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
“当真。”
悲郁的气氛一扫而空,流民们互相搀扶着爬起身,匆匆收捡着算不上行李的行李,几根树枝,几个野果,为首的甚至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搓着手道:“崔郎君,我们往哪边出山啊?”
金玉书愣怔一瞬,有些跟不上事情的发展了,忙插进话来:“等等、等等,这怎么就到出山了?崔女公子还没找到呢!”
“我知道,”崔自明应了声,转头望向满脸殷切的流民,道,“我家女公子在猎山中走失,等我将她寻回,再带诸位一起离开。”
“不行!你就这么走了,我们怎么办?”
蔡玟玉眉心轻蹙,眸光冷冽地扫过去,那个扯着嗓子叫嚣的流民瞬间哑了火,缩头缩脑地扎进人堆里去了,她这才走到崔自明旁边,低声提醒:“崔郎君,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我凭医术能救他们一时,但你要凭什么能救他们一世呢?”
“你出身虞阳崔氏不假,可只是崔氏的家仆,你确定,你能说服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女公子为这些平民出头?再者,你樊川郡的大小官员,就真的会买你们崔氏的帐?倘若你做不到,一开始,就不能答应,”她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躁动不安的人群,“升米恩,斗米仇,你瞧,现在就开始不念你的好了,要是拖到后头,指不定生出怨恨,倒戈相向。”
“就算女公子不识人间疾苦,也不妨碍她心地善良,绝不会与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为伍,”崔自明正色道,“我救不了他们一世,但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能活下去的机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现今连最基本的活命都难以保证,又怎能强求个个谨记着仁义道德?”
蔡玟玉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又很快垂下眼睫敛去,用一贯冷淡地语调开口:“那,就祝崔郎君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也是此时,流民中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两只手反复揉搓着衣摆,唇瓣张张合合,引得一众目光向她投来,吓得整张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从喉间挤出点细若蚊蝇的词句。
“那、那位女公子,我见过。”
矿场正中,一条铺着狐皮的椅子上,管事架着二郎腿,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每打一阵,他便要分出一只手舔舔指尖,将面前的账簿再翻一页,面上神色也跟着红红白白,喜喜怒怒,若是被安排进戏园子里表演这项“变脸”绝活,不出三月,准能成为响彻一方的台柱子。
崔竹喧随着队伍缓缓前行,满脑子胡思乱想,视野间却突然闯进个鼻青脸肿的中年男人,径直奔向管事面前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着:“乌管事,那帮子水匪实在难以管教,他们、他们趁着我夜间睡觉,就闹起事来,得亏您派给我的人手拦了他们一段,不然,我都没法儿跑回来报信!”
这是,计划开始了?
乌管事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一脚踹在男人肩上,气得鼻孔冒烟,“废物,盯人都盯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男人顺势在地上翻滚几圈,然后跪伏在地,膝行着爬回来,连磕几个响头,求饶道:“乌管事,这、这也不能全怪我啊!那都是松荆河上的凶匪,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制得住,还得请你出马,教教那帮下贱坯子做人!”
接下来的发展自不必说,和计划中一模一样,矿工被一口气全塞进矿洞里,一半的侍卫守在洞口,一半的侍卫敢去新矿井救场,总不可能真的放任抓来的奴隶骑在他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崔竹喧跟着火把的光,一步步往洞穴深处走去,脑中回想着计划的下一步——林间设伏。
听着就威风得很,定是同话本子中写的一样:一拉绳子,便有破空利箭踏着日光刺来,再拉绳子,左右两边就冒出两颗流星锤来回袭击,接着从树丛间持刀闯出,团团围住,有如瓮中捉鳖,将敌人吓得仓皇逃窜,结果要么被绊马索绊倒,要么掉进地坑,最后通通被一张大网裹住,不留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这般惊险刺激之事,她着实想亲眼看看,但碍着某个讨厌鬼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只能挨着洞壁坐下,用石头在脚边的泥中胡乱划拉着,只是横横竖竖,拼凑出来,竟是“寇骞”二字,她愣了一瞬,急忙用鞋底来回搓碾,将罪证毁灭得干干净净。
扔开石块之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范云不识字,就算瞧见了也没什么。
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下去,手指竖起,一点点往外走,将石块重新捡回来。
她不是在想他,就是,随便写写,证明她的字比那个讨厌鬼好看得多罢了。
第72章 072 地动山摇 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
一遍“寇骞”是二十四画, 可地上的沙土少说也被划了千八百道,数不清是多少遍,总归字挨着字,字叠着字, 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乱如一团蓬草。
崔竹喧一手支着下巴,无聊得紧, 正要胡乱扯些话题, 刺耳的锣声比她更先, 紧随其后的,是纷乱的脚步声声, 掺杂着悠远的人声、以及不知是什么与什么碰撞而引动的铮鸣, 混成嘈杂的一片,回荡在冗长的洞穴之中。
寇骞他们攻过来了?
崔竹喧忙把火把拔出来,再倒着插回去, 浇上泥沙, 在石堆里闷熄,与范云紧贴着洞壁,以防万一, 各自手里头还攥了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的黑暗中,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唯有两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应当, 不会出问题的。
就算是矿场的守卫败走溃逃, 也该是往树影幢幢的山林去,没道理钻进这没打通的矿洞里,似个没头苍蝇般乱撞。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是矿工们都被锣声招呼了出去, 紧绷至僵硬的手微微泛酸,将手指轻抬,稍稍放松,浓墨般的黑里,却突然闪过一抹亮光,一条肥胖的影顺着蜿蜒的洞壁爬来。
身后是还未开采的矿,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与其守在这儿被动地抵抗,不如,先下手为强。
崔竹喧紧了紧手中尖锐的石头,朝范云使了个眼色,又想起这黑乎乎的一片,对面人多半瞧不见,于是分出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自己则心一横,贴着洞壁往外走。
鞋底与砂石挤压出窸窣的轻响,在另一道急而快的脚步声的对比下,更显得微不足道,她止步在岔道口,火光跃动,连带着影也张牙舞爪。
越来越近。
就要拐过弯来。
崔竹喧已然屏住呼吸,双手握着石块高高举起,尖锐的棱角朝下,只消来人一露头,便可当头一击,不死也伤,可临到近前,火光闪烁一瞬,竟朝另一边去了。
她松了口气,打算等人走远,再原路退回去,可目光小心地探出去,刚落定的心又重新悬起来,那个被锦缎裹成粽子模样的人,不就是矿场的管事吗?
观他行动,用火折子照亮,走得毫不犹豫,显然不是走投无路之下仓皇逃入,而是早有计划地撤离,是这矿洞中藏了什么能救命的东西,还是有通往矿场之外的暗道?不管是哪种,都不能就这样放任他。
来不及多想,脚步已尾随而去。
乌管事喘着粗气,袖口胡乱地往额上抹去,隔几步便回头张望一眼,不断在繁复的洞道中穿行,终至一处,倏然停步,左手举着火折子,右手在粗砺的石壁上一寸寸摸索着,一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要嵌进凹凸不平的石缝中。
石壁是普通的石壁,瞧不出什么名堂,但触及某处时,他的眸光乍然亮起,面上露出一分喜色,手正要往回收,石块却猛然袭向他的后脑。
一声闷哼后,人如烂泥般倒下。
崔竹喧将沾了血的凶器随手抛开,捡起滚到一旁的火折子,借着光亮,将那具肥胖的尸体翻过来,自他两边袖口摸到胸膛,又在鼓胀的肚子边左掏又翻,搜出来纹银十两,铜板若干,穷酸得很,她想,勉为其难地把这仨瓜俩枣揣进兜里。
锦缎被她毫不吝惜地扯开大半,终于在他左侧的小腿肚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什,她粗暴地把那块的衣料划开,果然见一本贴着皮肉的书册,她倚着洞壁坐下,借着火光,低眉翻开。
“初二日,进矿奴四人,采矿十车。”
“初四日,进矿奴十八人,采矿十二车,死矿奴三人。”
“初五日,进矿奴十五人,采矿十一车。”
“初七日,死矿奴五人……”
“……”
连风声都无的死寂之中,书页清浅的摩擦声断断续续,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尸体倏然睁开了眼。
营中已经躺着十多个人,有衣衫褴褛的矿奴,有戴着面具的守卫,死伤不知,更多的是在痛苦的呻吟中,像蚂蚱般被麻绳捆缚在一起,有如当初被抓进这里的流民,只是而今情况对调,成任人宰割的鱼肉的是矿场的维护者。
猩红的血在刀刃上,在斧钺上,在木锨、木铲上,在武器上,在不算武器的武器上,颗颗滚落,滴进黄色的沙土里,凝成一块块暗色的斑点。
打斗的铮鸣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的哭,女的哭,单个哭,扎堆哭的都有,错综复杂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阿树额上的青筋直跳,忍了又忍,到底是没忍住,抓起边上的铜锣就是一顿狠敲,生生把那些啼哭给压下去。
“一个个的哭什么哭啊?咱们打赢了,又不是打输了!怎么的,要给这群狗东西哭坟吗?”
人群只好把那哭声咽回去,只仍是控制不住地抽噎着,泪水混着泥灰糊了满脸,模样滑稽得很。
寇骞靠着木架,手指翻动,将缠在小臂上的布条系上绳结,“被奴役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解脱,反正现在无事,他们想哭就哭一会儿,别那么苛刻。”
“财运都被他们给哭没了!”阿树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不情不愿地放下铜锣。
“那你就抓紧时间,到处搜罗搜罗,别让你的财运跑了,”寇骞捡了根火把,在篝火架中引燃,抬脚往矿洞去,“我去接人,外头你先看顾着。”
阿树敷衍地摆了摆手,先他一步钻进了营帐里。
寇骞顺着洞窟前行,一边走,一边用石头在洞壁上有规律地敲击着,走错了三条道,才听到另一处回应的敲击声,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晃得火焰忽闪忽闪,火光半明半昧,心跳声若擂鼓。
转进岔道,走过拐角,带着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寇郎君?”
“云娘,外面安全了,出来吧,”寇骞温声应道,火把往里凑了些,目光顺着火光而去,却只望见光秃秃的石壁,只有范云一人,面上的笑意立时敛了,“她呢?”
“方才、方才有个人影进来,崔娘子便跟过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范云急得眼眶通红,“我本来想追上去,可我如今又帮不上什么忙,怕拖累她,只好在这儿等着你来,你快去寻她,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寇骞深吸一口气,抬步欲走,却忽而绕了回来,捡起石堆中的火把引燃递给她,“别怕,你先出去,其它的事情交给我。”
矿洞中还有旁人,且是敌非友。
寇骞只得放弃了原先击石探路的法子,一条条道硬生生寻过去,好在根据范云的话来推测,这处洞穴里能看见有影子走来,说明来人是经过这个岔路口往更深处走,而矿洞开采的长度有限,从这儿往里不消多久便能走到头,搜寻范围大大缩减,不必担心进了一条错路就彻底找不见人。
他从空无一人的死路里退出来,在错误路径上做好标记,往另一条道走去,行至半途,忽闻一声惊惶的叫喊——是她!
心头一紧,全然顾不得其它,扔下火把,往声音的来处奔去。
浓得化不开的黑色里,火光烧出一个小洞,随着他越靠越近,小洞也烧成了大洞,而洞中,是被一只粗糙的手紧扼住的纤细脖颈,一双狠厉的眼与一双惊恐的眸子同时朝他望来,本能比理智更先,闪着寒光的刀刃破空而去,生生将男人逼退。
久违的空气涌进喉间,反倒将人呛得直咳嗽,崔竹喧无力地跌下去,没摔在冷硬的石上,而是倒进温热的怀里,抱着她的手微微发颤,胸腔内的心剧烈跳动着,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更害怕些。
她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可在喉咙火辣辣的刺痛中,竟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只能环住他的腰,轻轻抚过他绷紧的脊背。
这是条死路,不愁捉不住这个管事。
寇骞抬眸望去,眼中的温和退却,只剩下一片寒光,手掌缓缓按在刀鞘上,杀意几乎凝作实质,乌管事笨拙地爬起来,畏畏缩缩地躬着身子,忽而弯腰要下去,不捡没入土中寸余的长刀,反倒攥紧不过一指长的火折子。
寇骞微微凝眉,一时看不透他的打算,却见火光后的脸笑得狰狞,贴着石壁,碰到了什么,飞溅出一颗火星子,可火星子不灭,而是愈发耀眼,极快地顺着石壁攀爬往上——是引线!
他瞳孔一缩,把人揽进怀里,急急地往外冲。
阴鸷的笑声回荡在洞窟之间,“下贱的的矿奴,通通死在这儿吧!”
下一瞬,地动山摇。
范云握着火把,堪堪走出洞穴,便见一地横陈的尸体,处处飞溅的猩红,不由得呼吸一窒,心跳跟着停了一瞬,她咽了口口水,强逼着自己不去看这副骇人的场面,心惊胆颤地踮起脚绕行,好不容易在一处营帐内寻到半个身子都钻进木箱的阿树。
“阿树哥。”
“云娘啊,我们这次搜罗了不少钱财,你啥时候有空,给我做身新衣裳呗!”阿树塞珠宝入怀的动作顿了下,扶着箱沿爬起身,正要笑着寒暄几句,目光却在触及她双手时倏然凝住,声音有些发紧,“……手、手怎么了?”
话出口,他又觉自己嘴笨,用脚趾头想也该知道,这是怎么弄的。
“别、别怕,我们有钱了,渡河了,能请大夫。”
范云未来得及应答,帐外,忽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第73章 073 洞窟遇险 所以,簌簌能不能多……
整个营地宛若一口铁锅, 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来颠了颠,帐篷也好,窝棚也罢,皆在这剧烈的颤动中通通倒塌, 活人尚且站不稳脚跟, 地上的死尸更是被摇来晃去翻了许多个面,人啊、树啊、帐篷啊, 均匀地混在一起, 凑成这锅乱糟糟的大杂烩。
所幸, 这震动难长久,还不到一刻钟, 便彻彻底底地安静下来。
澄澈明净的天空之下, 是废墟堆砌的一片狼藉,朽烂木片与霉斑布料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倏然, 一只被污泥裹挟着的手从中探出, 推开头顶的残骸,一点点爬了出来,不等气喘匀, 又急忙顺着先前的位置往里挖, 将遇难者一个个拉拽出来, 被挖出的人再去挖旁人, 如此往复。
范云同阿树靠得近, 被他帮着挡住了些碎石瓦砾,伤得不重,只是些青紫痕迹外加些细细的划伤,趴在散架的木架旁剧烈地咳嗽着, 整张脸涨得通红。
“他大爷的,这地龙还真会挑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阿树骂骂咧咧的,在身上摸了摸,塞进怀里的珠宝掉了大半,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硬着头皮拍了拍她的脊背,帮她顺气,待她稍稍平复些,便要抽手回来,却被她死死地攥着袖角,“……那边。”
她分出一只手伸出去,引着他的目光望向坍塌的矿洞,“寇郎君和崔娘子还没有出来!”
阿树看着她的唇瓣张张合合,脑海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无法理解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怔愣在原地,任由着衣袖被拉来扯去,哀哀戚戚的哭声回荡在耳边,好一会儿,他才缩了缩手指,喉头发紧,“怎、怎么会呢?他不是去接人的吗?”
他下意识避开那连入口都被巨石封得严严实实的矿洞,目光飘忽地往四周寻去,期待着那人如同上次般从角落里忽然出现,可是没有,怎么找都没有,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呼气,“他、他皮糙肉厚的,就算真的被石头压着,也死不了的!”
“我跟你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被埋在底下了,上次,我一个人徒手都能把他挖出来,这回,咱们白原洲这么多人都在呢,肯定能把人救回来,你说,是吧?”
阿树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等回答,便扯动两条发软的腿踉跄地走开。
斧钺撬动石块的声音,自矿洞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不绝于耳。
细小的碎石从缝隙中落下,在即将砸向女郎的后脑时,一只粗粝的手横亘过来,将它挡住,指节轻动,指腹一点一点将墨发上沾染的尘泥拂去。他的动作足够小心,奈何这洞中一丝光亮也无,难免有几颗怪状的小石子扯着发丝不肯松手,带起一点细细的刺痛,惹得女郎低吟出声。
“……簌簌?”
崔竹喧睁开眼睛,可入目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试着从这张肉垫上起身,可摸索一阵,不知是碰到哪,身下的人僵了一瞬,环住她腰身的手微微收紧,“先别动。”
“哦,好,”崔竹喧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难得顺从地趴回来,枕在他胸膛,回想起方才几可谓山崩地裂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是还会掉石头下来吗?”
“……嗯,可能。”
“那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躲?”虽是这般提议着,可这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连危险都瞧不清会从哪来,又谈何躲避?待在这处,与逃去旁处无甚区别,“或者就在这儿躲着也成,休息好了,再找出去的路。”
身下人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怎的,总觉得他比平常安静了许多,是逃跑时累到了,还是掉下来时摔疼了?
她想去探探他身上有没有伤,伸出的手却被他的手先一步握住,那人这会儿倒是活跃起来了,活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还没开口问,他便知道抢答了,“撞出一点淤青,不算很疼,只是有些累,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他不是正抱着吗?
崔竹喧奇怪地想着,可念在他一路护着她的份上,也不是不能原谅他这乱七八糟的胡话,“这样,会不会压得更疼?”
“……不重要,”那人轻抚着她的后颈,用下巴贴着她的额头,“我想离你近一点。”
她心底的怪异之感更甚,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黏黏糊糊了?
许是被吓到了?
到底是她的外室,身为妻主,她还是应当好好安抚他一番,崔竹喧正打着腹稿筹措些安慰的词句,可那人对自己的异样毫无所觉,指尖顺着她的后颈往下,一寸寸地摸索过去,声音有些低哑,“有没有伤到哪?”
“好像,手上蹭破了点皮,还有脖子,他的手劲大得很,怕是要留好几天的印子呢,”她嘟囔着回答道,忽而想起了些什么,话语中带上了几分雀跃,“虽然没有逮到那个管事,但是我把账本抢过来了!”
“……账本?”
“嗯,这座矿场最重要的就是账本了!”毕竟是她亲自弄到手的功绩,这便迫不及待地夸耀起来,“楚葹想要揭露樊川郡守的恶行,人证、物证缺一不可,人证我们多得很,可物证就只有这个账本,我翻过了,上头清清楚楚地记载了矿场每日送进矿奴的数量,还有掘出金矿的数量,将这个送到御前,定能将郡守定罪。”
“楚葹得偿所愿,答应你的酬劳肯定也少不了,到时候大街小巷的通缉令就能撤了,你陪我逛夜市也不用戴面具了,”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往下规划着,“我跟你说,虞阳的夜市可比樊川的好多了!起码冰糖葫芦就比我们那天的好吃!”
“我叫人专门给你做,你喜欢甜的,就让他们把糖衣裹厚些,喜欢酸的,就选那些个大的山楂,皮薄多汁!”
寇骞低低地笑了几声,“我想,都尝尝,行不行?”
崔竹喧伸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大方地应承道:“行,你想餐餐吃,顿顿吃都没问题,我的人,哪有连冰糖葫芦都吃不起的道理?”
她歪着脑袋,肆无忌惮地去抚摸他的脸颊,那人不仅不躲,反倒偏头过来,掌心碰上一片柔软,带起些轻微的痒意,一直漾进心头。
他忽然喊了一声:“簌簌。”
“嗯?”
“我喜欢你。”
手指不禁缩了下,不自然地收回来,“我知道。”
“很喜欢、很喜欢。”
她的呼吸乱了一瞬,清晰得感受到脸颊烧了起来,完全不受控,虽然明知这么黑乎乎的一片,那人不可能看得见,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往下躲了些,用滚烫的脸颊去贴他胸前微凉的衣料,“我知道。”
“……我是真的、真的想和你走,只要你想要我陪着,我就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以什么身份都好,外室可以,马夫可以,侍卫可以,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可以,我不在乎,”他顿了下,将环着她的手臂收拢了些,恳求道,“所以,簌簌能不能多喜欢我一点?”
“不要那么快腻了我、忘了我,几个月想起一次也好,几年想起一次也好,只要,别忘了我,好不好?”
“呸,胡说八道!”崔竹喧蹙起眉,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以示惩戒,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用的力道轻了,竟没听得他如往日那般呲牙咧嘴地喊疼,“你可是我花了一个金饼买来的外室,要每天来服侍我的,什么几月一次,几年一次的,休想躲懒!”
她深觉是逃跑时,哪里蹦出的碎石砸坏了他的脑袋,不然,他怎么会生出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她板起脸,开始给他梳理他作为外室,每天应当做的事。
“晨昏定省的问安肯定不能少,还要给我读话本子,陪我去游船钓鱼,要学新菜式、新针法来讨好我,还有……”
不管有的没的,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尽数被罗列出来,她本以为他会苦着脸讨价还价一番,却没料到,他一一应了下来,只是,她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等我跟簌簌回去,一定照做不误。”
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为什么要特意点明,跟她回去之后?还有,他一贯同她说话时,用谦称的,为何方才?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缠绕在心头,叫人怎么都无法忽略,她忍不住想要开口问问,那人的指尖却勾缠着她的头发,用困倦至极的语调道:“困,陪我睡会儿?”
那,明天再问?
崔竹喧决定暂且放他一马,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左手随意地搭在他的腰侧,只是指腹触及的衣料似乎能渗出水来,“你的衣裳怎么湿了?”
“被雨淋的吧。”
她不禁皱了皱眉,“可是我今早进矿洞时,外头还是晴天啊!”
“……因为,是后面下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了,有些含糊不清,“睡吧。”
洞内太过安静,唯有两道清浅的呼吸交错在一起,崔竹喧不知不觉间,竟也睡了过去。醒来时,有水滴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抬手去挡,睁开惺忪的眼,视野间竟有了一抹光亮。
下雨了,雨水的将石缝的泥沙冲刷开,故而,泄进了一线天光。
目光借着这点亮向四周打量去,石壁陡峭,足有几人高,凭她肯定是上不去,不知道寇骞行不行。
“寇骞。”
未等来回应,她不禁蹙起眉,要去催促这个懒鬼起床,可回过头——
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第74章 074 不要来生 不要死同穴,不要定……
崔竹喧不是没见过他受伤, 衣襟染血,血肉倒翻,可眼前这副模样,竟比她记忆之中的还要骇人得多。
她倏然想起昨夜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目光慌乱地往他腰间探去, 被晕湿的衣料已然干涸,留下一层僵得发硬的暗色——满嘴胡话的骗子!
指尖微微发颤, 扯了三次, 才将他腰间的系带挑开, 捻起衣角,小心地往外掀, 衣料黏连着模糊的血肉, 分离时,带下些凝结的血痂,于是暗红色的伤口中, 又涌出一颗颗殷红的血珠, 她顿了下,血珠便跌进了她的手心。
新鲜的血带着他的体温,本该是温热的, 可她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 从指尖蔓延至心头。
她低下眉, 指尖的红色忽地被冲淡了些,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同新落的泪混在了一起。
“寇骞。”
她唤了声,但那人只是兀自躺着,连眼睫都未动弹一下。
骗子,大骗子!
明明昨天才给他立的规矩, 要晨昏定省向她问安来着,结果第一天,他便把这些抛诸脑后,等她寻他算账时,他定是又要钻言语的空子,狡辩答应的是同她回虞阳之后,而非是在这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山洞。
他狡辩也没用,她非得好好地罚他不可,把他的月钱扣光,压着他恶狠狠地咬上几口,就算他哭得满脸鼻涕地求饶也休想她放过他——但他连要受罚也不在乎,不听她说话,也不睁眼看她,故而,哭得满脸鼻涕的人成了她。
鼻头酸胀,泪眼朦胧,泪珠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寇骞。”
可眼下的情况,全然容不得她继续哭哭啼啼,崔竹喧哽咽着,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俯身在他身上翻找起来,好半天才寻出一个小布包,里头塞满了山藿香叶,应是他给她和范云准备的。
她将尚算干净的中衣褪下,只裹了件外衫在身,借着洞壁边缘凸出的尖锐石棱,将中衣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片,迎着顶上的石缝间渗下的水滴,将布包濡湿了些,然后捡起石块,将草药砸烂碾碎。
一块布小心擦去伤口边的秽物,再将草药敷上去,然后缠上刚撕下来的干净布条,腰间、脊背、肩头,还有他小臂上已然被血染脏的旧布也要换上新的,一番忙活下来,他满身都是破破烂烂的碎布条,与街头讨饭的乞丐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崔竹喧很想笑话笑话他,可嘴角扬到一半,却抑制不住地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