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by岁无鱼
岁无鱼  发于:2025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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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你好歹也出点力啊!我都划一路了!”
“不想划?”寇骞懒懒地撑起眼皮,就见阿树小鸡啄米式地连连点头,慢吞吞地扯动唇角,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那就别划了,桨放下,游回去。”
阿树面上的笑容一寸寸崩裂,攥着船桨,扭头将水面上倒映的人影砸得稀碎,饶是如此,仍不解气,嘟嘟囔囔地说着坏话,“你咋不游回去呢?就知道使唤我!”
“能三更天不睡觉,给小娘子生火做饭,就不能动手划两下船……咕噜噜……”
阿树话未说完,便已挨了一脚,当头栽进了江里,扑腾得水花四溅,引得周遭的笑声不绝于耳,船上人却只悠悠开口:“换牛二过来。”
把这个嘴碎的撵开,换个人来划船,总该消停些,寇骞想。
可新的笨头笨脑的人上了船,摸上船桨,手上使劲,嘴皮子亦不得闲,“老大,你今天怎么带着把砍柴刀出来打架?”
“……要你管?”
因着崔竹喧的刺绣技艺着实有限,一个下午别说是成品,便是个雏形也没能完成,只好把帕子往怀里一塞,声称要再费心钻研几日,实则把这糟心玩意儿带走,免得留在这丢人现眼。
用罢晚饭,是范云提着灯送崔竹喧回去的,临走时,将灯笼给她留了一个,还不忘嘱咐她两句。
“夜里可千万不要开门,不管敲门的人说什么都不能开,若有要紧事,寻你一个外人自然无用,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更用不着三更半夜上门,全都不要理会就好。”
寇骞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不要给陌生人开门。
好笑,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哪会连这点小事都要人处处提点着?
崔竹喧点头应是,将院门合拢,插上门闩,将灯笼挂在檐下,并不吹熄里头的蜡烛,由着烛火盘踞在灯芯,将烛身一点点烤化,而她则借着火光,在院内来来去去。
无他,缺了帮忙烧洗澡水的寇骞,她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动手了。
后院有井,但崔竹喧不会用,且依照她的力气,即使会用也拎不动整桶的井水,所幸,她不必从那么麻烦的地方取水。厨房有个能同时钻进两三个人的大瓮,掀开木盖,便能见到里头盈满的水。
泡澡是没办法了,但将就着用布巾擦洗身子还是能做到的。
崔竹喧将厨房的门窗尽数合拢,用瓢将清水舀进盆里,而后将身上的衣物褪去,用浸透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洗,脖颈、脊背、腰腹,每擦完一处,便将门支开一条小缝,把脏水倒出去,而后盛上新的。
白日放了晴,要比前几天热些,不必担心受凉,她便洗得格外慢。
夏夜静谧,除了几声蝉鸣,无非是她折腾出的稀里哗啦的水声,却于此时,突兀地插进一点沉闷的碰撞声——有人叩门?
崔竹喧当即停了动作,屏住呼吸,侧耳贴着门板,那声音仍在继续,三长一短,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顾不得第二遍澡只洗到半途,第三遍澡尚未来得及开始,浑身湿漉漉的,她便抓起旁边的衣物着急忙慌地往身上套,所有的系带乱绑一气,好赖是穿上了,可抓起菜刀,附耳再听,那敲门声不知何时已停了。
将呼吸放到最轻,又候片刻,确实没有动静。
许是以为屋里没人?
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崔竹喧将菜刀背在腰后,用指尖将门支出一条小缝,因有灯烛相照,看得还算清晰,好像无人。
她将门推得更开了些,探出一个脑袋,左右环顾,应是无人。
门被彻底推开,她攥着刀柄,围着屋子绕了一圈,又检查过门闩,正好好地插在上头,确实无人。
不过是虚惊一场,崔竹喧想。
她把菜刀放回厨房,而后走到檐下,欲将灯笼里的烛火吹灭,眉眼低垂,面前却突然一暗,一个巨大的黑影将她笼罩在内,再抬眸时,灯笼后,是一双猩红的眼。
她认得这双眼睛,来自臭烘烘的酒鬼,酒鬼满脸横肉,慢慢地咧起嘴角,露出泛黄泛黑的牙,那牙并不齐整,歪歪斜斜地挤在一块儿,一颗颗被磨成锯齿状,不似人,更像是凶恶的兽。
猩红的眼紧盯着她,尖锐的牙一张一合,涌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小娘子,还记得我吗?”
他们只说,不要开门,却没人说,有人闯进门内应当如何。
各种念头交织到一起,汇成一种名叫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浑身血液恍若倒流,每一根骨头都在发抖,她艰难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旁人听不清,又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酒鬼往前凑近了些,她却猛然退了一步,恶狠狠地瞪过去,威胁道:“你偷闯进来,就不怕寇骞教训你吗?”
酒鬼的动作犹疑一瞬,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解释道:“怎么会是偷闯呢?我见着门没关,怕屋里遭了贼,便进来看看。”
门分明是关——开的?
她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门闩被随意地扔到一旁,与黄泥野草作伴,门板大敞着,露出深不见底的夜色,好似囚牢,好似兽口,都在逼着她、催着她认命赴死。
她扭回头,故作镇定地回答:“既然看过了,没贼,那就走吧。”
酒鬼哧哧地笑起来,五官扭曲地挨挤到一处,“你是老大的女人?”
崔竹喧下意识想否认,可又想到白日里范云说的话,整个白原洲都听寇骞的,面前的这个酒鬼也是一样,她心一横,倨傲地看过去,“你既然知道,还不恭敬些?得罪了我,寇骞不会放过你的!”
她本意是威慑,孰料这酒鬼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扶着墙大笑,笑声呕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野兽的嘶吼,令人毛骨悚然。
“今天不下雨,他回不来的,”酒鬼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在肮脏的眼眶打转,目光愈发露骨,肆意地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爬过去,“真是漂亮啊,他留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一定很寂寞吧?难怪,你要来勾引我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何时勾引你了?”
“小娘子敲了我家的门,不就是想跟我上床吗?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保证,一身的力气都用在你身上,保管让你……”
崔竹喧忍不住向后退去,恼恨自己为何不抱着菜刀过夜,恼恨这人满口的下流词句,恼恨寇骞收了她的金簪,在这种时刻却没了人影,泪水盈满眼眶,她只咬唇强忍着,恶声恶气地警告:“就算寇骞今天不回来,过两天也是要回来的,你如此行事,等他回来,他一定会杀了你!”
“只要小娘子不告状,此事自然不会被他知道。”
她怎么可能不告状?她定会让寇骞像片鱼一样,把这人生剐了!
酒鬼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想法,狞笑道:“小娘子可以主动跟我好,我是奸夫,你是□□,我们可以一起瞒着他,长长久久地好——又或者,小娘子奋力抵抗,或是撞墙自尽,反正人刚死,身体还是温温热热的,做起来差不多,等完事了,我把你往水里一丢,你猜,他能不能找到你?”
“没准儿找都不找吧?兴许以为你是偷偷抢了船,渡河逃跑了,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这种事。”
别说以往,她到这的第一天,不就这样做了吗?
“出了白原洲,他就不会再管你了,可惜小娘子这般细嫩的皮肉,就要泡在江里,被鱼虫啃食,日日夜夜都不得安宁啊!”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悬在眸中的泪滴终是滚落下来,如一颗颗晶莹的珠,而后穿成线,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崔竹喧真的怕了,她向来自诩崔氏贵女,自来只有她欺压别人的份,甚至无需欺压,凡入目可及之人,皆是要奉承讨好她的,莫说是斥责辱骂这般重话,便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拒绝她都鲜少听到,还是第一次遇上这般肮脏龌龊、威胁恐吓。
“小娘子,想好了吗?要不要从了我?”
许是怕到极致,她反倒冷静了下来,攥紧衣摆的手倏然松开,面上的泪痕未消,她却扬起唇角,粲然一笑。
灯下看美人,色更添三分。
微黄的烛火照得夜色朦胧,美人肌肤如玉,眼尾垂泪,一副楚楚可怜相,真真叫心头直痒,酒鬼目光愈发火热,一时竟看痴了,口中喃喃:“小娘子……”
他看着朱唇轻启,而后吐出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好啊!”
第22章 022 皮肉同焚 她赖以求生的浮木,……
酒鬼色迷心窍,急吼吼地冲上前,大张着双臂,欲将人揽进怀里,偏美人莲步轻移,叫他扑了个空,他正待发作,却见崔竹喧斜倚着门框,巧笑嫣然,于是那点怒意又轻飘飘地散了,沉醉在这欲迎还拒的小把戏中。
“你确定要在这儿吗?”崔竹喧问道,眼睫低垂,掩住眸中的一抹暗色。
白原洲人烟稀少,屋宅分布得零散,寇骞的居所更是在这荒芜地中的偏远处,若在此同他纠缠,就算侥幸再寻了菜刀入手,凭她那点气力,怕是也无法同这样膀大腰圆的壮汉相抗,不如诱他出去,或能找到几个帮手。
“这是寇骞的屋子,他这人一贯谨慎,你我在此厮混,他定能察觉。”
酒鬼面露迟疑,到底在刺激和小命中选择了后者,“去我那。”
崔竹喧矜贵地点下头,提了灯笼在手,努努下巴,示意这人上前头领路。
于是,一人一鬼一盏灯,依次行入漆黑的夜色。
船行数个时辰,终于寻到一方陆地靠岸。
松荆河水域宽广,纵横南北,水中大大小小的洲沚多不胜数,白原洲是其中之一,眼下登上的青启洲亦然。
相较于只有零散房屋拼凑成的、一片荒芜的白原洲,青启洲就要热闹得多。许是因着这久违的晴天,各个洲渚的人都汇聚于此,沿河的堤岸有多长,密密麻麻拥堵在一起的船只就有多长,行人满道,只是无一例外,腰间都带着兵刃。
这是一个好地方,但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留下一个牛二看船,其余人则合力抬起木箱,踩过湿软的泥沙,经由各种各样的小摊,在各色凶神恶煞的摊主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中穿行而过,止步在这洲上唯一一间客栈前。
“寇老大,有些日子不见了啊!”柜台内的人摆出一张笑脸,眯成细缝的眼睛往后一瞟,见着需有两人合抬的大木箱竟有三个之多,面皮上又多出了几道新褶,由衷地赞叹道,“不愧是寇老大,一出手就是大生意!”
寇骞从怀里摸出一条银铤抛过去,“房留着吧?”
“自然,自然!”掌柜的捧着银铤用后槽牙一咬,面上登时乐开了花,用衣袖将银铤上的口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这才小心地存放好。
而寇骞一行,早在他应声那刻,便大摇大摆地上楼去了。
沉重的木箱在厢房里一字排开,掀了箱盖,便可挨个挑选里头的物什了,看上眼的留下,看不上眼的则转手卖了,就如之前路上的摊贩一般,聚在一起,相互销赃。
他们今日劫的是艘商船,东西多而杂,最上头的最值钱,下头则混着占位置的陶罐、瓦罐、锅碗瓢盆,甚至在底下铺了几袋粟米用来凑数,是那些船家惯用的小伎俩了,不算罕见。
阿树盘腿坐在地上,兴致缺缺地把东西分门别类地归置,一张脸皱巴成了苦瓜的模样,“啧,早知道在船上的时候仔细瞧瞧了,看着这么几大箱,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除了这儿,你还能上哪花钱去?能用得上就好,免得哪日缺了,翻遍各个摊子都寻不到!”边上的络腮胡子反驳道,乐呵呵地挑挑拣拣,将几个碗碟放到自己身边,“好些日子没下水,我吃饭的家伙事儿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大爷的,喝口热汤还得当心别割烂了嘴!”
阿鲤将半个身子探进箱中,没寻到想要的笔墨纸砚,却在夹缝里扯出一本粉色封皮的书来,她翻了翻,全是字,也全不认得,“这个你们要吗?”
数个水匪皆抬头看过去,而后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要。”
白原洲没有学堂,也没有教书先生,这也就意味着,这帮子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文盲,瞧见那芝麻绿豆点大的黑方块,脑子就直抽抽,相比之下,那些锅碗瓢盆都开始眉清目秀起来。
于是阿鲤又捧着书跑到寇骞面前,寻求这位水匪中少有的知识分子的意见,“老大,这个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可以给我吗?”
寇骞扫了眼封面上的字——“春心乱”,大约是那些文人爱读的话本子,就算拿出去卖也卖不掉,通常被他们这种匪寇用来引火和垫桌脚,他懒散地点了头,阿鲤便欢欢喜喜地把书藏进怀里。
阿树继续翻着东西,丝绸和珠钗价贵,可能得卖个几日,胭脂水粉倒是好出手些,不管是女匪买去自用,还是男匪拿去讨好人,都用得上,阿树顺手塞了一盒进自己兜里,再要去拿,却见那个万事不管的匪首把剩余的七八盒给包圆了。
他不禁撇嘴,用脚后跟想,他都知道这些会被送去哪,那小娘子拢共才生了巴掌大的一张脸,涂得完嘛就!
腹诽颇多,面上却挂着笑,“老大,那我们出去卖货了!”
匪首敷衍地应一声,已然枕着手臂躺床上补觉去了。
夜黑风高,最宜烧杀抢掠。
灯笼里的烛光微弱,因着风,因着脚步,因着慌乱的心跳一并摇曳着,半明半昧间,只将这条小路照出些模糊的、飘摇的轮廓,远处高山宛若正在休眠的巨兽,道前的屋舍亦如蛰伏中的猛禽,天地间黑洞洞的,囚住了她,还往她的笼中放进一只恶鬼。
她认得这条路,认得此行要去的尽头,她不免想将脚步放慢些,兴许能碰上哪个夜归人,帮她宰了这恶鬼。
可没有,一个都没有,路上幽寂,莫说人声,甚至连鸡鸣狗吠都无,乃至白日里喋喋不休的蝉,亦生了惧意,躲藏进枝叶草丛间。
她又想加快些脚步,这处无人,兴许前头有人呢?她若是走快些,能不能快些得救?
可身边那到粗重的脚步忽然停了,她不得不跟着停下,转头看去,那张鬼脸上正洋溢着喜色。
“到了,小娘子且等等。”
崔竹喧攥着灯笼的提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酒鬼背对着她,在腰间摸寻着,于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扯出了一根绳,被汗渍、酒渍、油渍又或更多无名的污垢侵染的绳,上头串着零碎的铜板和一把生了铜锈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只需手腕用力,再一声响,锁就该开了。
酒鬼热得口干舌燥,崔竹喧冷得寒意刺骨。
电光石火间,崔竹喧抓紧灯笼,猛得往他后脑勺一砸,抛弃了灯,甩脱了鬼,孤身奔逐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去。
不过是细竹条编织的骨架,杀伤力甚至比不得脚边随意一块石头,那点撞击的疼痛压根儿不值一提,但笼内的烛却被震了下来,鲜亮的火舌一舔,就将外头的那层薄纸烧穿,灼热顺着焦黑的洞口往周遭蔓延,又不肯止步于此,借着风势,爬上头发,爬上衣领。
这回便不只口干舌燥了,还有皮肉同焚。
崔竹喧拼命地往前逃去,十数年来的循规蹈矩,皆于今夜碎了个干净。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身后是以人肉为炬的光,耳畔的风呼啸着,带来厉鬼的嘶喊、哀嚎,脚下的淤泥深深浅浅,大抵每一步都能溅起污水与泥点,缠上她的鞋袜,衣摆,试图阻拦她的脚步。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她绝不能死在这种无名处,做一只孤魂野鬼。
呼吸愈发急促,明明是每时每刻都做惯了的事,却于此刻变得无比艰难,有尖刺、有利刃,皆顺着入口的风,一寸寸扎穿她的喉骨,剜开她的血肉。
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一张狰狞的、血肉模糊的脸,可那始终缀在身后的惨叫声,无疑是那鬼愈来愈近。
只要、只要她能敲开一扇门,躲进去——
慌不择路的脚步,让她早已偏离了白日记下的小道,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分辨,目前终出现一处屋宅,她来不及多想,直直地冲过去,用拳、用掌不顾一切地敲打着木质的门板。
“有人吗?开门啊!”
“救命啊!”
门框被砸得颤动,抖落了一层飞灰,腐朽的门板嘎吱作响,可始终未开。
崔竹喧低眉,这才发现,门前挂着一把铜锁。
门是从外锁的,证明,屋内无人。
她急忙弃了这处,去寻下一个庇护所,可一个、两个、三个……无一例外,门上皆挂着铜锁。
怎么会没人呢?
她倏然想起,今日是晴,寇骞早早便出门打渔去了,这些屋宅的主人应是同他一般,不到三日,不会归来。
可、可这白原洲,总该有人剩下的。
于是,崔竹喧不再一间间去试,只奋力向前跑着,企图在这夜幕中寻到些光,若有烛光,定是有人。
不知是踩着了石块还是泥洼,她跌了一跤,脚踝、膝盖还有手心,每处都是生疼,可能淤青、可能破皮、可能流血?她分不清,分不清哪处伤重,哪处最痛,仓惶地爬起身,纵是步履蹒跚,也好过待在原地等死。
“开门!救命!”
她宛若坠入江潮的虫蚁,在水浪中沉溺,望见那抹光时,好似寻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她竭力呼喊着,用最后的气力叩门。
纸糊的窗棂里透出人影憧憧,她看见那人影动了,目光一瞬间亮了起来,指尖扶着门板,只觉上头粗粝的、老旧的纹路都开始变得亲切起来,面上的惊惶变成了即将得救的欣喜,她回头张望,那个被烈火灼烧的厉鬼好似也没那般可怕了。
崔竹喧俯身抓起脚边的石子,用不甚好的准头朝他砸去,或多或少,总是能让他的脚步再慢些。
她背靠在门板上,侧身贴着门缝,只消里头的门闩一拉开,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去。
她就要得救了,她想。
可下一瞬,窗内的烛光灭了。
她赖以求生的浮木,沉下去了。
第23章 023 亡命之徒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
夕阳垂暮,一片黛黑色的天,唯留下半角金色的余晖,白日式微,夜晚的热闹却才刚开始。
一行人占据了靠窗的三张桌,背靠着江水,喝酒吃肉,至兴起时,阿树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在大堂里挨桌挨个划拳过去,赢家喝酒,输家也喝酒,醉醺醺地扯着嗓子唱着山野小调,同悦耳无关,只吵得人脑仁疼。
寇骞倚着窗框,望着江上皎洁的月,慢悠悠地喝着碗里的酒。
白原洲荒芜,地少人更少,哪怕是普通一把下锅的米,也得从外头搞来,或偷,或抢,又或是乘一只小舟飘零江上,向过路的船只,沿岸的行人乞求、讨要,毕竟土里种不出庄稼,洲上开不起米行。寻常时间还好,若碰上这种汛期,即使带回了米粮,依旧得紧巴巴地过日子,谨防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活生生饿死。
其它洲渚,大大小小,皆类于此。
是以,于他们而言,最快活的时光无非是待在这青启洲,为碗中米肉,为坛中酒水,为这份吃喝不愁,为这份几可媲美河对岸的汾桡县的热闹,故有不可渡河者,四处劫掠,成为江上剿之不尽、灭之不绝的水匪——寇骞亦是其中之一。
碗中酒饮罢,他倾坛又斟一碗,清冽的酒液入喉,他却没尝出什么畅快,食之无味,他想。
兴致缺缺地撂了碗,自己无甚食欲,却忧虑起另个人的晚餐来。
小祖宗嘴刁,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范娘子的手艺,若是吃不惯,怕是又要靠那些果脯点心充饥了,一顿还好,若是饿上三天……她还爱干净得很,非得日日洗澡,今天天热些,用冷水应当不至受凉……她娇气,得要人时时刻刻哄着,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怕是会无聊……
他忽而觉得,青启洲好像也没那么好,至少现在,搅得他一颗心静不下来。
寇骞坐在窗框上,用垂下的一只右脚踢了踢桌腿,“玩够了没?回去吧。”
阿树放下酒碗,用混沌的脑子思索了好一会儿,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逗得一桌人歪七扭八地笑着,“这、这么早?老大,你先上去睡吧,我们、再、再喝会儿!”
“不是回房,是回白原洲。”
阿树愁眉苦脸地抗议道:“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东西都置办齐了,想喝回去再接着喝,”寇骞从窗台上翻下来,“都醒醒神,走了!”
任谁玩乐到一半被突然叫停都是不高兴的,但叫停的人是顶头的老大,纵然心中多有不忿,还不是得闷头抱着船桨划船。
一只只小舟沿江而去,于夜风相背的方向,惊起阵阵涟漪。
“就晓得催催催,自从见了那小崔娘子,见天的就赶着过去献殷勤。”阿树嘟嘟囔囔的,大抵是酒壮怂人胆,几碗酒下肚,他都敢当着正主的面骂骂咧咧。
念在不能往江中新添水鬼的份上,寇骞到底忍着没用船桨把这个碎嘴子挑进江里,只是后悔给范娘子塞银子时,没委她将这人的上下嘴皮子给缝严实,迎着一嘴的江风,还堵不住他的喉咙。
约是月上中天时,舟楫重新靠岸,将栓船的麻绳捆好,一窝水匪携赃物归家。
“老大,送哪去啊?”
牛二活动了下手臂,同阿树合力将箱子抬起,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送去寇骞那存着,等得了空,再大家伙儿瓜分,现下谁都知道,寇骞的屋子住了个外人,那再送过去,就不怎么合适了。
“就你们那吧,今夜便分了。”寇骞接过火把,在前头领路,思忖着明早是不是该去哪搞两条活鱼,假称是自己捕的,免得小祖宗起疑心。
偏于此刻,夜风中却传来飘渺的人声,似是哭喊,似是呼救,瘆人得很。
小喽啰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往手臂上搓了搓,小声道:“咱不会是把江里的水鬼也载回来了吧?”
“屁!”阿树颇为不屑地扫过去一眼,反驳道,“你耳朵倒着长的是吧?江在后头,这声音是前头传来的,是吊死鬼、饿死鬼、短命鬼都不可能是淹死的水鬼!”
牛二也奇怪道:“咱又没杀过女人,便是闹鬼,也该闹男鬼啊,闹女鬼算怎么个事?”
话音刚落,风里又掺进了凄厉的男声,痛苦地哀嚎着。
牛二点点头,乐道:“诶,这就对味儿了不是?男鬼!”
小喽啰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这、这怎么又来一只?两只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鬼什么鬼?出事了!”寇骞眸色一沉,声音冷厉地吩咐道,“留两个人守东西,其他人提刀跟我走。”
范云千叮咛、万嘱咐,让崔竹喧夜间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那旁的人家,是否也曾被这般告诫过呢?所以,才会有了她如今的呼救无门。
酒鬼的头发被火烧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头皮被烫得焦黑,衣料沾着溃烂的皮肉,淌出的液体也分不清是污血,还是烤炙的人油,他愈发得像一个鬼了,或者说,他就是鬼。
“臭娘们,老子绝饶不了你!”
崔竹喧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指甲刺进手心,仍止不住颤抖,“别、别过来!”
“我是虞阳崔氏女,你敢动我,就不怕九族被处以极刑吗?”
酒鬼脚步微停,猩红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发笑,“崔氏?没听过!你就是皇帝的女人,老子都照睡不误!”
他狞笑着,大步跨近,“极刑又怎么了?不过就是死,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再添上你这一桩罪名,又能怎么样?”
世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亡命徒?比她读过的话本子里的,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酒鬼再度扑来,她心一横,咬紧牙关,闭眼撞了上去,许是位置正好,撞的是他被烧烂的皮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却没工夫去管,只趁着他摔倒之际竭力逃跑。
洲内无处可藏身,那她就去江上,许有一只小舟停泊在渡口,可载她离开呢?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溺死在江水里,再怎么也比被这又脏又臭的恶鬼欺辱好!
借着一轮明月相照,她于月光中越冲越快,宛若一支离弦的箭,耳畔仿佛已能听见汹涌的浪潮声了,可比起江,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群人。
她一眼便瞧清了为首人的模样,那颗慌乱的心几乎是立即就安定下来,“寇——”
忽的寒光一闪,她喉中的声音被愕然止住,她看见了利刃,不止一把。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那酒鬼说的话——“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所以,寇骞不是渔民,是烧杀抢掠的水匪,甚至于,是其中最为穷凶极恶的头目。
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后头追逐的脚步愈发近了,近到同她一般能看清寇骞时,那般张狂的酒鬼却顿时慌了神,仅是几个呼吸间,便选择跪伏下身子,也顾不得溃烂的皮肉处处钻心的疼,一个劲儿磕头。
“老大、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饶了我吧,我们、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崔竹喧攥着衣摆,小心地去看寇骞的神色,他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眼角眉梢都是冷厉的,他自她身前走过,并未看她,止步在酒鬼面前,声音无甚波澜,“说说,你干什么了?”
仅是电光石火间,酒鬼便捏造出了一套事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他脚边哭诉:“是、是这个贱人!她趁你不在,想要偷走你库房的金银,谁料被我撞破,她怕我想你告状,便、便蓄意勾引我,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才、这才上了她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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