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他思春by岁无鱼
岁无鱼  发于:2025年0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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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骑过你呢!”崔竹喧气愤地剜他一眼,脚下的步子迈得愈发急,“……就你话多,闭嘴,不许问!”
世间怎么会有如他这般不识好歹的讨厌鬼,一点瞧不出她这是在对他好,笨死他算了!
白原洲,小院里。
桌案上仍摆着熟悉的三菜一汤,围桌而坐仍是四人,三双木箸齐齐停下,三道目光直愣愣地望过去,偏偏被打量的第四人浑然不觉不自在,将粗瓷碗里残余的汤汁米粒儿仔仔细细地搜刮进嘴里,硬生生凭着箸尖,把碗面剐蹭得清可鉴人。
“那个,劳烦再来一碗?”第四人腆着脸笑道,双手捧着空得不能再空的碗,递至范娘子面前。
“啊?啊,”范娘子愣了半晌,匆匆接过碗,直腿起身,可屁股刚离开椅面,又尴尬地落了回来,“锅、锅里也没了,不然午间早些用饭?”
楚葹摸了摸尚有大半空位的肚子,忍痛应了下来,出门在外毕竟不比自家,饭吃了五碗便不能续,还是怪这碗太小了,若换成揉面团那个瓷盆,定然能吃个痛快。
她这头正惆怅,边上一个瘦小人影亦是惆怅。
阿鲤挨个看向桌上干净得好像刚被构树叶汁洗过的盘子,长叹口气,放下木箸,仰头把碗里的半碗清粥灌下,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目光瞟过楚葹,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还是阿姐好些,不仅能支使老大换着花样下厨,还吃得少,能留下大半吃食给她,哪像刚送过来的这个,把老大弄没了不说,还把她的早饭也吃光了。
不然,她下一顿还是回家自己做吧?
跟这人分开吃,免得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粮食全部打了水漂。
阿鲤正冥思苦想,要如何开口,才能把嫌弃之意稍稍遮掩些,忽听见外头一阵敲锣打鼓的动静,鼓槌毫无规律地砸向锣面,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喜庆之意听不出来,只吵得两只耳朵嗡嗡作响。
这是在召集众人的讯号。
她一下子从板凳上弹起来,抓起放在桌腿下的长刀,急急地冲了出去,范娘子二人亦是放弃了收捡碗筷,左脚赶右脚地追出去,剩下一个楚葹,茫然不知发生何事,只好跟在后头去瞧个究竟。
沿着篱笆外的小道往上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圈松散的人群,但念及白原洲人烟稀少,眼下这些,便是全部了。
人群中央,一个瘦子居高临下,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意味,若不是楚葹走得近了些,瞧见他鞋底下一个长条板凳并一方圆形饭桌的话。
他将手里的锣和锤随意丢开,清清嗓子,叉着腰道:“我宣布,我就是白原洲的新一任老大,谁赞成,谁反对?”
人群静默了一瞬,不知谁先开了个头,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笑便传扬开去,一个接一个的笑着,歪倒成一团。
“阿树哥,你胆子也忒大了,小心老大回来,把你的皮剥了当鱼食!”
“就是、就是,你是不是宿醉还没醒啊,怎么突然闹这出?”
有人推了推同样在看热闹的牛二,打趣道:“你们不是住一屋嘛?怎么不拦着点,也不怕跟他一起挨揍!”
遭了奚落的阿树脸色比锅底还要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把从上头跳下来,将人群撞开,愤而离去,将此起彼伏的笑声丢在身后。
楚葹看了眼嬉笑散去的人群,微微凝眉,朝他离去的方向跟上,一直行至渡口,便见这个上一刻还在吵吵嚷嚷着要当老大的水匪,一点不讲究地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抓着河堤处的湿泥,动作粗暴地将它们搓来揉去,好半天才成形一个丑得离奇的泥人,立在边上,没撑几个呼吸,那个非圆非方的脑袋便滚落下来,摔成了一堆散碎土块。
“莫非你在行巫蛊之术?”
“啥?五谷?这里的土贫瘠,种不出的。”
楚葹默了下,换了个通俗词汇,“扎小人。”
阿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扎什么小人,老子看不顺眼的,就直接用刀砍了!”
“你趁寇骞不在,意图上位,我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会在他回来路上设伏,”楚葹声音冷冽,“我与他既为盟友,理应为他清理门户。”
阿树扭头看她,神情古怪,想了好一会儿,为啥这个官差像是脑子进了水,要去寇骞家扫地,但下一刻,他的颈侧就漫上来一股凉意,他熟悉得很,是刀刃。
他顿时确定了,这官差定是在松荆河里泡久了,脑子都泡烂了。
“我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当个老大,还用杀他那么麻烦?”阿树没去理会那片刀刃,闷头下去摆弄那团泥巴,“我还不了解他,从小到大就不耐烦待在这,这回被你骗出去了,你还指望他能舍得回白原洲呆着?他定要跟着小娘子回家去了。”
楚葹微微挑眉,放下刀,曲腿在另一边坐下,语气淡然:“他会回来的,那令牌只够他在樊川郡经行,他想出去,就必须先帮我做事,就算崔氏势大,但这里不是虞阳,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我就知道,”阿树咬了咬牙,冷嗤一声,“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是心眼少的,一贯跟斗鸡走狗似的耍弄人。”
“你要他干的指定不是什么好活,准是那种要命的差事,换成我,铁定离你八丈远,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偏生是那个疯子……”
楚葹想到那莫名完成的谈判,不免有些感慨:“我也是没想到,恶名昭彰的悍匪,竟是用情至深的性情中人。”
阿树立时啐了一口,恶心得浑身的鸡皮疙瘩倒竖。
“他就是烧坏了脑子,才疯成那样。”
“疯?”
“能割腕放血喂花的,老子生平也就见过他这么一个!”
第50章 050 以血饲花 算了,疯了就疯了,……
从出事, 到阿树将他挖出来,已过了三天三夜。
他被山石砸断了一条腿,侧腹割出一个豁口,再小些的划伤、撞伤不计其数, 简直是个用污泥、血水和在一起, 捏出来的泥人,还是做工粗劣、随时要散架的那种。
阿树着急忙慌地去探他的鼻息, 这才发现他微微颤动的眼睫, 他竟是生生地熬着、清醒地在这底下待了三天三夜, 只是目光涣散,呆呆地望着顶上的一隙天光。
许是失血过多, 伤势过重, 发烧烧迷糊了。
阿树没去管,反正还活着就好。
把人背起来,用麻绳同自己捆紧, 抓着上头放下的绳索, 沿着石壁往上爬,中途被松动的砂石砸了几下,耽误了动作, 爬了一刻钟, 才堪堪出去。
阿树把他放在一边, 喘着粗气去溪边灌了几大口水, 望着溪里只比泥人好上一点的身影, 竟不知道该先盘算什么,是今夜还没下落的晚饭,还是浑身家当都不定能凑出一碗的汤药,可也没工夫多想, 再不赶紧下山,怕是他们俩就该成野狼的晚饭了。
用竹筒装了水,身上仅剩下的馍饼掰碎扔进去,拢共还不到半个巴掌大,又薄得跟纸皮似的,浸进去也是稀薄得可怜,但有得吃就不错了,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哪轮得上挑三拣四。
阿树握着竹筒往回走,就见他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小命儿都快没了,还有心思赏花,用眼睛看也就算了,他还上手摸,摸就摸吧,被花茎上的刺扎出四五个窟窿眼也不晓得收手,淌了满手的血,地都都要被滴成红的了,气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我寻思你是腿断了,又不是眼瞎了,那么尖的刺你看不见啊?”
阿树骂骂咧咧地把他的手拽回来,捏着他的下颌,把那点微末的吃食灌进去,至于包扎,腿上要命的伤都没法管,哪有空搭理破的那点皮。
两人走走停停,总算是跟着月亮一块回到了棚屋。烧一锅热水,将伤口擦洗干净,而后拆了几件旧衣,撕成条状,再加上一点止血的山藿香叶,便算是治伤了。
“出事后,班头就把你的职位撤了,”阿树将仅有的一条薄被给他盖上,咬着牙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往边上啐了一口,“一群狗官!牛二原想替你去讨些抚恤来,被按了个闹事的名头,关进水牢了,兴许要月底才能放出来。”
“我把咱们几个的余钱全交给工头了,这才换来几天假,去山里挖你,今天给你吃的是最后一点粮食了,你扛一下,我明日早些去上工,看看能不能多换半块麸饼。”
阿树从待烧的柴火中挑挑拣拣,寻了根长木棍放到他手边,“……你自己小心着点。”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偏地上人毫无反应,木棍尚且会在地上滚动几圈,他却只会呼吸和眨眼。
“那么多个衙役,就你一个被埋在里头,说跟他们没关系,狗都不信!发生什么了?是不是他们故意把你丢下去的?”
好半天没等来回应,提问的声音不免变得愈发急躁,“说话啊,你哑巴了?”
阿树恨不得把人揪起来打一顿,但依着他那伤势,挨不了几下人就要没了,故而,阿树只能抓着棚前的泥巴泄愤,一大一小两个泥团拼凑在一起,便当作是寇骞,而后双手用劲,将其捏个稀碎。
“你说你图什么啊,非要偷摸着渡河过来卖鱼,结果被那群公子哥儿抓去当人猎,本来好好躲着不就是了,秋猎短则一月,长则三月,熬过去就成,我和牛二不都躲得好好的吗?又不知道你是那根筋没搭对,硬是去跟他们抢那只白狐,倒是讨到了赏,可这赏你受得起吗?”
“那姓蓝的当初分明说要用百两银买白狐皮,结果你抱着白狐出来了,他非说狐狸死了,毛色不好看,一块碎银子便把你打发了,”阿树顿了下,泪水顷刻间涌出来,他忙用袖口去抹,可耐不住那眼睛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往外渗水,“装出一副好人模样,给你提拔成了衙役,官差啊,多威风啊,可你这才威风了几天?”
“夸下海口,要带着我们搬出白原洲,弄到现在,连命都快弄没了!”
阿树试图平稳呼吸,却觉得肺部像是被绞紧,哽咽的声音在唇齿间打转,转头看向地上半死不活的人影,嗤笑一声:“算了,哑巴就哑巴吧,不耽误吃饭,也不耽误做活。”
“……活着就好。”
为了能抢到件结实些的工具,好多弄些东西交差,换来够两人果腹的吃食,外头尚且黑漆漆的一片,阿树便灌了几口生水下肚,急急地出了棚屋。
可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的活计,再怎么刻苦卖命,换来的麸饼也就够嚼个两三口的,自己都吃不饱,何况还得再养一个。
阿树只敢掰下一点边角的碎末放进嘴里,然后用溪水将整个肚子撑满,假装自己吃过了饭,然后头晕眼花地继续干活。
可好不容易下了工,棚屋里却没了人影,他四下翻找一通,既忧心那人是腿脚不便,摔进哪个坑里了,又担心是这荒郊野岭的,闯进野狼来把人叼了去。但棚屋周遭都没有,他只好拿着火把,又拎了根木棍上山去。
家当都赔完了才捡回来的命,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又丢了去?
最终是在将人挖出来的地方,寻到寇骞。
要不是他好生生地坐在那,阿树都怀疑他是准备把原先的坑洞当坟地,跳进去寻死。
“你一个伤患,不好好搁屋子里躺着,往山上跑什么?”
不出意料,又是没有回答。
行,这是真哑巴了,阿树想,不只哑,而且傻。
饿了一天,不想着寻些东西填肚皮,就坐在那对着花发呆,又不是什么镶金雕玉的花,不能卖钱也不能吃,有什么看头?
阿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索性不想,把人拽了回去。
把捂了一天的麸饼兑水煮开,搅和搅和成一锅,吞咽下去,前胸和后背之间总算有些东西撑开,不至于饿成薄薄的一张人皮。
但第二天是这样,第三天是这样,第四、第五天还是这样。
阿树盯着坐在花前的人影,脸色比锅底还要黑,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破口大骂:“你到底在闹什么?老子下工回来,累到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还要爬半座山把你捡回去,你想干什么你倒是说啊,一天天的尽守着那朵破花!”
他看着半死不活的人生气,看着那莫名其妙的花更生气,“那花都要谢了,你再怎么喜欢看,也该看够了吧?”
那人眨了眨眼,这么多天,第一次对他说的话有了反应,俯身低眉,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去仔细打量,终于注意到了外圈已然开始黯淡卷曲,不消多久,就该落了。
他正庆幸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可再一眨眼,那人便在花茎上扎破了手指,用溢出的鲜血将褪色的花瓣重新涂抹至嫣红,好似只要他流得血足够多,将花瓣涂得足够红,这花就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疯了,真是疯了!
被山石砸伤的哪里是腿,分明是脑子,就冲这作风,脑浆子都该捣成糊了吧?
阿树再度把人拉回去,可他那一句“花要谢了”,硬生生把一个每日看花的傻子,逼成了一个每日放血喂花的疯子,今日刺手指,明日划手心,后日割手腕,伤口结痂又撕裂,撕裂又结痂,两只手自指尖到小臂,就没留下一块好皮肉。
算了,疯了就疯了,不耽误吃饭。
……至少,人还活着。
阿树这般想着,也只能这般想了。
直至一日,他再登山头领人时,竟只剩下人了。
“你的花呢?”阿树问。
虽然问了,但他没指望这个哑巴回答,举着火把到处找,寻思着许是这人今日坐错了位置,花在别处,可寻摸了一圈,无果,只好蹲到哑巴的旁边,冥思苦想该怎么开口才不会刺激他发疯,又能将人顺利带回去。
腹稿还未打完,他忽然注意到地上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以及,被压塌的草叶和半陷进泥里的花瓣,他想,他知道花去哪了。
“出的货要运出去,米面粮油要运进来,车辆来来往往,难免损伤到花花草草的,”阿树斟酌着词句,用尽量轻松的语调开口,一双眼睛却急切地向四周搜寻着,望向某处时,眸光一亮,勾着这人的脖子转过去,“喏,那也是花,你守着那朵去。”
可寇骞连眼睫都未抬一下。
阿树抓耳挠腮地想着原先那朵和现在这朵的区别,于他看来,实在没什么两样,不都是荒郊野岭的野花,他又指向另外一朵,“那朵不喜欢,那这朵呢?也是红的。”
“或者、或者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帮你找,这山头这么大,我还就不信了,我找不到跟你原先那朵一样的花!”
阿树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打量过去,确定这人没什么过激的举动,试探着开口:“那今天,先回去吃饭?”
“我保证,明天一定帮你找到!”
“……不用了。”
阿树愣怔一下,满目愕然,哑巴,说话了?
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他的幻觉,可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支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
“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我跟你说,我今天带了两块麸饼……”
“回,白原洲。”
第51章 051 策马扬鞭 “那,比起那位蓝公……
“抓紧我, 可别掉下去了!”
“就算掉下去也摔不死的。”
“呸,就知道胡说!”崔竹喧凝眉瞪过去,高扬着下巴,“我的马术可没有差到会把人掉下去的程度!”
话虽如此, 她攥着缰绳的手还是有些发紧, 指腹不由自主地在上头摩挲着。往日骑马狩猎,她身边会跟着一大堆的护卫不说, 所要经行的道路都会由专人去清理休整, 就算做不到如城内般每一处都压实夯平, 可那些大大小小的土坑、横行霸道的顽石总是没有的,哪像现在, 行在坑坑洼洼的山道, 还得载着个又大又沉的寇骞。
倒不如雇个车夫,坐马车省事。
可她话已经放出去了,要教会他骑马, 若是还没开始就改口退缩, 那她的颜面何存?
故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稳稳地坐在前方,身后贴着具温热的身躯, 她却犹嫌不够紧密, 生怕等会一个颠簸, 他就从马背上跌到马蹄下了, 于是拉着他的手缠在自己腰间, 恨不得再刷几层浆糊,好将人牢牢粘住。
寇骞顺从地任她施为,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实觉有趣得紧,故意道:“抱得这样紧,要是某没坐稳,可是要拉着你一块儿落马的,不怕?”
“那你也是在底下那个垫背的,我有什么可怕的?”崔竹喧白他一眼,轻夹马腹,马匹便悠悠地往前走去,越过杂草、碎石,那点细微的颠簸,还不及船头撞上的任一层浮浪。
她微微松了口气,试探性地将环在她腰间的手抓下一只,放到缰绳上,“这段路好走,你试试?”
寇骞微愣一下,他原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
“发什么呆呀?”
崔竹喧捏着他的手指催促着,寇骞只好低眉看着缰绳,可视线总会飘忽着偏移,去看她一根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又顺着手指往上,去看她认真的眉眼,可怀中人的目光灼灼,逼得他不得不偏开头,声音有些发紧,“真的要教某?”
“那是自然,我一个人骑马有什么意思,你赶紧学会,以后就可以陪我去赛马,”她兴致勃勃地安排着,“虽然你肯定骑不过,但我向来大度,只要你好生求求我,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先跑个五步、十步的。”
……以后?
会有以后么?
他倏然垂下眼睫,既隐隐期盼这是真的,又觉得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她不缺一个撑伞的奴仆,不缺一日三顿的吃食,不缺微薄的金银,也不缺粗陋的新衣,他能给得起的全部,她都不缺,乃至是他自己,等她回了崔家,多的是能讨她欢心的郎君,他又能算什么呢?
现今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她身边只剩下他罢了。
他是她的一时兴起,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是她终有一日,该拂去的衣上尘泥。
“别说这种话,要是某当真了怎么办?”
崔竹喧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哪有小气到那个份上,说好会让他,那肯定会让他的,一百场里,总会放水让他赢个一两回,不然他受挫从此不骑马了怎么办?
她撇撇嘴,“我又不是你,整日信口胡诌,我何时说过假话?”
寇骞眸光微闪,寻出些她说谎的实证,“可你在金子熹面前捏造的那一通,比某的假话多多了。”
崔竹喧蹙起眉,有些不悦地为自己辩白,“他哪里能跟你比,我随口糊弄他,可没有随口糊弄过你!偏你这个讨厌鬼还整日里不识好歹,惹我生气!”
她动了动肩膀挣开他,将腰背挺直,存心要离这个讨厌鬼远些,可讨厌鬼如何会顺她的意,俯身下来,像是一条百八十几斤的披风挂在她肩上,搅得她簪上的流苏都摇摇曳曳。
“小祖宗喜欢某?”
这种用头发丝想,也能想出答案的问题,他却非要张嘴来问,简直笨到家了!
崔竹喧懒得回答,可这个笨贼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非要缠着她,一会儿蹭蹭她的耳朵,一会儿亲亲她的脸颊,一副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的模样,她可还在骑马呢,要是没看清路,撞树上了可怎么办?故而,迫不得已地开口:“对,喜欢你。”
但又怕这人从此尾巴翘到天上去,急急地补充道:“但也就一点点喜欢,你可别想着恃宠而骄!”
“一点点是多少?”笨贼丝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得寸进尺、刨根问底,“比金子熹和金玉书多?”
“那肯定!”
“比你先前相看的那些世家公子呢?”
崔竹喧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些歪瓜裂枣罢了,他怎么不接着跟路边的绿草、枝上的红花去比?
“也是你多。”
寇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开口:“那,比起那位蓝公子呢?”
还不如跟绿草、红花去比呢,她想,“你好端端的,要跟个瞎子比什么?”
“那他要是没瞎呢?”
崔竹喧这回没有立马回答了。
要是蓝青溪没瞎,她定然要同他成亲的,他同她门当户对,长得白白嫩嫩,又会吟诗作画、弹琴抚瑟,怎么想都不错。可他大概不会愿听她各种驱使,不会为她绣帕子、做鱼脍、洗衣裳、剥橘子,虽说这些事情下人做也是一样,可吟诗作画、弹琴抚瑟,她花钱买几个书生、画工、乐伎、琴师亦大差不差,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唯一值得她犹豫的,也就是他的出身。
蓝氏固然好,与崔氏旗鼓相当,可这也代表着,她不能随心所欲,踩着蓝氏的颜面行事,比如,豢养一个外室。
她往后靠了些,倚在寇骞的怀里,她听到一声声沉闷的心跳,辨不清来自何处。
“……还是你多。”崔竹喧忽然道。
与其和蓝氏联姻,壮大家族,却不得不把她好不容易到手的寇骞丢掉,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蓝氏扳倒,崔氏若跻身成世家之首,她又何必纡尊降贵和那些不及崔氏的士族联姻,届时,还不是她想如何就如何。
寇骞犹疑地问:“真的?”
崔竹喧肯定地回答:“真的!”
后头人沉默了会儿,良久,伏在她的颈侧低低地笑了几声。
崔竹喧本能地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可转头去看他,只对上他浸满笑意的眼睛,他凑过来,在她唇上落下了一个极轻、极浅、全无欲念的吻,眸光认真道:“够了。”
“什么够了?”
寇骞松开她,转而去握住了缰绳,学着她先前的模样,驱使着马匹往前踱步,“……意思是,适应得差不多了,教教某接下去要怎么做,不然以后陪小祖宗赛马时,一局都赢不了,可就不好玩了。”
“你先这样抓紧缰绳,转弯的时候拽内侧,然后腿磕外侧马腹。”
“一定要坐直。”
“还有……”
崔竹喧在脑子里搜刮着从前马术师傅同她交代的注意事项,可天长日久,难免记不清了,只好添上她时不时冒出的一点想法,也不定有哪些错漏,教得乱七八糟,前言不搭后语。
她委实是个差劲极了的老师,奈何碰上的是全天底下最会捧场的学生。
“能听懂吗?”她有些心虚地开口,盘算着要不然再重新说一遍,可她大抵连方才说了什么也忘得差不多了。
“能吧,”寇骞眨了眨眼,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而后提议道,“小祖宗带某跑两圈试试?”
崔竹喧没瞧出什么端倪,于是那点浅淡的心虚也没了,攥着缰绳,马腹一夹,耳边便只有呼啸的风声了。
林间的竹叶被惊落,道上的尘泥被溅起,同散逸的阳光在空中共舞,无拘无碍,再自由不过。
马蹄踏过泥泞,越过荆棘,跨过溪涧,影被摇摇晃晃地甩在身后,所有的烦恼和忧愁亦是,在簌簌的风声的,握着缰绳的手换了一双,速度却丝毫不减,是在赶路,是在追逐天边日,是在追逐,心上月。
连行了几日的山野小道,乍然看见城门,崔竹喧竟生出一点恍惚。
恍惚之中,马儿慢了下来,身后一空,她茫然地看过去,就见寇骞戴了一顶斗笠,牵着缰绳,带着她缓缓步入长长的队列间。
“寇——”她忽然一顿,想起这人的恶名远扬,转而去拽他的衣袖,但她高高地坐在马上,他低低地行在路上,衣袖拽不到,只扯到他肩上的衣料,“你怎么下去了?”
他回答得一派自然,“帮小祖宗牵马。”
行吧,算他乖觉。
崔竹喧这般想着,不自觉翘起了唇角,张望着愈来愈近的城门,生出了几分兴致,“我还没来过樊川郡城呢,不知道这里和虞阳像不像。”
“某也没来过,托小祖宗的福,来这长长见识。”
手实和令牌都在,城门的查验自是轻轻松松地通过,寻了间客栈落脚,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草草用了几口晚饭,崔竹喧就拉着寇骞出了门。
崔竹喧兴致勃勃地在前头走,寇骞便亦步亦趋地在后头跟。
街宽路长,道两旁店肆林立,道上另有各式各样的小摊挨挨挤挤,但见处处人头攒动,欢声笑语萦绕耳畔,灯烛不熄,照至长夜不眠。
她停在一处摊边挑挑拣拣,在难看和更难看之间抉择,最终寻到最最难看的一个鬼脸面具,正要奚落一番这种东西怎么卖得出去,忽而心头一动,招手让那人低下头来。
寇骞低眉顺目任由她将系绳绑上,果然见她毫不掩饰的嘲笑。
“满意了?”
第52章 052 痴心妄想 哪怕喜欢的,只是一……
金氏的商船刚到码头, 供官差查验的各种文书堆满整整一个匣子,侍从捧着匣子毕恭毕敬地往前递,奈何一队着官服、挎长刀的人步也不停,眼也不垂, 只瞄准了船帆上一个大大的“金”字, 为首者将手一抬,呼啦啦拥上来一群兵卒, 立时把船舶围得水泄不通。
金子熹忙扯出一个笑脸, 将鼓鼓囊囊的钱袋用衣袖遮掩着塞过去, 却只得来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下一瞬, 便被反剪双手, 连带着船里上至舟师,下至杂役,统统被押走。
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不明就里, 身处其间的金子熹亦是云里雾里。
这可是樊川郡, 哪有人敢细查金氏的船?除非是那郡守不想活了,这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偏来此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兵痞子, 只晓得听上头吩咐行事, 若要倒过去揣摩上意, 便是将这数十颗脑袋摘下来熬在一锅, 也闷不出个主意, 故而,金子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准备寻个机会求见郡守。
队伍招摇过市,穿街行巷, 却过郡守府而不入,径直跨过精雕细琢的石拱桥,进了平淅阁。
商队的船员被押往何处,他不知,此行要去见谁,他也不知,与这雕栏玉砌格格不入的粗俗兵卒只驻守在门口,剩金子熹一人心怀惴惴,拾阶而上。他摩挲着袖中未能送出的金银,又估量着金氏的不算赫赫的声名,思忖该用哪个才能换得今日平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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