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拧成麻花的眉总算松开了些,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便开始叫苦道:“不瞒几位郎君,女公子就在我那营中,按理说, 我该招待诸位在里头好好吃一顿, 可, 可实在不巧, 有贱奴欺主, 聚众闹事,反将我这个管事赶了出来,那帮泥腿子粗鄙,难保不会对女公子不利啊!”
这话编造得实是错漏百出, 金玉书面露鄙夷,正要反驳,却被崔自明不动声色地别到身后,隐晦地向他摇了摇头。
崔自明摆出一副着急的模样,对乌管事催促道:“既是如此,还不走快些!”
“诶、诶!”
乌管事连忙点头应声,压下上扬的唇角,可眸中的喜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只好加快步子往前走。
一行人在繁密的林中穿行,待行至枝叶边缘处时,天上的雨已停了。
崔自明拨开横亘在眼前的一簇绿,望向林外,该是搭建营帐之处,却成了烂木、朽布搅和成的废墟,废墟之中,偶有几只手或脚从瓦砾中探出,是被生生压死的活人,还是被草草掩埋的尸首?
目光逡巡,未见人影。
手一推,乌管事便踉跄地显出身形,心惊胆颤地往前挪着,恨不得一步三回头,拢共走了几十步,除他被松动的石块、飘摇的落叶吓得一惊一乍外,倒是没有别的动静——是抢完钱财跑了?
崔自明抬了下手,示意另外三人在林中等着,握紧手中兵刃,谨慎地走出去。
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无规律地交叠着,被雨水一浇,成了坑坑洼洼的沼地,还有些深坑与向上堆积的泥土,是被挖掘的痕迹,只是视野遍及之处,竟没瞧见一样趁手的、可用来挖土的工具。他停住脚步,用刀鞘挑开堆压的碎木架,低眉看向那具尸体,裸露处有明显的尸斑,显然是生前遭到钝器的击打,致命伤是开胸的一刀,外翻的皮肉不甚齐整,说明刀不快,很有可能还生了锈,不是专门的武器,倒是符合乌管事所说的奴隶叛乱。
黑黑黄黄的泥地里露出一抹亮色,他目光顿住,蹲下身,将其抠挖出来,是一小锭金元宝,生乱者图财,没道理漏过这么明显的金子,除非——
崔自明眸光一凛,金元宝在指尖转了个圈,猛然被甩出去,只闻“铮”的一声,一支羽箭被撞飞出去,他顺着箭来的方向望去,树后走出个瘦长的身影,迎着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挽弓搭箭。
乌管事已然被吓得匍匐在地,以袖掩面,朝他挤眉弄眼,“就是他,女公子肯定是被这贱奴掳去了!”
崔自明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攥着刀柄,将刀身横亘在身前,做好了挥刃斩箭的准备,可电光石火间,先袭来的不是羽箭,而是一把铁斧,他扭身去挡,被震得虎口发麻,刃与刃相持不下,三支羽箭一齐射来,将他的退路全全封死,侧身躲过一支,刀鞘挡下一支,还有一支,避无可避。
正是此刻,一把闪着银光的长刀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将这第三支箭斩断。
持斧人愣怔一瞬,崔自明当即抓住时机,脚下挪移,拉开距离,持弓人调转方向,欲把闯入战局的第四人先干掉,可箭方上弦,他却连弓一起放下。
“……阿鲤?”
阿鲤俯身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他是阿姐的亲戚,自己人,不能杀。”
三人面面相觑一番,不约而同响起几声咳嗽,都兀自把武器背到身后去了。
阿树用余光将人打量一眼,和金贵的小崔娘子沾亲,难怪舍得拿金元宝挡箭。
崔自明的目光也在二人间徘徊,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那水匪头目定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边是气氛融洽的认亲现场,另一边足可谓是愁云惨淡,毕竟比前有狼后有虎更可怕的事情,是这前狼后虎乃是一伙的。乌管事放缓呼吸,四肢并用,试图悄无声息地退走,可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沾着黄泥的草鞋,他不死心地掉头,这回,却撞上一双乌皮的长靴。
“狗东西,老子正找你呢,送上门了,还想跑?”草鞋毫不留情地碾在他的脊背上,将脏污的泥一点点蹭上墨绿色的锦缎,“昨个儿溜进矿洞的人是你吧?洞口被碎石堵住了,我们挖了一夜还没清开,你倒是在外头溜达地正欢啊?”
乌管事两手拢在一处,讪笑着求饶,那草鞋却忽地用劲,把他踩进泥中,问话的声音冷冽如刀,“另一边的出口在哪?洞里的两人可还活着?”
火势不大,也就是着了几个书架,却乌泱泱闯进三四十人救火,有小厮,有兵卒,有婢女,有将军,可除了为首的将军无法冒充,其余人中多个、少个、换个,又有谁能发现?
楚葹光明正大地立在了崔氏的阵营之中,低眉顺目地跟着人群移动,待崔淮卿与蓝青溪虚情假意的秉烛夜谈后,趁着天未明,翻入屋内,脚步轻缓,先是止步观察一阵,随后往帘幕后去。
纤长的指尖挑起纱幔,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茶盏上袅袅升起的水雾。
她的动作顿了下,茶盏边上的人却已向她拱手,“顾渚紫笋,楚都尉,坐下尝尝?”
“……今夜,多谢崔公子解围,”楚葹回以一礼,将茶水一口饮罢,目光警惕地往门窗处扫视一圈,确认并无异常,这才从怀中把两本名册取出,推到他面前,“蓝氏于此处的图谋,已有十年之久,我怀疑,是这猎山深处,藏了矿。”
崔淮卿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却并不去瞧纸页,而是先问道:“家妹的行踪,楚都尉可知晓?”
“蓝青溪谎话连篇,但崔女公子入猎山后失踪一事属实,”楚葹望见他面上涌露出的担忧之色,补充道,“猎山中前有寇骞接应,后有崔自明去寻,只要拖住蓝青溪,别让他率兵入内,一时半会儿,应当出不了大事。”
崔淮卿微微凝眉,指腹在杯盏的边缘摩挲着,“那匪寇,可信?”
“至少,崔女公子信他。”
“……也罢,”崔淮卿轻叹一口气,摇摇头,“她既已有计划,我若不遂了她的意,她反倒要嫌我碍手碍脚了。”
他这才低眉,去看名册上的信息,两只并拢,顺着纸页上的墨字划下,“除了这个,可还有其它证据?”
“寇骞入猎山正是为此事而去,若真是矿场,便有现成的人证物证,金矿银矿是死罪,盐矿铁矿也是死罪,不愁扳不倒蓝氏。”
“是么?”崔淮卿的指尖停住,将名册推回,“这名册上可是涵盖了樊川郡大大小小的官员,纵然大部分是为了狩人猎,求刺激而来,可其间定少不了分羹之人,一纸罪状上去,朝廷派发个钦差下来,倘若樊川郡上下一心,咬死这是座非金非银、非盐非铁的石矿呢?”
楚葹怔愣一下,皱眉道:“钦差会这么容易被收买?皇上就一点不会起疑?”
“是人,就会被收买,只看是被什么收买,有些人用金银,有些人用功名,这二者皆无用的,便用性命,自己的,或是亲眷的,一样样试过去,总有成效,”崔淮卿淡淡地回答,“至于皇上,自然会起疑,但不是对蓝氏,而是对你我。”
“怎么可能?”
崔淮卿看出她的震惊,解释道:“楚都尉该想想我们的身份,你是掌控樊川郡军权的都尉,屈居于郡守之下,我是虞阳崔氏,与琅琊蓝氏平起平坐,你我二人同时发难,矛头对准樊川郡守与蓝氏,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
“以为我们是一等一的深明大义的耿介之臣,还是,认为我们在挑起党争,排除异己?”
楚葹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那当如何?”
“楚都尉是武人,不了解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也属正常,”崔淮卿拎起茶壶,为她的空盏注入茶水,“你我不能当状告人,那便由旁人去状告,由一个不涉党争,又决计不会被收买的人。”
“你是说——”
“太子。”
乌管事的脸又红又肿,左边是一个巴掌印,右边也是一个巴掌印,中间两行清泪混着鼻涕流下,糊了一脸,好不狼狈,偏他这副肿胀如猪头的模样,引不来半分垂怜,反倒叫人想再将他痛殴一顿。
阿树手里攥着火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若非眼下急着救人,他非得用唾沫把这狗东西淹死不可,故而,他退而求其次,脚下步履不停,嘴上也不歇着,骂骂咧咧的,“杀千刀的狗玩意儿,老子以为是地龙翻身,结果是你背地里□□!要是他们俩炸散架了,老子便拿刀给你剁成肉丝!”
崔自明脸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思想难得地与这匪寇同步,急匆匆地往里走。
倏然,脚步停住。
火光的尽头,是血迹斑斑的两道人影。
第78章 078 疗伤治病 现在,是白天吗?……
众人正要一拥而上, 崔自明却忽地横刀相拦。
阿树拧着眉要对这霸道行径发表不满,两片嘴皮子刚分开,崔自明便出声:“请诸位在此稍等片刻,让蔡大夫先为他们查验伤势。
于是嘴巴又默然闭上, 让大夫去, 确实比他们这乌泱泱一伙人去要好。
蔡玟玉颔首,拎着药箱往前去, 阿鲤原是抻着脖子张望, 怀里却被塞进一个包袱, 她拆开看了眼,是一件黑色的披风, 疑惑地抬头, 就听崔自明嘱咐道:“此处湿冷,劳烦为我家女公子添件衣裳御寒。”
阿鲤脆生生地应了,小跑着追上蔡玟玉的脚步。
两条人影被靠近的火光一照, 更显得触目惊心。
右边的蜷缩在那, 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淤痕,手指上裹着黑黄的泥渍,混着干涸的血迹, 隐约能见不规律的划伤自指尖蔓延向整个手掌, 裙边破破烂烂, 裹着一件轻薄的外衫, 嘴唇都冻成了乌色。
至于左边的, 浑身缠着长长短短的碎布,暗红色、深黄色、灰黑色晕染在一起,已辨不出原本的色泽,有几处的绳结已经散开, 从歪斜的布条空隙往里望,伤处狰狞,血肉外翻,已有溃烂的迹象。
蔡玟玉蹲下身子,伸手去探鼻息,右边的气息微弱,需得好生将养,喂了粒补气的药丸,便让阿鲤把披风盖上去,轮到左边的,她眸光一凛,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烧水,碾药,快!人要不行了!”
天边尚是鱼肚白,声声齐喝便同鸡鸣声一道传来,不时还有刀兵铮鸣之声掺杂其间,逼得那些个日上三竿方起身的懒散公子哥们,个个定着乌青的眼圈坐在桌前,哈欠连天。
“不是,这还有没有天理啊?闹什么呢?”有人揉着脑袋抱怨道,额上的青筋被吵得突突直跳。
“练兵吧,”边上的人猜测道,“外头不是围了一圈兵卒吗?”
“要练不能去军营练吗?那姓楚的有病是吧?”起床气不仅没散,反倒愈演愈烈,眼见着就要撸起袖子出去找人算账了,方站起身,便听得一个清冷的女声插进来,慢悠悠道:“樊川的兵卒确实在军营演练,外头那些,是虞阳的,这位公子若有不满,我可为你引见段将军,你亲自同他说。”
青年的面色红红白白,一时哑声,正要闷头坐下去时,忽然被人勾着脖颈带得一个踉跄,“你,找我?”
段煜白刚从外头进来,一身银甲未褪,上头还染着晨秋的霜露,将青年妆花的缎子晕出一块深色,刀柄杵在青年腰侧,几乎把脏腑都挤进去寸余,他却恍若未觉,热切道:“我今日演练剿匪之策时有几处生疑,正好,请公子为我解惑。”
“——啊?”
青年满目茫然,尚没想明白自己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纨绔怎么和剿匪扯上的关系,双臂就被反剪在后,一股力量一拧,剧痛立时涌上喉头,变成了不成调的嚎叫,束缚着双手的力倏然松开,庆幸不过三秒,背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脚,整个人扑倒下去,滚在厅堂正中,连带着桌案上的茶壶、茶盏一并摔得稀里哗啦。
“啊,原来这招行得通啊?料想那匪寇被我生擒时,应也这是这样被打得满地找牙,我的疑惑解了,多谢公子献身相助。”段煜白说得一派冠冕堂皇,双手合拢,俯身行一礼,若非青年是真真切切挨了一顿毒打,没准真要被他这副诚恳模样给哄骗过去,偏生此人还半分不知收敛,自来熟地又去向楚荀打招呼,“楚都尉来日要与我联手抗匪,不如趁此机会,一并演练一番?”
青年脸色煞白,什么演练,这分明就是想再打他一顿!
“你、你们欺人太甚!”青年四肢并用地爬起身,一边用手指着他们,一边脚步悄悄后挪,退出他们的攻击范围,“等我去信告诉我爹,有你们好果子吃!”
楚荀无奈地摊开手,撇清关系,“我可是从头到尾没离开过位置,此事哪能与我扯上关系?”
段煜白更是一脸的无辜模样,“欺负?冤枉啊,我哪欺负你了?谁看见了?”
青年环视一圈欲寻个正义直言之士,堂中看热闹的目光却瞬时收了回去,个个垂头垂脑的,研究起核桃雕花与瓜子摆盘,孤立无援中,珠帘轻曳,青年的腰杆立刻停得笔直,大声嚷道:“蓝公子,这厮在你的地盘上闹事,你可得管管!”
蓝青溪脚步微停,身侧之人却较他更先开口。
“同僚之间,偶有摩擦,实属正常,怎么能算闹事呢?”崔淮卿慢悠悠地展开折扇,只余下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露在扇面之外,“青溪,你说对吧?”
“……对。”
折扇起起伏伏,带起的风将发丝吹得飘飘摇摇,崔淮卿款步入内,在堂中主位落座,落后半步的蓝青溪便只能屈居于右侧位,如此,地位明了。
折扇收拢,搁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堂中列席诸位皆噤声,等待上首之人发话。
“闻樊川郡匪寇猖獗,屡屡作乱,今次还闹到了我崔氏头上,故而,我特地带兵前来剿匪,只是匪寇行踪未明,仍需探查,在此期间,我便驻守在这别院之中,也好护卫诸位的安全。”
段煜白应和道:“我已围着别院布下重兵,莫说贼人,便是一只老鼠也休想擅入,诸位大可放心!”
无法擅入,也就意味着,无法擅出,什么保护,分明就是软禁。
底下到底是接触过官场之人,心思活络,立马意识到这一点,连忙朝与他们分属一个阵营的蓝青溪望去,可那人眉下的缭绫未除,什么都看不见,纵然他们一个个把眼皮子眨得快要抽筋,也不过是给瞎子抛媚眼,全然的无用功。
终有人忍不住抗议道:“既要剿匪,就该到松荆河上去,在这守着我们有什么用,难不成我们是匪?”
“这位公子实乃高见!”
段煜白一惊一乍的赞叹,实把人吓得心生忐忑,“我苦思许久不得,为何水匪不在河上拦船劫道,跑进这山里来劫掠,而今听公子这席话,实叫人醍醐灌顶,匪寇来此,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同他里应外合,这才致使崔女公子陷入危险之中。”
“所以,”他顿了下,图穷匕见,“还请诸位配合问话,若有不从者,皆视为,通匪。”
脏兮兮的篷布在河水中浸洗过一遭,用木柱重新架起,搭成营帐,虽仍是简陋,但比之先前乱葬岗似的废墟,还是好上了不少。
营帐前露天的空地处,架起了一口大铁锅,阿鲤搬了木架尸首的其中一块坐在那,一手添柴,一手扇动蒲扇,用文火熬着黏黏糊糊的绿色液体。远处是排着队的人群,人群尽头,是凝眉诊脉的蔡玟玉。
矿工们的症状都大差不差,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作导致的气血不足,以及磕磕碰碰的皮外伤,因这里条件有限,便将消炎止痛的药混在一起煮烂,暂且应急,等之后出去再调整药方,至于棘手的,便是范云了。
蔡玟玉顺着她的指节一寸寸摸过去,断骨已生,但没有一处是生对位置的。
“两种治法,你自己选,”蔡玟玉淡淡道,“第一种,将指骨敲碎,固定重长,但不一定能恢复如初,且,很痛,第二种,不动骨头,只治外伤,阴雨天会痛,但痛感比第一种轻。”
“……若想要往后继续做绣活,该选哪种?”
“勤加练习,筷子兴许能拿得起,银针,死了这条心吧。”
蔡玟玉将药糊抹在布条上,绕着她的手指,一圈圈缠紧,打上结,便摆了摆手,示意下一位病患上前。
受伤的流民治伤,没伤的流民打扫,阿树领着牛二去了林中搜寻食材,金玉书正搅动木勺分发药糊,众人皆忙得不可开交,给寇骞送药的事只能是落在崔自明头上。
他端着药糊掀帘进去,竹床上的人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似是连每个手指间隔的空隙都与他数日前看到的一样,也不知昏到哪日才能醒来,他正这般想着,可走到床前,却见一双睁开的眼睛,“醒了?”
眼睛慢吞吞地眨着,望着篷顶。
“醒了怎么也不喊人?”崔自明嘟囔一声,将手中的药碗递过去,“蔡大夫说你伤得很重,能保住命就算是运气好了,少说得养个一年半载的,赶紧把药喝了。”
虽对匪寇的身份实在介怀,但念及这人到底是女公子的救命恩人,崔自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放心,我虞阳崔氏不是那等过河拆桥的宵小之流,等出了这里,定会用最上等的药材为你治伤,酬劳方面,也决计不会亏待于你。”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递出去的药碗却仍停在半空中,没有被接过。
“她呢?”
“……我家女公子的行踪,为什么要告诉你?”崔自明顿时冷下脸,恼恨于这水匪的得寸进尺,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才不情不愿地回答,“女公子受了凉,烧了一段时间,今早已经醒了,蔡大夫让她出去走动走动,晒晒太阳——行了,告诉你了,赶紧喝药,别把伤拖得更严重。”
崔自明把药碗递得更近,可竹床上的人依旧未接。
“现在,是白天吗?”寇骞忽然问。
崔自明愣了一瞬,未来得及回答,帘子被掀开一角,一道欢快的女声钻进来。
“寇骞!”
寇骞循声望去。
——一片漆黑。
第79章 079 一败涂地 寇骞在崔竹喧面前……
无须崔竹喧发话, 崔自明便极有眼色地放下药碗,拱手退了出去,比白原洲的木屋还要糟糕百倍的营帐里,便只剩下她和他。
竹榻上的人想要坐起身, 可手在床上摩挲了半天, 也没寻到一个适合的着力点,或碍于掌心的划伤, 或碍于固定的竹板, 强行用劲, 反倒牵扯到周身的伤口,痛感涌向喉头, 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咳嗽稍缓, 他便又固执地支起身子,可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委实经不起他这般折腾, 气力续不上, 眼见着又要跌下去,却被一股力量稳稳扶住,独属于她的馨香味儿不由分说地裹挟而来, 他的手指瑟缩一下, 遏制住拥过去的念头, 落寞地垂下。
“……多谢。”
寇骞借着力道坐直, 和女郎挨在一起的手便不动声色地往后撤, 刚挪动寸余,倏然被攥住手腕,揪了回来,“怎么忽然这么客气?”
崔竹喧歪着脑袋凑近了些, 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质问道:“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怕被我罚?”
那双眼睛不闪不避,不像是心虚,偏生他开口又是支支吾吾,“应是,没有。”
有指尖在他的鼻尖轻点,缓缓下落,停在唇瓣,他立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喉结滚动,低垂下眼睫,另一道温热的呼吸贴上来,在手指松开的刹那,吻在他的唇角,“有也没事,我今日不罚你。”
“嗯。”
或许是因为久未说话,或许是因为伤痛难熬,又或许是因为,心跳倏然乱了节奏,总之喉头发紧,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无法吐露,思绪如麻,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相互制衡着,反倒让这具躯壳成了块笨拙的木头,一动不动。
崔竹喧没注意到他这份异样,兀自拿起在林间散步时采来的野花,花叶间的雨露未干,因她的动作,跌落数颗含着秋意的水珠,她不太熟练地拂去,仍免不得在他衣摆晕出一点深色,索性将那块衣角卷起,藏进被褥,这才将花捧到他的面前。
“喏,有没有你喜欢的花?”
她低着眉,左手握着花茎,右手上下翻动,将花朵扶正,将花叶捋直,可忙活完这一通,仍没等来面前人的回答,上扬的眉尾瞬时压了下来,不满道:“这可是我亲自去摘的,你就算从前不喜欢,现在也该喜欢了!”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嘴角浮出清浅的笑意,伸出手,似是要接过花束,却径直越了过去,似是想抚她的脸颊,却在相距数寸的位置停滞,手指一点点蜷起,崔竹喧疑惑地望过去,这才发现,那点清浅的笑意已然散了,唯剩下苦与涩浸染在眉眼间。
“……怎么了?”
“某可能,当不了你的外室了。”
上一瞬还被精心打理的野花,这一刻便被弃如敝履,杂乱地落满被褥,“你敢反悔?”
寇骞垂下手,掌心触及微凉的物什,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过去,细细的是花茎,长长的是花叶,软软的是花瓣,可他低眉,望见的是弄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里,没有花,不管是手里这朵,还是心里这朵。
“某记得,崔女公子与蓝公子退婚的原因是,他突生眼疾,失明了。”
崔竹喧微微蹙眉,不知这桩芝麻绿豆的小事和当下他们要谈的大事有何牵连,只觉得他话语中冷硬的“崔女公子”四字扎人得很,一时被激起了些火气,语气不善道:“是又怎么样?你第一天知道吗?难不成到现在了,才要指责我薄情寡义、自私自利?我才不要屈就自己,跟一个瞎子共度余生!”
吵架该吵得有来有回,而非同现在这般,她胡乱说了一通,那人却闭口不言,以至于气氛陷入死寂之中。
她微微抿唇,揉搓着衣袖,不由得开始怀疑是自己刚刚态度太过恶劣,将他吓着了,可回忆起吐出的每一个字,骂蓝青溪的有,骂崔竹喧的有,唯独没有骂寇骞的,他凭什么这样闹脾气?
她咬着腮帮子,眼底一片愤愤,眼神如刀,将面前的讨厌鬼剜了又剜,他若不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来讨她欢心,休想她再施舍给他一个好脸色!
两方僵持不下,冷战许久,依旧是遵从惯例,寇骞落败。
崔竹喧微微扬起下巴,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拿乔,才能让这人学乖些,不要一天到晚尽知道惹她生气,就听寇骞用带着哑意的声音道,“崔女公子说得对,不该同一个瞎子共度余生。”
“某,看不见了,如今也是个瞎子。”
“……什么?”
寇骞将那朵无缘得见的野花牢牢握在手中,手指捻动,漫溢的汁液染了满手,他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陈述事实,却难掩心头酸涩,故而,说出的话也变得怪腔怪调,“某如今,与废人无异,于崔女公子而言,毫无用处,再腆着脸跟在你身边,只会惹你厌烦,干脆由某自己提出,也好留几分颜面。”
“还好,知道你与某之间关系的人不算多,等此间事了,某便回白原洲,决口不提旧事,应当不会影响崔女公子另觅良人。”
“……白原洲都被烧没了,你要回哪?”
寇骞默了下,声音更低了些,“那就去红原洲、青原洲、任意一个没有官差的荒地,总归某挣够了金银,应当饿不死。”
“那跟着我,难道就能饿死吗?”气到极致,崔竹喧竟然有些想笑,和这人吵架没意思得紧,更何况吵得还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压下那些纷乱的情绪,道,“蔡大夫今日一直在帐外为受伤的矿工看病,应还没有为你诊治,你等着,我去请她来!”
崔竹喧扭身便要走,垂落的衣袖却不知何时被他攥了去,但寻医问诊迫在眉睫,她不欲耽搁,毫不留情地将袖角扯了回来,迈步出去,却在身后人低弱的恳求声中,止在原地。
“别去。”
她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忍不住骂道:“你到底在闹什么?受伤了就去治,蔡大夫治不好就寻别的大夫,普通的药材治不好便找稀有的药材,总归我崔氏家大业大,挥霍得起,再说,你都还没被瞧过,怎么就知道一定是瞎了,兴许过两天就自己好了呢?”
“一贯要钱不要命的水匪头子,现在倒开始知道怕了,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谁让伤的,偏偏是眼睛呢?”寇骞喃喃道,抬头望向她,往日里总爱黏着她的目光,如今只是无神地涣散着,“万一,治不好呢?或是治疗要很久呢?病情会反复呢?”
“与其接下来每时每刻心惊胆颤,害怕你会厌了我、弃了我,不如现在就说清楚,之后再寻大夫,也就无所谓这双眼睛好与不好了。”
崔竹喧咬着唇瓣,声音发哑干涩,“就算、就算治不好了,我就非得弃了你不可吗?”
寇骞自嘲地笑了声,“不然呢?崔女公子不是有例在先吗?方才,也亲口说了,绝不要与一个瞎子共度一生。”
“什么例子?那也能叫先例吗?”崔竹喧强忍着不让泪水溢出来,声音却含着委屈的哭腔,“被退婚的人是蓝青溪,又不是你,他怎么能跟你比?”
“我说了不要跟瞎子在一起又怎么样?我说了就非得照做吗?我还说要扣光你的月钱,说要将你狠狠收拾一顿呢,我不是也没有做吗?我每天说这么多话,你为什么就只记这个,不记别的?我还说了我喜欢寇骞,我要寇骞对我言听计从、形影不离,你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
寇骞心头一颤,笨拙地去拉她的衣袖,却被她冷然拂开,只能讷讷地低下头。
“我知道你的喜欢是真心的,可一时兴起的真心是真心,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真心也是真心。”
“我什么都没有,从前靠着这条命去换金银,后来,靠着这条命去换你的喜欢,可现在,这条命也不完整了,我不知道生了瑕疵的命还能不能入你的眼,也不知道打了折扣的喜欢,够不够挽留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