”
沈渺一开始便没打算长久养着,毕竟不知道根底,顾婶娘说得对,她在这世上能庇佑的人只有自家人,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她救了这小孩儿几日,便是想让他养养,缓缓劲,回头还是要报官的。
说完,沈渺拍拍衣裙,起身要走了,身后忽然传来窸窣声,那沉默了那么多天一句话也没说的小孩儿头一回开了口,他声音不像其他孩子似的柔软稚嫩,反倒有些粗哑:
“我叫陈汌。我家住在汌河边的第三座屋子里,我家里是染布的,家里挂着很多布。”
沈渺惊讶地转过身来,他扶着墙站着,眼很亮,很大,声音空空的,似乎一直在回忆:
“我有一个阿姊,还有个弟弟,今年去看花灯,我被个络腮胡子抱走了。他把我装在麻袋里,先坐船,之后又换了车,我趁他放我撒-尿时跑了两次,他用鞭子抽我,之后又用棍子把我的腿打折。他一天只给我一个饼,怕我有力气跑了。后来,他又把我卖给了另一个人,我便一直在麻袋里,好多天了,终于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地方,麻袋不知被什么勾破了,我就从车上摔下来了,滚在人堆里,买我的人要回头抓我,我钻进水渠里跑了。”
“他没抓到我。”
他说完了,眼皮耸了下去,膝盖往地上一跪,很低很低地哀求:
“我想回家,别送我去,他们会把我送回牙行的,我不想被抓回去,求求你。”
沈渺看不下去了,伸手把他拽起来:“你家是哪个州哪个府的,记得吗?”
他仰着脸看向沈渺,原本戒备而警惕的眼睛里涌上一点泪光,他茫然地无法回答沈渺,他不知道自己家究竟在哪儿,他只记得门前有条河,阿娘背着弟弟,会在河边洗衣,院里的绳上挂着横七竖八的布,染成不同的颜色,他便时常在这些布里穿梭着。
沈渺把他摁在床榻上坐着,揉了揉他的膝盖。
他年纪不大,能记得这些都已不错了。
而且听他描述,听着像是江南那边的,临水而建的房子,不像是汴京城周遭——今年看花灯时被拐,元宵至今已将近四个多月了,也就是说那人牙子领着他辗转了快半年才走到汴京,这一路够远的了。
此时车马慢,书信慢,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渺就这样站了好久,心里天人交战,直到湘姐儿蹦蹦跳跳地回来,手里抓着一把不知哪儿薅来的野花,这小馋猫探头进来问:“阿姊,今儿吃什么呢?”
她转头去看,屋子里黑,外头还是亮的,湘姐儿是与光明一块儿涌进来的。湘姐儿见她看过来便歪着头笑,还向她举起来一把淡蓝色的花:“阿姊你看,我采的花儿,这颜色真少见,是不是?”
细细的茎,被湘姐儿攥得都打蔫了,但和着闪闪发亮的夕阳,却显得生机勃勃。
那一刻她居然在想,若是她没有来到这里,湘姐儿和济哥儿会变得如何呢?
他们会和这个小孩儿一样流落街头或是被人拐卖吗?转手几次,连家都不再记得……若是这样,会有人伸出援手吗?
沈渺赶忙把这可怕的念头甩出去,她看向这个叫陈汌的、瘦骨伶仃的小孩儿,松了口:“罢了,你留下吧,不缺你一口饭吃。”
不过回头还是要去问问讼师,先查查律法,这被拐卖的孩子又被牙人卖了,那他如今算是个什么户?牙人或是买人者手里一定还有身契那还作数吗?
还有他那身伤,外伤这几日倒养得无碍了,就是那条腿不知还有没有救……等她从冯家回来,先带他去赵太丞家“体检”一回吧。
脑袋里一时便冒出来许多问题,沈渺吸了口气,也不多纠结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问题在那儿一个个解决就是了,烦恼也无用。
她想着,又上前爱惜地摸了摸湘姐儿的脑袋,“晚上吃腌笃鲜配腊味饭,你先玩,阿姊去做饭。”
腌笃鲜是什么?
湘姐儿听名字就开始馋了,又是她没吃过的!
真正的腌笃鲜应当用春日的鲜笋来做,但如今这月份已经没有鲜笋了。沈渺将笋干泡开,便开始切五花肉和咸肉,切成薄片备用,之后等灶上水开,先下咸肉,大火煮沸,直到汤渐呈乳白,继而投入泡开的笋干与五花肉,改以文火慢炖,笋吸肉香,肉浸笋鲜,汤白而浓郁,便能出锅了。
腊味饭也很简单,将腊肉切成薄片,下油锅与葱花一起煎出油香,再加上菜心翻炒,最后再加入蒸好的米饭翻炒均匀,腊味的油脂会渗透到米饭中,便能得到一份咸香浓郁的腊味饭了。
沈渺很快做好,端出来时,发现湘姐儿竟和那叫陈汌的小孩儿说起话来了,虽然湘姐儿说十句人家才回一句,而且通常只有“嗯”、“是”、“不是”这几个字,但因有了回应,湘姐儿越发起劲了,后来干脆强拉着他出来吃饭。
于是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又平添了一个人。
湘姐儿喜新厌旧,今儿又要挨着这陈汌一块儿坐了,两人挤在一边。
沈济都懒得理她了,今儿和刘豆花便是为了一把野花吵起来的,俩人比谁采得多,刘豆花输了不认,湘姐儿也不让,于是又为点鸡毛蒜皮闹起来。
至于这餐桌上的位置……
他瞥了眼阿姊,愈发正襟危坐。
他每日、每一餐都牢牢地占据在阿姊左手边的位置,谁来也不换。
但很快他又有点惆怅:再过两日他要开学了,从此便不能常常在家里吃饭了。
沈渺摇摇头,起身给这一群小孩儿舀汤时,忽然觉着自个好似个幼儿园园长——有余虽然生得高大,却与小孩儿也无异,她是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给他们挨个分了饭和汤,有余的饭碗是最大号的,因她顿顿至少要吃四碗饭,沈渺干脆给她拿了个汤盆当饭碗,省得一直添饭了,她自己也能少洗几个碗。
把饭碗递到陈汌面前时,沈渺多说了一句:“以后你也叫我阿姊吧。我没法子替你去寻家人,所以只能照顾你几年衣食,等你长大了,你自个有了能力,再去寻家人吧。”
陈汌抬眼看她,半晌,伸出双手接过了这饭碗,垂头答了一声:“……阿姊。”
湘姐儿耳朵动了动,又执着地问道:“你几岁?”
陈汌已埋头吃饭,他是一只手扒饭另一只手围成圈的护食姿势吃饭的,吃饭时也绝不会说话的。
“你比我矮,指定比我小,所以我也是阿姊,你也要叫我阿姊。”即便没有得到陈汌的答案,湘姐儿还是自顾自得出了她的答案。
沈渺忍俊不禁,她都不明白湘姐儿为何总看重要当阿姊这件事,逮着一个人便要比比岁数。
“好了,赶紧吃饭吧。”
湘姐儿这才坐下喝了一口汤,喝了便又满足了起来,也不管什么做不做阿姊的事了,那鲜味清冽地裹住了她的口腔,让她没空说话了,变得与陈汌一般埋头苦吃,一口汤一口饭,吃完后又率先举起空碗,抢着道:“我还要一碗汤!给我多多的肉!”
夜里,沈家一片寂静,唯独灶房里还亮着光。
有余回家了,湘姐儿和济哥儿都睡了,那个捡来的陈汌也在济哥儿屋子里搭了个地铺,应当也睡熟了吧?沈渺一人坐在小凳子上,正把最后一个包子收口。她已和顾婶娘说好了,明日请来家里帮着看一日孩子,这是她留给他们的口粮,临走前她把包子蒸上,他们便能吃了。
隔日卯时,沈渺便坐上谢家的车出门了,那时家里的鸡都还在垂头睡觉。
等湘姐儿叫尿憋醒了,揉着眼起来上茅厕时,便发现阿姊不见了。只有顾婶娘围着围裙在院子里浇菜喂鸡,见她迷迷瞪瞪地出来去茅房,回头笑了笑:“你阿姊真勤快,走之前还给你们把肉馒头都蒸好了,甚至还煮了一大锅鸡蛋汤,都温在锅里了。你还睡吗?不睡了便起来吃去吧。”
湘姐儿才想起来,阿姊今儿要去做席面,冯家不是相熟的人家,不能带他们。
她的瞌睡虫便也因此飞了,她撅了噘嘴,捏住鼻子进了茅厕。
顾婶娘又帮着溜了一圈狗,结果刚套上狗绳,就被俩狗拽得飞了出去,在门口划出了一道残影。
之后她这脚便几乎都没着地过,尤其是追风,若非有狗绳牵绊,它恨不得飞起来,飞到天上去。
等顾婶娘发髻松了、气喘吁吁地回到沈家小院,济哥儿与陈汌也起来了,济哥儿洗漱好,一手拿肉馒头一手拿书,正站在廊下背呢。
那个大姐儿收留下来的陈汌缩在院子的角落里,湘姐儿溜过去与他说话,顺便给他递了俩肉馒头。
今儿不开门,有余便也放了假,没来。
顾婶娘抹了一把汗,狠狠锤了锤自己的腰,心想,今儿也不知是她遛狗,还是狗遛她,怨不得昨日大姐儿特意交代了说,遛狗可得小心,它俩力气大。她原来还没在意,狗力气能有多大?平时见大姐儿遛它们,似乎也轻轻松松呐?
结果这老腰啊,险些闪了。
她把俩狗解开绳子,散在院子里,禁不住又瞄了眼那影子似的陈汌,那么小一孩子阴沉沉的,真不讨喜。也就大姐儿心善,否则给他几顿饭吃,就此赶出去了,也没人说什么。
虽说铺子开起来了,大姐儿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但多一张嘴吃饭也是负担么。
顾婶娘是不大赞同大姐儿留下他的,不过大姐儿已主张留了,她也不好说什么。
各家有各家的缘法。
看几个孩子都吃上了,她便去前头铺子了。
她把门板卸下来一半,让铺子里能透透气、见见光,又拿了笤帚帮沈渺把铺子的地给扫了。
还有不少熟客见今日铺子都没开门,探头上前来问呢,顾婶娘便笑着一一替沈渺解释:“沈娘子手艺好,叫人请上门做席去了,这两日都歇了,你们后日再来吧。”
陆陆续续的,没一会儿便有数十人进来问了,顾婶娘嘴都说干了,还有个显然是大户人家家仆的,衣帽簇新,听闻沈娘子两日都不开门,那模样险些哭出来,灰头丧气地回去了。
平日里不怎的留意,原来大姐儿生意这般好呢,那么多熟客。顾婶娘心想着,把地扫干净了,又把桌椅擦了,便将门板又合回去了。
她拍拍手,回家拿了针线簸箩,悠悠然在沈家院子里缝补衣裳,又看湘姐儿捉弄陈汌,看济哥儿给雷霆梳毛,看追风追着几只鸡,趁人不注意,张开狗嘴便吞下那热乎的……
杨柳东巷的巷子口不远处,停了辆装饰得十分华丽的犊车,那方才快哭出来的家仆拖着步子走到车前,沮丧地回禀道:“大娘子,这沈记汤饼铺今儿歇业了,说是店家不在,出门去了。”
王大娘子垮了脸,手里的团扇烦躁地扇了扇风,抱怨个不停:“早也不停晚也不停,咋就今儿个歇业了呢!哎呀,捞不着那小笼馒头,我这一整天都不带舒坦的呀!”
旁的女娘喜爱琴棋诗书,唯独王大娘子喜爱各色美食,旁的女娘在宴席上争奇斗艳、出口成章,她一言不发,吃个精光。
但今儿不同,她今儿要去赴冯家的宴!
冯家的宴,也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
出了名的难吃。
想到冯家喜甜,冯家庖厨甭管做什么都要加饴糖,连炒个菠薐菜都甜丝丝的,她便倒了胃口。
“苦也,罢了罢了,便拐个弯儿去东楼买两只酱肘子吃吧。”王娘子退而求其次,叹道。
家仆抽了抽嘴角:“娘子,这一大早吃酱肘子会不会太……”油腻了些?
“别絮叨咧,麻溜儿地走啊!”王娘子愈发烦躁起来,家乡话又冒出来了。
她将车帘子狠狠一摔,在车里叹息道。
如今不吃得饱一些,难不成去冯家饿肚子么?
她可不想吃加了饴糖的凉拌菠薐菜!

第48章 冯家大宴
孟夏时节, 谢家质朴到几乎没有纹饰的马车缓缓地停在冯家的宅院前,冯家门子忙上前来牵马,周二掀起车帘, 喜妈妈先跳将下来, 随后伸手稳稳地扶着郗氏下车。
郗氏与冯家大娘子交好,天色尚早,便过来帮衬了。
今儿她依旧梳着利落的高髻,鬓边却只点缀数朵小巧珠花,身上穿一袭缠枝纹金银绣对襟大袖罗衫, 腰束宽幅锦带,下裙百褶罗裙, 裙摆虽宽大,却也并无多余纹饰。
既是来帮衬的, 并非主家,郗氏便也藏锋敛锷,不欲夺人声色。
喜妈妈扶住她的臂弯,在门子殷勤奉迎下入了院门。
冯家出身不俗, 祖上乃是建立北燕的长乐冯氏,从东晋至前唐五百多年,长乐冯氏一族曾现“四帝四后五相”的盛景。
但与谢家一般, 在黄巢之乱中,覆巢之下并无全卵,冯家大量田产与族人都被吞没与屠戮, 尤其……到了本朝, 先帝临死前下诏“不抑兼并”与扩大科举名额,将门阀士族手里的馅饼再次分割了出去。
如今他们面临着与谢家相差无几的窘境。
冯博士名冯元,精通经学, 如今是冯家官位最高之人,但他也在国子监直讲一职中蹉跎了半生了。不过冯元性喜澹泊,是个书痴,这清水衙门他呆着倒如鱼得水。
不过三年前,他之次子冯二郎也卷入宫变,先被贬至潭州,后宰相李岗极力主张严惩,同年九月,便被先帝密诏赐死。
之后,冯博士便将家族前程抛却,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著书立说之上,再未有什么念想。
或许这样也好,省得还要烦恼。郗氏步入庭院中,小径蜿蜒,绿阴渐浓。冯博士极为爱竹,冯家宅院几乎隐于幽篁之中,院子里门窗也尽为古朴,全是木色,不着一点丹漆,连石阶也是苔痕斑驳,为求一份天然,刻意不做清理。
郗氏倒也能欣赏这一点雅致,但是旁人便不一定了——
“俺娘哎!差一点儿就把我摔毁了呀!”王大娘子正好走在前头,提着裙子步履维艰,方才脚下一滑,若非身边的家仆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就要五体投地了!
站稳后,王大娘子自觉失了脸面,便一边用帕子拭汗,一边又气又恼地指着为她引路的仆僮抱怨个不停:“恁这些人咋这么懒呢!一点儿也不麻溜干活儿!那么厚的青苔也不铲去!”
王大娘子的郎君王雍是个奇人,他是京东路(山东)陵县人,陵县乃是辽宋两国疆界,时常有兵祸,他年轻时逃荒流浪甚至沿街乞讨,到了汴京后,以抄书卖字为生,可谓是一贫如洗,但他不久便一举考中进士,如今已升任开封府尹。
这王大娘子是他的糟糠妻,曾陪伴王雍从陵县一路流浪,夫妻二人感情深厚,这王雍至今后院一妾不纳,唯愿守老妻一人。
此时,冯家那仆僮被责骂得很委屈,又不敢与客人顶嘴,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垂头挨骂。
郗氏忙上前,笑着见礼道:“好巧,遇上王家大娘子了,今儿你倒也来得早。”
王大娘子侧头见是郗氏,脸上的怒容才消退一些,还伸手要扶她,一张口便是浓浓的北边口音:“慢点儿哈,这地儿上溜滑儿,加小心别卡倒咧(摔了)。”
王大娘子以前是个农妇,不懂贵妇们的弯弯绕绕,也无法理解刻意在台阶上留苔藓的“风雅”,她在京中这些高贵的世家娘子里,总是格格不入的。
王大娘子心里也知晓,她们不过为了巴结她家郎君这个天子新贵,才捏着鼻子与她打交道。
在大宋,开封府尹不仅位高权重,还是个极敏感又关键的位置,非官家心腹不能任。若非当今官家的皇子皆年弱,按惯例,开封府尹将由日后要继承皇位的亲王担任——当今官家在未正式册封太子之前,便曾任开封府尹一职。
正因知晓这一点,她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家娘子,也是除了郗氏,一个都不稀罕。
因为郗氏与她一样,从不主动在席面上提议作那劳什子诗,也不会刻意为难她,或是话里有话、拐着弯骂她。但与她不同的是,郗氏在席面上还是会装装相,勉强应和几首诗句的。
王大娘子便十分直白且气壮:“俺不会。”
然后专心吃菜。
她当年饿过肚子,平生没别的爱好,唯爱吃。
先前她这般态度,被这些官家娘子明里暗里地取笑挤兑好几回,她倒没放心上,结果王雍得知后怒气冲冲将她们有一个算一个,把她们各家的郎君和儿子全弹劾了个遍,还要亲自进宫哭诉,这些娘子们便老实了。后来再不敢惹她了。
郗氏知道这王大娘子瞧着粗鲁,实则是心直口快,心地并不坏,便笑着就势挽住了她的手臂:“冯家喜好风雅,大娘子又不是头一回知晓,他们是极为推崇‘竹林七贤’的人家,自来便有这等癖好,上回我还听冯家大娘子说,她家冯博士,近来爱上了烤青苔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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