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by岁无鱼
岁无鱼  发于:2025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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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吩咐了原地待命,违抗军令,是何后果?”
楚荀勒马停下,目光冷如刀刃,兵卒慌忙地翻下马,跪伏在地,惨白着一张脸解释,“是崔女公子身边的侍女命令我们过来,我们不敢违抗。”
“她的命令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就能违抗了?”
兵卒吓得浑身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若不是还有最后一根弦绷着,只怕是要瘫软成一滩烂泥,正值胆战心惊时,却又传来一道女声,不来自楚荀,而来自崔竹喧。
“下命令的,是我的侍女,都尉何苦为难这两个可怜侍从?”
楚荀眉头轻动,当即了然,顺着话头佯怒道:“这么说,崔女公子要将那侍女交出来发落?”
“到底是自幼陪着我的侍女,要是没了,实在不习惯,但都尉的军令也重要得很,”崔竹喧骑着马缓缓向前,端着一副苦恼的模样,不动神色地越过楚荀半个马身,而后挑衅地开口,“不如,都尉去平淅阁,让蓝青溪向你赔礼道歉?”
话罢,也不管楚荀同意与否,便策马回去,端坐在马车里,吩咐众人启程。
金缕朝外望了两眼,讷讷道:“楚都尉好像还没到,我们要不要等等她?”
“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尉罢了,也值得让我等?”崔竹喧丝毫未压着声,确保马车边上的侍从能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就走,别误了我诵经拜佛的吉时!”
暮色苍茫,城外的官道之上,一男一女两道身影正徐徐前行。
“你要我去山里看什么东西?”
男人带着一顶斗笠,笠沿压得极低,只能叫人看清一个冷硬的下颌,与女人并排走着,中间却生生隔出来能容三个人并行的空隙,好似生怕站近了一点,就会沾染回一身腐朽的狗官味。
“不知道。”
男人眉头一皱,忍不住又去摸刀鞘与刀柄的接口处,指腹在刀锷上绕了一圈,到底也只是在心里将人分尸,长叹一口气道:“什么都不知道,我进山做什么,赏花吗?”
楚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蒸饼,许是放的时间长了,又或是一路上磕磕碰碰,蒸饼干瘪着,微微泛黄,外头的一层面皱巴在一起,瞧着比道旁树皮还要显老,但还能吃,故而,她一边走一边吃着,只在咀嚼的空档,才让唇舌做些正事回话。
“蓝氏年年都会派人来樊川,就算郡守是蓝氏门生,这来得也太频繁了,而到樊川后,不管来得是谁,蓝氏的管事也好,蓝氏的门生也罢,乃至蓝氏下任的家主,都会应邀前去秋猎,从无缺席。”
寇骞眸色微沉,声音带了些冷意,“用人命来寻乐子,不是一贯是你们这些官员招待贵客之道么?下梁歪,定是上梁不正,这只能说明蓝氏从上到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下任的家主。”
“秋猎的传统由来已久,自成帝时便有了,本是用来给军中士卒一个展示的机会,倘若获得好名次,便有机会受到提拔重要,但是,”楚葹顿了下,将手中最后一小块蒸饼吞咽下去,这才继续道,“自秋猎的经办从永宁侯府变成郡守府,一切就变了。”
“底层的士卒被派遣去开山清场,狩猎人成了各个世家的青年子弟,象征性地猎几只山鸡、几只野兔,便可吹捧成百步穿杨的神射,从而安插进军中当职,获一声青年才俊的美称。”
“再后来,许是世家的人太多,空缺的职位不够分,秋猎便沦落成每年一度的聚众玩乐,但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狩猎,至多是滥用职权,铺张浪费,比之其它令人发指的恶行,这些倒也不算什么。”
寇骞轻嗤一声,“正因不算什么,所以玩腻了,便开始寻新花样,抓人猎。”
“就是这人猎,不对劲。”楚葹凝眉道。
“人的数量,对不上。”
第58章 058 灵则心诚 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
红日已经西斜, 有风穿林而过,随着女郎的裙裾一并步入寺中,遮天蔽日的松柏被裹挟着长枝一抖,浓重的绿便晕染开来, 翻滚起层层叶浪, 巍峨的殿宇在一片枝与叶的喧声中,岿然不动, 殿内, 是一个个莲花宝座上, 俯视众生的佛。
随行的侍从自院门四散分布,守卫严密, 将来祈福的香客尽数请离, 连算不上佛法高深的小沙弥都被驱到后院做功课了,整间寺庙静得便只剩下蝉鸣。
“檀越要求些什么?”
飘飘渺渺的香雾与半明半晦的火光里,着黄麻僧衣的僧人缓缓走出, 重眉敛目, 双手合十,掌中持一串乌木色的念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旁人求什么, 我亦求什么。”
崔竹喧抬眸看向庄严的神像, 如寻常香客一般, 取了三支檀香, 于烛火中点燃, 合手俯身,拜上三遍,而后将檀香插进案上承载了无数痴念的炉中,白色的烟雾徐徐升起, 一圈又一圈,朝神像飘去,却不知神像后的神明,要多久才能瞧见。
“你们这庙里,哪尊神最灵验?”崔竹喧忽然问。
僧人微微低眉,将回答过千百遍的答案再次重复,“心诚则灵。”
崔竹喧静静地观摩片刻,拿起案上的签桶,双手摇动,木片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清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求签人却神色如常,瞧不出信或是不信。
声停,纤长的手指将地上的木签拾起,目光越过繁复的签文,在底下的黑漆上略停,下一瞬,木签就被扔回签桶中,女郎毫不留恋地走向下一尊神像。
“灵,则心诚。”
签桶再摇,木签再落。
她并不在乎莲花座上的是哪位神佛,也不在乎木片上玄而又玄的字文,只是一遍遍摇签,直到掉落的那根,是合她心意的上上签。
崔竹喧拾起刷着红漆的木片,这才正眼去看面前的佛像,比起主位被香火和贡品簇拥的佛祖,这位案前委实是寥落,小小的一方供台,其上只有一个积着陈灰的铜炉,连个摆放供果的位置都腾不出来。
但没关系,祂若愿显灵,她自是有足够的诚心。
“这尊佛与我有缘,便为祂塑金身吧。”
已是深夜,府衙的军械库内反是灯火通明,生铁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竟比白日还要热闹些许。
一个个沉重的木箱被揭下封条,生了铜锈的锁芯被费劲打开,火把往下压,森寒的刀刃立时反射回耀目的红光,男人一箱箱挨个检验过去,这才点了点头。
木箱被接到指令的兵卒抬出,偌大的库房顿时变得空荡起来,管事的目光从里追到外,又从外收到里,脸上的褶子一道比一道深重,好似个在藤上长了三年的苦瓜,“真打啊?”
“那还能说笑吗?”男人眼也不抬,只不紧不慢地用布巾擦拭指腹沾染的尘灰,“蓝公子下了令,我们这种小喽啰,焉敢不从?”
“可……”管事面上的愁苦之色更重,咬着牙左右扫过一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可那松荆河上的水匪不少都是我们的人啊,虽说上缴的银钱比不得城中商户,但多少也是块肥肉,只因为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让我们自毁城墙吗?”
许是怕这么三言两语说服力不够,管事竟是从桌案上摸了把算盘来,横在小臂,将算珠拨弄得噼啪作响,一笔笔清算,这事过后,要损失多大一笔财富。
男人不禁白了他一眼,将算盘推开,“笨!”
“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管事颇有些不服气道。
男人嘴角挂着一抹讥诮的笑,望向门外深沉的暮色,神色愈发凉薄,轻飘飘地开口:“此次剿匪,你以为,是何人带兵?”
“楚葹那臭娘们被夺了兵符,自是轮不到她,剩余的几人,黄校尉需负责城内的治安,不可擅动,徐军侯被拨去日夜护卫蓝公子,听其差遣,万军侯近日好像没有要务,兴许是他。”
“这不就结了?水匪的供钱我们拿了,万军侯也没少拿,你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就能舍得吗?”他半眯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算计的精光,“此次出兵,咱们不止不亏,反能大赚一笔。”
管事眼眸一亮,面上顿时带了喜色,“你是说,逼那帮子水匪交一笔买命钱?”
“松荆河上,每日来往的商船那么多,若非我们默许,凭他们那点手段,如何能往来肆虐?往日定下的契约,只交五成利,委实是少了些,正好借这次机会,重新谈谈——倘若有那些贪心不足的,便利落宰了,拖回来示众,还能捞得个为名除害的美名。”
管事连连点头,提腿就要去办,男人却摇了摇头,凝眉道:“这些都是小事,不急。”
“那什么是大事?”
“自然是蓝公子的吩咐。”
管事一头雾水,满脸茫然之色,“蓝公子不就是要我们去剿匪吗?”
“是剿匪,也不是剿匪,有的匪可以不剿,但有的匪,必须剿,懂吗?”
管事诚恳地摇头,“不懂。”
男人面上的笑僵了一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如鲠在喉,一时间有些后悔同这么个只长肥肉不长脑子的玩意儿商讨这等大事,偏生这事不说又不行,顶着对面人澄澈的目光,他冷冷地丢下一句,甩袖而去。
“白原洲。”
崔竹喧在这山间禅院里住了三日,若非此处的饭菜实在涩口塞牙至难以下咽,她其实不介意再待个十天八天的,虽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一点,不必见到那个惹人生厌的瞎子。
她自禅房中随意顺了本佛经,当做这几日潜心礼佛的证据,回到平淅阁,则上下嘴皮一碰,变成了赠予蓝青溪的礼物。
“我这几日在寺中,潜心礼佛,悟到无上精妙的佛法,特意亲自准备了一本佛经,希望你也能领会其中真意,早日超脱。”
蔡玟玉本是在旁边收捡银针的,闻声免不得分过去一点目光,目光落在那本佛经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封面上硕大的书名——《往生咒》。
她的眼角不自觉上扬,笑意在眼中流转,一会儿装揉鼻,一会儿装咳嗽,这才勉强把涌上喉头的笑生压了下去,给活人送这种东西,还祝他早日超脱,这与催人自尽有何区别?还真是仗着他瞎了眼,可劲儿欺负。
不动声色地将手上动作放慢,欲将这出好戏瞧完,孰料,忽然被扯入局中。
“蔡大夫,你说,若是日日与这沾染了我诚心的佛经相伴,蓝公子的眼疾是不是会好得快些?”崔竹喧不仅不遮掩上头文字,反倒是生怕人瞧不见似的,刻意将佛经竖起,朝着她的方向上上下下地展示一番,“说不准,连整个人都会变年轻呢!”
蔡玟玉死死咬着唇瓣,制止自己笑出声,可一抽一抽的唇角,能瞒得过蓝青溪,却躲不开崔竹喧的目光,“……也许吧。”
不仅不拆穿她的戏弄,反而帮着遮掩。
崔竹喧眉头轻挑,顿时了悟,自己上回的感觉没错,这大夫果然同蓝青溪不和。可惜这人被看守的严密程度不亚于她,怕是难同和楚荀会面一般,随随便便寻个由头。
原以为她二人的一唱一和还算成功,奈何那蓝青溪竟不按常理行事,只是用指腹顺着纸页一寸寸抚过去,便觉出这佛经有异,温和的语调里掺进了些笑,“金粟笺,泥金墨,是寺庙的现成经文,簌簌所谓的亲自,怕不是亲自抄的,而是亲自拿的。”
他的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墨渍行经,横竖交叠,勾出字形,“至于篇目么——《往生咒》?”
“……还是一贯爱闹,”他好笑地摇摇头,“算了,既然簌簌想让我收下,那我便收下。”
崔竹喧不禁皱了皱眉,原先捉弄的快意瞬间消散,闷头将杯中茶水饮尽,起身欲走。
蓝青溪却抢先一步开口:“我听闻,簌簌在去寺庙的路上,与楚都尉赛马?”
“路长无趣,打发时间罢了,”崔竹喧横眉道,“怎么?我做事还要先向你报备不成?”
“除了退婚,簌簌想做什么,都可以做,”蓝青溪丝毫没将这与友善搭不上边的语气放在心上,转而提议道,“诵经礼佛无趣,时逢秋日,不如进山狩猎,定然能玩得尽兴,恰好郡守送了帖子相邀,我们过两日就可启程。”
“为何不直接启程回虞阳?”
“尚有些杂事未处理完,”蓝青溪轻飘飘地将这话题揭过,却长篇大论介绍起秋猎,“樊川郡的秋猎风俗传承已久,有专门划分成用来狩猎的山林,平日皆是封禁状态,将满山的野兽豢养至肥硕,只消带上弓箭走上一圈,定不会空手而归。”
崔竹喧存心与他作对,刻意贬低道:“人人都能狩到,这跟鸡圈抓鸡有什么区别?”
“说的是,故而,秋猎排名不看猎物的多和少,而看获取猎物的难和易,越是凶猛、越是珍稀的猎物,才越值得去追猎。”
“我上次受邀前来时,这山中最稀罕的是一头浑身雪白的狐狸,我原想用它做一条毯子送你,重金悬赏,奈何被个不知事的莽夫将狐狸杀了,毛皮破损,沦为次品。”蓝青溪轻叹口气,似是对此事颇为遗憾。
崔竹喧闻言,轻嗤一声:
“你若是真想送我,为何只出重金,不亲自去狩?”
第59章 059 消灭罪证 簌簌很在意他?还没……
崔竹喧并不缺一条毯子, 不管是用雪白的狐狸做的,还是火红的狐狸做的,都不缺,乃至于蓝青溪送来的珠钗环佩、金玉玛瑙, 除了一层层压在库房里堆灰, 再无它用。
琅琊蓝氏能用重金买到的,虞阳崔氏也能, 她唯一买不到的, 是——
有风自微微掀开的窗户缝中吹来, 将层层叠叠的纱幔拂开,纱幔后, 是一个缠枝莲纹瓶, 瓶中是一支几近凋谢的花,再怎么精心养护,也只是将它枯萎的速度延缓些许, 她眨了眨眼, 暗红色的花瓣就落下来一片。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不听使唤、擅自逃跑的小贼,若被她将人逮到,她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通, 罚他、罚他什么呢?
思绪犹如一团被搅乱的丝线, 缠缠绕绕, 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 正出神时, 面前却忽然伸来一双手,欲将焉败的花从瓶中取出,本能比理智更先做出反应,抬手去拦, 可娇柔的花哪禁得起这般碰撞,蜷曲的花瓣登时又落了数片,连长茎也干瘪着垂下去。
“这花已经谢了,换上新的吧。”
金缕带来的是一束白宝珠茶,以甘菊花与芭蕉做缀,花正艳,叶正肥,不论怎么瞧,都比眼前这支容色颓败的野花要强上百倍千倍。是该换了,按照惯例,她房中的花,本该一日一换,这支能留这么多日,已是破例。
但,既已破例,又何妨一破到底呢?
“不换。”
崔竹喧低眉将零落的花瓣拾起,投入瓷瓶中,管这花是好是坏,是生是死,没有她的允许,它就算只剩一截光秃秃的茎,也只能待在她的瓶里,哪也不许去。
花是再普通不过的花,那不普通的,便只能是送花的人了。
“女公子可是认识这送花的郎君?”金缕跪坐在桌案旁,小心翼翼地开口,“若是被蓝公子知道了……”
崔竹喧抚摸着瓷瓶的指尖一顿,眸色倏然沉下,“他知道又能如何?左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婚约罢了,难不成还得我陪他演一出鹣鲽情深的戏码?”
提到这个,她不由得想起蓝青溪在外人面前装出的一副深情模样,见个人就要用未婚妻的身份来介绍她一遍,若非举止实在不妥,他怕是能手写一封婚书顶在脑门,叫每个过路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她眉头轻挑,眸中划过一丝嘲意,既然他非要以她的未婚夫自居,那承受些难堪的流言蜚语,也是他自讨苦吃。
“金缕,你可还记得,我们是为何行船离开虞阳吗?”
“是、是来相看,大邺十八郡的郎君。”
“既然来了樊川郡,若不相看相看,岂不是白来了这一趟?”
孟冬初寒月,渚泽蒲尚青。
道旁的木芙蓉开得正盛,朵朵涂脂抹粉,争奇斗艳,道内的王孙公子亦不肯落于人后,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博女郎一顾。
儒生打扮的青年手里抓着一把折扇,立在树下,明面赏着花,目光却借着扇面的遮掩,一个劲儿地往锦屏处瞧,缠枝纹样一团连着一团,可透过轻薄的锦缎,仍能窥见一道曼妙的身影,举手投足间,轻易惹动心弦。
青年抓着折扇的手微微收紧,在脑中将流程重新排演过一遍,确定无误,这才手腕轻抖,于扇面彻底展开的那刻,适时出声,“此情此景,美哉,妙哉,让人诗兴大发!”
“我今行远道,道上花枝翘,”他一副凝眉苦思状,一步一字,连步成诗,却不知怎的,竟准确无误地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不经意间停在了锦屏前,“莫羡芙蓉娇,人比芙蓉俏。”
酸诗,俗句。
若是以这种水平参加科考,怕是连童生都有些艰难,崔竹喧在心中评判着,目光扫过静静伫立的马车,估算了下距离,里头人定能听得一清二楚。唇角微勾,温声夸赞道:“随口成诗,公子当真是文采过人。”
青年的眼睛蓦然一亮,分明屏风上仍只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他却像是在那一团灰黑中,望见了女郎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喉头上下滚动,一条腿不由自主地就要往前迈,却被个锦衣人生生撞开,他拧眉欲争辩一番,可眼再一睁,看清锦衣人模样,当即失了胆气,灰溜溜地走开。
锦衣人将浑身衣褶抚过一遍,这才合手作揖,恭敬行了一礼,“若只赏景,恐崔女公子无趣,要是不嫌我技拙,我愿吹笛一曲给崔女公子助兴。”
“有乐声相伴,自然好极。”崔竹喧带着笑意应下来。
锦衣人顿觉受到了莫大鼓舞,长笛横举,悠扬的曲调便随着风飘荡开来,可飘着飘着,竟闯进来了萧声,而后是埙声、阮声、瑟声,各种声音交叠在一起,不似寻常相辅相成,反倒各自为营,争斗不休,誓要从中脱颖而出。
乐声杀得你死我活,崔竹喧却神色自若地坐着,慢条斯理地饮着新沏好的顾渚紫笋,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马车,这曲停在她耳中,令人心旷神怡,却不知,听在马车里人的耳中,会作何感想。
总归,不会太好吧?
确实,不太好。
马车内,蓝青溪攥着杯盏的指节隐隐泛白,呼吸乱了一瞬,忽地松开杯盏,指尖触及垂落的帘幕那刻,却倏然缩了回来,抚过面上带着凉意的缭绫,沉默片刻,道:“去取我的琴来。”
不染纤尘的手指勾动琴弦,横插进曲中,忽而急骤如雷电风雨,忽而铿锵如浪遏飞舟,一弦急过一弦,一声高过一声,肃杀之意汹涌,竟压得周遭百乐皆抬不起头,待到弦停声歇,道上只余一片寂然。
“簌簌还想听什么曲子,我给你弹。”
不同于冷冽琴音的温和语调从马车中传来,可崔竹喧轻而易举地听出其中不甚平稳的气息。
哦,动怒了,那副端方公子的模样要装不下去了。
锦衣人神色略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趁机避走时,女郎轻灵动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方才被强行扼住的绮思又蠢蠢欲动。
“公子的笛声实在悦耳,叫人久久不能忘怀。”
“那、那我再——”
话音未落,锦衣人面前已拦上来两个侍卫,琅琊蓝氏,容不得他硬碰,只得同先前那个儒生一般,灰溜溜地远去。那侍卫又绕过屏风,恭敬地朝崔竹喧比了个请的姿势。
她抬眸轻笑,放下茶盏,慢吞吞地起身,行到马车上,与蓝青溪相对而坐。
通体乌黑的七弦琴尚未来得及收起,横在二人中间,她缓缓道:“腻了,现下不想听琴。”
蓝青溪沉默片刻,道:“外头这些虽然是要参与秋猎的世家公子,但都不过是樊川郡的小世家罢了,家世不显,才名亦不显,也值得你费心相谈?”
“他们有心攀附,我乐意被讨好,有何不可?”
“可你与我有婚约,你当……”
“我当如何?”崔竹喧冷眼看向他,嗤笑一声,“莫说这婚约成不成,便是成了,我要如此行事,你又能如何?”
“你若仍是那个美玉无瑕的蓝氏公子,我确实该给你留几分颜面,可你如今已成这幅模样,是蓝氏有愧于我崔氏,那我养几个面首,纳几房外室,也不算过,难道你还盼着我对你忠贞不二?”
蓝青溪低下头,指尖颤颤巍巍地覆上缭绫,声音低沉,“……我早知你会如此,你从来只喜欢最好的那个,从来容不得一点瑕疵,哪怕我们自幼相识,你也不肯顾念着这么多年的情谊,为我破例。”
崔竹喧微微蹙眉,本能地觉得面前人的反应有些不对劲,连收到她的《往生咒》都面不改色,现今却一副脆弱的模样,难道是她刻意戳了他的痛处导致的?
“大婚之前,我的眼疾必能痊愈,”他忽而握住她的手,声音恳切,“你以前如何,我可以不管,但以后——”
她立时捕捉到了关键词,“以前?”
他那副低眉敛目的姿态瞬间收敛起来,攥着她的手,强硬地将她拉近,“反应这么快,簌簌很在意他?还没有玩腻?”
“你知道什么?”
“知道所有应该知道的,”蓝青溪轻笑一声,声音却带着冷意,“你与金玉书在白原洲认识,上了金子熹的船却在河心逃离,在城中客栈订房时,也是两人同行——簌簌当真生了一副好皮相,不止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连恶名昭彰的水匪见了你一面,都愿受你差遣,为你出生入死。”
“但你做事实在不够谨慎,通匪可是桩不小的罪名,我能查得出来,官府也能。”
崔竹喧立时反抓回去,冷声道:“你用这个威胁我?可笑,想定我的罪,区区一个樊川郡守可不够格,若呈到京师,这么荒唐的罪名,你猜御史是会上折子斥责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贵女,还是弹劾你蓝氏编造罪证,肆意诬告?”
“簌簌这可就误会我了,”蓝青溪伸手去摸她的脸颊,不出意料,被恶狠狠地甩开,他不仅不恼,反倒低低地笑出了声,“你我有婚约,你迟早会嫁给我,我怎么可能会去构陷自己的夫人呢?”
“我只是,做了一个为人夫应当做的事。”
“你干了什么?”
“替你,消灭罪证。”
白原洲,渡口旁。
范云背了满满一大包袱的蒸饼等在树下,距离约好的时间已过去两个时辰,江上仍是未见那群水匪的踪影。
暮色渐起,终有船只破开夜色,她踮起脚尖,望见的却是——
第60章 060 以人为猎 你甘愿为他这么一个……
范云渡河了, 即使,还没有等来寇骞,但大约,也等不来了。
身旁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 哭和闹都止了, 只是神情麻木地躺着,天还未亮, 这是难得的休息时刻, 她蜷在营帐的边角处, 身下是带着潮意的泥,湿软的土黏在脊背上, 渐渐渗进里层的衣料, 将里里外外染得污浊不堪——这原是她万分爱护、舍不得沾上泥点的新衣。
她该闭上眼睛的,可目光却固执地望着帘幕飘动时露出的缝隙,缝隙外, 是她肖想多年的河的对岸。
不灭的火光通宵达旦, 确实热闹极了,偏那份比白原洲胜过千倍百倍的热闹里,是多到数不清的铁甲与利刃。
她曾试着挣开绳索, 趁夜奔逃, 可炽火烧透夜色, 行踪无从遮掩, 骏马奔驰疾步, 前路围追拦堵,篝火前的将领尚未把一壶酒饮尽,她便被马蹄踹进泥里,挣扎着爬起时, 十指被长靴碾过,她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没看清,只记得声嘶力竭的哭喊,来自她,还有鄙夷冷漠的嘲笑,来自他们。
外面,一点也不好。
她想回白原洲了,可是,她回不去。
骏马飞奔,疾风吹拂,车轱辘一圈接着一圈,从繁华的街巷驶向静谧的山林。
金缕撩开车壁的帘幕,将沿途的景致看了一路,感叹道:“早听闻樊川郡守清正廉洁的美名,如今一看,竟是同传闻里分毫不差。别说郡城,就是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小县里,也找不出一个乞丐来,像咱们虞阳,每年入冬时,还要给那些乞丐、流民施粥呢!”
崔竹喧抬眸看去,微微凝眉,她曾在叔父的书房中看到过卷宗,樊川郡历年来所交的税收排名都在前五,治下百姓生活富庶,安居乐业不足为奇,但一个乞丐都没有,便是天子脚下的京都也做不到。
难不成是这里兴建了什么安置流民的处所?故而,这街面上才没有乞儿?
正欲寻个人来询问一番,马车却倏然停下,帘外的侍从恭敬地行礼,道:“崔女公子,猎场到了。”
她只得将飘散的神思收回,在金缕的服侍下,踩向车架下的矮凳。
柔软的绸布自矮凳的底部一直铺向猎场中央的高台,青绫步障自她现身那刻起便已高高竖起,为遮挡不甚炽烈的阳光,为遮挡不算寒凉的秋风,更为遮挡猎场两旁意图窥探的目光,直至她于高台上落座,步障才一条条撤去,更换成一面金漆点翠屏风。
篷顶架着层层叠叠的蜀锦,身后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摇动手中的长柄扇,崔竹喧浅饮了一口金橘团饮,目光透过屏风往外看,瞧不太真切,只能见到些模糊的人影,周边围着一大圈的,是护卫的兵卒,三三两两分散立着是准备上场的世家公子,至于新涌进来的一大批——
崔竹喧微微蹙眉,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金缕也不知道,支吾半天说不出个答案,于是往边上绕开几步,将眼睛探出屏风外,便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被麻绳缚住双手,如同蚂蚱般被串在一起,“好像是囚犯。”
“囚犯?”崔竹喧不禁将眉蹙得更深,囚犯要么在牢中监禁,要么被流放荒地,要么被处以死刑,哪一项都和这猎场无关。
“好像又不是。”金缕一时有些犹豫。
那些人手腕上的麻绳被挨个解开,队伍稍稍松散了些,紧随而至的,便是一道破空的鞭声,尚来不及多思,更多道鞭声纷踏而来,落在泥地上,落在木柱上,落在皮肉上,痛苦的嚎叫声,恐惧的呼喊声,惊惶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上一刻还可称一声风景秀丽的猎场,这一刻便成了惨不忍睹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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