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by岁无鱼
岁无鱼  发于:2025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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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女公子能平安无事,实属万幸!”
“瞧崔女公子不像是会拳脚功夫,究竟是如何脱身的?”
崔竹喧双眉不自觉收紧,正要随意掰扯两句搪塞过这些人的刨根问底,却先她一步,冒出道带着醉意的男声:“嗐!要我说,这小娘子就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一个人在外头瞎转悠什么,要不,也不会招惹出这么一帮子麻烦事来!”
“大邺可没有哪条律令明文规定,女子不可出门,你身为长史,合该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岂能如此妄言?”角落里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毫不客气地反驳道。
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穿着石青色素面刻丝圆领袍,袖口缠着护腕,应当是武将,可惜脸上戴了半张獠牙鬼面,叫人看不清容貌。
“我说得难道有错?”酒气熏天的长史,撑着桌案站起身,伸出一根食指,原地转悠了半天,才确定了女子的方向,将手指重重地指出去,“这些天,又是跑渡口,又是跑城门的,大家伙儿半个月都没能合眼,也就你关禁闭,在家躲懒,还有脸在这跟我叫嚣?”
“怎么,难道素来只有女子遇险,男子便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停尸房那些男尸放得都要生蛆了,长史是不是该请命,让樊川郡所有男子闭门不出,以免丧命?”
“楚葹!”
崔竹喧眸光一凛。
这个是楚葹,那她救的那个是谁?
第55章 055 求娶无门 “那她要是,回不了……
楚葹晚饭吃了五个蒸饼、三碗白米, 腹内总算不空,不必担忧夜半饿醒,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床上睡得正香,梦里鸡汤正沸, 烧鸭流油, 梦外却被人一把掀了她的被窝。
“……是做了夜宵吗?”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鼻头耸动, 试图从夜风中嗅到点食物的芳香, 奈何, 只闻到了一股子鱼腥,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眼皮顿时失去支撑, 耷拉下去,连带着她的整个身躯都像没骨头似的往床榻上瘫倒,来人忙两手攥住她的小臂, 咬着牙将她往外扯。
“别睡了, 老大找你!”
夜色正浓,屋内却只点了一支红烛,烛火跃动, 半明半晦间, 是一双冷峭的眉眼。
楚葹打着哈欠, 慢吞吞地系上袖口的绳结, “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些, 不愧是整个樊川郡最棘手的恶匪。”
寇骞眉头轻动,并不想浪费时间在这无意义的寒暄上,“说吧,要我做什么?”
“这么好说话?”
“……你说不说?”
寇骞顶着那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本就不多的耐性被消磨得愈发快,怀里抱着长刀,右手拇指已忍不住去拨弄刀锷,只消脂腹轻挑,握上刀柄,电光石火间,足够取下这狗官的人头——但不能杀,小祖宗要他听这人差遣来着。
拇指恹恹地退回去,目中的催促之意却更甚,“若不是为了救你,小、崔女公子也不会陷入困境,别想着再拿这事当恩情压我,先前谈好的条件,金子、户籍、官职,一样都不能少。”
楚葹微微挑眉,轻笑道:“我答应的,自然不会少,另外,出于我们之间新鲜出炉的微末的同僚之谊,提醒你一句,就算这些报酬一一兑现,距离你能求娶虞阳崔氏金尊玉贵的女公子还是差得远极,而我要你做的,是九死一生的差事,你最好先想想清楚,免得半途后悔,骑虎难下。”
“若是不出力便能讨到好的肥差,又哪能落到我这种匪寇身上?”寇骞自嘲地扯了下唇角,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自称都尉,本该掌一郡兵马,现今却沦落到要找我这个匪寇办事,想来是手中权已被削得差不多了吧?你想找些罪证,把郡守弄下来?”
楚葹毫不掩饰地点头,“樊川郡自成帝时,便由蓝氏与永宁侯府共同辖制,蓝氏掌政务,永宁侯府管军伍,如今是他们先越界,那便怪不得我。”
寇骞看着她,倏然轻笑,“我还以为你会寻个什么为民请命、还樊川一片吏治清明的借口。”
“我这么说,你会信?”
“不会。”
倘若真有这种清官生在樊川,要么还没上任,要么,已经死了。
绝非清官的楚葹并不在乎这点虚假的声名,在茶盏中濡湿手指,在木桌上勾画出几条线,而后将其中一处圈起,指尖轻点,“这里头,有东西,你替我去看看。”
寇骞微微凝眉,“这不是寻常的野山,我进不去。”
“平常时日,自然进不去,但现在,正值秋猎。”
宴席因长史和都尉的争吵不休闹得不欢而散,而引起这次事件的源头,则被蓝青溪轻描淡写地道歉以揭过。
“她毕竟年纪小,涉世未深,这才贪玩了些,还请诸位见谅。”
崔竹喧嘲弄地看着这一幕虚情假意,她行事如何,轮不到他来指摘,更轮不到他替她根本就不存在的错处去道歉。
将杯中茶水饮罢,甩袖离席。
她不能干等着,蓝青溪心怀鬼胎,绝不可信,她要赶紧回崔氏才行,况且,也只有回了崔氏,她才能调动人手去寻——
崔竹喧眸光微闪,唤人给她伺候笔墨,提笔欲书,忽而道:“都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金氏兄弟中,金子熹用不得,金玉书不得用,而宴上那个不知真假的“楚葹”,听其言,倒是为人正直,颇具风骨,只是那日在船舱中匆匆忙忙,也没换得个信物,得寻个机会试探一番才是。
至于现在最紧要的,是给堂兄去信。
蓝青溪今日摆明了是在给她下马威,她势单力薄,身边只有个伺候梳洗的丫鬟,他却除开成群的仆从、侍卫外,还有樊川郡大小官员可供差遣,谁让樊川郡守是蓝氏门生而非崔氏门生,否则,她亦能摆上三天三夜的宴席,呼朋引伴来奚落这个下堂未婚夫。
她洋洋洒洒下笔,三页纸是蓝青溪的诸多劣迹,两页纸是她与楚葹的合作,最后一页纸上,是关于她新纳的外室,信封内塞入信纸,被撑得鼓鼓囊囊,该叫人取信送出时,她却从中抽出底下的三张送进火舌。
鲜红的火大张着口把纸页吞下,咀嚼成一堆发白的灰烬。
差点忘了,一会儿送信的,也是蓝氏的人。
“金缕。”
她唤了声,门立时被推开,金缕毕恭毕敬地行到她面前,“女公子有什么吩咐?”
“我如今既已无事,该向堂兄报个平安,你差人把信送过去。”
“是。”
金缕小心翼翼地捧起信,向崔竹喧侧身行了个礼,脚步极轻地退出了厢房。
被她训斥过一通后,倒是安静了许多,崔竹喧饮着茶水,漫不经心地想着。
软塌上,一双纤长的手捏着信封,手指翻飞,被墨渍浸透的三张纸页便现于人前,清冷的女声沿着字迹挨句读着,忍俊不禁。
“蓝青溪礼数欠缺,未主动向我拜会。”
“蓝青溪言语间对我颇有不敬,时常忤逆。”
“蓝青溪……”
读信的女子笑得正欢,底下跪着的人却面色苍白,额间已渗出一层冷汗,尽量低伏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你还真是不讨喜啊,这才几日,便将人得罪成这样?”蔡玟玉少有笑得这般畅快的时候,三张纸页当作扇子,于空中晃得“唰唰”作响,免得面前这个不便视物的人不知道他被骂了有多少条,“这婚约,你怎么保得住?”
夹枪带棒的挖苦,蓝青溪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维持着那副温和的笑,“金缕,回去之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金缕攥着裙摆,望向信封,面露几分难色。
“若是簌簌顺利回了崔氏,你这个将人弄丢的贴身婢女便没有用了,没用的奴婢,是什么下场,应该不用我带你见识,是不是?”
“……是。”
金缕咬着唇,低垂着眼睫,退了出去。
故而,屋内便只剩下蓝青溪和蔡玟玉,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她上一个问题,“一味的奉承讨好若是有用,她当初便不会离开虞阳了。”
“那你这是什么?欲迎还拒?瞧着也不甚高明。”蔡玟玉慢条斯理地将纸页叠好,重新装进信封,随手搁在软塌边的茶几上,带着嘲意开口:“崔女公子在虞阳什么做派,我也略有耳闻,凭她现在对你的恶感,这信要是到崔淮卿手里,你这爱慕多年的未婚妻可就彻底泡汤了。”
“所以,这信不会到他手里。”
“等崔女公子回虞阳,还不是一样,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是么?”蓝青溪轻笑一声,“那她要是,回不了虞阳呢?”
蔡玟玉面上的笑一僵,蓝青溪手里捏着一支红珊瑚簪子,动作轻柔地摩挲着。
“名贵的花之所以明艳,是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在精心养护,若跌进山野间,遭受风吹雨淋,不两日便会枯萎,而在这儿,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养护她?”
“她一贯高高在上,要所有人对她毕恭毕敬,所有人对她唯命是从,不是因为喜欢,是因为害怕,她害怕失去权力,害怕成为人人可欺的对象,就如同,当初那样。”
蔡玟玉不禁有些疑惑,“当初?”
“不管她崔女公子的名号被叫得多响亮,也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孤女的事实,”蓝青溪唇角笑意渐深,语调颇有几分怀念,“上一任崔氏家主死时,她可是受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欺负,被旁支的孩子排挤羞辱,被族亲厌恶驱逐,她三天两头便要写信同我哭诉,连信纸上都满是泪痕。”
“花便是花,只需开得好看就好,至于那些尖刺,都该被一一拔除,你看今日,她不就听话许多了么?”
一股寒意自心头涌出,蔓延向四肢百骸,蔡玟玉看着面前的人,攥着衣袖的手已隐隐泛白,她动了动唇瓣,欲要说些什么,忽而进来一个侍从,单膝跪下。
“公子,查到了。”
蓝青溪微微颔首,蔡玟玉不得不退出厢房。
门板合拢的声音响起,侍从这才俯首继续禀报,“金玉书船上的船员招供,金玉书在渡松荆河时,曾被水匪劫去,又被另一窝水匪解救,从匪窝中出来后,便声称自己有个表妹,要去汾桡县接人,根据行踪推断,他应是在第二波水匪的匪窝里和崔女公子有过接触。”
“水匪?匪首是谁?”
“寇骞,”侍从犹豫了会儿,补充道:“就是七年前,大闹汾桡县,还挟持了县令的那个。”
蓝青溪眉头轻皱,恍惚想起了一双狠戾的眸子。
彼时他受邀参与秋猎,听闻山林间有一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狐狸,便出了百两银悬赏,或为金银,或为得他青眼,参与者众多,其中不乏士族公子、军中武将,各个背弓骑马,偏偏狩猎三天三夜,抱着白狐出来的,是个卑贱的人猎。
“匪窝在何处?”
“白原洲。”
蓝青溪淡淡道:“这松荆河上水匪肆虐,也该剿匪了。”
第56章 056 渡河之约 若我能平安归来,那……
灶膛里的火渐熄, 蒸笼上丝丝缕缕的热气却分毫不见少,将笼盖一掀,登时有一大团白雾裹着水汽喷涌而出,若是凑得近了, 皮肉上准被燎出个大水泡。
待白气散去大半, 这才有一双长木箸往里头探去,将又白又嫩的蒸饼挨个夹出, 在瓷碟上码得平平整整, 再掀开旁边的锅盖, 锅铲搅和一通,将煮至软烂的米粒和碎肉一同盛进碗里。
这便可以开饭了。
但下厨人显然不肯就此打住, 在厨房里绕了一圈, 肉干想蒸,荠菜想煮,几个拳头大小的红薯也想埋进灶膛里煨一煨, 看见什么都想置办成一盘新菜端上桌, 若非被范云强硬地拽出去摁在凳子上,只怕这会儿那砧板还得挨刀子呢。
“寇郎君中午也在这吃吧?”范娘子手里拿着个蒸饼,撕来掰去, 愣是没吃上一口, 只把目光放在对面人身上, 热络道, “我让云娘待会儿摸两条鱼来, 蒸了好给你下酒。”
“不必那么麻烦,”寇骞三两下将一个蒸饼下肚,摇摇头道,“我吃完便走, 可能有段时间不回来,若是缺了什么,就叫阿树给你们捎。”
“这样啊……”范娘子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搅弄着碗里的粥水,忽而起身又往厨房奔去,“那我再做些,给你路上当干粮!”
边上的楚葹本忙着将蒸饼压扁拍平,在中间铺上咸菜和黄瓜条,瞧见这幕,竟平白生出几分艳羡,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就恢复成那副眼里只有米粮的模样,将蒸饼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着。
“阿树哥说,你上回是送崔娘子回家,所以才——”范云摩挲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回,也要渡河上岸么?”
寇骞随意地点了点头,“嗯。”
范云讷讷地点头,低眉扒拉了两口粥,到底没忍住,又问道:“岸上,好吗?”
“……你,想渡河?”
“没有没有!”范云顿时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我、我就是随口问问。”
似个鹌鹑般地缩回去,若非害怕闹的动静太大,她此刻怕是要钻到桌子底下去,慌忙地在脑中搜刮着,该掰扯些什么东西,把话头岔过去,却忽而听见低低的一声——“好。”
她茫然地抬起头,竟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将门缝里漏进的风错听成了回答,偏偏那人语调平和地继续往下说。
“岸上,很热闹,哪怕只是寻常的时日,也比白原洲逢年过节的宴席要热闹上百倍,”寇骞低垂着眼睫,缓缓地回想着那夜长明的灯火,“有古怪的小玩意儿、新奇的吃食和很多人。”
厌憎的人,以及,喜欢的人。
“那,下次,我能不能……”范云张嘴欲言,又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声若蚊蝇,“能不能跟你们一起渡河?”
话说出口,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一口气吐完。
“白原洲外来的崔娘子我很喜欢,那个白面书生我也不讨厌,还有楚娘子,性子也极好相处,”她声音微颤,似是知道自己此番话有些不妥,但还是咬牙继续道,“不像白原洲里,除了我和阿娘这种从不下水的妇孺,剩下的都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就算是寇郎君你,刀上也没少沾活人血——我不喜欢这样。”
“我想去看看,那些不用杀人,不用担心被杀,不用每到夜里,就战战兢兢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哪怕,哪怕不上岸,只是站在船头看两眼也好。”
她忐忑不安地抬眸,两手已握成拳,却久久未等来回应,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强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随口说说,寇郎君有事要忙,不必管我……”
“好。”
范云愣了一瞬,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怎么都觉得不对,不知这个“好,到底是什么“好”,是答应带她渡河,还是,只是不计较她这胡言乱语。
“等下次,我带你渡河上岸。”
寇骞重复了一遍,忽而又想起些什么,补充道,“我在那边经过成衣铺,瞧见许多衣裳是白原洲没有的式样。上次的布你应当还没用吧?等你到那些铺子里逛过一遍,定能跟着裁制出比从前还要好看的衣裳。”
范云鼻头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唇角就向上扬着,怎么都压不下。
她有心想再确认一遍,又觉得太过多余,寇郎君何曾失信过?
大家伙儿饿到吃树皮、啃草根时,是寇郎君寻来了米粮,等到隆冬飞雪时,是寇郎君运来了木炭,洲上小到锅碗瓢盆,大到砌屋的泥石砖瓦,只要他答应的,就从未有过短缺。
那,只是行船时,捎上一个她这种小事,又怎么可能失信?
她端着碗,将米粥囫囵喂进嘴里,大抵是今日的粥里加了肉末的缘故,这才格外好喝,比以往的任何一天,味道都要更好。
范娘子将新出锅的蒸饼用油纸仔细地包好,成了寇骞简陋行囊里最大的一部分,他提着刀起身,范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直到院门。
“那、那说好了,等下次,要带上我。”
“嗯。”
“我一定认真看,认真学,我会做出比铺子里卖的还要好看的衣裳。”
“嗯。”
“寇郎君,”范云认真地说道,眸中似有光芒闪烁,“等你和崔娘子大婚时,喜服交给我来绣,怎么样?”
寇骞握着刀鞘的手微紧,将脚下的步子迈大了些。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落荒而逃。
待行至渡口时,竹篙撑着堤岸,船只乘上水流,迎风行在浩渺的江河间,趺坐在船尾的楚葹才缓缓开口:“你倒是很确信自己能调查出个结果,顺利领取报酬。”
“……没有,”寇骞顺着船舷外翻涌的浮浪,望向愈来愈远的白原洲,沉默良久,“我只是确信,若我能平安归来,那下一次,定不会失信。”
“倘若不能呢?”
“那就没有下一次。”
蓝氏在樊川郡,用只手遮天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故而,借着蓝氏的名头行事,定是无往不利,譬如说,点名要樊川郡都尉亲自护卫她的安全。
崔竹喧随手指了间寺庙,要楚葹跟着她同去。
当然,对外的说法得冠冕堂皇些。崔女公子大难不死,决定入寺,吃斋念佛三日,以感念佛祖庇佑之恩,但山高路远,为防横生变故,只好劳烦楚都尉亲力亲为。
总归,她被收缴了兵符,也没有公务繁忙的借口可用于推托。
只是——
崔竹喧将侧边的帘幕掀起一角,就见行在马车旁,神色肃穆的兵卒,有郡守的,有都尉的,有蓝青溪的,却独独没有她的,她眉心微凝,目光顺着兵卒一路往前,落在最前方一匹青灰色的马上,马上是个身姿挺拔的女郎,穿着银色轻甲,同那日在宴席中一样,戴着半张鬼脸面具。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不管这个“楚葹”是真是假,都只会是真的。
她若想从这人口中问出些什么,第一步,就是将这些侍从甩开。
固然可以把楚葹叫上马车,又或是在寺庙内寻一间禅房相谈,可这就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她与楚葹有所牵连,按蓝青溪将金氏兄弟从她面前驱逐的作风来看,他定会千方百计断绝她与楚葹的联系。更准确地说,压根儿用不上千方百计,他只消让郡守随意寻个由头,再让楚葹闭门思过,或是更简单些,把她关在平淅阁,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所以,她得用一个,能够掩人耳目的方式,同楚葹独处。
“停车!”
一声清冷的女声响起,队伍立时停了下来,连人带马,皆留在原地等候吩咐。
金缕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公子,可是想要更衣?”
崔竹喧转头看向她,正要说些什么,忽而想起这段时日金缕见缝插针、明里暗里为蓝青溪说得那些好话,眸色微沉,径直越过她,撩开锦帘,从马车上下去。
“走了一个时辰了,在马车上呆得头晕,替我牵匹马来,我要骑马上山。”
周遭寂然,一时间竟无人敢接这话茬。
胆敢拒绝,定是要得罪崔女公子,可若是答应,万一出事,在蓝公子那也讨不到好果子吃,此刻情形,无非是一个推一个,任谁也不敢来当这个出头鸟。但侍从和兵卒尚有身份低微,无法劝阻的借口推托,而身为都尉,要对此次出行全权负责的楚葹便避无可避了,只得调转马头,行到马车前。
“山路崎岖难行,崔女公子若身体不适,大可停车休息片刻,至于骑马上山,实在危险,万不可如此。”
楚葹劝诫得真心实意,奈何被劝诫的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崔竹喧微扬起下巴,用轻蔑的眼神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神情倨傲,“怎么?这马,都尉骑得,我便骑不得?究竟是这山路崎岖,骑不得马,还是都尉对我心存怨怼,想给我个下马威,故而,容不得我骑马?”
“我并无此意,崔女公子多虑了。”
“哦,这是在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楚葹眸色微沉,“我说了,我并无此意。”
崔竹喧轻嗤一声,“可我觉得,你有。”
二人僵持不下,连带着兵卒侍从一并遭殃,个个噤若寒蝉,冷汗渗渗。
无人敢牵马来,崔竹喧索性就近撵了一个兵卒下马,攥紧缰绳,翻身而上。
“都尉,可要同我赛马?”
第57章 057 秋猎之风 你当真是楚葹?……
容不得楚葹拒绝, 崔竹喧已然单手将缰绳环在掌心,右手提长鞭一甩,在响亮的嘶鸣声中,马蹄高高扬起, 如一支离弦利箭冲了出去, 转眼间,便只余下被溅起的漫天飞尘。
“原地待命, 等我回来!”
楚葹拧眉下令, 攥紧缰绳, 猛地一夹马腹,匆匆追过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奔逐, 鸟叫虫鸣远比不过呼啸的风声, 无数半青半黄的叶被前一匹马掀落,又被后一匹马踩在蹄下,碾进泥里, 距离愈来愈近, 前头人却忽地一拧马头,不走林道,转而闯进林里。
楚葹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对, 可眼下情形, 也由不得她多想, 只能挥鞭, 纵马跟上。
骏马飞驰, 又有山间丛木相掩,被勒令固守原地的侍从、奴仆早被甩得没了踪影,好在崔竹喧不过是瞎闯一气,林木渐密, 马步被迫减缓,她心中微定,只想着尽快将人带回去。偏于此刻,崔竹喧的缰绳竟是脱了手,马匹没了掣肘,当即撒野跃动,眼见着人就要被颠下去。
“小心!”
楚葹面色一白,扔了绳索,鞋尖踩着马镫,奋力一跃,将人拦腰揽下。
二人压折草叶,翻滚数圈,总算脱险。
楚葹长舒口气,“崔女公子,现在可以回——”
话未说完,脖颈间便贴上了一点寒凉,抬眸看去,那个刚刚才惊了马、命悬一线的女郎面上何曾有过半分惊惶,“你当真是楚葹?”
“崔女公子此言,何意?”
崔竹喧低眉盯着那张鬼脸面具,不需更多试探,单看能掌管一郡兵马的武将,竟能被她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用一支簪子制住,便知其间断然有诈。虽说是她设计在先,但怎么着,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除非,面前这人压根就不是什么武将。
“作为都尉,这身手未免差了些,你总不会要跟我说,你是凭着永宁侯的余荫才补了这个缺吧?”
“自然不是!”楚葹冷声反驳,竟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引动了几分怒意,“崔女公子若觉我德不配位,大可上书,不必攀扯君侯!”
崔竹喧心头微动,这般风骨,倒是和她认识的那个楚葹如出一辙,应当不是那方势力安插进来的阿猫阿狗,她收手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被压皱的衣摆,状若不经意地开口:“我在金氏商船的密室里,碰到一位女郎,自称自己是楚葹,向我求救,现在想来,兴许是我被骗了也不一定。”
“那她可安好?”楚葹急急地出声,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妥,不自然地找补道,“……天底下人多了,便是同名同姓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到底是一条性命,崔女公子应当没有、没有拒绝吧?”
“可她还搬出了樊川郡都尉的名头,总不见得,我大邺有第二个樊川,樊川有第二个都尉,并且,这两个都尉还都叫楚葹,便是话本子里也没有这般离奇的事,你说是吧,楚都尉?”
“楚葹”被逼无奈,避重就轻地承认,“崔女公子聪慧,我名楚荀,楚葹是我义姐,她耐不住在家中关禁闭,便偷偷溜出去散心,孰料一月未归,要是被人发现,免不得又多个罪名挨罚,我只好换上她的行头,为她遮掩一二。”
“她是,为何被关到金氏商船里的?”
“哦,她不慎烧了金氏的库房,欠了人家一大笔银钱还不上,被抓去当劳役还债,”崔竹喧似笑非笑地看向对面人,“这个理由,楚都尉可还满意?”
“崔女公子想说什么?”
“我救了她,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并且,我也想要做同样的事,”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个缠枝纹银香囊,雕花镂空处能看清里头的乌色香丸,只是这枚香丸的做工粗劣了些,没被压模成圆润的球形,倒像是被随手捏出来的,“若你也同我们一般,不妨将这个捎给我的堂兄。”
楚荀捏着香囊,眸光微闪,“崔氏与蓝氏,不睦?”
崔竹喧缓缓抬眸,“谁会同一个即将没落的士族相睦呢?”
楚荀愣怔一下,不禁莞尔,将香囊妥帖地放进怀里,去牵正闷头在树底下吃草的马匹,“崔女公子倒是同传言中判若两人。”
“传言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呃,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总归不太好听。”
崔竹喧翻身上马,目光越过繁复的枝叶,望向辽阔的天,嗤笑一声,“传言没错,我就是刁蛮任性,飞扬跋扈!”
她忽而偏过头,手上长鞭一甩,不落在身下,而是打在身旁那匹马的臀上。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撒开蹄子狂奔,楚荀险些被这后坐力甩到马下,咬牙切齿地攥紧缰绳,回头欲讨个说法,却对上一个名艳张扬的笑,满腔的怒火,刹那间,偃旗息鼓。
“来时是我先,归程便让你先,我们再赛一场!”
金缕在马车内坐得一刻也不得安生,一会儿掀开侧边的帘子,一会儿又从正面的锦帘探出一双眼睛,袖口的衣料被十根手指揉来搓去,几乎要裂出几道口子来,她忍不住再度下车,盘桓在马车周围,可林间寂寂,竟是一点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
“你们两个,快骑马跟上去看看!”
被指着的兵卒面露难色,“可是都尉吩咐,要我们在原地等着。”
“都尉现在不在,那自然是听我的吩咐!”金缕冷声呵斥道,“要是女公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两人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骑马追过去,只是才到半途,便同楚荀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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